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环之人(二)
当雅丝米娜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她并没有吃惊,只是怔怔地看着四周,想知道这是哪儿。她记得所有发生的事情。由于长时间骑马,她柔软的四肢变得僵硬,现在还能感受到一直抱着她的那结实的、满是肌肉的胳膊。
她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床用树叶铺成,上面还有羊皮,而地板坚硬无比、肮脏不堪。她头下枕着叠好的羊皮大衣,身上盖着破旧的斗篷。这是所大房子,墙是由粗糙的石块混合着太阳烤过的泥巴糊乱堆砌而成,但很结实。屋顶也由同样的材料建成,由重重的横梁支撑着,上面还有连着梯子的天窗。厚厚的墙上没有窗户,只有墙上的缝眼。屋里只有一扇门,是由坚硬的青铜材料打造而成,一定是从文底耶某个边境抢来的。门外是一块宽大的空地,没有院墙,仅仅放了几根木棍插在土里。穿过这片空地,雅丝米娜看到一匹巨大的黑骏马正大口咀嚼着一堆干草。这是个既可以当堡垒又可居住,还能当马厩的地方。
在这间屋子的另一端,一个穿着马甲和宽松裤子的山里女人正蹲在小火堆旁,在石块上的铁格子上烤细条肉。离地板几米远的墙上有一条熏得乌黑的通道,一些烟从这里通向外面,还有小股蓝烟在屋子里升起。
山里女孩朝雅丝米娜看了一眼,她脸上透露出勇敢与美丽,然后又继续烤肉。外面响起一声巨响,然后门被踢开,柯南进来了。他身后射进的晨光使他看起来更加高大,雅丝米娜注意到昨天夜里她漏掉的一些细节。他的衣服很干净,而非破烂不堪。宽宽的巴克哈瑞奥特腰带上挂着他的刀,刀鞘装饰精美,足以配得上王子的长袍,另外他还穿着闪亮的图兰盔甲。
“你的俘虏醒了,柯南。”瓦祖里女孩说道。他大笑起来,朝火堆走去,收起很多羊肉放在一个石盘里。
蹲着的女孩对他大笑,和他讲荤段子。他狼似的咧嘴大笑,伸出脚蹭她的屁股,她顺势跌倒在地板上。她似乎还想开更大的玩笑,但是柯南没再看她。他从那里抓过一大块面包,倒了杯红酒,然后拿过一份给雅丝米娜。这时她已经从床上起来了,正疑惑地盯着他。
“对你这个女王来说可能差了点儿,但这已经是我们最好的食物了,”他大笑道,“至少能填饱你的肚子。”
他把大盘子放在地上,此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她什么话都没说,盘腿坐在地上,把盘子放在腿上,然后开始吃起来,就好像那是放在桌子上的器皿一样。毕竟,适应性也是对贵族的一种考验。柯南站在那里看着她,手插在腰带上。见到东方风俗之前,他从没盘腿坐过。
“我这是在哪儿?”她突然问道。
“在瓦祖里头领阿尔·阿夫扎尔的房子里,”他回答说,“向西还有很远的路才能到阿富古力。我们暂时藏在这里。佩斯伽霍利的骑士们正上山找你——他们的几个小队已经被这里的人消灭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她问道。
“扣着你,直到旃陀罗·杉愿意用你换回我的七个头领,”他大笑道,“瓦祖里女人正用树叶磨墨呢,等会儿你就可以给旃陀罗写信了。”
自己原来的计划多么荒唐地被改变了,现在她居然成了原本要为她效力之人的俘虏。一想到这,她原来专横的愤怒又恢复了。她扔掉食盘,从地板上跳起来,大发雷霆。
“我不会写信的!如果你不送我回去,他们会杀掉那七个人,并且还会杀掉你更多的人!”
瓦祖里女孩笑起来,柯南皱起眉头,然后门开了,阿尔·阿夫扎尔大步走入。这个瓦祖里首领跟柯南一样高,有着更宽阔的腰围,但是跟这个结实的辛梅利安人相比,他看起来很胖,动作也慢。他拽着沾血的胡须,看了一眼那女孩,向她示意。那女孩立马站起身,急忙跑出去了。阿尔·阿夫扎尔转向他的客人。
“柯南,那些该死的家伙在嘀嘀咕咕,”他说道,“他们想要我杀了你,带这个女人去换赎金。他们说从她的打扮来看,任何人都能看出她是贵族。他们说,阿富古力那些畜生怎么可能冒着生命危险来保护她,从她身上获利?”
“把你的马借给我,”柯南说,“我带她走。”
“呸!”阿尔·阿夫扎尔吼道,“你当我对付不了我手下的人?如果他们敢违抗我,我就让他们穿着裙子跳舞!他们不喜欢你——或者部落以外的其他人——但是你曾经救过我,我不会忘记。柯南,出来,我的一个斥候回来了。”
柯南手插在腰带上,跟着头领出去了。他们关上了门,雅丝米娜只能通过一个墙孔向外看。她看着这个小屋前方不远的地方,在那空地的另一端是一排石屋,她能看见光屁股的小孩在石头间玩耍,那些瘦弱的山里女人正忙着手中的活计。
首领屋子正前方,对着门蹲坐着一圈毛发很长、衣着破烂的人。柯南和阿尔·阿夫扎尔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在他们和一圈士兵之间盘腿坐着一人。这个人正用粗重的瓦祖里口音向他的首领汇报。雅丝米娜几乎一点都听不懂,但外语是皇室教育的一部分,她也曾学过很多图兰语和古力斯坦相关的方言。
“我同昨晚看见骑兵的达戈扎人谈过了,”斥候说,“当那些骑兵来到我们伏击柯南的地方时,他恰巧听到他们的谈话。旃陀罗·杉跟他们在一起。他们发现了那匹死马,有一个人认出了是柯南的马,他们还看到了被柯南砍死的那个人,认出是我们瓦祖里人。在他们看来,柯南已经被杀,那个女孩则被我们抢走了,所以他们不打算继续前往阿富古力。但是他们并不知道那死人是哪个村子的,我们没有留下任何佩斯伽霍利人可以发现的线索。
“所以他们去了瓦祖里最近的村落,也就是朱嘎村。他们烧了整个村子,杀了很多人。但是喀哲人趁夜靠近他们,杀了他们其中几个人,总督也受伤了,所以剩下的人在黎明前撤退到扎巴了。天亮以后,他们又重整旗鼓。那里整个早上都是厮杀声。据说,一支大部队将要调过来横扫整个扎巴。那里的人在磨快他们的刀,在从这里到古拉沙途经的每条道上都设好了埋伏。另外,克里木·沙已经回到了山里。”
人群中响起一片咕噜声,雅丝米娜更靠近墙孔,听到了她怀疑之人的名字。
“他去哪儿了?”阿尔·阿夫扎尔问道。
“达戈扎人并不知道。他后面跟着三十个从山下村落来的伊拉克扎人,他们奔向山里,不知所踪。”
“这些伊拉克扎人就是跟在狮子后头要饭吃的走狗,”阿尔·阿夫扎尔吼道,“他们用克里木·沙给边境一些部落的钱买人,跟买马似的。我不喜欢克里木·沙,但他毕竟是我们伊朗内斯坦部族的人。”
“不仅如此,”柯南说,“我清楚他的底细。他是赫卡尼亚人,是伊嗣俟的走狗。要是让我逮住他,非绞死他不可。”
“但是怎么对付佩斯伽霍利人呢?”在中间圆圈的一个人叫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来进攻我们吗?他们最后肯定会发现女王藏在我们这儿,我们并不受扎巴人欢迎,他们会帮助佩斯伽霍利人找到我们的。”
“那就让他们来,”阿尔·阿夫扎尔哼道,“我们守住峡谷,那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其中一人站起来朝柯南晃着他的拳头。“我们真的要豁出一切,让他坐收渔翁之利吗?”他叫道,“我们真的要为他的战争而战吗?”
柯南大步走向他,微微屈身看着他多毛的脸。这个辛梅里安人并没有拔出刀,但是他的左手紧紧握住刀鞘,做出准备拔刀的姿势。
“我并没有要求任何人为我而战,”他低声说道,“如果你有胆量的话就拔出你的刀来,你这只乱叫的狗!”
这个瓦祖里人吓得退缩了,像只猫一样咆哮。
“你敢碰我,这里有五十人会将你撕碎!”他尖叫道。
“什么!”阿尔·阿夫扎尔吼起来,他的脸因生气而发紫。他胡须倒竖,肚子由于盛怒鼓起。“你是胡鲁姆的头儿吗?瓦祖里人是听阿尔·阿夫扎尔的命令还是听你这只劣狗的?”
这人在他不可战胜的头领面前屈服了,阿尔·阿夫扎尔则大步迈向他,紧紧抓住他的喉咙,直到他的脸色变黑为止。然后在地上狠劲地拖着他,用他手里的弯刀指着他。
“到山谷去问在高处站岗的人,问他们是否看见了什么。”阿尔·阿夫扎尔命令道。这人匆匆跑开,害怕得发抖,气得咬牙切齿。
阿尔·阿夫扎尔则重重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从他的胡子里传出一阵阵吼叫。柯南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两腿岔开,双手叉在腰间,眼睛仔细地盯着周围这些人。他们阴沉地看着他,不敢惹阿尔·阿夫扎尔生气,所以只好恨他,就像山民只能恨其他部落的人那样。
“现在听我说,你们这群无名狗,我告诉你们我和柯南大人怎样设计摆平这些佩斯伽霍利人。”当这人溜走时,阿尔·阿夫扎尔牛一样的声音跟着这个挫败的武士。
他经过石屋,妇女们站在那里看到了他的挫败,她们大声嘲笑他,说着一些刺耳的话。他加快了步伐,这条通往山谷的路布满马刺和石头,很容易使人受伤。
在第一次巡视中,他在离开村子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大口地喘气。他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一个陌生人进入胡鲁姆山谷,居然没有被高处拥有鹰一样锐利眼睛的守卫发现。但是,确实有个人盘腿坐在这条路的地上——这人身披驼色长袍,头上裹着绿色头巾。
瓦祖里人张嘴大喊,伸手去拔刀柄。但是就在他的眼神碰到这个陌生人的一瞬间,叫喊声在他的喉咙里止住了,他的手僵住了。他就像一座站在那里的雕像,眼睛变得呆滞无神。
那陌生人用手在空中画出一个神秘的圆圈,握紧拳头,又张开右手,此时右手掌心上出现一颗闪闪发光的圆球,看起来就像抛过光的翡翠一样。陌生人将这圆球递给瓦祖里人,他机械地接了过来。
“把它带给阿尔·阿夫扎尔。”他说。这个瓦祖里人就像机器人一样沿着这条路返回了,向外伸着的手抱着这个翡翠球。当他经过石屋时,对于那些嘲笑他的女人,他头也没回,好像没看见也没听见似的。
陌生人望着瓦祖里人的背影。诡异地微笑了一下,这时一个女孩从旁边的藏身处走出来,崇拜地望着那陌生人。
“你为什么这样做?”她问道。
他把手指伸向她,爱抚着她的黑发。
“你现在还因为坐在腾空的马背上感到眩晕吗?你怀疑我的智慧?”他笑道,“只要阿尔·阿夫扎尔还活着,柯南将会安全地呆在瓦祖里武士中。他们刀利人众。我的计划会更安全些,即使对于我来说,那也比直接冒险杀了他,从他们手里抢走那个女人更好些。当我的手抓住耶祖德球伸向他们的头领时,不用法术也能猜出瓦祖里人会怎么做以及柯南将怎么做。”
他回到屋前,阿尔·阿夫扎尔突然停止了他的高谈阔论,很吃惊又很不高兴地看到他派去山谷的人回来了,在人群中挤了过来。
“我命令你去查岗!”头领大喝道,“你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但他并没有回答,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空洞地盯着他,他的手掌伸出,抱着那个翡翠球。柯南看着阿尔·阿夫扎尔的肩膀,喃喃地说了什么,伸手去够头领的胳膊。但是就在他伸手的时候,阿尔·阿夫扎尔突然发怒,用他紧握的拳头去打那人,像头牛一样把他绊倒了。他倒下时,那颗球体滚到了阿尔·阿夫扎尔的脚下,而他好像第一次看到这种球,弯腰捡了起来。这些人困窘地看着他们毫无知觉的伙伴,看到他们的头领弯下腰,但是他们并没有看到他们的头领从地上捡起了什么。
阿尔·阿夫扎尔看了看捡起来的翡翠球,准备将它别到腰带中。
“把那个蠢材带回他屋里去,”他咆哮着,“他是个贪图安逸的家伙。他看起来像吸毒了,刚才……啊!!!”
他的右手伸向腰间,这是一个不该有的动作。他的声音消失了,他什么也看不到了,在那紧握着的右手中,他感觉到说不清的变化、动作,甚至生命的颤动。那光滑发亮的球已经不在他手上了。他不敢再看,他的舌头黏在上颚,手不能再张开。他震惊的部下看到阿尔·阿夫扎尔的眼睛睁大,面无血色。然后一声痛苦的嚎叫从他长着胡须的嘴中发出。他脸朝下倒在了地上,在他张开的手指间爬出一只蜘蛛——这只怪物奇丑无比,长着黑黝黝、毛茸茸的小腿,和黑翡翠般的躯干。人群惊叫着,连忙后退了好几步,那蜘蛛快速地爬进一道石缝里消失了。
战士们吃惊地站起来,瞪大眼睛看着,然后一个声音盖过他们的喧闹声响起,一个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命令声。那里站着的每一个人都否认他们曾发出过声音,但是每个人都听到了。
“阿尔·阿夫扎尔已死,杀死那个外来人!”
人群的所有恐惧与疑惑都被转移到了柯南身上,他们涌了过来,拔出腰间的佩刀。
柯南同他们一样迅速。当这声音响起时,他跳回到屋门口。但是同他到门的距离相比,他们离他更近,他一只脚在石基上,还得转过身躲开几码长大刀的攻击。他打碎一个人的脑壳——躲开另一人挥过来的刀,掏出挥刀者的内脏——用左拳打倒一人,刺中了另一人的肚子——用肩膀使劲撞开门。乱刀在他耳旁的门框上落下刀痕,但是门在他肩膀的撞击下打开了,他跌跌撞撞地退回屋里。当柯南跳回屋里时,一个长满胡须的人用力刺来,但是他用力过猛,刺在了门上。柯南停下来,抓起衣服松弛的地方,整理干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阻挡外面要涌进来的人。柯南在这撞击之后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随即他插好门闩,拼命转过身,抵住从地板上跳出来的人,像疯子似的疯狂撕扯。
雅丝米娜藏在角落里,恐惧地看着这两人在房间里打得有来有去,有时差点踩到她。屋里充满刀光和叮当声,外面暴动的喊声就像狼群,用他们的大刀砍着铜门,同时向门猛扔大石头,那声音震耳欲聋。有人拿着树桩撞击,门在这样的撞击下晃动起来。雅丝米娜紧紧捂着耳朵,睁大眼睛看着。里面是打斗和愤怒,外面是疯狂。马在马棚里嘶鸣,暴跳起来,墙上响起雷鸣般的马蹄声。它转过身,用蹄子踢栅栏。这时,那部落里的一个人躲过了柯南的攻击,直奔辛梅利安人而来,那人的脊柱就像腐烂的树枝一样摇摆着,柯南背朝着他,没发现对方,两人抱在一起,同时撞到了磨平的地板上。
雅丝米娜大喊着,向前跑了过来,她以为他们都死了。忽然,柯南将那人的尸体扔向一边站了起来。她抓住他的胳膊,从头到脚颤抖不已。
“噢,你还活着!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
他向下看着她,她的脸色惨白,仰起的脸上,一双深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你为什么发抖?”他问道,“你为什么关心我是死是活?”
她稍微恢复了平静,往后退了一步,勉强给出一个原因。
“你至少比外面那些号叫的狼好些。”她指向门答道,门的石基已经开始裂开了。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他低声道,然后转过身,迅速走向马厩。
雅丝米娜紧握拳头,屏住呼吸,她看到他将碎裂的栅栏扯开,进入马厩,靠近那发狂的畜生。那畜生高高跳起,猛烈地嘶鸣着,马蹄抬起,眼睛、牙齿闪着光,耳朵竖着。但是柯南跳起来,用尽全身力量抓住它的鬃毛,直到将它的前脚按下。马嘶鸣着,颤抖着,但是当他给马套上镶金的马鞍,给它装上银色的马镫时,它傲然挺立。
柯南拽着这畜生在马厩里转了转,然后朝雅丝米娜喊了一声。她很快就跑了过来,紧张地从马的后脚跟旁走过。柯南对着石墙不知道在做什么,同时向雅丝米娜说道:“这里有一扇隐蔽的门,就连瓦祖里人自己也不知道。阿尔·阿夫扎尔在一次喝醉时给我看过。它直接通向屋子后面的峡谷。哈!”
他使劲拽动一个不起眼的突出物,那扇墙自动打开了。女孩向里看,看见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向陡峭的石崖,和屋子的后墙仅有几步之遥。柯南跳上马鞍,将她放在他前面。他们身后的大门在吱嘎的巨响中终于被撞开了。当那些长满毛发的面孔握着长刀涌入之际,屋顶上响起了号叫。这时,这匹巨大的黑战马就像离弦之箭一样越过了墙,嘶鸣着进入狭道,埋头飞奔,唾沫从绳圈里飞出。
瓦祖里人对此感到无比吃惊,石屋秘密通向峡谷也非常令人惊讶。正当战马冲向山谷的时候,突然一个戴绿色头巾的男人出现在路中央,柯南根本无法闪避,男人被撞倒在马蹄之下,旁边一个女孩惊叫起来。柯南望了一眼那个女孩,那是个身材纤细、穿丝绸裤子的女孩。他来不及多想,便与雅丝米娜骑着黑战马消失在了远方。而那些从房间里冲出来追赶柯南的瓦祖里人,则将自己嗜血的号叫变成了面对死亡与恐惧的尖叫。

“我们现在在哪儿?”雅丝米娜抓着俘虏他的人,试图在摇摆的马鞍上坐直。他强有力的肌肉在她的手下,她却一点也不反感,对此她感到一阵羞愧。
“到阿富古力的路上,”他回答说,“这是条危险的路,但是这匹马能轻松地带我们过去,除非我们落入追你的那些朋友或者我部落的敌人手中。既然阿尔·阿夫扎尔已死,那些该死的瓦祖里人必定会追赶我们。但是,我很奇怪,我们已经甩开了他们。”
“那个被你撞到的人是谁?”她问道。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他不是古力斯坦人,这是肯定的。他到底在这儿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孩。”
“是啊,”她的眼神暗淡起来,“我也搞不清楚。那女孩是我的女仆吉陀罗,你认为她是来救我的吗?那个人是她的朋友?如果是这样,他们肯定被瓦祖里人抓住了。”
“但是,”他说道,“我们也无能为力了。如果我们回去,他们会把咱俩给杀了。我不明白一个女孩竟然跟一个男人能深入山里这么远——他看起来就像个惯匪。这件事有点儿离奇。那个被阿夫扎尔打倒的瓦祖里人走路就像在梦游一样。我曾见过扎莫拉的祭司在隐秘的教堂里干过这种祭祀活动,真是令人憎恶,他们的祭品和那人的眼神一模一样。祭司看着他们的眼睛,嘀咕几句咒语,然后人们就变成活死人了,眼神呆滞,听从他们的命令行事。
“我看到阿尔·阿夫扎尔手里捡起什么东西,好像是一颗巨大的黑翡翠球,就像那些耶祖德神庙的女孩跳舞时戴着的黑色蜘蛛石一样,她们把蜘蛛奉为神明。阿尔·阿夫扎尔拿着它,并没有捡起其他任何东西。但是,当他倒下死去时,一只蜘蛛,就像耶祖德的神,只是小了点儿,从他的手指缝里跑出来了。然后,当瓦祖里人不安地站在那里时,一个声音叫他们杀了我。我知道那个声音不是从任何一个战士的嘴里喊出的,也不是那些在屋子旁看着的女人喊出的。它好像是从上面喊出来的。”

雅丝米娜没有回答,只是望了望周围荒芜的群山,颤抖起来。她的灵魂在这片蛮荒之地缩小了很多。这是个光秃秃的可怕地方,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对于任何一个出生在暖和肥沃的南方平原的人来讲,看到这个地方,战栗的恐惧就会油然而生。
艳阳高照,散发着火焰般的炽热,但是时不时刮起一阵强风,好像要把山上的积雪扫掉。在他们头顶上,她听到一阵特别奇怪的声音,那绝不是风吹过的声音。柯南也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她知道,这声音对他而言也绝不是普通声响。她觉得天空似乎瞬间暗淡了一下,就像某种无形的东西从空中飞过一般,不过她无法确定自己的感觉,两人都保持着安静,柯南紧握住刀鞘里的刀。
他们沿一条崎岖的小路向下通往峡谷。峡谷很深,太阳都照不到底,松垮的页岩形成陡峭的坡面,随时有滑到山底的危险。刀尖似的山脊在两边耸立,和蓝色的迷雾遥相呼应。
当他们走过那条蜿蜒在峭壁上的狭窄小路时,已经是晌午了。柯南拉着缰绳,使马转弯,向南走去,他们几乎就是沿着原来走的方向前进。
“这条路尽头有一个加尔扎村庄,”他说,“那儿的妇女会沿着小路到井边取水。你需要新衣服。”
雅丝米娜看了一眼自己极其单薄的衣服,同意了他的说法。她金线织的拖鞋已经变成了碎布条,她的长袍、丝绸下摆也已经裂开,几乎不能合在一起了。佩斯伽霍利街上的衣服可不适合这喜米利雅的峭壁。
走到这条路的一个转弯处,柯南下了马,并将雅丝米娜扶下马,然后等着有人过来。一会儿,他点了点头,但她什么也没听到。
“一个女人正往这条路上来。”他说。
她突然一阵惊慌,抓住他的胳膊。“你不是……你不是要杀了她吧?”
“通常情况下,我不杀女人,”他大笑道,“虽然有时候这山里的女人像母狼一样。我不杀她,”他咧着嘴开玩笑,“看在克罗姆的份上,我付给她衣服钱!如何?”他拿出一大把金币,取出一枚最大的。她点了点头,松了口气。对于男人来说,杀人、死亡可能很正常,但她一想到屠杀女人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出现在路上的拐弯处——他是个高挑苗条的加尔扎女孩,就像一棵小树苗那样亭亭玉立,手里拎着一只空水桶。当她看到他们时,她停了下来,吓得将水桶扔在地上。她转身想要跑开,然后意识到柯南离她很近,她根本逃不开,于是就站住了,恐惧又好奇地盯着他们看。
柯南拿出金币。
“如果你把你的衣服给这个女人,”他说,“我就给你这些钱。”
她立刻答应了。女孩又惊又乐地大笑起来,同时带着山里女人的轻蔑,嘲笑他们假正经。她迅速脱下带刺绣的马甲,脱掉宽松的裤子,扯开她袖子宽大的上衣,踢开她的鞋。她把所有这些衣服弄成一捆,递给柯南,柯南递给吃惊的雅丝米娜。
“到石头后面换上这些衣服,”他说道,这话进一步证实了他不是天生的山贼。“把你的衣服捆起来,出来的时候给我。”
“钱!”山里女人咆哮道,急切地伸出手,“你答应给我的金子!”
柯南将金币扔给她,她接住,咬了一下,然后插到她头发里去了。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水桶继续走她的路,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没穿衣服。柯南不耐烦地等着雅丝米娜换衣服。对她来讲,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自己穿衣服。当她从岩石后面出来时,他惊住了,蓝眼睛里投射出强烈的、毫不掩饰的欣赏,让她感到好奇。她又感到羞愧、尴尬,心中燃起以前从未有过的虚荣。当碰到他的眼神时,她身上涌出一阵酥麻的感觉。他的手重重地放在她肩上,将她转了转,从各个角度贪婪地看着她。
“克罗姆!”他说,“穿着那薄纱,你高高在上,冰冷而遥远,就好像天上的星星!但现在你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人了!文底耶女王走到石头后面,出来就变成山里女人了——不过,要比扎巴的任何女人都要漂亮一千倍!你曾经是个女神——现在你是个女人了!”
他愉快地拍打她的屁股,而她也没有生气,仅仅看成是他的另一种欣赏。好像换了衣服真的也把她的性格换掉了一样,以前压抑的感觉和情感现在全都涌动起来,支配着她,好像她脱掉的女王长袍是由枷锁和禁锢制成的。
但是,尽管柯南再次赞美她,也没有忘记危险时刻围绕着他们。他们离开扎巴山区越远,遇到佩斯伽霍利部队的概率就越小。另一方面,在他们疾驰的路上,他也在听着是否有任何想来寻仇的胡鲁姆的瓦祖里人逼近。
把雅丝米娜托上马,他在她后面坐在了马鞍上,然后继续向西前进。她穿过的那一捆衣服被他扔进悬崖,掉到数千英尺深的峡谷里去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她问道,“你为什么不给那个女孩呢?”
“佩斯伽霍利的骑兵在彻底搜查这些山区,”他说,“他们经常遭到埋伏与掠夺。出于报复,他们会破坏途经的每一个村落。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向西发现我们。如果他们发现那个女孩穿着你的衣服,他们会严刑拷打她,她就有可能说出我们的去向。”
“现在她会怎样做?”雅丝米娜问道。
“回到她的村子,告诉他们的人她被劫了,”他说,“好吧,她会让他们的人追我们。但是,首先她必须得去打水;如果她敢什么也不带回去的话,他们会扒了她的皮。这样我们就能跑很远了,他们就追不到我们了。天黑时,我们就能到阿富古力边境。”
“这地方根本就没有人居住的痕迹,”她说,“即使对喜米利雅人来说,这块地也好像完全被丢弃了。自从见到加尔扎女人之后,我们就没有见过一条路。”
作为回答,他指向西北方向,在峭壁裂痕处,她瞥见一座山峰。
“伊姆萨,”柯南大笑道,“看来那个部落选了一处尽可能远离此山的地方建立村落。”
她立即紧张起来。
“伊姆萨!”她小声说道,“黑巫师之山!”
“人们是这么称呼它的,”他回答说,“我从来没到过离他们这么近的地方。我曾一直向北躲避搜山的佩斯伽霍利军队。朝南走,有一条从胡鲁姆到阿富古力的固定山路。这条路年代很久远,几乎没什么人走过。”
她紧紧地盯着远处的山峰,握紧了拳头。
“从这儿到伊姆萨还需要多久?”
“从现在到明早,”他大笑着回答,“你想去那儿?克罗姆,山里人说,那可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去的地方。”
“为什么他们不联合起来消灭住在山里的这些恶魔呢?”她问道。
“用剑消灭这些巫师?再说,他们从来不干涉凡人的事,除非有人冒犯他们。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但我听人说,他们在日出与日落时在峭壁的高塔处观察人类——他们很高,很安静,穿着黑色长袍。”
“你害怕同他们交战吗?”
“我?”他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如果他们靠近我,不是我死就是他们死。但是我跟他们又没过节。我只是跟随着人类的脚步进入这些山里,并不是来和这些巫师打仗的。”
雅丝米娜没有立刻回答。她就好像盯着人类的敌人那样盯着那些山峰,胸中又涌起对他们的愤怒与仇恨。她曾经计划利用柯南对抗伊姆萨的头领,但是现在她渐渐形成了另一个想法,除了她原来计划的方法以外,或许还有其他办法实现她的愿望。她明白这个彪悍的男人正在盯着她的眼睛。当一个女人纤细、白皙的手拉紧命运的缰绳时,一个王国必然衰落。突然,她僵住了,指着远处。
“快看!”
在远处的山峰上,他们看到一朵形状怪异的云。它是深红色的,里面还闪耀着金色。这朵云在动:它翻转着,同时也在变小。它缩小成一条旋转的灯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然后在积雪的山顶破裂了,就像一根颜色鲜艳的羽毛在真空中漂浮,然后在湛蓝的天空中消失了一样。
“那是什么?”她不安地问道,一块岩石挡住了他们的视线。这景象很让人心烦,但也很美。
“不管那是什么,山里人都管这叫伊姆萨魔毯,”柯南回答道,“我曾经看到有五百人疯狂逃跑,就好像这些魔鬼在追赶他们似的。他们躲在山洞、危崖上,因为他们看到深红的云从山峰飘出。什么……”
他们在如刀削过的塔尖状的狭窄墙缝中前进,然后眼前出现了一块比较宽阔的岩脊,一面是崎岖不平的陡坡,另一侧是宽大的绝壁。一条模糊的山路就沿着这山脊弯下,然后又弯弯曲曲、间断地显现在远处。他们艰难地走下山脊上开辟出的这条路。黑马停了会儿,鸣叫起来。柯南焦急地驱策它前进,可它还是嘶鸣,上下甩着它的头,紧张地摇晃,仿佛前面有个看不见的障碍物。
柯南骂起来,托着雅丝米娜从马上跳下。他走向前去,一只手伸在前面,好像期待摸到那看不见的障碍物,但是没有什么东西挡着他。可当他拉着马前进时,它又尖叫嘶鸣着退了回来。然后,雅丝米娜大叫出来,柯南迅速转身,手抓向刀柄。
他俩谁也没看见他过来,但是一个身穿驼色长袍、头裹绿色头巾的男人就站在那里,双臂合抱。柯南吃惊地大笑起来,他认出那个人就是他在瓦祖里村外的峡谷中骑马撞倒的那个人。
“你到底是谁?”他问道。
那人并没有回答。柯南注意到他的眼睛睁大,目光聚集,同时还闪着不同寻常的光。他的眼睛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
凯赫姆萨的法术是建立在催眠基础上的,和很多东方法术类似。这种方法在过去几个世纪被数不清的人代代相传至今,他们确信催眠的存在并且相信它的威力。他们通过强大的意念控制来练习,尽管这种魔力神秘莫测,并且对付来自传统之地的人时会显得无能为力,但是力量仍然非常强大。
不过,柯南不是来自东方的人。他的魔力对柯南来说没有任何作用,柯南是个彻头彻尾的外国人。对辛梅利安人来说,催眠根本不算什么,他并不具有东方人世代传袭下来的服从催眠师的传统。
他明白了凯赫姆萨想要对他做什么。他感到那人离奇的能力对他就像是模糊的冲击波,他拉拉扯扯就能从身上甩掉,就好像一个人从身上甩掉蜘蛛网那样。
意识到敌意和魔法,他就像一头山中的狮子那样敏捷,狠狠地拔出刀,刺向那人。
但凯赫姆萨的魔法并不仅仅是催眠。雅丝米娜仔细看着,但她并没有看清那个裹着绿头巾的人是用什么鬼把戏躲开柯南开膛破肚似的凶猛刺杀的。锋利的刀就在举着的胳膊之间呼呼作响。在雅丝米娜看来,凯赫姆萨仅仅向柯南的粗脖子轻轻擦了一下,这个辛梅利安人就像一头死去的公牛那样倒下了。
但是柯南并没有死,他用左手撑地,在倒下的瞬间向凯赫姆萨的腿砍去。不过他轻轻一跳便躲了过去。雅丝米娜大声尖叫起来,她看到一个女人——吉陀罗从石头后面溜出来向那个男人跑过去了。欣喜的喊叫从雅丝米娜嗓子眼里消失了,她从对方漂亮的脸上看到了恶毒。
柯南慢慢站起来,由于刚才残忍的法术,他感到眩晕且站立不稳。那法术仿佛在亚特兰蒂斯沉没之前就被人遗忘了,今人根本无法理解。如果柯南再矮小一点的话,肯定会像折断腐朽的树枝那样被他折断脖子。凯赫姆萨紧张不安地看着他,这个雷克斯哈斯人在胡鲁姆村后的峡谷面对手持刀剑的疯狂瓦祖里人时,就已经充分知道他的力量了,但是这个辛梅利安人的反抗却有些动摇他刚找到的自信。魔法是在成功中而不是在失败中茁壮成长的。
他向前一步,扬起手臂——忽然像被冻住一样静止了。他的头微向后倾,眼睛睁大,手高高举起。柯南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眼睛的方向看去,那两个女人也是——一个躲在颤抖的黑马后面,一个站在凯赫姆萨旁边。
山坡下,随风飘来一朵旋转着的浑浊云朵。那团深红色的云闪耀着,呈圆锥形。凯赫姆萨黝黑的脸变得苍白,他的手开始颤抖,然后缩了回去。旁边的女孩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变化,诧异地盯着他。
那团深红色的云从山坡上以长长的拱形横扫下来,撞在柯南和凯赫姆萨之间。这个雷克斯哈斯人大叫着向后退去,吉塔拉想要抓住他的手,但被他推开了。
那团深红色的云就像陀螺一样平衡了下来,围绕中心闪耀旋转着。忽然它就好像泡沫破裂那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然后在山脊上出现了四个人。这简直不可思议,但事情已经发生。他们不是魔鬼或者幽灵,他们是四个身材高大、刮过脸、长着秃鹰般脑袋的人,身上黑色的长袍盖住了他们的脚,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他们静静地站着,头上什么也没戴。那四人一起朝凯赫姆萨轻轻点了点头。后面的柯南感到他的血变得冰凉,他站起来,悄悄地后退,直到碰到身后颤抖的马背,雅丝米娜也溜到他的胳膊中。没有人说话,寂静就像窒息的阴云悬在上空。
这四个穿黑袍的人都盯着凯赫姆萨。他们鹰一样的脸动也不动,眼睛仿佛在沉思冥想。凯赫姆萨颤抖不已。他的脚钉在石头上,小腿紧绷,就好像在同身体搏斗一样。汗像溪流一样出现在他黑色的脸上。他的右手在棕色长袍下紧紧攥着,以至于那只手没有血液流过,变得煞白。他的左手搭在吉陀罗的肩上,极度痛苦地抓着她的肩,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他的手像爪子一样深深地插在她结实的肉里,但她并没有退缩,也没有哭泣。
柯南在狂野的生活中经历过上百次战斗,但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战斗,他模糊地感觉到这种令人惊恐的挣扎。这四个恶魔想要打败一个比他们弱小的人,但是这个人能以同样邪恶的魔法对抗他们。凯赫姆萨后背靠到山墙上,被他以前的师父逼得痛苦地嚎叫着。他使出浑身的邪恶力量——漫漫长日做牛做马般从他们身上学到的可怕力量——用他的生命和他们对抗。
他要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他的力量就像是能源毫不迟疑地自由迸发。由于狂乱的恐惧和绝望,他神经过度亢奋。面对着这些催眠的眼睛和他们残忍的力量,他蹒跚起来,但是并没有跌倒。他的面容由于痛苦而扭曲,露出骇人的笑容,他的四肢就像被捆在架子上那样被扭曲了。这是一场灵魂的战争,数万年以来一直被人类禁止的可怕法术的战争,是一场用智力去探测滋生邪恶的深渊以及勘探黑暗世界的战争。
雅丝米娜比柯南更懂这些。她模糊地明白为什么凯赫姆萨能抵抗住这四个地狱般对手意念力的集中冲击,这种力量能将他站着的石头碎成粉末,原因就是他绝望地抓住的那个女孩。他在抑制冲击中灵魂跌跌撞撞,而她就是灵魂的靠山,他的弱点现在变成了他的优势。他对那女孩的爱,尽管暴力、邪恶,但仍然是连接他人性的纽带,为他的意念提供时间的杠杆支撑,这是非人的敌人永远也打不破的纽带,所以凯赫姆萨没有崩溃。
他们也早就预料到了,其中的一个人将目光投向了吉陀罗。他们好像什么都没做,但这个女孩开始萎缩,就像是在干旱中枯萎的树叶一般。在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下,她在她的爱人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之前从他的胳膊里挣脱了。她向后退到断崖前,面对着她痛苦的爱人,瞪大的眼睛变得空洞,就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凯赫姆萨痛苦地嚎叫,跌跌撞撞地走向她,走向为他设计的陷阱。分散的精神无法抵挡这场力量不均的战斗,他就像稻草一样任他们鞭打。女孩像个机器人一样往后退,凯赫姆萨喝醉似的摇摆着跟在她后面,脑袋徒劳地向前伸着。他痛苦地呻吟,流着口水,就像是死人一样沉重地移动着脚步。
她在悬崖边停下了,僵硬地站在那里。她的脚后跟站在悬崖边上,而他则跪下来,呜咽着爬向她,抚摸着她,想把她从毁灭中拉回来。就在她笨拙的手指碰到她的一瞬间,其中一个巫师大笑起来,就像从地狱里突然响起了铜锣声。女孩突然转身,他们的残忍达到了极限,她眼里突然恢复了理智和理解力,闪现出极端的恐惧。她大叫起来,疯狂地抓住她爱人的手。但她没能拯救自己,头朝下痛哭尖叫着摔了下去。
凯赫姆萨爬到悬崖边,憔悴地看了一会儿,嘴唇翕动着,好像在跟自己讲话。然后他转过身,长时间盯着折磨他的人,忽然他睁大了眼睛,眼神里毫无人性。他爆发出一声几乎要把石头震碎的呐喊,忽然举起刀向他们冲了过去。
雷克斯哈斯人跳向前来,踩住他的脚,使他不能动弹。凯赫姆萨嘴里的叫声变成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嚎叫,在他被钉住的脚边,坚硬的岩石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裂缝,并且迅速变大。然后,在一阵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之后,整个山脊碎裂了。凯赫姆萨最后疯狂地向上伸出手臂,随即伴着山崩雷鸣般的声音掉到深渊里了。
这四人沉默地看着破碎的岩石边缘,那里形成了一个新的断崖,然后他们突然转过身来。柯南在高山的颤动下踮着脚站立,手里抱着雅丝米娜。他的脑袋正迟钝地思考着,动作也不利索。他感到很困惑而且很笨拙。他意识到,现在他急需把她放在那匹黑马上,然后像风一样疾驰。但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笨拙感沉重地压制着他的思考和行动。
现在,那些巫师已经转向他了。令他惊恐不已的是,他看到他们举起胳膊,身体的轮廓正在消退、越来越暗淡,然后变成烟雾,在烟云笼罩下显得模模糊糊,一团鲜红色的烟幕在他们脚下翻腾着,然后慢慢向上升起。他们被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翻腾云雾卷起,然后就从视线中消失了。随后柯南便意识到他自己也被卷在那浑浊的猩红烟幕中,他听见雅丝米娜尖叫,而那匹马像饱受痛苦的女人一样嘶喊起来。她从他的臂弯里被抢走了。就在他拿着刀子漫无目的地迅速旋转时,他像被暴风击中了一样四肢摊开,撞在了岩石上。他头昏眼花,只看见一堆猩红色的圆锥形云雾翻腾着上升,然后越过了山。雅丝米娜不见了,同样不见的还有那四个黑衣人,只剩下那匹受惊的马和他自己。

一阵强风吹过,烟雾消失了,柯南头脑中的困惑也解除了。他狠狠地骂了一声,然后跳上马鞍,马发出一声长嘶。他怒视着山坡,有些犹豫,然后转身回到被凯赫姆萨的诡计陷害之前所走的地方。他放松缰绳,那匹马像闪电般疾驰,仿佛发疯一样。他们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岩石,在峭壁附近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直向前冲。那条路上曲折蜿蜒着一道大悬崖,它参差不齐,上面还有一条条的岩石小路。前面是一堆岩石, 沿着这断崖向前延伸,仿佛无边无际。不久,柯南在下方再次看到了已经陷落的废墟——巨大的山崖底下,碎石和巨砾堆在一起。
山谷仍然在他身下很远的地方,这时他已经来到了一道又长又高的山脊。那山脊从山坡上方显现出来,就像真实的堤道一样。于是他踏上去,再往前他就可以赶到那条路。他心里咒骂着怎么非得走这么远的路——但那是唯一的道路。想要到这条较低的道路上是根本不可能的。想到达河床,同时脖子不被夹断,只有飞鸟才行。
他骑在已经精疲力竭的马上急切地向前行进,直到耳边传来马蹄的响声——那声音是从下面传来的。他暂时勒住组绳,靠到山崖边上往下看着河床。已经干涸的河床沿着山脊曲折婉蜒,有一群乱糟糟的人正顺着峡谷行进——他们骑在马上,都留着胡子,大概有五百人之多,每个人都挥舞着武器。柯南突然大喊起来,折向崖边。他在他们之上三百英尺的地方停下了。
听到他的喊叫,那群人停了下来,五百个胡子拉碴的人向上望着他。一阵吵闹声、喊叫声充斥了整个峡谷。
“我要去古尔!"柯南咆哮着说,“我没想到会在这条小路上遇到你们。加快你们的脚步跟上我!我要去伊姆萨,然后……”
“叛徒!”这一声喊叫就像一头冷水浇在他头上。
“啥?”他向下盯着他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看到疯狂的眼睛向他闪着怒火,那些人的脸由于愤怒而扭曲变形了,同时还挥舞着手中的刀剑。
“叛徒!”他们又一起咆哮道,“被困在佩斯伽霍利的那七个头领呢?”
“啥?我猜是在总督的监狱里吧。”他回答道。
回应他的是一百多个喉咙中同时发出的嗜血喊叫,他们同时还挥舞着武器大声喧闹,因此,他根本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用一声公牛似的吼叫压住了下面的喧哗,然后大声喊:“这他妈的什么鬼?一个人出来说,这样我才能明白你们的意思!”
一个瘦削的老队长站了出来,向柯南举起了他的弯刀,然后责难地喊道:“你不让我们攻击佩斯伽霍利来救我们的弟兄!”
“我是不让,你们这群笨蛋!”这个被激怒的辛梅里安人咆哮着说,“就算你们攻进了城墙——而那也是不可能的——还没见到你们的弟兄,他们就被绞死了。”
“但你却只身一人与总督做交易!”这个阿富古力人叫嚷着,有些歇斯底里。
“怎么回事?”
“那七个头领在哪儿?”老队长喊道,把弯刀在头顶上转了一圈,形成闪光的弧形。“他们在哪儿?死啦!”
“啥!”柯南惊得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对,死啦!”五百张嗜血的嘴重复道。
那个老队长把舞动的胳膊放了下来。“他们不是被绞死的!”他大喊大叫地说,“另一个牢房里的一个瓦祖里人看到他们死了!总督派了个巫师用法术杀了他们!”
“那肯定是假话!”柯南说,“总督不敢这么做。昨晚我还和他谈过——”
这句坦白真不合时宜,一阵充满恨意和谴责的喊声震撼了天空。
“啊!你自己一个人找过他了!你背叛了我们!看来是真的。那个瓦祖里人从门口逃了出来,那门是在巫师进去时爆开的。然后他在扎巴遇到了我们的斥候,就把经过告诉了他。你没有回来,斥候就是被派去找你的。当他们听到那个瓦祖里人所说的话,就以最快的速度急匆匆地返回古尔,而我们就备好了马鞍,带上了刀剑!”
“那你们这群傻瓜想要怎么做?”辛梅里安人问道。
“为我们的弟兄报仇!”他们狂吼道,“杀了他,弟兄们,他是叛徒!”
下面的骑兵都愤怒地拉起了弓箭,射向柯南。柯南连忙拉起缰绳,飞奔起来。下面的那些骑兵不顾一切紧跟着,愤怒地朝他射箭。他们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忘记必须要从反方向的山坡登上悬崖才能够追上柯南,不过当他们想起来的时候,被他们抛弃的首领已经逃走了。
柯南来在崖边,并没有走那条刚下来的路,而是选了另一条——沿着岩石断层的一条很少有人走的路。在这里,马要使劲攀登寻找立足处。他骑了没多远,忽然马哼的一声从路上躺着的一个东西身边撤了回来。柯南往下一看,看到了一个人。鬼才知道为什么凯赫姆萨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还能活着。柯南望着地上的他:头上流着鲜血,浑身多处骨折,牙齿紧咬。
一种莫名的同情在内心升起,柯南下马蹲在了他的旁边。凯赫姆萨略微抬起了头,奄奄一息地瞪着眼,眼神落在柯南身上,他认出了柯南。
“他们在哪儿?”那是一声痛苦的嘎嘎声,怎么听也不像是人的声音。
“回到他们那该死的伊姆萨城堡了,”柯南咕哝着说,“他们还带走了雅丝米娜。”
“我要去!”凯赫姆萨低声说着,“我要去追他们!他们杀了吉陀罗,我要杀了他们——那些巫师,统统杀了他们!”他挣扎着想要支撑岩石拉起他那受伤的肢体,但即使是他坚不可摧的毅力也不能再使那血淋淋的身体动起来了,他已经伤痕累累。
“追上他们!”凯赫姆萨吼叫着,嘴里流出血淋淋的唾液。“追上!”
“我这就去,”柯南咆哮着说,“我去找阿富古力人,但他们背叛了我。我现在只能一个人去伊姆萨。即使必须赤手空拳把那山撕开,我也会把雅丝米娜带回来的。我没想到那总督在我劫走女王之后,竟敢杀了我的七个头领,不过他似乎真这么做了。我会取下他的项上人头,我已经没有必要让雅丝米娜做我的人质了。不过……”
“伊齐尔诅咒他们!”凯赫姆萨喘着气说,“去吧!我快死了。等等——带上我的腰带。”
他试着用那双断手去摸索他的破衣服。柯南明白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于是弯下腰,从那血淋淋的腰部抽出来一条很奇怪的腰带。
“跟着那条金线穿过深渊,”凯赫姆萨喃喃地说, “系上腰带,这是我从一个斯泰吉亚祭司那儿得来的。它会祝你一臂之力,可惜它最后还是没能帮上我。打碎那四颗水晶球中间的水晶球,小心那些黑巫师的变形……我要去见吉陀罗了……她正在地狱里等着我……aie, ya Skelo yar!”说完他就死了。
柯南低头望着那腰带。它是用毛发编成的,但不是马毛。他坚信,那是用女人又黑又密的头发编成的。腰带上镶嵌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小宝石,带扣那里是一个扁平的蛇头形状,用奇怪的手艺刻着鳞片。当他拿起来时,一阵强烈的震撼袭遍全身,然后他转身想要把它扔向悬崖。他很快就犹豫了,最后他在腰部缠上了这根腰带,把它系在巴克哈瑞奥特腰带上面。然后他上马继续前进。
太阳已经下山了。山崖现在是一片广阔的阴影,就像是深蓝色的大衣盖在了山谷和山脊上。他骑着战马行走在峭壁的小径上,就在离顶部不远时,他听到前面有铁蹄的当当声。然而,他并没有转身返回。确实,这条路这么窄,马根本不可能转过身来。他在岩石突兀的地方缓慢前行,直到这条路有一部分变宽了。 突然,耳边传来威胁的吆喝声,而他的马把另一匹受惊的马逼到了岩石边上,此时柯南牢牢地抓住马背上那人的一只胳膊,同时挡住了半空中举起的剑。
“克里木·沙!”柯南叫道,眼睛里发出血色的光芒。那图兰人没有挣扎,他们的马几乎并排站立,柯南的手指牢牢抓住了对方握剑的胳膊。克里木·沙身后是一队精瘦的伊拉克扎人,都骑在瘦弱的马背上。这群人像狼一样瞪着大眼,用手指拨弄着弓刀,但不敢动手,因为这条路非常狭窄,下面就是深渊,况且他们离深渊很近,因此非常危险。
“雅丝米娜在哪儿?”克里木·沙问道。
“关你什么事,你这个赫卡尼亚间谍?”柯南揶揄道。
“我知道她在你那儿,”克里木·沙回答说,“我和一些部落民向北行进,在沙利扎关口陷入敌人的埋伏。我手下很多人都被杀了,就剩下我们像狗一样在崇山峻岭中被追击。当打败那些追踪者时,我们就转向西方,驶向阿米尔-杰洪关口。今天早上,我们遇到了一个瓦祖里人,他在山里面游荡。他很疯癫,临死之前说了一些莫名奇妙的话,但我从中知道了很多事。我知道,他们有一群人追着阿富古力人的一个首领和一个佩斯伽霍利女人进入了胡鲁姆后面的山谷中,而他是那群人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含糊不清地说有一个戴绿色头巾的男人,身后跟着阿富古力人的骑兵,但当这个人被追踪他的瓦祖里人攻击时,他击溃了他们,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就像随风而来的火焰歼灭一群蝗虫一般。
“至于那人是怎么逃脱的,我就不知道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我从他的胡话中得知,柯南和他的俘虏曾经出现在胡鲁姆。然后,我们在山里继续前进,我们追上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加尔扎女孩,她手里正提着一桶水,然后告诉了我们一件事。一个高大的陌生人剥掉她的衣服蹂躏了她,而那人穿着阿富古力首领的衣服。她说,那人把她的衣服交给了和他一起的一个文底耶女人。她说你朝西走了。”
克里木·沙一路上一直在等着塞坎德莱姆军队的出现,正在那时,他发现他的路被一群怀有敌意的部落民挡住了。通过沙利扎关口前往古拉沙山谷的路本来是那条弯弯曲曲沿着阿米尔-杰洪关口的路,但此时已经无法通行,后者部分属于阿富古力斯坦,而这个国家正是克里木·沙急切想要避开的,他害怕在那里遇到敌军。虽然沙利扎那条路行不通了,但他仍然转向那条隐秘的路,直到有消息说柯南和他的俘虏还没有到达阿富古力。这消息又使他转向南方,不顾一切地疾驰,希望能在山中抓住这个辛梅里安人。对于这一切,克里木·沙觉得没必要向柯南解释。
“那么,你最好告诉我雅丝米娜的下落,”克里木·沙暗示说,“我们的人比你多——”
“让你这群畜生拉起弓箭吧,我会把你扔下山崖,”柯南发誓说,“杀了我对你没什么好处。我身后跟着五百个阿富古力人,一旦他们发现你骗了他们,他们肯定会活剥了你的皮。不过,雅丝米娜已经不在我手上了,她在伊姆萨的黑巫师手里。”
“天啊!”克里木·沙轻声咒骂了一声,身体不禁颤抖了一下。“凯赫姆萨……”
“凯赫姆萨死了,”柯南低沉地说,“他的主人们用山崩把他送到了地狱。现在,你给我闪开。如果有时间,我倒是很乐意杀了你,但我要赶时间去伊姆萨。”
“我和你一块去。”这个图兰人出乎意料地说道。
柯南嘲笑他:“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你这条赫卡尼亚狗?”
“我没让你相信我,”克里木·沙反驳说,“我们都想找到雅丝米娜。你知道我的理由,伊嗣俟王想把她的王国据为己有,把她也纳入他的后宫。当你还是哥萨克草原上的一个首领的时候,我就了解你了。因此我知道,你的目的就是纯粹的掠夺。你想要掠夺文底耶,然后用雅丝米娜换到一大笔赎金。那么现在咱们就暂时开诚布公地对待彼此,联合起来,把她从黑巫师手中救出来。如果我们成功了,而且还活着的话,那我们再一决胜负,看看谁有本事能赢得她。”
柯南仔细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放开了这个图兰人的胳膊。“同意,那你的手下怎么办?”
克里木·沙转向那些沉默不语的伊拉克扎人,然后简短地说:“我和柯南要去伊姆萨对付巫师。你们是要跟着我们去,还是留在这儿被跟在这人身后的阿富古力人杀死?”
他们面面相觑,知道就凭他们这一小队人,如果遇到那些阿富古力人就必死无疑了。自从埋伏起来的达戈扎人如雨般的弓箭射出,把他们从沙利扎关口赶回来时,他们就知道这一点。住在扎巴低地处的人与住在山崖里的人有太多血淋淋的世仇。他们这群人人数太少,如果没有这个诡计多端的图兰人带领,他们无法杀出一条路通过山岭返回到边境上的村庄。他们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因此,他们回答说:“我们会与您一道去伊姆萨奋战。”
“那么,以克罗姆的名义,咱们出发吧。”柯南哼着说,变得十分不耐烦。“我的狼群在我身后还得几小时才能到,但我们已经浪费了他妈的很多时间了。”
克里木·沙从那匹黑马和山崖之间把马往回拽,把剑放回剑鞘里,然后小心谨慎地转过他的马。不久,这群人就勇气十足地在这条路上快速列队。随后他们终于走出了小道,来到了东方一英里外的山峰处。他们刚刚穿过的小道即使对于一个山里人来讲也十分危险,这也是为什么柯南带着雅丝米娜没有选择这条小道的原因。
当马匹们走出了小道的时候,柯南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伴着皮垫的吱嘎声、马蹄的踢踏声,他们继续像幽灵骑士般走在这荒芜、寂静的月光之下。之后,深暗的山坡又一次在星光中变得光秃秃、鸦雀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