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格努斯之怒》——第十三章
译者:lrc
校对:黑军克星斯派尔

随波逐流
极目远眺,入眼尽是炫目的蓝天,那是她年轻时的天空,还没有被石化排放与烃类废气污染。地球埋藏着燃料的秘密已经被知悉,但全球范围的大规模应用仍是千年以后的事。
山巅的景色是如此雄奇秀丽,雾谷氤氲,深林幽邃,黑沉沉的大海掩盖了无穷的奥秘。
但每次回来,最吸引她的仍是这片天空。
在那之后的岁月里,阿里维亚曾见过许多世界的天空,但全都无法与旧地球的璀璨相提并论。也许这确实有些狭隘,但她无法抗拒家园世界对她灵魂的召唤。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如此匆忙地离去……?
痛苦的记忆涌上心头,但她抛诸脑后。
阿里维亚不想离开这充满回忆与宁静的地方。
她明白这只是对她出生之地的眷恋,一个旧日的幻象,在世界向她展现它的真面目,并残忍地揭示她自身的秘密之前。上一次她在梦境中来到这里时,约翰·格拉玛提卡斯用一个警示篡改了它。
想起上次的情形,她的目光从无垠的天际转向林地的边缘。草木繁盛,在虬髯的枝干之间只能看到缓缓投下的斑驳月影。
再次看到那只强壮的牡鹿时,她笑了。它正在林地的边缘漫步,精纯的壮美无论第几次看到依旧动人心魄。但这一次它的光彩却变得黯淡,金红色的皮毛在绝望的奔逃中伤痕累累,曾经威猛的鹿角在血腥的战斗中破裂、折断。
曾经他是群山的王者,带领着猎群跋山涉水,但此刻他隐遁于此,积蓄力量。
阿里维亚屏住呼吸,即便最轻声的低语也会打破这片宁静。
牡鹿抬起头,它的鼻孔一张一翕。
上一次她看到这头牡鹿时,它正奔向高耸的山峰,双目赤红的狼群紧咬不放,撕扯着它的蹄子,而现在它正缓缓向她走来。
每踏出一步,牡鹿的外形都在变化,蜕去象征寓意的皮毛,化为她上次见到他时的形貌:一个高瘦俊朗的男人,穿着挺拔的农人衣装,蓄着硬实的褐色胡须,双肩宽阔,强壮的臂膀上布满旧伤疤。
另一个伪装,但至少讨人喜欢。
但无论祂以什么形象面对世界,都无法隐藏祂双眼背后狂野的力量与威慑。
“离开泰拉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她说道。
“我知道,我也想尊重你的决定,我真的想,但是……”
祂的话语悬在半空中。解释是多余的。
“我为你守在摩洛克,但我无法阻止他。”
祂不需要问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那是个不可能的任务,阿里维亚。没人能阻止他,就算与曾经的他同样强大的人也不行。”
“我们试过了。”阿里维亚说道。“好人为此而牺牲。”
“但你没有。”
“是的,我没有。”她苦涩地说道。“我从来都不是牺牲的那个人。”
他们在沉默中坐下,望着眼前的大海。在漫长的一生中,她曾踏足过许多天涯海角,但她从未厌倦过观看和聆听海浪拂过沙滩,拍打礁石。
“你为什么在这里?”阿里维亚说道。“你没有更重要的事吗?比如说,银河系的命运,泰拉的防卫之类?”
祂点了点头。“我有不计其数的重要事情要去做,阿里维亚,而且很多事快有结果了。”
“那我猜你在这里是因为其中一件事牵扯到我?”
“确实。”
“我会喜欢这件事吗?”
祂想了一会,说道:“不,但这是必要之举。”
“那你去死吧。”阿里维亚说道。“你不再能指使我了,再也不能了。你发誓摩洛克是我最后的任务。”
“也许可以说你的任务失败了。”
“滚蛋。”阿里维亚厉声说道。“你刚说过没人能阻止荷鲁斯进入那个传送门。我记得带你走上那些台阶,然后你告诉我咱俩从此再无瓜葛。”
“当时我是认真的。”祂说着,伸手握住她的手。“现在也是,我也希望不用再麻烦你。但请让我给你看看眼前的危机。”
她抽出自己的手,说道:“我看着摩洛克陷落。我也去过你皇宫的城墙外面。相信我,我知道有什么危险。再说了,就算荷鲁斯赢了,我看他也不会比你更糟。”
“你并不相信。”祂说道。“你知道黑暗中隐藏了什么。你听过未生者的低语,你见过人们屈服于混沌会发生什么。如果有其他方法,我就不会向你开口了。”
“你是个骗子,怪物,阴谋家和杀手。”阿里维亚说道。“你的军队以统一的名义屠杀了数以百万计的生命,摧毁了所有反对你的人。你用自己的血肉创造了怪物,又把他们扔在银河里,现在你又惊讶于他们居然敢反抗你?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只有你能看见的愿景。你知道马格努斯杀了马尔卡多吗?”
祂颓然地点了点头。“我感受到他的死亡。我感受到他被马格努斯终结时的痛苦。”
祂流下的泪水饱含真切的痛楚,阿里维亚对祂的爱恨交加令她阵阵心悸。她的眼中噙着泪水,但她愤怒地抹掉它们。
“你的双手背负了太多血债。”她说道。“我们所有人的手都是。我只想结束这一切。”
“那就帮我结束它。”祂说着,再次向她伸出手。“让我与你分享我的所见所感。”
违背了理性的判断,阿里维亚缓缓握住了他的手。
帝皇在一瞬间向她展示了宇宙的一切。
阿里维亚仰起头,放声尖叫。
沉沦无间,如同她眼中被锁在黄金王座上的腐尸。
踏过那扇不协调的木门时,马格努斯短暂地感到被拉扯的错觉,就像一次传送,但更加深沉。温度骤变,一股战栗传遍全身。
无论他们现在在哪儿,都远比之前的位置更深入地下。
启示正等着他们,祂金色的双目愈发明亮。
“我来过这里。”马格努斯说道,一阵耻辱的浪潮席卷他。
“您的灵魂碎片的记忆吗?”阿里曼问道。
“不。”启示转向阿里曼。“你的基因之父来到这里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影子,也不是借自他的某一部分的记忆,而是赤红的马格努斯,骄傲而忠诚的帝皇之子。”
“这里是……?”阿蒙说道。
“王座室。”马格努斯接下话头。
尽管千子宣誓效忠战帅的大业,并与那些意图摧毁帝国一切的战士并肩作战,但此地的传承却伟大得无法被轻忽。启示引领他们深入帝皇的内室时,它一直沉重地萦绕在他们头上。
地下暗湖所在的洞穴已经大得不可思议,而这个地底要塞的规模却较之更大了一个量级。其中塞满了各式机器:长度似乎无穷无尽的蒸汽管,铺满地板和墙壁、如同垂死巨蛇一般的交缠线缆。高耸的设备连绵成行,夹杂着无数面板和量表,尽管马格努斯无从猜测它们度量的东西。
深埋的机器运作产生阵阵搏动,永不停歇的活塞在洞穴最远端持续往复,地板因之而不断震动。庞大的地形改造设备喷发出刺鼻的臭氧,在空气中挥之不散,闪烁的电火花在用于维持能量流的巨型机器之间穿梭跳跃。
数以千计遍体油污的机仆在身穿红黑色斗篷的机械教技术神甫的监督下维护着这些机器。马格努斯听到了代表警示的二进制尖啸,但这些脸上嵌合了机械和血肉的机仆没有逃跑,他们判定服务机器的优先级仍然比这些新出现的战士更高。
在巨大洞穴的几何中央,坐落着一个奇诡而可怕的黄金构造,马格努斯曾在预视和梦境中亲眼见过。那是个庞大而耸立的高台,足有数公里高,通体镶嵌着银色的符文电路。其中蕴含的科技是如此神秘,连马格努斯都无法测度的运作机理将自上而下的每一台机器都束缚住,这是一个由线缆和管路组成的戈尔迪乌姆[1]网络,正将无穷无尽的能量送入它跳动的神秘核心。
但它们并没有吸引马格努斯的眼睛。
在山峦般的高台之上,许多金色的大门环绕成阵,它们的表面都被难以想象的巨大冲击力压得弯曲变形。每一扇门都大得足以让机械教最大的战争机器昂首通过。整支军队都能够穿越这些大门,它们的尺寸比马格努斯在皇宫外廷见到的所有门户都要大。
甚至连巨像之门和戈耳工堡垒的门户也相形见绌。
就连雄狮之门都无法与它们的宏伟壮丽相提并论。
但这些非人尺寸的传送门同样没有吸引马格努斯的眼睛。
他的目光紧锁在黄金高台顶端升起的,由黄金和白银构成的巨大王座。它的外表被青铜和铂金层层修补,似乎内部机件已经失效,被修复了很多次。端坐在这台不可理喻的机器上,祂的头被向后锁住,双目紧闭,从头到脚包裹着鎏金的铠甲。
琥珀色的澄澈幽光轻柔地在祂坚毅的皮肤上闪烁,照亮了祂苍白的躯壳,绷紧的下巴,不断逸散的力量和承受的痛苦。无法想象的力量正通过机器流入他父亲的体内。
“我应该和你还是和他说话?”
“我们是一体两面,但还是和我说吧。”启示说道。“你对黄金之门造成的伤害迫使我全力应对。未生者在另一侧的进攻毫不停歇,网道中的战争愈演愈烈。”
“这是我做的?”马格努斯震惊地说道。“在我尝试警告你荷鲁斯的不忠时?”
“是的。”启示确认道。“我并没有混肴你的初衷和讽刺性的结果,马格努斯,但阻止未生者的代价太大了,以至于我真的没有办法感谢你。成百上千的生命在对抗无穷无尽的污秽与腐化中牺牲。如果没有我一直留在黄金王座上,泰拉现在就会变成一个恶魔世界。”
“我……我当时不可能知道。”马格努斯说着,不由得用力握住权杖,力量之大使得它的护木和精金核心开始崩裂。他的魔法书发出嘶嘶声,被谋杀的世界的受害者开始蠢蠢欲动,从多变的书页中喷吐出摇曳的巫火,沿着手臂蔓延,饥肠辘辘而又野心勃勃。
“告诉过你的。”启示说道。“你得到过指引,你受到过警示,但你知道得太多了。”
“我只知道你告诉我的。”马格努斯厉声说道,晨星的光芒在权杖上闪耀。
“我承认这是个错误。”启示说道。“你生来就比任何其他兄弟看得更远,但我比你更了解亚空间是何等黑暗而可憎。而当我告诉你有些地方连我也不想去,有些底线连我也不想触碰的时候,你应该知道你的界限在哪里。”
启示言语中的自负与傲慢如同一记耳光。
“你的狂妄惊世骇俗,你的傲慢无出其右。”马格努斯说道。
他感到自己对诉诸暴力的欲求正在压倒对答案的需要,但他努力控制住情绪。
马格努斯环视整个厅堂,无法理解帝皇置身于此却没有重重护卫。
“你的禁卫在哪里?”马格努斯说道。“城墙上的战斗已近油尽灯枯,我看到上千个康斯坦丁的手下在巨像之门战斗,但禁军统帅不可能让你毫无防备。”
“我把他们从我身边移走了,孩子。”启示说道。“眼下他们还在试图闯进这里,担心我在谋划什么可能威胁自己生命的事。”
“是吗?”马格努斯说着,向启示走近一步。
“很有可能。”祂说道。“你的脚步引领你踏入冷宫是有原因的。我曾希望你还记得通过大天文台的密道,而胜利大厅一直以来都是我微服私访我的人民所用的秘密通道。”
启示话语中的暗示给了马格努斯当头一棒。
“是你让我看到灵能护盾的裂缝……”
启示点了点头。“是我。没有我的召唤,你永远都进不来。”
“那你为什么召唤我?”马格努斯追问道。“你一定知道,当我站到你面前时我会做什么。”
启示向前迈出一步,把手搭在马格努斯的肩上。祂的双眼就像是一池熔融的金水,深不见底,如同恒星内核般明亮。
祂摇了摇头,说道:“我希望我知道,孩子,但在你置身于此之前都是个谜,这就是为什么这次豪赌非常危险,以至于我不得不对除了马尔卡多之外的所有人和康斯坦丁保密。”
“危险?像萨特奈恩的计谋一样危险?”
启示轻声笑了笑。“罗格的计划与之相比简直是板上钉钉。”
“那就让我揭开谜底吧。”马格努斯说着,将权杖的尖端击向启示的胸口。一道超自然炎流从权杖窜出,由内而外地摧毁了他父亲的化身。
至纯的火凤之焰吞噬了祂创造的肉身,令那个非人之人发出尖叫,灵能火焰同时在物质界域和非物质界域燃烧。它向启示的四肢蔓延,点亮祂的躯体,灼烧祂的手臂,祂像落入陷阱的野兽般嘶吼、蜷缩。
火光燃尽,连同启示一并消失了。
只有那个人佩戴的银戒指幸存下来,跌落在石头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马格努斯弯腰捡起它,将戒指滑入右手中指,信手用权杖的底端拨弄着启示的残灰。戒指扁平的头部刻着一枚风格奇诡的眼睛,雕琢得异常精巧。
马格努斯在他的子嗣们向他聚拢时攥紧了拳头。
他感受到他们的困惑,他们的无所适从。没有人预见到这一刻,连他也没有。没有黑鸦学派的战士能接受对未来的一无所知。
“您杀了他……”阿蒙说道。
“我杀了一个傀儡,而不是主人。”马格努斯说着,开始攀登黄金高台。踏足高台的第一个阶梯时,他转身望向满怀期待的子嗣。
“这次重逢不是你们能参与的。”他说道。“组成曼荼罗阵形,或者至少合三人之力尽量组成,在这里等我。”
阿里曼踏前一步说道:“行所当行,吾主。”
马格努斯点点头,心怀一念,朝着黄金王座上的伟岸身影攀登。在他身后,他的子嗣们在台阶底部组成残缺的曼荼罗阵型,举起爆弹枪,进入战斗心境。
他的步伐修长而坚毅,尽管山巅的王座看似遥不可及,但顷刻间他已经到达高台宽阔的顶端。
尽管他在远处已经看见了祂,但如此近距离地与父亲面对面仍然深深刺伤了他。自从尼凯亚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共处过,而那一天的虚伪依然纠缠着他的内心,就像一枚危险得无法摘除的弹片。
靠近之后,马格努斯能够看到父亲写在脸上的压力。皱纹累累,眉头紧锁,佩着桂冠的额头汗如雨下。祂双目紧闭,尽管祂必定感受到马格努斯正满怀杀意靠近。
但祂依然端坐着,无视祂儿子的出现。
马格努斯听到质量反应弹的轰鸣,回头望向洞穴的地面。
六名战士正利用庞大的机器作为掩体移动。
三个人身穿冰蓝色的盔甲,另外三个则是幽深的翡绿。第六军团与第十八军团。莱缪尔·高蒙尾随其后,在逻辑引擎后方敬畏地屈身。起初马格努斯以为野狼的步伐缓慢而蹒跚,但他马上意识到父亲的超然存在同样也在影响他们。
如斯愤怒,竟战胜了他们的敬畏之心!
马格努斯眯起眼睛,他从子嗣们共同的记忆中认出了第六军团的战士。
“博德瓦尔·比亚尔基的守望猎群。”他说道。“你们还带了夜曲星的盟友。”
这些鲁斯的走狗在卡米提·索纳上与他的子嗣战斗,又一路跟随穿越浩瀚之洋在水晶迷宫的中心对他们发起攻击。
这不是巧合……
枪火声在星际战士之间你来我往。他的子嗣们处于二比一的人数劣势,但即使他们无法全力施展,他依然不担心他们的安危。
马格努斯从下方的战斗中回身。他不能犹豫。
面对共同的大敌,哪怕只是停顿一瞬之息,都会剥夺他的决心。他回想起普洛斯佩罗,想起那些无可替代却永远失落的知识,想起战死的无数子嗣。想起尼凯亚的谎言与背叛。他回想起那些许诺为真的假象,轻易背弃的诺言,握不住的希望,一同探索浩瀚之洋的希望。
他望着父亲的脸,手臂回撤,高举权杖,如同鱼叉瞄准了鲸鱼的眼睛。
长矛在他手中颤抖,凝成完美的利刃。
他的手指紧扣在冒烟的长柄上,直到苍白失色。
利刃的尖端烧至红热,闪耀着熔岩般的明亮,被马格努斯残破的灵魂中所有的痛苦加持。它足以一击毙命,足以终结一个神明的统治。
他放下长矛,垂下头,悔恨梗在咽喉。融入弑神之刃的仇恨与力量消散无迹,如同黎明的烛光。
“我爱你,曾胜过所有人。”马格努斯泣不成声。
动作的残影令他猛地抬起头,一个身量与他相当的形体如九天惊雷一般砸落在高台顶端。冲击波呈环形向外扩散,周围的机器火花四溅,超载的能量喷涌如泉。
熔炉的炽热席卷周遭的空气,马格努斯遮住眼睛。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形体从消散的高热蒸汽和四散的光芒中现身。
一个身穿绿色铠甲的巨人从他在金属地面砸出的坑洞中缓缓起身。棕色鳞片制成的闪亮斗篷紧扣在肩部的巨龙头骨上,身上披挂着帝国最精良的战甲,巨大的护手咆哮着放射出幽蓝炽热的能量。
他的皮肤如午夜一般黝黑,如打磨过的黑曜石一般光滑,他的双眼通红得如同血战结束后的日落。一只手在拳套中紧紧握住,而一只手抓着一柄用坚不可摧的钢铁与青铜制成的巨大战锤,名为厄卓库勒——燃烧之手[2]。
“所以,传言是真的。”马格努斯说道。“伏尔甘还活着……”
[1] Gordian:戈尔迪乌姆。传说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来到小亚细亚城市戈尔迪乌姆,该城的宙斯神庙中有一辆战车,被一个极端复杂的绳索绑住。谁能够解开绳索,谁就能统治世界。亚历山大挥剑斩断了绳索,这一举动预示他能够统治已知的世界,但这种近乎作弊的解法也昭示他的统治无法长久。
[2] Urdrakule:厄卓库勒,在歌特语中意为“the Burning Hand(燃烧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