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传奇·昼行明焰录》(13)
楚道石钻出翼王府时,星辰已经西斜。翼王府的马车,正在陆陆续续地离开。秘术士闪在暗处观看,心里暗中庆幸:原来,自己遭遇的小皇子已经在离开途中,他走进花园纯属偶然。
等车走完,楚道石正要离开。忽然,一股不舒服的气息从背后遽然袭来。秘术士猛然回头,一张被剥了皮的大脸正从上而下对着他。
渎貉!
楚道石向后急退,正要拉开架势硬扛。但是渎貉却没有动作,他用暴突的双眼看着秘术士,用眼神示意跟他来。
这让楚道石有点儿意外,这个凶暴的大个子有话要对自己说吗?还是说,他看到了自己杀人?想到这里,楚道石立刻万分紧张,如果被这家伙看见,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将他置于死地!
渎貉倏地掉头离去,轻忽地如同一片黑影。秘术士不敢大意,紧紧跟上。等到了无人的僻静地点,渎貉转回身来,正对着楚道石,声音沉闷地从腹中传来:“楚道石?”
“正是。”
“谢谢。”
什么?!楚道石以为自己被流星砸中脑袋出现了幻觉。
渎貉向前一步:“幽馆岳歧锋,你替他收了尸。”
岳歧锋,这个名字刺痛了秘术士——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正是前不久一件造成多人离奇死亡的怪案真凶,楚道石作为他在天启唯一的朋友,亲手送他踏上了黄泉路——但小岳的死,本来应该是极机密的事情,他怎么知道?楚道石盯着眼前这个丑陋的无脸男,试图从他裸露在外的肌肉上找出点表情来,但是失败了。
见楚道石没回答,渎貉前进了一步:“那天晚上,我就在君子楼旁边的阁上。”
秘术士后退一步,保持与渎貉之间的距离:“你居然没有死。”
“事在人为。”
“这谢谢二字,从何说起?”
渎貉停顿了一下,单调地回答说:“他很像我弟弟。”
四个字,理由似乎充分,但又完全不可思议。只是因为长得像自己的弟弟,就特地前来给刽子手道谢吗?难道是想说“感谢你下手利落,让小岳没受多少痛苦”——这算什么玩意儿?
楚道石很清楚地记得,当年岳歧锋在街上被人抓到羞辱时,渎貉似乎就在场,而且剑伤多人。
他脱口而出:“你跟你兄弟,外形差得很远。”
“八年前,死了。”
秘术士困难地停顿了一会儿:“呃……原来如此……”
“全家一起去的,他走的不孤单。”渎貉的语气还是很平板,但是他的来意,却并非仅限于此,“我来是想说,麒王与最近之事无关。”
“有人已经警告过我了。”
“还有一事。”渎貉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据我所知,天启城中确有异人。”
这还用你说?楚道石想。“确实,秘术士为数不少,城门上不还挂着他们的人头吗?”
“不是秘术士。”
“那能是什么人?”
“不知道。几月前,我曾在陋巷遇到一件奇事。有一富人与一乞儿口角,那乞儿虽无双腿,却不知用何办法,将富人击倒在地。我被波及,匆促之下出剑斩毙一犬,乞儿方退却逃去。”
楚道石心中一动:“那乞儿没有双腿?”
“对。但逃的很快。”
“你为何将此事告诉我?”
渎貉的眼睛并没有看楚道石:“此事如不澄清,对麒王殿下不利。我愿与你联手,查明其中原委。”
“没记错的话,上次我们见面,你还想砍死我。”
“楚道石,你并非普通人,值得信任。”
渎貉停顿了一下,“当时,我并没有看清是谁站在小岳的对面,后来,问了他的同僚。”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秘术士立刻明白了他想要说的话:渎貉已经将小岳之事的真相,拼凑的基本完整。在麒王府的第一次正面遭遇,他还不敢肯定楚道石就是他怀疑的对象,但最近他一定是跟踪秘术士很久,特别是在翼王府的所见,印证了他的猜测。
秘术士叹了一口气:“这可是大殿下授意你做的?”
“非也。”渎貉山峦一样的身影逼向前来,“殿下光明磊落,此等琐事,理应由我等代劳。”
既然厘於期脱身不能,看来,似乎与这个大块头联手,是个不错的权宜之计。楚道石思考片刻,点头同意。
“你知道去哪儿找那个乞儿吗?”
“酒肆闹市,他总要出来乞讨。”
“我知道一个地方。”楚道石早有打算,“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天似明未明之际,他们已经来到济泽堂住满难民的院落。因为天太早,人们都东倒西歪地挤在棚中做着梦,鼾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四周充斥一种令人烦躁不堪的静谧。
楚道石带着渎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肢体残缺者们聚集的地方,示意他辨认一下。后者悄无声息地蹑足其中,在各种各样扭曲畸形的身体中开始寻找目标。
下意识地,秘术士转身来到了熠熠和蒙面者以及老人所在的角落,虽然盲老人教训他不要再为熠熠增添痛苦,但是楚道石总有一种感觉:在这里,有人能用比真正眼睛更锐利的目光盯着他。
这些人不都是瞽者吗?这目光从何而来?我睡的太少以致出现幻觉?
秘术士蹑手蹑脚地前进之时,他无意中看到,很多随便丢在地上的饭碗,已经空了,而且表面干涸,似乎是已经空了很久。他们在挨饿吗?楚道石下意识地想。
再往前一步,就是那个黝黑的墙洞了。
猛然,一股强烈的恨意汹涌席卷而来,像一记重拳一般,正砸在楚道石的脑海深处。
秘术士踉跄几步,几乎疼得喊出声来,汗珠登时从头上滚了下来。
似乎有人在向他怒吼,楚道石无法听清任何词句,可却完全明白,自己必须要立刻滚蛋,否则有人就要杀了他。
他不肯后退,脑中的刺痛越来越尖锐,几乎要了他的命。
楚道石调动全部精神开始对抗,他圆睁二目,对着根本没有人的方向强行发动了岁正之瞳!
疼痛瞬间消失。墙洞中发出了剧烈的翻腾之声,有人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
是那个蒙面者。他用嘶哑的喉咙咆哮出几乎不似人声的悲鸣,径直扑奔楚道石。秘术士见状急忙后退,试图利用对方的盲目来闪避攻击。但是蒙面者毫不犹豫,掉转方向,依然向楚道石抓来。
此人有异!楚道石迅速在身前虚画四方形,想要挡住对方的来势。但是当蒙面人冲到他不到三尺之处,秘术士悚然一惊:这个人因何感觉不到任何生气?
当时白日相遇时,周围人声嘈杂,气味鼎沸,来不及仔细分辨,但此时这种古怪的感觉格外强烈而且……熟悉。
黑洞一样,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宛如一道绝望的深渊。
蒙面者撞到了楚道石凭空构筑的屏障上,被结结实实地碰了个跟头。他从地上爬起来,伸出双手拼命地去摸面前的障碍物,然后伸出十根漆黑的手指,每根手指上都长有两寸的弯曲指甲,正抓在秘术士的空气墙上。
楚道石顿觉一股刺骨的寒意透过屏障直刺进了周身关节,他慌忙切断自己与墙的联系,再度向后纵跳逃窜,蒙面者开始追在他后面,像饿狼扑兔,绕着场地打起转来。
奇怪的是,无论他俩怎么追逐奔跳,在这个幽暗的角落里,没有任何人醒来。
两圈过后,楚道石心中焦躁,他不是不敢动手,只是不愿随便波及无辜,如果有人不知好歹,那也只有使出手段,灭口算了!
他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心中,身后的蒙面者忽然停下了脚步,开始说话。
那声音嘶哑模糊,就像是有人用生锈的金属在花岗岩上摩擦,只有一句:“你不要害她……你不要害她……”
还在因为熠熠衔恨于我?楚道石油然生出愧疚,便想开口解释,然而还没等他张开嘴,在蒙面人身后,有人爬出了墙洞。
这个人动作敏捷,身段窈窕,一张惨白的脸在渐渐浮现的晨光中清晰无比——正是熠熠。
但是她已经不再用黑布覆目,原本是眼球的地方,只剩下了两个瘪下去的黑洞,而黑洞中,正不停地渗出血水,直流到下巴上——曾经是国色天香的美女,现在形同怪物。
秘术士失声喊了出来:“熠熠,你……”
后面半句他没有喊出来:你终于受不了光感的刺激,自己刺瞎了双目吗?
然而这似乎对于熠熠是件好事,她已经能准确地通过楚道石的声音,判断出后者的方向,同时四肢动作平衡协调,半点没有踉跄狼狈之相。
她用不存在的双眸死死对着秘术士,表情瞬息万变,最后归为冷漠。
楚道石只觉得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条骨头,每一滴血液,都被粉碎成最微不足道的渣滓。
实在不行,只有都杀了。楚道石想。
然而就在此时,熠熠惊叫了一声。就在楚道石的眼前,闪过了渎貉的剑影!
蒙面者被笼罩在剑网之下,眼看就绝无生机。楚道石心思一动,反身挡在两位盲者之前,厉声喝止:“渎貉!!住手!!”
此案尚未明了,难道渎貉你是被麒王授意来杀人灭口的吗?
剑停在了楚道石的眼睛前方毫厘之处,秘术士的汗滚滚而下。
巨人不悦地徐徐将剑收回,他严厉地看着楚道石,似乎想说:我是在救你,不知好歹的家伙!
突然,有人一把将楚道石推到了一边,秘术士猝不及防,差点儿坐在地上,他回头一看,正是蒙面者。这个人前进两步,在渎貉和楚道石面前,缓缓摘下了蒙面黑布。
两个明眼人一见之下,全都惊在了当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敖之昔。
他的亲哥哥敖之今,在岳歧锋案中,被凶手用糯米纸化成的利刃大卸八块,死无全尸。全家老幼因此被迫离开二皇子府,流离失所,据说无法在天启立足,都回了乡下。
可是这个敖之昔,居然没有回去?
他还留在天启,而且成了一个瞎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知道他哥哥是被谁杀的了吗?为什么他第一次见到我们,并没有露出真面目,甚至连半句求助也没有?楚道石心里满是问号,但是还没等他发问,渎貉已经冷静地发话:“是你。”
对了。楚道石想起来,岳歧锋案的真相,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实际上事后是当做无头案来处理的,二皇子虽然之前也喊着追查,但是一来二去早忘了此事。如果敖之昔怀抱仇恨,他最后得到的线索,应该就是这件事:当初渎貉为了保护长得很像自己弟弟的岳歧锋,当街剑伤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多人。
渎貉的黑剑锐利明快,与岳歧锋的作案手法,有微妙的相近之处。素王众人,也是在有力证据之下,才没有继续怀疑无脸巨人。
敖之昔是不是还以为,是渎貉杀了他哥哥?
正纠结间,敖之昔开口回应渎貉,语气沉稳,丝毫没有刚才的癫狂之势:“大仇未报,忍辱偷生,正是我——眼前站的人,是我的仇人渎貉吗?”
楚道石急忙插入:“令兄并非渎貉所杀,真凶另有其人,你的仇我们已经报了!”
敖之昔用慢的令人心焦的动作把头转向楚道石:“剜目之仇,可有人替我报于他?”
秘术士难以置信地回望渎貉,那意思是说:他的眼睛,也是你挖的?
巨人不为所动:“我只剜你一目。”
敖之昔大喝:“休要狡辩!!”
随着喝声,他已经逼向前来,似乎被人指引着,直抓渎貉。巨人闪身避开,黑剑如毒蛇般在他周身嘶嘶作响,蓄势待发,只等致命一击。
就在敖之昔二次回头,即将进入渎貉攻击范围内之时,忽然他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楚道石一惊,在这瞬间,他似乎感到,这并非敖之昔的本意,而是有人喝止了他,但现场并没有人说话。
敖之昔放弃了进攻,他退回到熠熠身前,以身挡住后者,扬起下巴。
是熠熠喊住了他?楚道石狐疑地看着在敖之昔背后的女孩,他想起了当日他给熠熠治愈眼睛时,那阵莫名其妙传来的头痛。
难道这个女孩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将自己的意志传播给其他人知道?她周身上下,没有半点术的气息。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破了秘术士的脑海:难道她是跟厘於期一样的……?
不,不对。她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她没有厘於期那种特有的违和感,她就是个人类。
但就算她确实如所料能传送意志,但是与关岑等人的案子有何关系?她可以命令特定的人白昼起火吗?这太过荒谬。那么敖之昔呢,他能否办到?还有,她为什么要制止敖之昔,只是单纯地怕惹出事端吗?无数谜团扑面而来,令人费解。
鲜血一般的红色霞光,已经刺眼地从东方喷薄而出。
楚道石深知,再待下去,就算这些残疾人对他们视若无睹,济泽堂的官吏和士兵也该出现了。如今深究无益,他和渎貉必须赶紧离开,免得被人看见,给双方的主人带来麻烦。
他拽了一把无脸巨人,后者会意,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却,彼此也不发一言,各自回府。
楚道石回到素王府的时候,白徵明并不是一个人在等他。
厘於期面色阴沉地坐在素王对面,两人一起看着秘术士进门。
楚道石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厘於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金属般的蓝色光芒将他们三个人围在中间,确认无人能突入之后,他才开口:“翼王派我来的。”
“昨夜之事……”
“他不知情,我消掉了那个秘术士的记忆。今日我来,是因为翼王告诉我说,白猊可能遇刺。”
“他派你去警告麒王?”
“正是。”
“那为什么你先来这里?”
厘於期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连珠炮发问的楚道石:“你以为翼王会用自己的名义去通知麒王?!”
白徵明皱着眉头问:“大哥尚武,寻常刺客根本不可能成功,二哥的意思难道是说……”
“对!这次的刺客,不是一般的刀客剑侠,而是一些极其可怕的家伙!单凭士兵的血肉之躯,是挡不住他们的,麒王素来轻蔑秘术士,府中不蓄,必然吃亏。”
楚道石应声回答:“那为何二殿下不直接派遣他的秘术士?”
“直接告诉麒王自己养了很多秘术士?二殿下也不是傻子!”
白徵明依然有所顾忌:“二哥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肯细说,我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某种原因,白矩根本就不想通知麒王知道。我认为,再多的谜团,恐怕只有与这些人正面遭遇过,才能知道原委了!而且,”厘於期不情愿地看着楚道石,“我需要你帮忙。”
秘术士冷冷地回答:“三生有幸。”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白徵明霍然站起来,“我们立刻赶往麒王府。”
厘於期拦住他:“你不能亲自去,太危险了,修书,快马加鞭!”
素王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以为就凭你,能轻易见到麒王?”
“当然!”
“别扯淡了,他根本就不相信你们,只能徒增麻烦。”白徵明说话间已经到了屋外,“而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