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从艺历史(十二)
(书接前文:CV6062025)

二十五,我演《钟馗嫁妹》的情况
《钟馗嫁妹》是我从艺八十年来演得最多的一个保留剧目,该戏是明末张大复所作传奇《天下乐》中的一折。故事情节大致如下:唐代秀士钟馗,经纶盖世才气过人,唯因貌丑应试不第,为此自戕于后宰门而殒。同乡好友杜平,出面将钟馗尸体埋葬,并以其冤苦奏明圣上。为报杜平知遇之恩,钟馗将胞妹许他为妻。夜间,鬼卒们各携琴剑书箱,各执笙箫管笛,由钟馗率领送妹完婚。
这是一出以歌舞表演为主的昆曲剧目。我十四岁跟邵老墨师父学会这出戏,十五岁开始登台演出,经长期实践与探索,对这出戏的戏情戏理、服饰脸谱,以及音乐唱念和表演身段等,都或多或少地有了些改进。当然,这些改进是在对任务不断加深理解的基础上进行的,也是在很多同行和朋友的帮助下完成的,至于改得当与不当,我自己是没有把握的,这些年来观众对它的评价也不完全一样。现在,我就自己的体验和演出情况,分别谈以下几点:
(一)戏情戏理
钟馗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神话人物。据沈括《梦溪笔谈》记载,唐明皇病中偶得一梦,梦见一只大鬼捉一小鬼啖之。上前问过,那大鬼自称名叫钟馗,生前曾应试武举未中,死后决心消灭天下妖孽,故捉小鬼而食。唐明皇醒后,命画工吴道子根据自己梦中所见钟馗形象,绘成图形并悬于门前,谓能“镇妖避邪”。
昆曲《钟馗嫁妹》中,钟馗自称乃终南山进士,因献策神京,误入魔窟,鬼妖将其容貌变丑。赴闱应试圣上又不重文才,仅因貌丑而被革除功名,一怒之下自戕后宰门殒命。
《梦溪笔谈》说是“应武举未中”,《钟馗嫁妹》又说是“终南山进士”,究竟该以何为准理解这个角色的身份呢?我看过不少兄弟剧种扮演的钟馗形象(如京剧《奇冤报》等戏中都有钟馗)。他们塑造这个角色是各有侧重的。最早河北梆子以武扮为主,钟馗扎硬靠带楦判儿,双翎狐尾还带獠牙,俨然武将风度(因为他是死后呗风味“除邪斩祟将军”的,这样扮相自有道理)。而南昆演出则是以文扮为主,钟馗穿红官衣、红彩裤、戴黑判官帽,鬓插一枝石榴花,挂红髯口,嫁妹时又披红绸,俨然文职人物(因为他是“进士及第”,这种穿戴当然也有根据)。而我对这个人物,则觉得应以文武兼顾,刚柔相济进行表演为好。因为他是个舞台艺术形象,并非历史上实有其人,故而塑造时可以有较大的自由,可以在无悖于舞台美学法则和戏曲舞台规律的情况下,按照自己对角色的理解,给以不同侧重的创造,无需拘于一格。根据这个看法,我在表演这一人物时便以文中见武、武中有文的特点为塑造基调。就是说,他的性格和表象,不同于张飞、李逵,但又有点“张、李莽气”,不同于一般文职官员,可也有些斯文风采,二者熔于一炉,相互结合但又不露刀斧之痕才行。怎样才能结合好呢?我首先从服饰表演上做了某些改动。

(二)服饰表演
为了能从服饰方面体现这个人物文武兼有的特点,我扮演的钟馗是:头戴霸王盔,鬓插黑耳毛,挂黑开口髯,穿黑厚底靴,内扎黑靠牌,外罩黑蟒,肩部和胯部揎起来,这样便能给观众以魁梧英猛的形象感觉,这似乎是体现其武的一面。另外“送妹”时又改穿红官衣,戴红判官帽儿,系玉带,披红绸,穿红彩裤,这又似乎能表现其文的一面。这是服饰方面的外部形象。
表演上我主要是用身段、舞蹈、眼神、手势和台步,通过他对杜平的情,对胞妹的爱,对恶鬼的恨和对皇帝老儿的抗争,以及对自己身世遭遇的感叹,来体现他文中有武和文武兼备。
钟馗既是应考不中,自戕后宰门而死的鬼魂,又是死后被玉皇大帝封为“驱邪斩祟将军”的鬼雄,那么,表演这个人物时自然不能离开鬼步、鬼脸和鬼魂身段等特点,但又不能过分夸张这些特点,以免给观众造成厌恶和恐惧的感觉,从表演上尽量使之鬼魂人格化,让观众感觉到:他虽然是鬼但却是个冤鬼,能令人同情,还是个善鬼,令人敬爱,更是个讲义气,通人性,虽然不食人间烟火,却敢于替人间办事,敢于站在黎民百姓方面反抗统治阶级的好鬼。这样的鬼似乎是生活中存在的,日常身边可以见到的,但又不能完全人格化,他毕竟是个鬼魂,所以表演尺寸掌握非常重要,要似鬼非鬼,类人非人,介于人鬼之间,又超于人鬼之上,使之形成一个浑厚的舞台艺术形象。
另外,我在表演这个形象时,根据不同阶段的不同情节,按照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适当设计了各种不同的舞台表现情感。比如,钟馗一出场念诗:“驱驰万里到神州,准拟文章做状头,磊落英雄奇男子,雄风千古尚含羞。”要表现出他怀才自负和胸有积怨的神态。接下念道:“……多蒙杜大郎将我尸体埋葬。”此时面带感激和悲苦之情。“圣上见俺忠直,追赐'状元及第'”。此时颇带陶醉之意,手舞足蹈志满意得。加上想到马上即要送妹完婚,又有大小鬼卒前呼后拥好不威风,这一段要表现其兴高采烈的美相,即在文静与威武中又见其悲。
见到胞妹之后二人抱头痛哭,胞妹问他为什么现在变得这般光景,要他将离家之后遭遇的情况讲说出来时,钟馗有一段十多句长的<黄龙滚>曲子,叙述他怎样离家,途中怎样被妖孽改变容貌,又怎样由于貌丑而被皇帝革除功名,和一怒之下触后宰门而死的经过。这一段越说越气,充分发泄了他对“妖孽作症”和对皇帝不重文才重相貌的愤慨。此段表演是以怒为主,表现出他在文静与威武之中又十分恼怒的感情。
后来胞妹同意了他的意见,答应愿意与杜平完婚时,钟馗带领着大小鬼卒,欢天喜地送妹出嫁,途中唱道:“恁他那车轮马足,车轮马足,匆匆地趱去程,看旌旗掩映,烧绛烛油纱灯。听鸾凤和鸣,听鸾凤和鸣。吹龙笛,敲象板百媚自生;韵悠悠美听,韵悠悠美听。伞儿下,驴儿上,坐着个英雄俊。车儿中,端坐个弱质聘婷。”此时他心花怒放,深感自己夙愿得偿,所以每一举手投足,都表现出个喜孜孜的劲头儿来,这叫喜相,从文静与威武中流露其喜。
(三)脸谱化装
钟馗是鬼,又是碰后宰门而死的冤鬼,生前由于“妖孽作症”使其变得面貌丑陋可憎。照理说脸谱应该勾画得难看一些。我小时候,老师教我开的“钟馗脸”,基本上是以丑为主的格局的,线条粗、画面碎、色调单,尤其前脑门儿上一块血红极为突出,据说这是为了表现他撞死的特征。
后来我经过长期的艺术实践,加上不断观摩兄弟剧种的勾画方法,不断听取观众对钟馗脸谱的欣赏要求和理解,根据这些,自己逐渐做了一点改动。首先,我觉得不应重点突出他蒙冤自戕的惨相、愤相和恐怖相,而应按照其性格特点,着意突出其忠厚、正义、善良和才华横溢的本质。其次还应表现出他器宇轩昂,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气度。于是我试着将其改为细线条、多纹路、浓色彩,并着意突出其“美、喜、勇”三个方面。脑门儿上的红血斑依然保留但目的不是为了表现他碰死的特点,而主要是为了点缀其美,有象征血痕的意思,但不十分明显。这算是自己在钟馗脸谱上的一点改革吧。这种改革起初也是遭到过非议,被人说成是离经叛道不伦不类的,后来日久天长也就慢慢被同行和光大观众接受了。如今不少演员,特别是我教出的学生,在勾勒钟馗脸谱时,,基本是按照这种设计格局做的。

钟馗这个舞台形象,虽说是多年来一直深得广大观众喜爱,但是饰演这个人物的行当—架子花脸,在旧戏班中的地位却很低,经常得应一些杂事,比如每年正月的破台活动,就责无旁贷地要架子花脸饰灵官或煞神,这是些封建迷信角色,扮的样子多很恐怖和丑恶,又都是半夜三更进行这种活动的,所以演员一般都不乐意应这种事。
破台是由演员扮成煞神,出来撵鬼的一种迷信仪式,现在当然不会再有了,可是在旧社会却极其流行,而且有大破台与小破台之分。我就便在心里说说这种破台活动的情形,权作资料参考。
二十六,大破台与小破台
旧戏班。每年少说也得举行两三次破台活动。我几十年来也没有少干这种事,因为自己是唱架子花脸的。这种活动各戏班都约定俗成,得由架子花脸饰演其中的主要迷信人物。
每年正月初六到正月十五之间,戏班在第一个台口的第一天演出,首先要举行破台仪式,说这是为了避邪压崇,此为小破台。进行的时间多是在白天开戏之前,先由架子花脸饰一灵官,穿红蟒、戴包金盔、红彩裤、黑高方,勾红脸挂红髯口,手拿灵官鞭一管,鞭梢上挑一挂鞭炮。一开始场面先“打通”,接着上场门放一把彩火,灵官在后台一声高喊,然后随彩火的烟雾上场,做出几个舞蹈身段之后,由检场人递过一只活公鸡。公鸡得是黑色的,灵官将鸡脖子一扭,鸡头被揪了下来,然后用鸡血在台柱子、台墙和台面上洒血,洒完血灵官举起钢鞭,检场人将上面挑着的鞭炮点着,灵官沿前台口左右走动。鞭炮放完,破台仪式也算完成了。这小破台仪式,较比简单,而且一般都是白天举行,又是在台上,不下台即可表演时间前后也就十几分钟。要是赶上大破台可就麻烦得多了。
大破台是每当一个新的台口建成后,首场来这里演出的剧团必须经过破台才能开演,。这种仪式比较繁琐,也比较隆重,所以规定必须由古老的弋腔戏班来破。据说民间小戏班是破不动的。即便是其他剧种在这里首次开演,也得特意花钱请个弋腔班来破台才行。以前,醇王府庆字科的著名花脸演员盛庆玉(恩庆班的)在戏曲界很有威望,所以凡大的戏台都必须请他去破。北京城里一些老园子,多半是盛庆玉破的台。民国年间,我和侯益隆也都破过台。益隆比我破的更多一些。因为破完台多少还有一些额外的赏赐,所以也有个别演员争着去干这种活动(当然多数还是不愿意干这种事的)。
大破台的时间是在深更半夜进行。人们都入睡了,鸡不鸣犬不吠,场内漆黑一片,台上台下非常肃静,由架子花脸扮成煞神,另外四名演员扮成灵官,一名演员扮成女鬼,准备黑色活公鸡一只,五彩棉线一束,五个黑碗,赤豆杂粮和彩、白酒等物品。场面用弋腔鼓点“打通”之后,煞神在后台一声呐喊,立即台上一盆白酒点着发出蓝光。女鬼披头散发由鬼道门跑出,台上放过梁彩火一把,煞神与四灵官随彩火烟雾追女鬼上,在前台跑两圈后女鬼逃出剧场外面,煞神用宝剑将公鸡头斩断,鸡血满台抛洒,再用剑将五个黑碗一一剁碎,赤豆杂粮与五色棉线由煞神拿起来在四处抛掷,边抛边追女鬼出剧场。粮线和鸡血都丢洒完毕,女鬼也逃出园子外面了,煞神及灵官再回到台上去,这大破台仪式即告完成。女鬼逃出去后不能再从正门进来,必须从剧场的侧门或后门再回到台上。接着由四名演员扮演的童子出来用白酒往地上洒一点,用扫帚簸箕清扫完台面,再在台口前檩钉住破台符,这大破台的仪式即告全部完毕,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开锣唱戏了。
不管是北京城里还是河北乡下,在早先,大破台之后的头一出戏必须唱弋腔,等弋腔开了台,别的剧种才好去唱,这是规矩。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规矩,这种规矩都包含些什么内容和用意,我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反正祖上就这么传下来的。
以上说的是大破台与小破台仪式。此外还有很多别的规矩和仪式,如犒台、摆台、对台、搜台等等。这些活动有的是带走封建迷信色彩的,今天当然不可效。有些虽不含封建迷信色彩,但也无多大意义。下面我就列举几件这方面的仪式以说明旧时戏班的一些状况。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