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微论-王熙凤

王熙凤是全书中主要描写的一位脂粉英雄人物，是联络全书情节的枢纽人物。在目录中（前80回），王熙凤出现了11次：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7）；见熙凤贾瑞起淫心（11）；王熙凤毒设相思局（12）；王熙凤协理宁国府（13）；王凤姐弄权铁槛寺（15）；王熙凤正言弹妒意（20）；变生不测凤姐泼醋（44）；王熙凤效戏彩斑衣（54）；闻秘事凤姐讯家童（67）；酸凤姐大闹宁国府（68）；王熙凤恃强羞说病（72）；

可以说是名冠全书了。

历来，评论凤姐的人很多，几乎都把凤姐琢磨打量了一个遍，很多观点都是真知灼见。在此不再赘述。我仅谈谈对涉及到凤姐的几个问题的感想。

首先，凤姐杀人。

书中，好几个人物的死亡是和凤姐相关的。第一个是贾瑞，第二个是张财主的女儿和守备的公子，第三个是尤二姐。以往对于凤姐的评论中，这三件事都是当作凤姐残忍毒辣的证据。这些年中，逐渐有人在为凤姐翻转。我认为，从书中文本来看，这三件事情，虽然凤姐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但是主要的责任并不在凤姐，而且就凤姐来说，没有成心要治他们与死地的想法。拿贾瑞来说，起因是贾瑞色胆包天，公然挑逗凤姐。有人说，凤姐不该设局弄死贾瑞，应该一开始就严词拒绝斥责贾瑞。凤姐是个厉害人物，是个家族关系的调和者，她一开始没有严词斥责贾瑞，也是给贾瑞一个台阶，免得伤了亲戚的面子。然而，贾瑞不知悔改，继续骚扰凤姐。凤姐接着用一次失信警告贾瑞，但是贾瑞依旧是不能悬崖勒马。最后凤姐才让贾蓉和贾蔷来教训教训贾瑞。这最后一次，凤姐也未必就吩咐要弄死贾瑞，仅仅是教训教训贾瑞，后面怎么做都是贾蓉和贾蔷的主意。贾瑞的死咎由自取。他不是没有活的机会，即使没有人参，他要是听从了道士的话，正确使用风月宝鉴，也是可以病好的，但是他没有，而是陷入色欲不能自拔。所以，贾瑞之死凤姐的责任不大。第二，那对鸳鸯的死也和凤姐关系是不大的。凤姐确实是用手段拆散了一对鸳鸯，但是仅此而已。她预料不到这对鸳鸯会殉情。固然，凤姐拆散姻缘或要受到道德的责难，但是也仅仅是如此而已。况且，凤姐不过是拿钱办事，是中间的撮合者，她不是始作俑者，也不是最后的行权的角色。这件事情上，凤姐谈不上如何毒辣的。她无非是想着要耍一刷手段，显一显自己的能耐。第三，关于尤二姐之死。凤姐对于尤二姐之死干系是较前两次要重的，这是无需质疑的。但是就凤姐的初心来说，凤姐一开始不过是想法子要把尤二姐扫地出门，没有要置其于死地的想法。后来把二姐诓骗进贾府，也只是为了控制住二姐。秋桐的出现给了凤姐一个契机，凤姐也是想着用秋桐来精神刺激二姐，所谓“借刀杀人”不过是这样而已，并不是真的要杀了二姐。尤二姐是自杀的，虽然是因为受到了凤姐以及秋桐的精神压迫而选择自杀的，但是也是因为她自身性格上有一定的弱点。我不否认凤姐有摧残尤二姐的行为，而且这种行为确实是导致尤二姐死亡的重要因素，但是尤二姐的死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一个原因。她的死带有一定的自愧在里面的，不尽然是因为凤姐的逼迫。这是我的观点。

第二，关于凤姐是拥黛派，还是拥钗派。

凤姐是支持黛玉还是宝钗，这也是多年来的一个公案，没有定论。我想，其实也不需要有什么定论。就凤姐来说，她对于宝二奶奶的人选，是没有什么影响力的，她要讨老太太和王夫人的好，这件事情上，她只是顺着老太太和王夫人的意愿就行了。固然，凤姐曾经和黛玉玩笑过，但是这不能说明凤姐就是拥护黛玉的，就是支持黛玉作为宝二奶奶的。前面论说老太太的时候也说过，老太太对于黛玉是否合适，是有个过程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当时老太太或是有些中意黛玉，所以凤姐也顺着老太太的意思，说些半真不假的玩笑话。后来老太太的意思有了些变化，凤姐察觉了，又转向，也是自然的。续书中，关于凤姐使调包计，我想如果真的是老太太或者王夫人有心要选择宝钗，问计于凤姐，凤姐出这样一个计谋，也并不是出人意料的。说到底，凤姐是见风使舵的个性。有人说，如果是宝钗成为了宝二奶奶，对于凤姐是个威胁，所以凤姐不大会支持宝钗。这个问题放在下面第三点。

第三，凤姐是卫道士还是叛逆者。

凤姐作为脂粉英雄，个性要强，即使是男人也比不上，这其实都是从一个侧面说明，凤姐其实在当时的社会环境背景中是个叛逆者，而非是个卫道士。凤姐眼中最重要的利益而非是礼义。这就是卫道士和叛逆者的根本的差异。凤姐能受很多人喜欢，就是在于她十分喜欢显露自己，喜好抛头露面，喜好大场面，喜好说说笑笑，谈笑风生的，个性张扬，能说会道。这都是和传统的妇德相悖的。建诗社李纨向凤姐要钱，凤姐不想给，结果李纨好说了凤姐一顿，凤姐最后答应了，说如果自己不给，就是大观园的反叛了。其实，凤姐已然已经是封建礼教的反叛了。就凤姐的这个性格来说，其实是和黛玉相似的——要强、张扬、嘴尖，甚至凤姐和黛玉也都是醋意不小的。那么，如果作为宝二奶奶，未来凤姐更愿意和谁打交道呢？其实不是黛玉而是宝钗。因为虽然宝钗的能力更强，甚至超越凤姐，但是宝钗处理人际关系更为圆滑，她不会和凤姐直接对抗。宝钗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但黛玉则是不同的。两个要强的人，她们是会发生直接冲突的，这种可能性相对于宝钗和凤姐两个个性迥异的来说，概率更大一些。书中，宝钗和凤姐之间是没有直接的冲突的，而黛玉和凤姐之间借着那次玩笑则是显明了会发生冲突的。所以我觉得，要是凤姐来选择宝二奶奶，她或许会倾向于宝钗而不是黛玉。而且宝钗是和凤姐有亲戚关系的，她们是表姐妹关系。

第四，凤姐的私生活。

凤姐因为其个性张扬，所以在私生活方面或许被一些人所责难。其实，凤姐是很检点的，她绝对是没有失德的地方。虽然她曾经和贾蓉贾蔷等走得比较近，但是仅此而已，她没有不干净的行为。这些平儿是说得很清楚的。而且从贾瑞之事来看，也是可以看出凤姐的清白。比起被后人所重所怜的尤二姐来说，凤姐清白多了，贞节多了。

第五，和贾琏的关系。

凤姐对贾琏看防甚严，醋意很重，这是事实。但是她对贾琏除了有所猜忌防范他沾花惹草外，其实是很贴心的。例如贾琏出去了办事时间长了，她嘘寒问暖。贾琏回来了，也是那种久别的心情。这都说明凤姐对贾琏是真心的，也是实实在在的。

现代社会有很多人认为，作为女性，对于自己丈夫有这种醋意是十分自然的，她们要完全占据丈夫的情感是合理的，也是天性。那么凤姐这么样，就是对的。反倒是邢夫人那样所谓的“贤惠”才是需要批判的。凤姐对贾琏没有不好，没有欺负贾琏。固然凤姐有时会显得压制贾琏，第一这是凤姐的个性，第二也是凤姐的经济地位所带来的。凤姐绝对没有如夏金桂那样成心要制约薛蟠那般来对于贾琏。整体上说，凤姐和贾琏之间还是和和气气的一对夫妻。不过，因为尤二姐的事情，他们之间关系产生了裂痕，这也是他们关系走向终结的开始。

第六，凤姐的低调。

凤姐是个爱出风头的人，是个不甘人后之人。但是她也有低调的时候。因为她生病，而有了李纨、探春和宝钗三人同时代理管园之事，此时的她就很低调，即使是身体有些好了，也不大管园中之事了。抄捡大观园的时候，她也不是那么积极的，她只是应付，不那么出力。一方面，抄捡大观园是邢夫人的主意，她是不大认同的；二方面，她自己当时也看开了，不想参与太甚；三方面，出事的时候，还是探春李纨她们当家，自己不想显得积极而得罪了她们。

第七，凤姐擅权。

凤姐爱权，喜欢卖弄，这是事实。平儿曾劝她不要那么积极了，得过且过算了，不要总是得罪人。十二支曲中说她“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所以很多人认为如果凤姐能早些收手，早些抽身，则或能有所善终。我觉得，凤姐这么卖力去管家，不仅仅是为了卖弄自己的能力，显摆自己，而是有一种责任感。她被赋予了理家管家的责任，她要对得起这个家庭，她将自己的荣辱和贾家的兴衰融合在一起了。理家管家是她的责任和义务，她责无旁贷的。凤姐是专权，是擅权，是爱权。但是积极地看，这正是她爱这个家的缘故。所以凤姐不能急流勇退，不能见好而收。这不是做买卖，是做管家婆。况且此时贾家还有谁能担起这份担子？贾母是长辈，颐养天年；王夫人、邢夫人、李纨没有这个才干。迎春探春惜春不说才干，都是要出嫁做别人媳妇的。宝玉一心在富贵乡中，不是这个材料。贾环、贾兰太小了。也就是说贾府中没有人可以担负起这个担子。所以凤姐也是不能撒手的。凤姐这样，何尝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十二支曲说：生前心已碎。这个心碎何尝不是在说凤姐为这个贾家而操碎了心呢？后人赞扬孔明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凤姐不能和孔明比肩，但是5、6分孔明的躬亲还是有的，但是却是受到贬责。

第八，凤姐的才干。

虽然凤姐有管家的才干，这是曹公一直在赞颂的。不过凤姐没有探春那样的开拓精神。探春想挽狂澜，凤姐没有这样的想法。她更多是守成。她是保守的。通过平儿，她道出了自己不改革的苦衷和忧虑。正好说明了这点。她从来不是进取的。她也不想着进取。一切有成例，她更多是在流程上和制度上严格要求，但不是苛求。下人们对她敬畏，不仅在于她斗狠，而是在于她能律己，自己首先做到。在宁国府就是如此的，她是勤勤恳恳的在管家的。她不敢懈怠，即使是在她自己生病期间。平儿都说她太操心了，管那么多干什么，还被人埋怨，吃力不讨好的。凤姐不让须眉的地方也是在这里。她不见得多么有见识，但是她能实干，能事必躬亲，能有条理，这就是使得她能不让当时很多男人。贾府中哪个男人如她这样的？没有的。他们慵懒。贾敬、贾赦、贾蓉、贾珍不论，就是贾政，也没见他如何勤勉办事的。宝玉就更没有了，他就是纨绔子弟。贾琏倒是办了好些事情的。能力上，贾琏可以说是荣国府和宁国府里面最好的男性了。所以贾琏和凤姐也可以说般配的。

周汝昌老先生认为，全书中男主角是宝玉，女主角是凤姐。大抵是可以的。因为就凤姐而言，她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而宝玉呢？可以说是“英雄队里的脂粉”。一个是“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个是“无材不堪入选”。可以说他们两是男女两种人中的“反叛”。而他们二人又是贯穿全书的人物，所以说他们是主角并不为过。

第九，凤姐不识字。

凤姐和王夫人以及薛姨妈都是出自于金陵王氏，而金陵王氏是《红楼梦》书中的四大家族之一，属于官宦世家，有权有钱有势。作为这样的家族的子弟，按说凤姐也应该是知书达理的，不过书中明明白白告诉我们的是凤姐不识字（至少不是不认识很多字）。

一般来说，这样的大户人家，让女孩子读书识字并不是稀罕事，例如四大家族中的其他几家里史家的史湘云，贾家的元迎探惜四春，薛家的薛宝钗都是读过书的。就是凤姐的姑妈、贾宝玉的妈妈王夫人也似乎应该是识字的。况且，在书中也写到，凤姐小时候是被家里人当作男孩子养活的，那么应该说凤姐并非是没有念书的机会。

但是凤姐又确实是不识字的，这是为什么呢？书中是没有明确答案的，只能是做猜测了。

猜测1：凤姐不喜欢读书。

凤姐是不是喜欢读书，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不过在书中也确实没有见过凤姐读过书。当然了，她不识字当然就不能读书了。在书中，甄英莲，也就是香菱身份是妾，实际上和丫头并无差异，但是她也识字并还学着作诗。那么凤姐不识字的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凤姐不喜欢读书，没有用过功。

猜测2：王家没有给予女孩子教育的机会。

除开凤姐，作为王家子弟的王夫人以及薛姨妈虽然似乎是识字的，不过从文本看，也就认识几个字而已，没有太高的程度。比起后辈的宝钗、黛玉、探春等来自然是比不了的。所以或许在王家，对于女孩子的教育是很敷衍的。

其实，不管是凤姐有教育的机会而没有用功，还是凤姐没有得到必要的教育机会，这都反映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在那个年代里，作为官宦大家族，对于儿女的教育适合看待的。

这些官宦子弟，男性自然是要去求功名的，而女性呢？则是家族间联姻的工具。这些女孩子，长大后必然是嫁入到同样的大家族中，然后当内管家——贾母、王夫人、薛姨妈都是这样的。凤姐也不例外。而作为女管家，她们一方面是管理自己大家庭的家务事，更重要的是和达官显贵来往交际。所以对于她们来说，似乎说话交际、搞好人际关系的能力要比读书写字的能力更重要一些。所以对于女孩子的教育——读书识字——没有那么上心也合乎情理。

书中在写到黛玉小时的情况时，也说：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所以把她当作男孩子来教育，教授她读书识字，还请了家庭教师。那么可以推测，如果不是这样子，那么黛玉就不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文学少女的黛玉了。

另外，从贾宝玉他少年时那次闹学堂的故事看，虽然这些大家族似乎是很看重对于子弟的教育，自己家里办有学堂，但是不过是做做样子，老师不怎么负责，学生也不认真。也就是说这些所谓的簮樱世家已经是空有皮囊，根子上已经开始败坏了。

虽然我们时常认为那个时代里，礼教是很严苛地限制压抑着那个时代的人，使得整个社会有种窒息的感觉。不过从书中看，似乎并不完全是这样的一回事。在总体上，礼教确实是从各个方面影响着当时的社会以及其中的人们，他们需要遵从各种的规矩，他们的思想意识受到很大的局限和钳制。但是，在实际的生活中，特别是贾家这样的所谓世家，家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仁义道德这些个礼教已经束缚不了他们了，礼教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已经崩坏了。凤姐这样的人物出现，也说明了这点。如果王家是严守礼教的，那么他们家的闺秀怎么能是不识字不懂诗书而是一个白丁呢？又怎么能不是那种相夫教子的慈母形象而是我们多看到的有手段有魄力的凤辣子呢？也就是说，在王家这样的家族里，自由开放的新型的意识形态已经萌发了出来，已经在礼教的禁锢中撕开了一个裂口。

在金陵的四大家族中，贾家、史家、王家都是贵胄世家，官宦世家，而薛家则是商人出身。但是薛家的宝钗和其他三家同辈分的女孩比起来是不同的。她学识最深，她正统观念最深。这样的宝钗绝对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好学，而更是因为家教的影响。特别是宝钗出场就表明是准备着选秀女的，是要进宫的，这样的人生选择绝对不是宝钗自己的意识，而只能是出自于其家庭的安排。将宝钗和凤姐对比，就可以看出，在当时礼教对于大家世家的影响其实是变小了，而对薛家这样的家族来说，他们或许很富有，但是他们的根基不深，他们更深刻地受到礼教意识形态的影响。这样的不同从李纨身上也可以看出来。李纨的家世远没有四大家族显赫，父亲只是一个小官吏，也没有爵位。但是李纨身上的礼教痕迹则是最深的——相夫教子、守节、不问世事。书中在介绍李纨的时候，也说过李纨父亲从小就让李纨读那些女规女范之书，接收礼教的洗礼。凤姐更像商人，宝钗更像闺秀。从这种矛盾中，或许，曹雪芹是隐约中看到了一个趋势——原来的知识群体士大夫阶层已经逐渐转向了声色犬马的领域，疯狂追求物质上的享受。而商人阶层则逐渐在攫取政治资本。

我们这些后人在读《红楼梦》时，总是认为宝玉、黛玉是不愿受礼教束缚的，他们是追求自由的。然而，从凤姐不读书不识字这点看，脱离礼教的束缚或许并不是宝黛的专利，而是时代步伐的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