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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风雪山神庙》

2023-07-17 17:32 作者:TagX_  | 我要投稿

那是一场不能称之为战斗的杀戮。 「竟然如此强大——」 没人想到局势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就连鲁智深也对这种脱离人类范畴的强大感到战栗。 刺客们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他们的雇主要委托了这么多人行动,但此时就算明白,也没什么用了。 没人敢靠近林冲——他在血烟中如同飞翔一般奔跑着。每当刀刃闪动,喷出的鲜血都会遮蔽住金色的阳光。 “林冲!!” 鲁智深的脚边,被一刀砍断的刺客头颅弹跳着滚动过来。 林冲没有说一句话,抬起没有任何想法和感情的双眼,哗然斩落敌人的首级。 “林冲,走了!” 鲁智深从背后抱住林冲的肩膀。 “……已经够了。” 在那个间隙,几个侥幸保住性命的刺客连忙逃走了。 长枪从林冲手中滑落,发出清脆的响声掉在地上。林冲跪在尸堆中,凝视着沾满鲜血的双手。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森林里再次恢复到令人胆寒的寂静当中 傍晚的风,夹杂着浓厚的血腥味。林冲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耳朵里尽是松籁像波浪一样的轰鸣。 不久,鲁智深把手搭在林冲的肩膀上,用力拉起他的身体。 “站起来,我们得找医生!” 鲁智深一把拽起跪在地上的林冲,背上昏迷的曹正离开了森林。时迁也把从尸体中翻出的值钱东西揣进怀里,跟在后面。 太阳已经沉入遥远的地平线,天空中只剩下红霞的余辉。街道上没有人影,微弱的灯光似乎很遥远。 但不管怎样,他们都要加快前往沧州的脚步。暮色中,曹正的脸色依然苍白。呼吸也很微弱。滴落的鲜血,在干燥的道路上滴滴答答地流下黑色的污渍。 “曹正这小子,在我听说你的事情从嵩山赶回东京的时候,他像个乞丐一样,浑身发抖倒在相国寺前。” 对着身后默默低头跟随的林冲,鲁智深头也不回的说道。 “想去杀掉高俅的混蛋儿子,然后被人发现打的半死。明明自己快要死了,看到我的时候还是只关心你的安危,就算是爬也要跟在我的身后。” 在曹正能自己走路之前,一直都是鲁智深背着他追赶林冲。 “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和尚,你看那边亮着灯。” 走在最前面的时迁说道。在黯淡的道路的另一边,确实有小小的灯光正轻飘飘地晃动着。 “前不见古人——” 乘着风的气息,传来了朗朗的吟诗声。声音随着风势慢慢靠近。 “后不见来者。” 丝绸长衣在夜幕中熠熠生辉。身边伴着提着灯笼的童仆,声音的主人正舞弄着手中的白檀扇。 “念天地之悠悠——” 看起来不应该是会在傍晚的街道偶遇的大人物。 “独怆然而涕下。” 男人看到鲁智深一行人,优雅地行了一礼。无论是端庄的容貌和还是潇洒的打扮,都是无可挑剔的贵公子。

“你们好像遇到了麻烦。” 即使看见了灯笼的光芒下浮现出大量的血,他也没有丝毫的惧怯,反而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如果方便的话,请先到敝宅稍作休息。” 面对男人的邀请,时迁和鲁智深互相交换着困惑的视线。 古代曾有欺骗旅人的狐狸精的传说。 优雅地微笑着的贵公子的背后,一轮血一般鲜红的巨大圆月,正如燃烧般悄然升起。 ———————————————————— “哇,来到了一个人不得了的地方啊。” 鲁智深等人被带进的房间,是一个专供来路不明的客人过夜的高级房间。在这座大型建筑物的一角,宽敞的室内摆放着品味十足的各种家具。说起来,这座宅邸本身就是一座宫殿似的宏大宅院。除了外观漂亮的主屋,还有几栋建筑物鳞次栉比,看起来有很多不同的男人逗留在那里。 “先生,这里的主人看起来是位很有钱的员外啊。” 鲁智深向正在治疗曹正的医生打听道。 “你们是哪座山里的乡巴佬啊?”

自称安道全的初老男人,吃惊地说道。 “竟然不认识『小旋风』柴大官人吗?” “你说的难道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再世孟尝君?” 听到这个名字,时迁不禁发出惊讶的声音。 “我认识很多被他照顾的赌徒和侠客。” 『小旋风』柴进,沧州首屈一指的财主,为人喜好行侠仗义,受他照顾的食客据说有数百甚至数千人。 “而且,当初要是没有意外的话,他已经成为天子了。他可是一位真正的贵人。” 柴进,是后周王朝将王位禅让给大宋的最后一个皇帝,柴世宗长孙的后代。 “现在,只是一位闲人吗……” 正当时迁发出感叹时,柴进已经换好新的衣服,带着轻微的摩擦声出现了。 柴进先是寒暄了几句,然后将视线投向正在为曹正缝合伤口的医生。 “安先生,怎么样了?” “伤口相当的深。但是,这对于我『神医』安道全来说,不算什么。只要再好好休息几天,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安道全为曹正的伤口缠上绷带,同时和坐在一旁的林冲交换了视线。 “顺便也把你头上那个东西也消掉吧?” 安道全一边说着,一边从药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 “这是我做的秘药。任何这种类似纹身的东西都可以消掉。” 安道全得意地摇着瓶子,但林冲却看都不看,沉默的低下了头。就像吸附光芒的深渊一样,他的双眼,仿佛深陷封印奈落的黑暗。 “不管是什么样的名医,也是无法治愈心情的啊。” 安道全无奈地嘟囔了一句,迅速收拾好工作用具离开了。 “明天我再来招待。今晚请各位先好好休息。” 柴进这样说着,随即也走出了房间。 别说为何满身鲜血,柴进就连鲁智深一行人的姓名也没有过问。 “真讲义气啊。” 鲁智深佩服地喝了一口酒,那是他从来没有品尝过的绝品。 “林冲,你也喝一杯吗?” 面对鲁智深的邀请,林冲无言地摇了摇头。 虽然鲁智深也有话要说,但似乎始终没办法开口。那天晚上,大家最终还是各自回到房间休息。 第二天午后,柴进派来的使者和安道全一起来到了众人的房间。 “大官人在亭中设宴,希望各位都能过来。” 林冲把曹正交给安道全,三人跟着使者来到院子里。庭院虽然宽敞,但其风格并不能称之为华丽,更应该叫做风雅。 走过建立在水车上的石桥,登上水池,前方出现了双层的亭子,那里摆着筵席。建筑风格十分简朴,周围的池塘里,一片片莲花正在凉风中招展着。 “之前忙于视察土地,问候稍晚了些,多有得罪,请多担待。” 已经等候多时的柴进郑重地迎了上去,并举杯劝大家入席。 “为了庆祝相逢,干杯吧!” 坐在主人座位上的柴进举起酒杯。俺儿,只有林冲没有上桌。 林冲倚着栏杆,沐浴着刺眼的阳光,注视着池塘中盛开的莲花。 「简直就像死人一样。」

柴进抚弄着美丽的胡须。 在白色的光芒中,受伤的男人如同幽灵一般虚幻。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柴进将倒满了莲香凉酒的玻璃酒杯递向林冲。 “即使向往着战场,但作为人类,有时也该放下武器,喝酒吟诗……对吧,林教头?” 林冲略有惊诧地转过身来,看向柴进。 柴进微微抬起的眼底,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情感,缠绕着林冲荒芜的灵魂。 「还活着……」 新的想法不禁使柴进微微一笑。 “这里吹着各种各样的风,所以总能听到些什么。” 柴进的话没有别的意思。 他的声音就像能在无形之中把一切事物包裹起来一样,深沉而平稳。 “请座。” 柴进拉着林冲的手,催促他入席。 这场宴会,对于鲁智深等人,甚至对于柴进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愉快。 鲁智深和时迁在酒桌上谈论起自己在渭州大闹菜市场和酒后打坏五台山仁王们门故事,仿佛要弥补相遇太晚的遗憾。柴进一边关心着众人的过去,一边为大家的英雄故事感到惊叹。 “真想再见见九纹龙和王定六啊!” “他们两个一定也很想念你吧!说实在话,没什么地方能比在这里更开心了!” “真是的!” 鲁智深喝得酩酊大醉,胡子像被烫过一样染的醉红。 无论美酒还是菜肴,都是尚品中的极品,被仆人们源源不断地端上桌来。不久,安道全也来到席间,整个宴会热闹非凡,带病的曹正也端来了盛有山珍海味的盘子。 林冲只是沉默着,连酒菜也不碰地坐着那里。听着大家说话的声音,看着他们愉快的动作。 「不可思议。」 自从雪兰死去之后,林冲眼中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和光芒。 夜晚是黑暗的,白天也是黑暗的。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没有温度也没有味道。 但在这一刻,林冲的眼中却出现了一丝光彩。 鲁智深被酒熏红的脸,柴进手中的金扇子,时迁肩膀上的灰色老鼠。 虽然几乎都是刚见面的人,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怀念。 那种心情,让麻痹的手脚也逐渐苏醒过来。 “啊呀,喝的太多了,胃好痛耶。” 时迁一边拿着大杯,一边捂着肚子,拍了拍身旁的安道全。 “有什么药吗?” “我只给人类看病。你应该去找兽医。” “拜托!” “兽医能治跳蚤的胃痛吗?应该去找昆虫医生吧!” 鲁智深捧腹大笑。 “和尚和医生,都好过分耶!” 大家都笑了。 林冲也突然想笑一笑。 但不知是不是忘记了笑的方法,林冲始终没能笑出来。就在那个瞬间,眼前所有的事物仿佛都变得鲜明起来。酒香扑鼻,连点缀小盘子的蓝色花瓣都在林冲的眼中绽放着强光。 在桌子的一角,小老鼠正用小手一心一意地剥开煮好的花生壳吃进嘴里。 林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走向面对夕阳的栏杆。

不知从何时起,太阳已经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倾斜,天空被染上了一抹淡红。在已褪去苍蓝的天空中,漂浮着薄薄的云层。 “真漂亮啊。” 时迁坐在分开的栏杆上喃喃说道。 挂在西边的太阳鲜红地闪耀,像溢满了血似的摇晃着。 在这场极乐的盛宴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染上了朱红,晚风吹过,亭子在不知不觉间陷入沉寂。 “夫人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无言地观察着时迁的林冲,此时已没有了敌意。只是,还有些疑惑。 “她大概也看到我了吧。” 时迁望着晚霞,失意地挠了挠脖子。 “听说教头家中有把宝刀,所以我偷偷潜了进去。” 时迁一边用酒润湿嘴唇,一边木讷的回忆着。 陆谦说了什么,高衙内如何进来,雪兰如何抵抗又如何死去。时迁缓缓将自己听到、看到的一切娓娓道来。 “我被满地的血吓了一跳,正准备逃走的时候,恰好和夫人四目相对。大概就是那一瞬间被夫人看到了吧。说真的,夫人的眼睛,就像天堂的仙女一样美丽,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忘记,那个眼神,总感觉在拜托我什么 ” 离开林冲家的时候,时迁一直跟在陆谦身后。而且,当他听到对方聘请刺客、收买公人的消息时,不知为何,无法选择置之不理。 老鼠随意叼来的簪子,既不想扔掉,也不愿卖掉。 “真的,我觉得这就是命运。” “你明明就是想挣钱嘛!” 抱着酒缸的鲁智深,瞪着眼睛插嘴说道。 “那么,约定好的十两呢?” “在野猪林你赚的还不够多?” 时迁伸出手来,但鲁智深只是吃的一干二净的骨头随手丢了出去。 那个时候,鲁智深打算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救出林冲,但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不久,他察觉到尾随而来的时迁的踪迹。 “发现这家伙的时候就感觉有些奇怪。后来听到了他在酒馆里说的话,所以决定和他联手。” 鲁智深离开座位,将怀里的簪子放到林冲手中。 “为什么?” 林冲忍不住发问。 和鲁智深,只是喝过一次酒。 时迁,更是从未谋面。 “为何……做到这种程度?” 自己是被视为挚友之人背叛的男人。 “是啊,为什么呢?” 时迁喃喃自语。 天空红的像燃烧起来一样,三个影子在地面上无限延长。 “林冲,喝酒!” 突然,鲁智深把酒缸递到林冲手中。夕阳把鲁智深的脸照的通红。林冲把目光缓缓聚焦在夕阳的余晖上,不久,又将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酒缸。 林冲把嘴放在缸边,一口吞下烈酒。 伴随着喉咙滚动的声音,连最后一滴也喝干了。 “这样一来,我们就是兄弟啦!” 鲁智深一本正经地点着头,把手搭在林冲的肩膀上。 “记住了,就算是遭到天地背叛,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时候,也要相信我鲁智深,好吗?” “我……” 林冲说不出话,抬头仰望夕阳。 白天时隐藏起来的鸟,追逐着下沉的夕阳飞走了。

还没有失去一切。 黄昏映照着林冲的双眸,已经没有了奈落的阴影。 轻快的晚风拂发而过。眼下的池塘里,莲花和叶子都发出红色的光芒。 风轻轻掠过池水,发出阵阵涟漪。 “好美的夕阳啊。” 时迁又一次发自内心地赞叹。 在逐渐被黑暗笼罩的宴席上,安道全闭上醉眼打起了瞌睡。一旁的柴进,像是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注视着残照下浮现出的三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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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转到秋天的时候,鲁智深和时迁离开了柴进的府邸。 “我不喜欢一直待在一个地方。” “我回去看看京城的情况。” 曹正的伤已经好了很多,林冲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此时的高俅正因林冲的逃跑而感到担忧。 “出家人和小偷同行会很奇怪吧?我们还是分开走比较好。” 两人这样说着,于是离开了宅邸。 以此为契机,林冲也决定搬到广阔土地尽头的茅屋居住。柴进站在林冲的立场,也觉得他不应该总和其他食客呆在一起,毕竟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宅院里,林冲总会感到有些局促。 虽然还在卧床养病、行动不便的曹正被安道全的劝说留下修养,但他最终还是执意选择和林冲一起离开。 「突然变得好寂寞。」 柴进对于二人的离开,由衷地感到遗憾。自从林冲等人寄宿以来,柴进明显减少了与其他食客的来往,空闲时间几乎都和他们在一起度过。两人决定离开的那一晚,柴进为他们举办了送别的宴会。安道全罕见的参加了宴席。 “所谓的食客,大多都是些渣滓。” 安道全说道。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食客想要“吃掉”其他的同行。 “如果在外面惹了事,就拿大官人当挡箭牌。” 就在安道全毒舌抱怨的时候,一个仆从带着困惑的表情走了过来。 “洪师父来了。” “之前有邀请他吗?” 柴进皱起眉头。 “不,没有邀请。” “有点麻烦,不过,既然来了,就不能怠慢。” 柴进一边委派仆人带他入座,一边对林冲小声说道。 “他也曾是禁军教头。” 不一会儿,一个和林冲年纪相仿的强壮男人相当傲慢地走了过来。当林冲站起来向他打招呼时,男人连理都没有理。 “因为柴大官人为人慷慨,所以总有阿猫阿狗来这里心有所谋。” 洪教头高声讽刺着,同时在林冲的上座坐了下来。安道全瞥了一眼,没好气地离开了宴席。林冲无言地坐了下来。 “洪师父,林冲殿下曾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不要小看他。” “不过是个黥了面的罪犯而已。”

进来,由于柴进只重视林冲一人的原因,其他食客尽皆怨声载道。这一点柴进自己也注意到了。 “我也是做过禁军教头的人。” “那么,比试一场如何?” 经常保持温和态度的柴进的话里,隐藏着微妙的玄机。 “毕竟武艺这种东西,不试试就不知道谁更厉害。怎么样,林教头?” 林冲注意到,柴进聘请的食客中,有很多所谓的渣滓。但是柴进来者不拒,对任何客人都毫不挤兑。 但是,在他那无可挑剔的成熟风格下,有时也会看到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也许是因为林冲一度堕入虚无的深渊,所以才会看到那所谓的另一面吧。 “来吧,林教头,让我们看看您的本领。” 柴进慢悠悠地说道。林冲知道,柴进想借机打击傲慢的客人。 “……明白。” 林冲走到院子里,从木架上挑了一根趁手的棒子。 月光皎洁。 自野猪林之后,林冲再也没有拿过武器。青白色的月影下,林冲的体内涌动着久违的力量。冰冷坚硬的触感,令林冲感到怀念。 “府邸里有医生在,请尽情发挥!” 不知何时,安道全又坐了过来,他正笑嘻嘻地准备观战。 林冲摆出了应战的架势。 其实洪教头的傲慢和柴进的想法都已经无关紧要。林冲唯一在意的,是手中久违的感觉。 一旁的洪教头也不甘示弱,采取自己擅长的战术,吆喝一声,配合着强大的气势,向看起来漏洞百出的林冲的正面打去。 「这是——」 柴进屏住了呼吸。 在月光下的瞬间,林冲一跃而起。

那是没有杀意,甚至浮现出喜悦的表情。林冲无言地舞下纯白的棍棒。 下一个瞬间,洪教头已昏倒在了石阶上。 「复活了吗?」 林冲看起来冷漠而端正的脸,丝毫不见发红,连大气也不喘一下,简直是肉眼可见的精气。 “太棒了!” 柴进拍手称赞,同时邀请林冲到堂上去。昏迷的洪教头在安道全的指挥下,被送到了里面的房间。 来到新的宴席,柴进和林冲正面对而坐。 “麻烦您了。实在让您见笑,我家没什么有大本事的人。” 柴进亲手为林冲倒酒。那副总是包裹着柴进的一层薄而硬膜,已经不见了。 “被称为『小旋风』的我,一直像风一样吹拂着周围的人。从来都是无聊地吹着的微风,不管怎样集合,也无法成为风暴。” 这是柴进第一次谈及自己的事情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供养这么多食客呢?” “爱好吧。” 从敞开的门吹进来的秋风吹熄了烛台的灯。 “如果周朝没有灭亡的话……” 月光照了过来,柴进的身影在黑暗中浮现。 “我和你的命运都会改变吧?” “……什么?” 谋叛二字在林冲的心中闪现。 大唐灭亡之后,将宛如乱麻的国家统一的,正是后周世忠柴荣。柴荣文武兼备,被后世称为明君。然而,就在柴荣的霸业即将完成时,却在三十九岁时英年早逝。当时的皇太子只有七岁。柴荣最信赖的部下——宋太祖赵匡胤接受年幼皇帝的禅让,建立了宋国。那个时候,正是即将与北方的辽国开战的混乱时刻。 年仅七岁的幼帝,应该不会有禅让的想法。宋太祖没有帮助柴荣继续完成霸业,而是夺取了它——即使人们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有人认为,如果太祖真的以义礼为重,他就应该协助幼帝,为后周统一天下。 若真如此,那么现在坐在开封宝座上的将不是“风流天子”赵佶,而是林冲眼前的柴进。 “不用担心。” 柴进仿佛看透林冲的想法一般,微微一笑。 “我才不是喜欢做梦的人。” 在那一瞬间,月光将一种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奇怪阴影,投在他那深邃秀丽的脸庞上。 ————————————————————

即将丰收的成熟小麦在青空下延绵不绝。天空中漂浮着晚秋的残云。 麦田的前缘有条小河,上面架着一座石桥。石球的另一侧是一片略微高耸的树林,林中有间茅草屋。在茅草屋的前院,一个男人正手拿树枝,正以几个小孩子为对象,教给他们剑术。 “看起来很有精神嘛。” “柴大官人——” 言语间,林冲被太阳晒黑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孩子们见到柴进,纷纷低下头来,一边相互开着玩笑,一边往河边跑去。 “久未问候。毕竟秋天是各种杂事最多的季节。” 自从林冲移居以来,这是柴进第一次前来拜访。 麦田的风吹在脸上,感觉很舒服。柴进刚走到庭院里的桌子旁,曹正就端来了微凉的酒。曹正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身体已经大致痊愈了。 “托您的福,才能过上这种种菜、读书,悠然自得的生活。” 林冲在道谢的同时向柴进劝酒。然而,柴进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啪啦啪啦地把手中的扇子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昨天,有个叫陆谦的家伙前来拜访。” 厨房里的菜刀声戛然而止。

“东京那边的人,大概也因为你还活着,不能高枕无忧吧。” 林冲攥紧了放在桌上的手。 复仇这种事情,林冲并没有想过。 不管高俅和陆谦多么可恨,真正的敌人始终是眼睛看不见,背后的、更大的东西。至少现在林冲是这么认为的。林冲打算就这样平静的度过如今被魔物所造就的混乱人生。 “虽然我敷衍了过去,但我不觉得他们会这样轻易放弃。看起来还带了不少手下。” 柴进眉头紧锁。他敏锐地感知到,陆谦身上有一种无法捉摸的、不同寻常的阴暗面。 “看起来是一个像幽鬼一样执着的男人。” “在还没有带来更多麻烦之前,恕我先行告辞。” 林冲垂下双眼,离开了座位。 “你要去哪里?” “这个国家,恐怕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在被杀之前,除了继续逃亡,林冲已经别无他法。 “其实,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 柴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 “曾经受我照顾的人们,有好多都投靠了那里。那个地方你应该也知道吧……就是梁山泊。”

——落草。 刺眼的文字直击林冲的胸膛。 梁山泊位于沧州西边,济州北边的梁山山脚下,是一片广阔的湖沼地带。据说梁山泊是由连绵不绝的辽阔湖泊和芦苇滩连接形成的天然要害。自古以来,那里都群居着无数为社会所不容的犯人,总有盗贼在那里建立巢穴。 对林冲来说,那个地方应该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像传闻中久违的故事里的国度一样。 「沦为贼寇吗?」 林冲本想平静的活着。 打算就这样,磨练武术,与人交往,建立家庭,没有野心、没有幻想的活下去。 天边传来鸟啼声。 “人生总有不如意。面对这些看起来很离奇的时期,比起哀叹,不如选择接受。” 柴进的言辞里,总觉得有哪里是在对他自己说的样子。 “梦想中完美的人生,或许真的实现了反而会不幸。我们所失去的,都是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安医生……” 林冲抬起头来。 有时想平凡的活着也是一件难事。 “我想除去黥字,请代我转告他。” 如果不能停下脚步,那就只能前进了。 厨房里再次响起菜刀声。 “好舒服的风啊。” 秋风吹过,一直延绵到地平线彼端的小麦,如同波浪一般起伏。 “所谓天长地久……人的生命虽然有限,但活的方式却是无限的。” 柴进将倒映着天空的酒杯一饮而尽。 “去梁山泊吧——我会帮你的。” ———————————————————— 那天,林冲和曹正趁着夜色回到了柴进的府邸。 由于宅邸似乎受人监视,所以柴进让他们俩钻进运送农作物的耕车里,由信任的亲信运了回来。 接到两人后,柴进把他们藏匿在了主屋的暗室里。 “沧州城内和郊外,有不下三十名追捕者。他们沿着街道,到处张贴通缉的文书。不过,我还有别的办法————” 说着,柴进把十个男人叫进了房间。 “他们是我供养的‘鸡狗’,都是有本事,也有侠义心肠的男人。” 在柴进的府邸中,除了四处流浪的食客之外,还寄居着一群男人。柴进效仿古代孟尝君“鸡鸣狗盗”的故事,称呼他们为鸡狗。正如其名,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各自拥有琐碎却特别的能力。从他们之中,柴进选出了几个身材与林冲非常接近的人。 “这位是『变脸』,看起来怎么样?” 被称为『变脸』的男人,据说以前是个戏子。男人从身材到脸型,甚至到表情,其相似程度都令林冲惊讶不已。 其他的几个男人的身材也与林冲相似,而且在额头上都仿照林冲的样子黥了字。柴鸡命令他们分散到各地,故意做出能吸引追捕者注意力的事情。 “除了他们之外,我还选出了一些擅长暗杀的人。” 倘若有追捕者因为认出林冲而接近,就会被柴进派出的“鸡狗”秘密杀死。对于柴进的热情,林冲感到十分意外。 “为我做到这种程度……事情一旦露馅,你也会变成罪人。” “没关系。”

柴静在扇子后浮现出微笑。 “谁让我喜欢呢。” “没想到柴大官人竟然是这样的阴谋家。” 这次进来的是,带着药囊的安道全。 “安先生,这只是个恶作剧罢了。” 面对微笑的柴进,医生耸耸肩,准备擦掉林冲的黥字。 “涂了秘药之后,刺青就会结痂脱落,一个月后就会彻底恢复原状。” “官服方面已经被我贿赂。现在只要等待冬天来临就好。沧州的冬天,可真是冷的要命啊。” 虽然看起来平静,但已经下定决心的柴进的面容,散发着生机勃勃的光芒。 此后,人们在沧州附近发现了许多具身份不明的尸体,但无论哪起案件,都没有抓到犯人。 这一年沧州的冬天来得很早。割过麦子不久,就开始下雪。 那一年的首场大雪覆盖了大地。有天早上,柴进突然召集食客出门狩猎。 “去野猪林狩猎,为过冬做准备。” 交代完毕之后,柴锦整理好行装,带着近百名食客和赶车的仆人,一起离开了宅邸。黎明前,天色仍然十分黯淡,昨夜开始的暴风雪尚未停歇。 在下个不停的暴风雪中,一行人分头进入野猪林的深处。否则,追赶猎物的人,埋伏的人,各自承担着自己的任务四散而去。 柴进和安道全带着两个头戴斗笠、轰赶鸟兽的随从,悠然地在树林里闲逛。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已经走进树林内部。 “到这一带就可以了吧?” 柴进的身后跟着两个轰赶鸟兽的随从,以及安道全。 柴进在够远的地方停下马,把鞍边吊着的花枪和斗笠交给了身后的随从。这位接过花枪、头戴斗笠的男人,正是扮作随从的林冲。曹正也脱下了随从的衣服,从安道全手中拿过行李。 “这个也带上。” 安道全把手中的葫芦扔给林冲。

“里面有治百病的灵药。防止你们被冻死。” “承蒙照顾!” 林冲把葫芦挑在枪上,拱手致礼,随即带着曹正向森林深处快步走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林冲一次也没有回头,洁白的身姿在雪雾中变得愈加朦胧,逐渐模糊消失。 “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吗?” 望着渐渐远去的影子,柴进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寂寞。那种感觉,即使寄托于古人的诗句,也无法轻易抹灭。 “何时会再……” 远处传来了发现猎物的信号笛声。 “一定,还能再见面的。” 柴进自言自语,向笛音的方向拨转了马头。 另一方面,林冲他们花了半天的时间走出了野猪林。强烈的暴风雪已经让两人迷失了方向。

道路和荒野已全被大雪覆盖,没有人的足迹。不管哪个方向,冰冷的风都肆虐地吹过来。 尽量一直往森林的后方走去。 不久,手脚冻得失去了血气,肩膀上积起了厚厚的雪。但是,不管走多远,风景还是一直不变。天色渐渐变暗了。 “没事吧,曹正?” 林冲回头看向曹正。 曹正之前在野猪林掩护林冲时,身负濒死的重伤,养伤还不到半年,体力消耗得很快。眉毛上了霜,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但曹正像是没事一样点了点头。林冲扛起曹正的行李,边走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想寻找一个能够休息片刻的场所。 不久,看到远处的一棵大树。大树下好像有什么建筑的样子。 “到那边休息一下吧。” 二人以树木为目标继续行进着。那是一座已经被大雪埋没一半的、古旧的山神庙。推开倾斜的门板走进去,里面除了倒塌的供桌以外什么也没有。尽管如此,还是能够避雪。累极了的两人就着肉干喝下安道全赠予的酒,身体总算暖和起来,很快沉沉睡去。 那一晚,林冲第一次梦见了雪兰。 雪兰一片浅红的云海中微笑着。

风轻轻吹过,莲花沉静地摇动。荷叶载着透明的水滴,新绿上涌动着白色的水珠。 天空是淡淡的紫色,轻纱般的云朵像涟漪一样流淌着。

“要一直……” 轻声细语间,雪兰冰冷的指尖,温柔地触摸着林冲的额头。

林冲闻到柔软的花香,想要抓住雪兰的手指。但视野被暴风雪封闭,遮盖了雪兰的身影。 林冲想追随过去,但莲花铺成的道路已经消失了。 “雪兰!” 呼喊之间,林冲睁开了双眼。 能感觉到的,只有毛骨悚然的寒意。 梦中错觉被碰触的额头上,薄薄的积了一层雪。是从墙壁的缝隙里吹进来的。 林冲叹息着拂开头顶的雪,再次躺了下来。朦胧之中,林冲似乎睁开了眼,仰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雪光从墙板射入,房梁上摇曳着杂乱的光影。 光芒中混杂了闪亮的红色。 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通知,林冲闻到了异样的焦臭,迅速起身跑到门前。但是,门板已经被紧紧封死了。噼里啪啦的火焰爆裂声,从外面传了过来。 “曹正!” 就在林冲这样呼喊的同时,曹正哆哆嗦嗦地挣扎着,在铺满积雪的地面上爬行。林冲连忙跑了过去,曹正浑身无力、视线朦胧地仰望着林冲,痛苦地呻吟着。全身都在轻微地痉挛。 林冲把烧得像炭火一样滚热的曹正扛在肩上,抓起花枪,使尽全身的力气撞向脆弱的墙壁。用力一踢,松散的木板发出咯吱的声音随之断裂。林冲跌倒在庙外的雪地上。 山神庙瞬间被火焰包围,血红的光芒照耀着整片雪原。 大雪铺天盖地,林冲呆呆地眺望着大火。 耳边响起了沙沙的踏雪声。 林冲撑着枪,直起身,站在被火焰照亮的雪原上。然后,看向出现在飞落的雪花彼方的罗刹。

“陆谦……” 刹那间,竟然认不出对方是谁。 曾经潇洒的面容已经无影无踪。 身穿破旧的衣服,撕裂的下摆随风飘动,宛如幽鬼一般伫立在那里。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了陆谦杂乱的头发,凹陷的眼睛在空虚的黑暗里闪动着,其中燃烧的只有近乎疯狂的执念。 沐浴着闪烁摇曳的火光,那张已经消瘦到不成人形的脸上,摇动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影。 陆谦的手中握着那把黑鞘的『鬼斩』。 陆谦从小坡上滑下,刀刃瞬间出鞘。 “去死吧……林冲!”

陆谦在风中呐喊。 失去了雪兰,连续的失败,被高俅抛弃。无处可去,一无所有。 剩下的只有,将他拖入泥沼的无妄执念。 “死吧……!!” 陆谦踢开积雪,手中的刀刃高高举过头顶。 林冲一语不发,默默地站着。 「这样,就结束了——」 飘起的雪花遮住了视野,身体仿佛御风而行。 但是,对方没有反应。 横挥过去的剑刃,斩了个空。 陆谦的眼中燃起了鬼火。 林冲闪到一边,轻松地躲过了陆谦的第二次进攻。 陆谦的剑法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犀利。林冲眉间紧锁,只是一味防御。 “出招啊,林冲!!” 对着仿佛悼念故人般表情沉痛的林冲,陆谦一边喘息,一边用充血的眼睛狠狠瞪着对方。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被夺走一切,在绝望的深渊中癫狂的,明明应该是林冲才对。 俯视着对手绝望嚎啕的样子耀武扬威,胜利的应该是陆谦才对。 陆谦的脚深深陷入雪中,摇摇欲坠,只为那份怨念而挥剑,斩开的只有虚空。 “为什么?陆谦……” 林冲睁大瞳孔,失神的望向如同被妖魔附体一般穷追不舍的陆谦。 现在,林冲终于明白了一直缠绕陆谦的黑暗之深。 但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都是,你这混蛋的错……!” 睁大的眼睛深处,苍白色的雪花飘散。 “全部,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夺走了你想要的东西吗?” 一瞬间,陆谦的眼睛里,闪过了理智的光芒。 风雪在两人之间降落,随即升向铅灰色的天空。 “我,什么也没有夺走。是你,自己失去了一切而已。” 林冲的话语,像是责备一样响起。 那个声音如同降落的花瓣一般平稳。 “你是……对的。” 陆谦抬起颤抖的脸,凝视着林冲像是大彻大悟一般的面孔。 “你是对的。你总是对的!那么,又是我错了?” 陆谦垂下刀子,一步一步接近林冲。 短暂的理智,被同时复活的、没有去处的愤怒吞没了。 “用力量夺取想要的东西是罪恶吗?想得到想要的东西有错吗!?既然你是对的,回答我啊!林冲!!” 呐喊的同时,陆谦高举过头的刀刃嘤嘤作响。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陆谦一边狂叫着,一边挥动了手中的刀刃。 林冲没有闪避。 不但没有逃跑,反而迎着剑刃扑向前去,一把将对方推倒在雪地上。 陆谦刚才站立的地方,菜刀深深地刺入雪中。 背向燃烧的山神庙,曹正从雪中撑起半身,哑然无声地凝视着两人。 雪花如花瓣一样被风吹动。 “为什么……” 躺在林冲的手臂下,陆谦空虚地低语着。 “……你走吧。” 林冲撑起身体,捡起花枪,转身背向陆谦。 “然后,地位也好权力也好,尽力去把你想要的东西拿到手吧。” 林冲扛着枪,向曹正的方向走去。 “等……等……” 林冲祈祷着,陆谦不要追来。 “只要你还活着……” 身后踉跄踩雪的声音,使林冲的愿望落空。 陆谦的那份癫狂,不仅如劫火一般燃尽了他自身,连林冲也无法拯救。 “我……就……” 疯狂的气息,除了将其斩断,别无他法。 “我就,永远爬不出,这个地狱……啊!!” 「陆谦!!」 林冲闭上了眼睛。 感受着吹过颈边的风,林冲就这样闭着眼睛,回身向后,刺出了手中的枪。 伴随着有如秋末冬初刮起的寒风一般的惨叫,枪刃发出戳穿枯木般的声响。 “林……” 飞散的鲜血溅在冰冷的脸颊上,顺着脖子温热的流了下去。 雪花仿佛要抱住倒下的陆谦一般,迎风飞卷,升向天空。 林冲将目光从雪原上逐渐蔓延的鲜红移开,仰望着雪白的天空。

“不管在哪个春天,不管在什么地方——” 雪花像是要包容一切一样,激烈地飞舞起来。 狂乱的暴风雪中,林冲好像听到了雪兰的声音。 但是,即使回头,也只有雪花飘卷而言。淡红的空气,温暖的清风,炫目的花瓣,什么都没有。 “都要一直在一起哦。”

这里的风好冷,冷得让人不敢相信,春天何时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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