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笔记(21)
《米德尔马契》这部作品真的太精彩了......作者对人物的描写,对他们相互关系的展现,以及对情节的推进手法都堪称精妙绝伦,《红楼梦》中缺失的美学遗憾在这部作品中完全可以得到填补(或者说,它是一部高配的《红楼梦》)。第一天晚上读了1/5,认识到了这确实是一本杰作;第二天晚上读到一半,注意到了艾略特的巧夺天工后,头一次激动到睡觉时还在心心念念这本书。于是毫不犹豫放下了德语学习和专业书阅读,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把它读完。
虽然是老夫少妻,但艾略特对卡苏朋的描写真的丝毫不落俗套。只看译序,我还以为卡苏朋是一个夸夸其谈的骗子,但他只是一个可怜人,像浮士德博士一样,以有涯随无涯。艾略特对卡苏朋内心冲突的描写我完全可以理解,那种人力的有限性与想要写出伟大作品之间的矛盾,以及他并没有因为得到理想婚姻而太过开心,还有他的嫉妒等等......同时,作者始终很审慎地观察并评判着多萝西娅这个满怀梦想的少女。对二人感情关系的描写也完全超越了庸俗的“一树梨花压海棠”,而是紧紧和人性、理想、性格等纠缠在了一起。
因为事实上,当定下的婚期日益临近时,卡苏朋先生并没觉得他的情绪如何兴奋;对婚后生活的展望,根据大家的体会,那应该是一片繁花似锦的园林,然而他却始终觉得,它比他以往手持蜡烛,独自出入的地窖好不了多少。
我不太喜欢那个想挖墙脚的威尔(不是说作者人物塑造有问题)——他的行为和思想都无比合理,换成挖其他女角色的墙角我都觉得无所谓(比如罗莎),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在用他那世俗的、动物性的一面去主动侵染多萝西娅的纯洁。威尔无疑是高贵的、具有艺术气质的(同时相比老卡苏朋,他也是极其平庸的),他动物性的一面在于为了挖墙脚所做的那些行为。多萝西娅也无疑是高贵的,她无法用高贵一词来评价的地方在于渴望婚姻的归属感和价值感,以及作为人本身获得认可和承认——而这是卡苏朋没有提供给她的(尽管卡苏朋确实有软弱和自矜的一面,但有任何学术经历的人应该都不会认为一个20岁左右的、未受过学术训练的小姑娘可以实质性地参与巨著研究吧?)。《安娜.卡列尼娜》的卡列宁也远比沃伦斯基强,只是卡苏朋和卡列宁之辈没法满足妻子对爱情的向往,所以输的彻底。(《甄嬛传》中的皇帝和果郡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大家都是动物,并非活在道德和智慧之中,而是受动物本能驱动。多萝西娅也有渴望被奉承、虚荣的一面,尽管它相当隐蔽——毕竟谁不喜欢听奉承话呢?谁又不喜欢自己的价值被人认可呢?只是婚姻没有办法立即将一个人训练到可以在智慧的前沿阵地上拼杀,人文社科更是需要经年累月的积累。年轻的多萝西娅(以及“绝大多数”一词都不足以形容这个比例的年轻人们)都做不到这点,于是在预感到卡苏朋的研究是一条死路后,她幻想的人生道路破碎了,徒留得不到满足的她彷徨在虚空和无意义之中。
就像艾略特在尾声中说的那样:
当然,她一生中这些决定性的行为,并不像理想的那么美好。这是年轻而正直的精神在不完美的社会条件下挣扎的结果,它们不是没有缺陷的,在这个社会中,崇高的感情往往会采取错误的外表,伟大的信念也往往带有幻想的面貌。因为没有一个人,他的内心如此强大,以致外界的力量不能对它发生巨大的决定作用。
多萝西娅不是一个圣人,她只是一个无比出色的人。这么一想,倒也可以理解作者将她和威尔配在一起了(相比之下,利德盖特和罗莎蒙德的婚姻就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大家都只是人啊,哎。想到多萝西娅的剧情,甚至有点想哭,那是一种对人类存在有限性的深深无奈)。如此看来,我之所以不喜欢威尔,或许不是因为他侵染了多萝西娅的灵魂,而是将她人性中平常的、庸俗的一面展现了出来。多萝西娅没有注意到威尔行为背后所潜藏的爱慕,这个情节的合理性在作品一开始,她认为詹姆士喜欢的是自己的妹妹之时就在铺垫了,想到这里,又不得不领略到作者的布局和安排。一切都是那么精妙、那么自然。
被网上看到的这段评论笑到,和我观点差不多,但更诙谐一些:
文艺女青年布鲁克小姐多萝西娅有一定学术热情。对神学、政治经济学与农业都兴趣浓厚。这样的文艺女青年怎么会对诸如詹姆士爵士之辈感兴趣呢,无非言语乏味面目可憎,而那位“用讨论学术问题的方式讲话,当然,每逢他谈到一句希腊文或拉丁文,总要用英语解释一遍”的老头子卡苏朋先生则成了多萝西娅心目中“亲切的天使长”,智力与学识上的巨大差异使文艺姑娘目眩神迷拜倒在身子已入土半截的牧师身边,就像多萝西娅一样,文艺女青年都爱说:“我希望嫁的丈夫,是在见解和一切知识上都超过我的人。”多萝西娅“虽千万人吾往矣”地嫁给了有脚书橱卡苏朋,后者一直在写一部没完没了因而永远不敢示人的《世界神话索引大全》。像米尔顿的女儿为眼盲的父亲读书那样,多萝西娅开始了伴读生涯,没有音乐,没有园艺,没有孩子,只有无尽的希腊文希伯来文拉丁文古典学哲学,丈夫所掌握的“男性知识领域”是通往真理的高台,她则努力攀登高台。
艾略特揶揄说,多萝西娅的这种学术热情更多的是浮浅的、玩具式的存在。果然,攀登真理高峰未达一半时,文艺女青年感到茫然了。学霸卡苏朋先生满肚子学问,却容不得女文青参与,情感上温温吞吞,不起波澜,不解风情,女文青感到无法交流。年龄、心性、智识的巨大鸿沟注定两人越来越无法理解沟通,“开始时是了解不多,信仰极高,最后却往往适得其反,”多萝西娅十九世纪的少女梦幻被卡苏朋中世纪的顽石心灵击碎,“她希望过一种更丰富的生活,结婚以后,她一直苦苦挣扎,但这种生活更渺茫了。”最终,卡苏朋弃世,小怨妇变成了小寡妇。
......
在艾略特笔下,罗莎蒙德越来越有包法利夫人的色彩,她从不理解丈夫的学术与事业抱负,每日耗费巨资购买生活用品和参与应酬交际,慢慢把事业刚起步的学术男的钱袋掏空了。“对她来说,他在职业上和科学上的远大抱负,跟她所期待的这些效果毫无关系,他们可以说只是一种难闻的油脂,是无意之中偶然碰到的。”她一窍不通也懒得去理解,他一心一意从事的科学工作再看看来“几乎像噩梦一般可怕的趣味”。利德盖特也深刻地觉察到“彼此的思想早已经走上了不同的轨道。”同床异梦本已使夫妻生活镀上了灰色,贫困拮据更是雪上加霜。哪怕利德盖特夫妇的结局看上去还算温暖,艾略特早就毫不留情地将达成温暖过程中的千疮百孔一一披露。
文艺女追求的,充其量不过是点缀似的“思想”——相信我,“思想”一定是文艺女最爱的词,没有之一。某次回家路上曾遭遇一个标准文艺女,一路朝向西藏,手持各种大喇嘛小和尚的书,问曰:“你感兴趣藏传佛教?”答曰:“不,我只感兴趣思想”——对精神世界梦幻式的追求本质上和包法利夫人对物质或者婚外恋的欲求没有高下之分,不过前者听上去柏拉图化一些。艾略特奶奶以血的事实告诫道,这样的文艺女千万找不得老学究,老学究腹笥里的存货从来不是用来谈恋爱的,他们会埋首古卷查勘有关太阳神的资料,却很少推开窗子感受阳光,更别提伴文艺女青年在阳光里弹唱念诗了。
那么,什么样的男青年适合此等女文青呢?首先你千万不要有学问,有大学问的看不起女文青,没学问的崇拜女文青;其次,你得装作有学问,豆瓣上一系列的“如何装作一名资深XX家”可供参考,以免谈资匮乏;最后,你好歹要会生活。女文青最后往往发现,最后吸引她们的,绝不是你能头头是道解读希伯来语的《死海古卷》,而是你端上一盘雪菜炒肉丝。在《米尔德马契》中躺枪的是卡苏朋的表侄,小威尔先生,作为“会生活”的代表,在卡苏朋死后,取代了这个有脚书橱,进驻到对婚姻心灰意冷的多萝西娅的心灵。
学术男们,请同样接受艾略特奶奶的血泪告诫吧。辛格的《市场街的斯宾诺莎》注定只能写成短篇,这位与利德盖特先生同样献身学术事业的菲谢尔森博士初尝了与老处女结合带来的乐趣,故事也就在长久回荡的笑声中结束了。试想,如果辛格纵笔写下去,那菲谢尔森博士的麻烦也不会比利德盖特先生少。欲望是组成普通妇女日常生活的首要部分,学术男们往往不能提供也无力参与。只有极个别的、心灵极为纯粹的、同样全身心献身学术的妇女与学术男们是天作之合。
《米尔德马契》中,与妻子罗莎蒙德早已貌合神离的利德盖特最后对多萝西娅产生了敬仰之情,觉得她的心灵是崇高纯洁的。这说明两点:文艺女具有一定蒙蔽性质,在蒙蔽产生的前提下,看上去更注重心灵生活的女人实际是学术男们的心之所向。虽然,据我所知,学术男们的理想型往往相反,他们希望找到深刻理解他们、会持家做饭带孩子、资金充裕的女性。但是,实际情况是,如果真的有幸得到这样“生活化”的女性垂怜,要么两人无话可说,在男人高谈阔论时,女人只能双眼发直,要么满腹怨言,常见的争论主题被一个小孩子道破——某次参加书展,侧耳听得一小童耳语其父:“爸爸,你买这么多书,回去又要被妈妈骂了。”所以,学术男们,自求多福吧。
利德盖特有些像《白色巨塔》中财前五郎的原型,但比财前五郎高贵得多,同时也难塑造得多。对他的婚姻,作者描写的很细致,也是理想青年被婚姻和自己性格中的弊端渐渐拖下水。(结婚需谨慎啊,千万不要冲动!难道爱情不是比愚蠢更能蒙蔽人的智慧吗?后者只是见不到,前者却是不去体察、忽略、视而不见,乃至敌视和漠不关心。)我倒是觉得他和多萝西娅挺配的,但让多萝西娅和他结婚,这本书也就不用写了。他获得1000英镑偿债的过程以及被银行家的丑闻波及这段剧情,是艾略特奇思妙想的结果:她没有让医生去为了钱去开出错误的药方,从而悄无声息地杀掉敲诈者,她没有去展现银行家和医生之间的贿赂与谈判(我觉得品味低劣、只想博人眼球的那些拙劣作者们大概率会这么写)而是让他尽心救治,否则的话,人物的一致性就会面临极大挑战,剧情很可能往人力无法控制的方向暴走。银行家在丑闻败露后,他妻子的反应也很令人感动,艾略特就好像一个不偏不倚的上帝,这个世间遍布丑恶,但同时也存在温情。
多萝西娅安慰利德盖特的妻子——罗莎的剧情十分巧妙,作者以除了罗莎本人谁都预想不到的角度让她看到了视界之外的世界,同时,这又反作用于多萝西娅的幸福自身。这种情节的走向也显示出了成长环境对人物的巨大作用,反过来说,情节源自于不同人物的活动,后者又源自于他们的性格、家庭环境......
相较前几种爱情,我最喜欢玛丽.高思和弗莱德的感情线。玛丽很讲道德,虽然她不像多萝西娅那样有活力,但作者却为她额外赋予了名为“冷静”的可贵品质。在遗产案件中她不为金钱所动,她爱弗莱德,但不屈从于爱情(像那名可怜医生那样),直到弗莱德能独立之前,她都不会嫁给他。相比于前两对的早早结婚,艾略特在这对青年的剧情中展现了极大的克制,直到最后一章才将他们的婚事确定下来——由此看来,她应该是将美味的食物留待最后品尝的类型。弗莱德少爷的长相应该是全场男性中最高大帅气的,性格也好,对爱情也无比忠贞,只是有些游手好闲罢了。
玛丽是调皮的小姑娘,弗莱德才六岁,已认定她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书中反复强调,玛丽的相貌很普通很普通,尤其和多萝西娅、罗莎相比。),用一只铜指环跟她定了终身,那只铜指环是他从一把阳伞上拆下来的。
......
“既然你认为这是我的责任,费厄布拉泽先生,我愿意告诉你,我对弗莱德有相当深厚的感情,我不会为了任何别人抛弃他。如果我想到他会由于失去我而变得不幸,我就永远不会真正愉快。从我们还很小的时候起,他始终是最爱我的,我有一点不舒服,他便那么关心我,因此我对他的感激已经深深植根在我的心中。我不能想象,任何新的感情可以取代它,削弱它。看到他成为值得大家尊敬的人,这比什么都使我高兴。但是请告诉他,在那时以前,我不会答应嫁给他,否则我会使我的父母感到羞愧和伤心的。他完全有权选择任何别的女子。”
玛丽和父亲的对话:
“好啦,好啦,你这是在哄我,要我相信他是一个理想的丈夫。”
“不对,真的,爸爸。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理想的丈夫。”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哦,爸爸,为了我始终爱他。我常常责备他,可我对别人从来懒得这么做。这对一个丈夫是必须考虑的一点。”
......
“我的感情并没有变,爸爸,”玛丽平静地说,“只要弗莱德对我没有变心,我也不会对他变心。我觉得,我们两人谁也少不了谁,不论别人叫我们多么敬佩,我们也不会更喜欢他们。这对我们说来是不可思议的,就像看到一切老地方突然变了样子,一切事物突然改了名称一样。我们必然等待,作长期打算,但弗莱德理解这点。”
......
“呀,我亲爱的好爸爸!”玛丽喊道,把双手围住了父亲的脖颈,他则平静地侧转了头,接受着女儿的爱抚,“我真不知道,别的女孩子是不是也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废话,孩子,不久你就会觉得丈夫更好了。”
“不可能,”玛丽说,恢复了平常的声调,“丈夫是较低一级的男子,他们需要别人管束他们。”(这句对话将那种傲娇写的太生动了。)
“不要开玩笑,玛丽,”弗莱德说,情绪十分激动,“请你郑重告诉我:这是真的,你为此很高兴,因为我是你最亲爱的人,”
“这一切都是真的,弗莱德,我为此很高兴,因为你是我最亲爱的人。”玛丽说,像背书一样,照说了一遍。
到了门口,他们在屋顶陡峻的门廊下站了一会儿,弗莱德几乎像耳语似的说道:
“玛丽,我们第一次用阳伞的铁圈订婚的时候,你总是……”
欢乐在玛丽的眼中跳跃,她笑得更起劲了,可惜缺德的贝恩这时跳了出来,后面还跟着狂吠的布朗尼。他跑到他们跟前,说道:
“弗莱德和玛丽!你们还想不想进屋?要不,我得把你们的蛋糕吃掉啦!”(作为结尾是多么友爱的场景!)
同时,艾略特也从政治(选举)、经济(火车)等等多角度展开,描写了米德尔马契这个城市的风貌。这部作品的故事线很多、很全面,但更重要的是,作者对它们的串联有时真是润物细无声。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点(虽然这么说,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这个了......)是弗莱德因还债失败而生病的故事线带出了利德盖特进入市长家看病,从而令他和罗莎的感情线的进一步发展——不同的故事线很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相互牵引,十分自然。
作为和《安娜卡列尼娜》同年代出版的作品,我真的觉得它不比《安娜卡列尼娜》差太多,非要说的话,这本书更世俗一些,《安娜》则更关注人的精神性和超越性的一面。尽管它在文学的开创价值上可能比不过《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包法利夫人》,但足以超越它的对手也只有这种巨大开创性的书了。纳博科夫将它成为最优秀的英国小说,目前在我阅读的范围内,确实如此。
我庆幸自己是在此时才读的这本书——两个月前,乃至一个月前的我根本无法领会作者的这些(仅仅是一部分)精妙安排。
接下来打算看《没有个性的人》和《茫茫黑夜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