《听雨轩笔记》 清 清凉道人述 (十四)
续记 二十三 辛亥年仲冬朔日,吴门松秀部在慈相寺前表演一出名为《琵琶记辞明》的戏,这戏旋律和填词规模可以称为双绝,来观看的人皆赞不绝口。 其中有位当时很有名气的人,他用杨升庵说过的话说“蔡中郎的父亲名稜,字伯直,可见《后汉书》的注解,但这部戏剧中却称他为蔡从简,这....戏剧的作者也太没考究了吧。” 我所知道的《琵琶记》是永嘉高则诚所作的,在剧本中他有提示“本剧是虚构,不是中郎的真实事件。”说明这部戏剧原本就不是演真实事件,比如戏中有称“状元”,可是“状元”的称呼开始于唐玄宗,汉朝绝对没有什么“状元”的说法;而且在东汉灵献时期,也没有一位姓牛的丞相,这部戏剧是假借蔡邕的名字,作者以此来表达戏剧的深意,其余的都是空中楼阁。 则城举元至为正进士,隐居不任官职,与贯酸斋、吾子行齐名,怎么可能没读《后汉书》?而被后人指指点点?这位可是名士啊!在杨升庵的《丹铅录》有详细的论证。有些人书读得不多,所以经常窃取他人的一些说法,在人前炫耀自己博学、有创见,其实有真才实学的人听了,徒增笑料而已。 我原本要当场与这位名士辩论,分析其中的来龙去脉,但怕因此而揭了名士的短,也恐此事后被人四处宣扬名士的短,所以当场也就没开口与其辩论,只是默默走回家,将此事记载入我的书中,警戒后学千万不可轻妄。 二十四 三日后,松秀部又在慈相寺演《牡丹亭》。我依照汤若士的剧本卷首的自序所述,知道这部戏剧完全是虚构,如海市蜃楼。 但是我到岭表游历时,顺道经过南安,听说南安的某府署中有座杜丽娘的梳妆台,而且这府署的后面是石道姑的梅花观的遗址。如果将《牡丹亭》剧本所说的事杜撰为真实事件的话,那么就与滇南的关索庙、武康的鲍家庄、临潼塔上伍子胥的边痕、马邑涧边唐太宗马迹很相类似了。 呜呼!原本就是一幻境,古今有些所谓的有凭证、有证据的事实,皆如传奇小说一样附会假借;更超过的是以传奇小说所说的事,来架构虚幻为真实啊!俗话说的这句“传闻不实,流为丹青。”就是在表达这个意思。 二十五 我的堂姪星莊从河南回来,他对我说了一件事。 五十三年秋季,与绍兴钱某一起住在睢宁某公署里。公署里有三间房,东边、西边各一间,中间是宴客的地方;星莊和钱某分别住在东、西屋,钱某养了一只洋犬;某天这狗忽然绕着庭院跑,边跑还边叫,洋犬如此闹了几个晚上。那个时候大家怀疑公署闹贼,县令也派遣了数位衙役在公署外巡逻。 某天夜里星莊在钱某的屋子聊天,二人话投机,不知不觉聊到三更,忽听洋犬叫声急促,二人顿感觉有一股旋风从外面吹进屋内,霎时灯头缩小如豆子大小,星莊一时头晕目眩,干呕想吐,他急忙跑回自己的屋子,用被子蒙住头睡觉;醒来时,发现自己满身是汗,但身体并无大碍。 此刻天还未亮,他隐隐听到钱某房间传来呻吟声。天一亮钱某的小仆福寿过来找星莊,福寿说“昨夜我睡后,半夜听到主人在呻吟,我赶紧起床跑去里间询问,刚一入房间,见灯火欲灭,有一黑色的东西从主人的床上滚出来,我当时觉得寒风袭人,极为恐惧,又跑回床上蒙头睡觉。刚隔着主人床中帷帐问安,但主人一直没回答,我想请您去看看。” 星莊跟着福寿到钱某卧室,揭开帷帐,见钱某曲着身子面朝内躺着,口中还在“呜呜”呻吟,星莊掀开盖住钱某的被子,发现钱某的身子底下满是血迹,大吃一惊,忙跑出房间找县令某公,公一听汇报,带着几个衙役赶往钱某的房间。 大家仔细检查钱某的身子,见他胸前有如针刺的痕迹,胸下能看见一处被刀伤,血即是从刀伤处流出。再查时,有一铁针在枕头边,一匕首在被子底下,而且铁针和匕首皆沾有血迹。一时,大家也想不出什么原因? 正发愣间,钱某蓦然从床上跃起,下床急步到书桌前,展开纸,提笔写下“适马夫来道及云云。此事我向所深悉,今针锥、刀刺,罪亦相当,居停主人可传示吾言,以为鉴戒(大意:刚才有马夫来汇报等等。这件事我很早就知道得很详细,如今被铁针锥、匕首所刺,罪也相当。一会儿主人可向大家公开我说的话,作为鉴证警戒)。”钱某写完后,将笔放下,一阵晃荡似乎要跌倒,人们一见急忙扶着他,并带到床上,躺在床上的钱某说着一些人们听不懂的话。 某公请来医生为钱某开药治疗,两个月后才恢复健康,那天发生那事之后,再没听到那条洋犬在夜里嗥叫。 钱某完全恢复后,星莊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钱某说“自兄回去睡觉后,我也觉得全身发冷,止不住一直打寒战,便躺倒床上休息,以后发生的事我完全不知道。”星莊给钱某看他发病时所写的字,钱某见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认为此事,正如佛家所说的“因果宿业”,冤鬼要报复钱某,但当时星莊在座,于是下手段让星莊不舒服回自己房间,然后便向钱某报复。读钱某所写的那几句话,可以了解到钱某和这只鬼的宿业不是很深,仅仅是用刀、铁针刺,只是让他痛苦,还未到要命的程度。 二十六 西湖上有个“大佛头”,以前人们传说这个石头是秦始皇系缆船只的,宋朝宣和年,才开始被鉴定为佛像,于是人们在此石头上涂金,并建造屋子保护佛像。 有些学识渊博的人说:西湖素来不通长江,秦始皇逆浙江而到会稽,怎么可能在西湖泊船呢?短短的几句话,人们皆以为此人讲得很有道理。 我按照唐朝时期李鄴侯任杭州太守,当时江潮经常涌入杭州城,人们广受其苦,太守于是在江干筑塘造闸门来遏制江水涌入城中。那么,唐朝时期江水还能到达城中,这位学识渊博的人怎么知道秦朝时与西湖不相通呢? 以吴山来说,春秋战国时期,此山处于江边,现在江与山距离十多里,在山上还能见江的大概啊。陵谷变迁,沧桑改易,怎么可以从今见昔呢?但是从杭州到镇江,全程大概七百里,一路上无滩濑阻隔,故称为“平江”。可是以地形来推断,杭州位置处于最高处,其他地方应该是下流,明显西湖略高于其他省城,陈同甫认为要是西湖决堤,可以灌入钱塘。 这个“大佛头”处于宝石山的半山上,站在“大佛头”这儿往下看西湖,大概距离有数十丈,以前秦始皇要是真在这,把船的缆绳系此石头上的话,当时就不止杭州这一带是水,嘉湖苏松常等镇也都是水才是;春秋时期,吴国以及檇李、朱方等处于什么地方呢?有这样的道理吗?我想大概以前的人称这石头为“缆船之物”吧,就如七里泷严子陵钓台,这钓台位置处于富春山的半山中。我觉得这其实是在表明此东西为古人遗迹,不可胶柱鼓瑟。所以,有学识的人应当融会贯通,千万不可拘泥。 二十七 乾隆辛已年秋季,我和冯在田先生到慈相寺的上房面壁窝观赏桂花,有僧人名鹤龄向我们说十几年前的一件事: 寺中有位姓杨的工人,杨某勇气过人。 某日,杨某从北门喝完酒回来,到达慈相寺时已经黄昏了,他走到野桥附近时,见对岸的池岸有火光,于是快步上桥想看仔细是怎么回事?在桥上他见火光的地方有一人赤身坐在那儿,此人全身像雪一般白,火光是从他的眼睛里发出,就像两把火炬。这人两脚伸入水中,胫骨长五、六尺,他低着头用双手掬水洗脚。 杨某站桥上,手指那人大声呵斥,但此人好像听不见一样,不理不睬,依旧在那儿洗脚。杨某心想“我空手应该打不过这人。”于是他跑到三官庙,取下庙门的门栓,来关庙门的僧人看见了,觉得很奇怪,便跟着杨某。 来到桥边,那人估计脚已经洗好了,站立在岸边,此人身高一丈多,两目放出的光,能照亮三、四尺远的林木,杨某见此人一转身,瞬间已到慈相寺门前,杨某紧紧追赶,见他从西边房屋侧,直上玉尘山,再由黄泥墈离去,远远可见火光犹熠熠,杨某根本追不上,速度实在太快了。 三官庙的僧人亲见杨某追发光人的全过程,杨某之后也平安无事。 二十八 酒有很多种类,难以一一说清楚。酒中烧酒最烈,喝了它或者喝过多,会导致头发焚烧和肠子腐烂。 我以前在广东,曾经喝过红毛产的烧酒,这酒颜色如琥珀,入口口感醇厚,下到肚子后,顿时心、胃间犹如火烙般的热,那感觉太难受了;这红毛烧酒,即便自称很能喝的人,也不敢喝尽一盒。 之后,我客居广西的武缘,武缘向来善于酿制烧酒出名,有单料、双熬、三熬、四熬等名目。要说单料,我家乡的麦烧比较醇厚;双熬的味酽、酒性猛,三熬的根本无法入口;我曾经好奇喝了一杯三熬,酒味很呛入口很辣,就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通到丹田,全身一下热了起来,刹那让人觉得壮实起来,得酕醄(指大醉)半天才会完全清醒。四熬的颜色微微有点绿色,我不敢再尝试了,闻那味儿都要醉了。听说不是用米麯,是纯双料所蒸,所以能香烈到如此地步。 黄酒是以重为佳,烧酒则以轻为贵。每埕单料十觔,双熬后只剩八觔多,四熬后仅有五、六觔。我曾经亲自酿制过,差不多所说的数。价格,双熬是单料的双倍,三熬是单料的三倍,四熬又翻倍双熬,卖酒的老板是以单料的价格为标准。 有人说“单料中有霸王鞭,要是喝了,人会发疯。”双熬以上便没有了,但也无法证实这说法。我在岭南时,就好绍兴的黄酒,烧酒偶尔喝喝,不敢常喝。 (“单料、双熬、三熬、四熬”指蒸馏酒的度数,三熬大概55到60度。) 二十九 天下的神祗很多,但水神最为灵验,要是人有什么急事,最适合求水神,一般很快神明就会呼应。比如天后、金龙四大王、洞庭君、杨四将军、王二相公,这几位最为著名。 但按照我所见所闻的,应该是广西的三界神最有灵验,这位神明姓冯,名浔之,贵县人,北宋时期生人。我从梧州回家乡时,途经东驳塘,远远能看见江北村中有三座石峰,形态像香炉、烛台,舟人指着那三座石峰对我说“这就是神的故居,他生前很神奇,死后更有感应。” 按《广西通志》记载,世俗称此神明为“遊天得道三界之神”,庙府以及祭祀地方如舟人所说。梧州府城隔江三角嘴的那个祠堂最为巍峨;那是因为漓江左右三江汇集在此,是往来商人聚集的地方,所以每天都有人前往虔诚祭祀,没有一天不见人祭祀的。 我在梧州居住很久,曾经数次经过这里。祠堂里的神像须发半白,戴着朝冠,身穿蟒袍端坐,两旁站着侍从,侍从个个面貌狰狞,人们经常看到如秤梗的青蛇在神明的衣袂和侍从的衣领、袖子中出没。这些青蛇喜欢吃鸡卵,前来祭祀神明的人,必定会以鸡卵为主供。青蛇见有鸡卵上供,便蜿蜒而出,吸而食之,当地人称青蛇为“青龙将军”,以为这些青蛇是神明的使者。要是有行船人见到自己舟中有青蛇,必定会清净一盘,将青蛇请入盘中养着,在盘前供上香灯,如此此舟永无倾覆的危险。青蛇忽然来忽然去,根本无法知道其踪迹。 我后来客居武缘,武缘也有三界庙,位置在县东街游击署前,已经颓废很久了。沈益川夫子想重建此三界庙,他和我二人拿香烛前往庙中向神明禀告重建的事,刚祷告完,炉中有东西在蠢蠢而动,我和沈益川见一青蛇从香炉中爬出,盘旋而上,蜿蜒入神座中,当时我和沈益川吃惊不小。第二天,开始招工备料重建三界庙,来捐款资助、送来材料的人很多,犹如市场赶集,没多久三界庙便焕然一新,这件事是我亲眼所见的。 广西水中有很多浅滩,如漓江的崇陵,右江之北门,左江之伏波,皆是高十余丈,水的流速很快,俯视滩下如见井底,尤其险峻,人们皆将其比作川河。凡是有船重载上滩,必然会将数舟和力并挽成一舟,一舟上滩,又被后舟拽下,有时候一天只一舟上,人称此为“打帮”。牵舟缆皆是辫竹为之,长数十丈;牵舟时要是中间断掉,舟将随流而下,舟上的人与货俱糜碎。以前江西李秉裁押盐船到桂林,打帮上崇陵滩,有工人见牵缆的中间,忽然出现一结,他很了解牵缆的,牵缆都是又直又长怎么可能有结呢?船拖上岸后,仔细查看牵缆,发现此缆的中间即将断,所连的只剩一丝,有一条青蛇缠绕在此处,所以没出事故。众人感神明默默护佑,皆在船头叩首,齐声诵唱神号,声振大江。之后人们将青蛇请入香盘,供上三牲礼拜;第二天,人们再没看见此青蛇,这也是一大奇事!这件事时我听李秉裁的叔叔李丹臣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