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录_02_吟游
凌晨00:01。
夏夜短促地流过,在灯火中留下猛烈的痕迹。思绪在夜交响的昏黄里纷争不休。攲斜的枝干旁生道路两畔,垂悬其上的是我的日子,匆匆离去的它们被绞死在名叫生活的网里,此刻全都倒吊在我的头顶。
点了一支烟,也许透过繁飞的烟絮更能端视往日。我抬首静观时间烟蒂燃尽。
凌晨00:29。
我不知如何度过这六十秒,坐在马路边缘的我手足无措。二十八分钟似乎被空气掠夺了。冬日的火尤其温柔地在我身上燃起又化烬,夏虫不可语冰,短命的烟头在沙土上陈尸数具了。可令我慌乱的变故还没来临。
三、二、一.
凌晨00:30。
走过”12”的秒针极凶残地夺路而逃,心搏弹冠相庆。时针卡在零和一的正中央不偏不倚,我长吁短叹,左动脉欢歌着泵出颗粒状的血液。是时候动身了。理智把我扶起来,我在原地望自己远去。六十分钟的酒精现在才发作,我望见那个蹒跚的我大惑不解,在宽阔的大路上呕心沥血肝肠寸断。
我忘记我忘了什么。哦对,是那个,那个。
那个。
在脑髓一并吐出之前,干呕终于不屑地离去,我也终于记起我忘了什么。
分针,是分针。
我很想提醒远方与我貌合神离的我,但不幸失去了发声的能力。他果然被分针绊倒,跑过半圈的分针还得意洋洋。
车头灯交相辉映在我脸上,我也无能为力,只能告诫自己调整好一个飞翔的位置。我模糊地听从了。
空气消弭了飞翔的记忆,阴影先行坠地,在路正中央。
凌晨00:31。
躺在记忆里,车流纷繁。醉徒勾肩搭背,互笑骂间踽踽而行。那也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夜晚,灯火流聚,但还不算冗杂。走过灯红酒绿来到我的陋居,给我一种家的错觉。
我与过街老鼠的秉性难舍难分,日日疲于反顾。花天酒地的生活很快招上我门。不过我与它本就是近邻,也常远眺旧街的穷奢极欲,好像也无所谓谁找上谁。我何曾没有亲手敲开它的门过?
不重要了,再上一杯。
干了。满上。
其实三巡酒过并没有惆怅,但肯定有呕吐。
吟游者没有家。干了,满上!
举杯痛饮头颅里刚洒出的红酒浆,溢美之词不绝于耳,远方的空廊荡不尽这词句滔滔。
醉生梦死。
从回忆中被拎出,抛在柏油铺就的原野上。
凌晨00:32。
死狗……
我从容地回到身体里,明确地听见了这句赞美。脚从某处伸出痛击我的腰腹。起码断了三根。
一个人,或者一帮人,把我的身体扔上了车。我又不做声嗫嚅着送自己远去。我听见水声、骂声、还有自己的哭声。发动机的嘶鸣躺在我两旁关切地问我是否有性命之虞。我点了点头,它们偃旗息鼓。
操你娘,又他妈坏了。
凌晨00:35。
路灯在我左侧摇曳,在我的身体里摇摇欲坠垂垂老矣。我在长达十二米的深巷跋涉了十年之久,抬表一看竟只有四分钟。
四分钟之前?十年以前。
那时似乎是投机的热潮。所有人都想借“陷落”大赚一笔。
可是我还困于高利贷,全国的高利贷机构没有我未曾踏足过的。那是十年前一次……
不对,国家早就消失了。
还是不对,陷落…
不对。
我忘记了。
一个传说。
凌晨01:05。
我从逼仄里醒来,油箱诚惶诚恐地向我问好。
嗡嗡。嗡嗡。
我摇头。我不是贵客。缚手缚脚地正襟危坐只是为了临刑的姿态。油箱仓门椅背螺丝钉齐声附和,只有发动机三缄其口。
后备箱门应声而开,我享受着涌来的烟味令我宾至如归。
滚出来。
我被拎了出来,情理之内被踹了几脚。
认识我不?
凌晨02:46。
时间无序地跳步前行,和秒秒之间消失的间隙别无二致。
经过这番车程我终于呱呱坠地,但看看破碎的表盘,少一刻而又多一分钟的分针毫无美感,导致我难以原谅它曾绊倒我的罪愆。我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可是那个抽烟的人还在等我的答案。
认识我不。
我回答他像回答野狗,摇尾乞怜。他遂一脚踹在我下巴上,我以为我的头一辈子都低不下来了,愈加昂首,呈君临之态。
忘记是有代价的。周遭的人都围上来施以拳脚帮助我回忆。
我赶紧晕厥,逃入不堪的往日。
凌晨02:48。
那是考古发掘热,一群低能的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宣称所谓“陷落”真的存在。扯淡!无凭无据信口开河,我公开驳斥,自然首当其冲。历史会证明你们是错误的。我至今还相信那是扯淡。那是你们对人性的污蔑,无端的谎话!这般学术投机化的浪潮下,我终于被拍死在沙滩上。不过经由我潇洒地砸烂了邮箱,从此再没有邮件骚扰。不过我也被赶出了社区,毕竟是公共信箱。
然后呢?
高利贷。
头有点痛。
他妈的。
凌晨03:25。
记起来没。
你他妈谁。
我终于夺回了声带,颤颤巍巍地发出了狼狈的音调。他手里不知何时多的一根棒子。
钱呢。
我忽然认识他了。
空气在狂笑里奏鸣,夏季风开始久违地为我肆虐。
左右脑同频谐振。
嗡嗡。
凌晨03:27。
在萧条中流离失所的顺理成章地投向了高利贷的怀抱。还不是那群鼓吹“陷落”的学者造就了泡沫……
啐,人渣。按那个狗屁理论,所谓“更古”的种族不过困于孤岛……怎么没见挖出来个遗址?那无限陷落的坑呢?填了?愚蠢到无法自圆其说,人倒是失踪了好几个。
凡那些认出我的人,无不报以赞许或冷眼。“历史学家”终于成了“败类”和“救世主”的复合体。
无所谓了。
作为庸众之一,自然和高利贷成莫逆之交。
虽然我并不知晓这是哪家的打手,但是
两分钟肯定够我讨饶。
凌晨03:29。
这是你人生的最后一小时。抽烟的男人把烟灰扬飞,火星溅在我的脚旁。
你的运气很好,我今天正有时间。
我的眼睛适应往昔交界处的黑暗了。世界的轮廓开始逃离自己的框架,载歌载舞。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歌舞升平,为我送行。
给我根烟。我恬不知耻地伸手。
你兜里有。他的言语从眼球里挤出来。
我赶紧翻找口袋。
凌晨04:28。
你可以最后和世界道别,和你爱的人。
我猛吸一口烟,大半根烟顷即蒸发。
他以为我没听见,又补充道:
不过你这种蛆虫是没有感情的。
这是一句很温暖的话,但我的眼泪还是夺目而出。
我坐在悬崖旁。这里的崖深不见底,把光啮食罄尽,不出意料也是我的坟墓。刚抽了大半条的烟被我扔下去。我踉跄起身。
再见了。
跑。
我开始奔跑,一秒后有东西从左肩穿过。
你站起来肯定不是要跳下去。硝烟还没散,枪口很冷静地保持缄默。我听见自己倒下得烟尘纷飞。
凌晨04:29。
拜拜咯。
他都不笑一下。
我站在崖边,无言以对。
太阳升起了。
我看见大气层折出的光晕。三十年来我第一次见到日出。
轮廓和形状在回归万物,大地的尸体重新呼唤我的名讳。大脑开始危险地谐奏一曲欢歌。我的脚捻灭一条烟头,把它踢下崖沿。
大地开始燃烧。这是尸体最后的自焚。流光四转,烟火烙印在天空之上的之上,熔融的世界倾盆而下。火舌惊恐地孜孜不倦,剖心吐肺叫喊我在凡世的姓名。
凌晨04:30。
滚。
太阳在升起。
一脚精确地落在骶骨上。幽深的谷回环往复我的怀抱与张开的臂膀,统统是鸟鸣式的呼告。
重力无可争议地与时间争夺我。太阳在下坠太阳在黯淡太阳在消逝太阳在万劫不复,时间反演,光线已经离开世界了。地平线急剧上升,太阳被削出视线边缘。夏日熄灭了,太阳熄灭了。
太阳死了。
视线骤然凝固,意识在熔毁。
冬日。
叫喊愈发凶残无度。
Frisk。你的名字。
凌晨04:31。
我在空气中缺氧,在掉落里失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