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下）
“你觉得，我们会遇到小王子吗？”他努力撑开双眼，轻笑道。
“怎么可能，那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别这么扫兴嘛……不要对一起走过鬼门关的朋友冷冰冰的。”
“那个走过鬼门关的‘朋友’，不是我吧。”
“嗯，不是你。其实那句话，是我一个朋友说的。”
“……你哭什么？”
他在哭什么？是为自己的过去后悔，还是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不，什么都没有——或许正因为什么都没有，他才落了泪。
生命的尽头，是无尽的孤独——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而现在，已经掉入走马灯的他，是否也要走到尽头了呢……
两人望着星空沉默了很久。
“不……”
“苏默语？”
“不要等到自己被那些看来不切实际的话语拯救之后，再想说感谢……”
“……默语？你说什么？苏默语！”
双眼几乎无法睁开——眼前的光太刺眼了。
“呃，什……”
“原来你还会说梦话。”
相比起刚才，王艮的语气是放松了些的。至于所谓的“梦话”，他没有印象，但他已经决定不去依靠他现在那喜欢丢三落四的记忆了……或许吧。
身体被人扛起，朝着不明晰的方向前进。
虽然记不清了，但是，印象中，这样的状况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默语。”
“唔……？”
汪洋之中，举目无援。
“还醒着吗？”
“勉强。”
“那就还有希望。”
他们几乎丧失了全部体力，任凭小小的救生筏顺着某条洋流漂泊。
“大概，我们就止步于此了吧。”他自言自语道。
“说不定，能得救呢。”
“你这已经乐观过头了吧。”
“啧，虽说人生的可能性不是无限的，但也不代表没有可能嘛。”
说这句话的杨舜卿，已经是有气无力的状态了。
“你啊——”
“好歹是一起走过鬼门关的朋友，别这么冷淡嘛。”
“我只是觉得，保持理性是必要的。”
“理性才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像你这样，明明资源都不够，还硬要再救一个人来拖累自己？”
要不是因为身体处于透支状态，他这句话恐怕就是吼出来的了。
“……苏默语？你刚刚说什么？”
咦……？
那个突兀的声音又来了：“你刚刚说什么‘拖累’……”
“不……我没……”面对这疑问，他不知所措，稍有些慌张地搪塞道。
“……你有没有想过，我救你，或许就是为了我自己？”
两个声音奇异地重叠在一起，突然被这个问题反将了一军，他说不出话来。
——杨舜卿也就算了，你王艮又是怎么回事？陷入绝境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们啊……”
他的话没能说完。
无穷的思绪淹没了他。
动物在遇到危险时，会激发求生本能——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正因如此，他才无法理解。
“赖以生存的资源本就有限，为何还愿意向别人伸出援手？”
这是他想要问的问题。
至于回答……
“这么说吧，救你，是为了给我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动力——所以说是为了我自己。”
“如果不救你，或许我能在沙漠里存活更长的时间，但是，救下你，至少我能坚定地继续走下去。”
——这明明就是两回事。
“默语，冒险家也是活生生的人，但他们跟普通人不一样。”
“单独的冒险真的很孤独，无论是美景还是险境，都只是在他们眼中，而无法分享。”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孤独贯穿着生命的始终。”
“所以，当他们遇到伙伴时，心情也会变得轻松。”
“同行的人，即使只能同行一段路，那也算是参与进他们生命的伙伴。”
“或许不善言辞，或许就因此没有交流，但那样无言地同行，依然不会让人厌烦。”
“冒险家终归是人，人类是群居动物啊，一起前行的伙伴，在他们的心里，或许比想要到达的彼岸更重要。”
“毕竟我们并不是所谓的孤胆英雄，而只是在追寻心目中的‘神迹’的朝圣者罢了。”
交叠的答音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默语，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这么想的，只有你们啊。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自甘堕落的悲观者而已。对于你们的想法，我不理解，也不明白。
“如果，能让你们活下去……那就牺牲我啊。”他迷糊道，“丢掉‘累赘’……才能活——”
“苏默语！”
稍稍尖锐的声音划破了眼前的黑暗，再次映入眼帘的，又是一片黄沙。
“呃……？”他努力去恢复体感，终于察觉自己已经坐在了地上。高大的身影为他挡住了强光，将什么东西灌进他的嘴里。
“唔……不是要省着用吗？”他反应过来之后，惊异道。那人收起水壶：“你在一天之内昏倒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托那一口水的福，他清醒了不少。
“差不多该走了。”王艮站起身，向他伸出手。容不得他拒绝，那只手拉起他的胳膊，搭过了王艮的肩头，两个身影再一次在沙漠中站立起来，向前走去。
“我刚刚……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他试探着问道。王艮瞥了他一眼，点点头：“挺新鲜的，我才知道人昏倒还会做噩梦。”
模糊的记忆终于打破了梦境的禁锢，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他勉强苦笑：“不是‘噩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那位和你走了鬼门关的朋友？”
“你……都听到了啊。”
“嗯，我也，都回应你了。”王艮小声地说。
——好像确实有那么一回事。
“他后来怎么了？”
“他走了——把我推出鬼门关之后。”
“……对不起。”
“那是我该说的话。”
他望着眼前的黄沙，看到那无尽的道路一直延续到天际，与蓝色交融，不禁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真的很怕拖累你……”
——是啊，我最害怕的，不过是在得救时看见比我更有可能、也更应该得救的同伴因为救了我而失去生还的机会罢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才想着放弃的。”王艮停住了脚步，微微活动筋骨，“原来是这样。”
“所以——”
“不过，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会如你所愿的。”王艮的语气竟然染上了笑意。
回忆结束了。但是，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死去呢？
完成了回忆之后，脑中一片空白，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应该继续被人拖着苟延残喘吗？如果一切到最后只是徒劳无功呢？若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让他先把自己抛下呢？我……又要害死救我一命的朋友了吗？
“就算是重蹈他的覆辙，我也不会放弃的——这是我选的，你别多想。”王艮的声音打破了他脑中的混沌，让他不禁顿住了本就踉跄的脚步，却被人硬拖了一段距离。
“我可不记得我是你什么重要的人。”
“要我丢下同伴自己走，我做不到，但我也不想就这么让自己死掉——你的朋友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王艮咬着牙，更用力地拖着他向前走。
“这么贪心，就不怕两个人都——”
“苏默语！求你，无论怎么样，先给自己一个撑下去的理由吧。”
现在还没到死亡时刻。他知道的，因为眼前的道路还在延续着。
虽然不知道何处是终点，唉，就当作是陪他一程吧。
“但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别把自己也搭进来。”
“那你得问我同不同意。”
啧，我就知道。
“……我晕倒的时候有说过你们的个性都很乱七八糟的吗。”
他沉闷地问。
“好像没有。”
王艮轻快地说。
写在后面：
幻梦与真实的重叠，现实与现实的重叠，虽然是相似的境况，却因为心境不同而改变了心情。
是抛下同伴独自前行，还是带上同伴向前寻路；是坚持与同伴前行，还是主动放弃自己......这之中也许没有绝对正确或错误的想法，因为这一切选择都建立在“如果仅我一人得救”的思路上。
如果仅我一人得救，那么我能坦然面对被我抛弃的同伴吗？
如果仅我一人得救，那么我能坦然面对坚持救我的同伴吗？
保全自己，保全他人，是选择其一，还是全部揽下？
现在，在绝境中，在有限的资源和时间里，生命急需一个答案。
不论答案如何，都不能停止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