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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心》

2023-02-28 01:35 作者:怪话文  | 我要投稿

我仍记得那个晚上,稗田阿求对着自己镜中的脸,仿佛从未见过一样,看了一个下午。 我是在铃奈庵书屋里第一次见到阿求的,当时我大概是为了应付历史老师的作文检查,正在寻找一本古文册,是关于道教的历史书。 经过第七排书架的转角处,我听到了一阵模糊的诵读声。那种念经般拿腔拿调、自得其乐的声音从昏暗处传出,伴着屋子自带的一股淡淡的潮味,令我不寒而栗。 随后,我见到了一个人。她穿着淡紫色的丝绸袍子,躺在吱呀作响的摇椅上,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里念读着我刚刚听到的文字。 “那个,请问您是在背诵着什么呢?”我试图找个话题,来打破这尴尬的氛围,最主要的是,她的摇椅就直接横躺在过道上,堵住了我向更深处搜索的路。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其中之一”她甚至没有抬起头看我一眼“我还没听过你的声音,是新来这书屋的客人么?” 随后她又自顾自地开始朗诵起来 “与你分别后我的视觉移居心灵, 于是那引导我四处走动的器官 便多少成了盲眼,丧失了官能 表面像在凝视,其实视而不见“ 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说的正是自己。 我从小就和祖父生活在一起。 我的祖父曾经问过我,长大了要做什么。但那是我所了解的职业只有教师,医生,画家,工匠,还有农民。 于是我说,我要成为一名画家。当画家可以游历各种风景,并记录下来。 我小时候经常看到祖父用木头刻出面具,用松油浸上一个礼拜,然后用油彩涂抹,在屋后通风的地下室内风干七七四十九天,就能卖出高价。就算是高价,也时常会被邻居们所看不起。 但我不想就这样重复着祖父这样在地下室的生活,日复一日,单调逼仄。 工匠是孤独的,商人是庸俗的,农民是可悯的。我想成为的是画家,不为任何所拘束的画家,走到那里都能受到欢迎。 自从那天后,我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画板,并被告知说要成为莫奈那样的画家。 我不知道在这么闭塞的村子里,我的祖父是怎么知道莫奈的,也不知道什么才能被算作印象派。说实在的,在那个幼稚的年纪,我还并没有想好自己要做什么样的职业,至于说想要成为的画家,只不过是一股模模糊糊的愿景,一个童年时期无拘无束的幻想。 但后来,一切都变了,在祖父离开我的第二个星期四。 自从我有了那该死的画板,我所有曾经只属于我的自由时间就全消失了。老师说过某位名人的名言,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会有的。但画板就像是另一块完全干燥的海绵,把我所有的时间像水分一样抽走,将我的生活变得干瘪无味。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的脸上和身上总会有什么紫色或者灰色的油性颜料,又贵又恶心,味道令我作呕。班里的同学不愿和我挨得更近,生怕她们也会染上什么怪味。而我一下课就会背着画板走出教室,去往另一处画室开始练习。 班里的任何社交活动都与我无关,那些像是沙砾般异常的眼光也与我无关,我只需要不停得把颜料抹在纸上就可以。光影,灰度,体积。。。。。。我想起那个平常得一如往日的夜晚,我想起自己站在祖父的石碑上面,我想起那些白色的花束和陌生亲属的交谈声,我心不在焉,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真实的体感,仿佛一切照旧。 祖父的房子连同着地下室被卖掉了。直到那时我才知道,祖父是村里祭典上做敬神仪式面具的匠人。但面具这种东西,本就是一种娱乐性质的消耗品,这种做法是竞争不过那些小摊贩的廉价玩具的。好笑的是,某种意义上,我和祖父走上了相似的道路。 拿着剩下的钱,我在村子中间租了一间阁楼住。 那些日子里唯一叫我有什么期望的,就是入夜。老师总是让我们早早回村,不要在沿途的树林里停留过长时间,以防出现什么危险。而我总是会更早就溜回自己的那间阁楼,倚在方式窗子上抬头望着天空,或者是楼下沿街而过的夜行人。 我将身体的大部分探出窗外,光着脚踩在叠起的课本上。好几次,我都因为这种姿势差点从楼上摔下去,但我依旧乐此不疲。 街灯渐熄,我看着天上跃动的群星,该回去睡觉了。 然后再次等待睁眼。 不依据可靠的知识,以瞬间的印象作画。 这是阿求对我说的关于印象派的事情,关于莫奈,关于她自己。 阿求来自于我们村里最大的稗田家族,是一脉独承的御阿礼之子,是名门家中的独苗。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我这样的人做朋友,按她的说法是,能从我的画中感受到一股特有的平静,于是才对我感兴趣了起来。 “以思维来揣摩光与色的变化,并将瞬间的光感依据自己脑海中的处理附之于画布之上,这种对光线和色彩的揣摩也是达到了色彩和光感美的极致。这就是印象派。”阿求这样对我说。 身为御阿礼之子,阿求有着家族中传承的一项非常重要的责任,那就是攥写这个村落的地方志,其中也包括历史和各色人物,就像是史记一样。所以她并不像一般书里所描写深宅里的大家闺秀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相反她热衷于走在市井街头,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取材。 但与其说取材,不如说,她就是在找借口泡在那间名为铃奈庵的书屋里。尽管她完全有足够的财力把这里的全部书籍买下来,甚至连同房子都搬进她家里去。 我更多的则是见到她,躺在摇椅上一动不动,要么闭着眼睛,要么盯着书屋上方窗口的一处蛛网出神。 “我喜欢你的画,知道是为什么吗?”在书屋昏暗的光线下,她问了我这个问题。 阿求小姐常常买下我的画,以高出市场不知多少倍的价钱。明明有着比我画技更加精湛而价格低廉的素描,但她还是执意要买下我的。 难不成是喜欢我吗?我这种穷小子? 见我半天不知如何回应,阿求又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我在其中,能见到永恒” 成为衣食无忧的御阿礼之子是有代价的,而那种代价,就是过目不忘的,超乎寻常的记忆力。“这也是我为什么会负责写传记的原因之一,从小到大”她对我说。 波斯的国王希罗能叫出他数以万计军队中每一位士兵的名字,旁塔斯古国的密特里达特斯大帝能熟练运用二十二种语言治理他的帝国,无论再长的文章梅特罗多罗只要听人念一次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莫里斯伯格不仅能熟练学会十七种来自不同语系的语言还自学了九种乐器和相对论与当时的尖端量子物理。 “然而这一切对我都还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我对所有事件的细节都如此清晰。” 又如此繁杂。 阿求拿过我的画板,开始用铅笔在上面画起线条。 “所以我根本无法忍受市面上那些庸俗如照片的素描,一切以精细度而为之自夸的画作,在我的眼里都是如此粗糙”黑暗里,只有铅笔的沙沙声,和我们之间沉重的呼吸。我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拨动了一下,像是有股感受不到的隐风。 “我喜欢你的印象派,它以粗糙的笔法描绘的是一瞬间的永恒。在我眼里,它甚至表含了更多,颜料在上面涂抹的厚度,那些笔触都可以任我想象,而不是现实中一个照片般简陋的平面。就像一幅彻底抽象的画作,就像,毕加索,你知道毕加索吗?” 仅仅过了一会,阿求就把画递给了我。 “带上它去看看吧” 那天傍晚,我没有回到阁楼。 我不断搜索阿求画中的那个视角,终于在前街第三个巷口,就在我住的地方不远,那一盏街灯灯杆的三分之二高度上找到了它。 确实,与照片无异。 我感到一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但是回过头,却找不到人。 也许是谁的恶作剧吧。 自从那天之后,我就很少再在画画上如此努力了,剩余的时间则更多地在和稗田阿求在书屋聊天,听着那些自己曾经闻所未闻的事物。 我小时候喜欢看火焰在柴堆中不断跳跃,云层随着时间和风向变换,波浪在河水中的诡谲。我能在其间看到形态相似的各种事物,甚至能在其中看到类似人的脸,还有它们的表情,经常独自一人看得入迷,但阿求却完全不喜欢这些。 火焰再高,也有那么一小撮范丛,波浪在河水中会因为河床的形状而发生可预测范围的畸变,就像是一个范式,那些变化不过是在固定答案周围波动的可忽略变量。但对于过目不忘而言,这些就像是互不联系的碎片,如此清晰,如此精准,却只是碎片的叠加。如果愿意,她可以复述出任何一天的具体情景,从不含糊。但若是要她回忆一些事情,哪怕是众所周知的一件大事,她也要花费很长时间,且就连回忆同一件事的时间也常常是不相等的。 “这是诅咒,我的记忆就像是现实的一处垃圾场”她对我说。 阿求曾经自创了一种记忆归类法,将不同的记忆以某种事物的符号相联系起来。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它。 “这太含混了,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每个事物都对我有着清晰的差异感,在一种绝对的体验上” 阿求也经常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我是谁,我便会回答他我是来卖画的,这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习惯。对阿求来说,她这样过目不忘的记忆也让她变得难以分辨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每个人,五官之间的差异中她找不到任何的共性。眼角的角度,泪腺暴露的大小,鼻翼距眉心的距离,各色嘴唇的厚度,耳廓弧度的数据,她一一描摹一一细分,但这毫无用处。 “我分不清任何人,甚至分不清人和其他事物的差异,最后,我只能用衣着或者发型,或是某种自创的符号替代所有人。” 在她的眼里,所有人都不过带着一层名为表情的面具。又或者,戴上面具,她才能分辨出我们真正的脸。 随后她又吟诵起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首十四行诗 “与你分别后我的视觉移居心灵, 于是那引导我四处走动的器官 便多少成了盲眼,丧失了官能 表面像在凝视,其实视而不见。“ 我看着阿求,仿佛她的脸也逐渐变得陌生了起来。 事情的转变往往都在细微之处。 我记得,那是一个晦暗的晚上,我在自己的阁楼里看到了稗田阿求。 画完当天的最后一幅风景画,我一步一顿地踏上并不算宽敞的楼梯,古铜色的钥匙插入锁孔,门的那边是风。我意识到那天出门时我并没有关上那扇唯一的窗,房间的画纸和书籍散乱在地上。我快步走过去,在伸手拉住窗框的那一刻,我远远看到了一个身影站在楼下。 在街灯下,有一个和阿求模样相似的女生。她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这个方向。我们之间有些距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身影在街灯下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仿佛有人在那处空间里拿着裁纸刀剪了一个洞。我被吸引了,实在无法把她当成一般行人忽略。 我愣了一下,再次定神凝视,女孩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一旁的夜归路人走过,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能是我看错了吧,我这样想着,关上了窗。 “我的病情似乎好转了些,不知是什么原因。” 我当时正在给阿求画像,因落灰的灯泡向斜下方打出昏暗偏黄的光,落在她紫色的长袍上,把那木制的摇椅的一半体积都给埋进阴影的体积里。 “真的吗?”我并没有特别在意,粘腻的颜料随着笔刷不断地涂抹在画纸上“那不是挺好的。” “我发现我走在街上时,已经不再为辨认不出别人的具体样子和表情发愁了。他们似乎正在变成一种我可以理解的符号“阿求继续说。 “就像面具一样,你的祖父之前不是就是在做面具的吗?为什么不做了呢?为什么要去学习描摹那一刻景色的画画了呢?“ 我心里一惊,手中的笔刷脱落,画板扑地打翻在地上。我之前可从未告诉过她这些事情,是在日常沟通的对话中透露的吗?还是说,她已经翻阅过我家的资料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呢?“ 在灯光昏暗的摇曳下,面前不断晃动的摇椅上空无一人。 当我再次在书屋见到阿求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了。 她对我打着招呼,叫我秦心,但那并不是我的名字。 “我不是秦心啊,是那个画画的” 秦心是谁? “对啊,会画印象派的那位,不是昨天还给我画了肖像吗?” 我确实给她画过画,但。。。。。 我翻起那张画纸,上面是我一个星期前的半成品。而在这副已完成的画像中,在那不知是竹是木的摇椅一侧,在暗淡光线下隐约着的人物的脸,我分辨不清是谁。 是我,还是阿求?还是其他人呢? 这幅画像是把所有可称之为人的脸综合起来,选取的中轴线,或者说是综合体。 一个被称为人的符号。 这不就是印象派吗? 沉寂过了半晌,阿求带着颤抖地语气问我 “那不是你,对吗?” “是的,那不是我” 我想起之前在路灯下看到的阿求,在躺椅上伪装成阿求的阿求。 阿求看到的她,阿求看到的那些人,又是谁呢? 在上学前,我答应给阿求带一面镜子过来。 在去往教室的路上,我似乎是第一次认真地观察了周围人的神色。 不知为什么,这时我才意识到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 那些看似自如的交谈,在我走近时便会放缓或是停止,所有人都好似戴上了面具一般。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恭迎,那种不显于色的愠怒和嫌恶,都令我毛骨悚然。我佯装镇定地和陌生人打着招呼,举手投足间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对劲,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平时已经习惯于自己一个人的独来独往,也习惯了作为班里唯一一位艺术生的身份,为什么现在却觉得无所适从呢?是我和稗田阿求待太久了,也染上了那种神经官能症吗? 我环顾四周,发现在不远处,教室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陌生的女生。 我并不认识她,但那样子似乎有些熟悉,我想不起来。 她只是那么站着,静静地看着我。 然后消失不见。 课后的第一时间,我就奔去了铃奈庵。 有某种不存在的幽灵环绕着我,我很确信这一点。 路上经过的所有人,他们的动作都有某种我无法言说的统一性,就像有什么东西套上了他们的皮囊。 这样的日常,我度过多久了?我陷入了深刻的恐惧。 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否被偷偷渗透了?而我却陷入自己的世界,从未发觉。 还是说,这样的世界里,异常唯我一人? 在过去的一个礼拜里,我没有去上学,独自蹲在阁楼里,不停地画画,不停地画画,记录下此刻的真实。阁楼的窗台外,天色阴阴晴晴朝朝暮暮,照入室内的光线不停地变化着,令人着迷。 只是为了生计,也偶尔地下过楼去,却总是能看到她。 那个在现在看来也许是被称为秦心的女生,一个不存在的幽灵,套在众人的皮囊里。伪装成阿求,伪装成身边的人接近我。 她总是戴着面具,但不是我祖父以前做的那种安抚神明的木制面具,而是换成了最为正常的人的脸。 是因为我去学了画画,离了如阿求般遵循祖训的道路,因而受到神明的诅咒了吗? 我的生活,到底何如呢? 我打开课桌,拿出了自己上学时的周记本,里面被人写了一句小诗。 “所有人都戴着面具,面具无所不在,生活是场盛大的假面舞会。 我脱下面具,却发现其他人都整齐地长着同一副脸。“ 而署名,则是秦心。 我一度以为这是一场因幻觉而造成的噩梦,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去向阿求那里寻求现实的时候,却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而阿求认为自己见到的众人,也不过是她见到了那可怖真相的一角而已。 我的脑子里充满了混乱的思绪,如此清晰,又如此繁杂。 与你分别后我的视觉移居心灵, 于是那引导我四处走动的器官 便多少成了盲眼,丧失了官能 表面像在凝视,其实视而不见。 我推开铃奈庵不算太重的木板门,径直走到那个熟悉的位置,打开背包,将镜子递给了阿求。阿求就这么看着自己手中的脸,不动了。 “这是,稗田阿求?“ 她另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脸,不动了。此刻,我觉得她像是一尊来自过去的石像,那样的脸,那样的面具,比我所知的任何时间都更加古老,早在星辰的第一次闪烁之前就已存在。 我不由得后退一步,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爬上了我的脊背。 “你到底是阿求?还是秦心?” “我不知道” 我夺路而出,从铃奈庵一路冲到了自己的阁楼,锁上了所有的门窗。我不敢回头,我害怕那样,不然就会见到所有人的脸,都变成了秦心的样子。 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大脑会欺骗我们。只要看到两个一样高的相同对称图形,并且在对称轴的下方有另外一个对称的图形,就会自动地认为那是人脸的样子。 不仅能分辨出他的外貌,甚至包括情绪,注视着我们,传递着信息。 这是来自于远古的一种保护机制,人们从未知中看见已知,防止其中隐藏着的威胁。从草丛中看见蛇纹,从灌木中看见虎斑,从所有事物中看见自己的脸。 在那些不可见的星辰之间,在墙壁上的污渍中,在植物茎秆生长纹理的畸变中。 不可回头,不可回头。 我再也没有在阁楼的窗前仰望过星星,也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阿求了,她似乎从未出过稗田宅邸的大门,但听说在稗田家的庭院里还挂着我的画。虽然不知是亲手经过了阿求的手,还是二次三次转手才购入的,这让我感到一丝欣慰。 我现在仍在街头卖着自己画的印象派画作,随着我的画技提升,这些画作的价格自然水涨船高,买家也渐渐多了起来。 但他们并不理解这是印象画作,却说这是抽象派。还有人说它们传达了一种恐惧和豁达,借由隐藏在风景各细节处的人物肖像,表达了作者万物有灵的思想观念。 每当他们这么解释着,或是拿这些问题来问我的时候,我总是微笑,并不发一言。 反正就算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要是被当作疯人,画可就卖不出去了。 我看着天空的群星上,建筑的墙壁里,众人间秦心那不停变换着表情的脸们,露出了释然的笑。 至少还有一些是真实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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