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满身伤痕地从泥泞中站起,开始新的生活

我喜欢这个设计:这本小说从莉拉的盒子说开去,又在快结尾的时候回到了这个盒子,只是这期间发生的光怪陆离的故事让人恍惚。大家都长大了几岁,有些人变了,有些人没有,所有熟悉不熟悉的人都在期间变幻,一会是本人,一会又不是。这个那不勒斯动荡的城区看来是个有趣的惊心动魄的世界,当埃莱娜把那个盒子从桥上推进河里的时候,好像一切都裹挟着莉拉所拥有的,随着阿尔诺河冰冷的河水消逝去了。那个盒子里的笔记本记录了莉拉的童年,除了偶尔对埃莱娜的诉说之外,她事无巨细地在纸张上记录:她创作《蓝色仙女》感受到的纯粹的快乐,又在老师那遭遇了同等分量的痛苦;对“我”一直持续不断上学产生偶尔的疏离感到愤怒;她对做鞋的热情以及完成一双鞋时的喜悦;她对斯特凡诺的爱和对马尔切洛的恨。我理解埃莱娜想要摆脱莉拉对她的影响,毕竟她会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大学生,不同于莉拉这样一直被困在那不勒斯,她需要成为一个更像埃莱娜的人。只是,把盒子推下河去,真的有用吗?
恐怕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又或者意识到了却不愿意承认:莉拉对她的影响,远超她在生命成长轨迹中遇到的任何一人。埃莱娜到现在都能清楚地记起《蓝色仙女》里的故事,她那受到老师表扬的文笔也有着莉拉的影子,这是莉拉在文字上的天赋,“真实自然”“优美精准”。在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因为“暗中较劲”的影响,当她看到身边的男孩子、男人们都对莉拉青睐有加,而“我”却无人问津时,埃莱娜才更想“我要去读高中”“我还要学希腊语”“你并没有全面超过我,在学习上我要远超于你”;莉拉和肉食店老板结婚前后,埃莱娜也迫不及待地找了男朋友,在那些暗无人烟的夜里,她任由自己男友的双手在她身上游走,甚至想要安东尼奥对她身体各处进一步的侵犯。连这种对男女之情的渴求,都是被激发出来的,那个男人甚至都不用是“我”真正爱而不得的尼诺。这种从上而下,从内到外的渗透,像个印在心上的烙印,让埃莱娜无从逃离。
那么斯特凡诺·卡拉奇,这个男人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令莉拉感到陌生的男人的呢?我不确定,只能回头翻开上一本书寻找线索:在埃莱娜从那个让她感到恶心的小岛之旅回来之后,她发现这肉食店的老板,已经买好了一辆比索拉拉兄弟的菲亚特还要阔气的敞篷汽车,他像苍蝇似的围着莉拉好久了。我要问,所有悲剧难道就非得这样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吗?
自那以后,这个男人便开始了:他开着耀眼的新车载着莉拉和埃莱娜开始招摇过市,带她们去未能成行的海边;他表示愿意用高价买下那双莉拉和里诺话了很久时间才做出来的女鞋,这一下子就点燃了里诺的热情,眼睛都冒出了光;他告诉鞋匠,“你应该找工人,我来付钱,你们来决定选人的事情”,这样作坊便会取代修鞋铺;他甚至同意做出来的鞋子,还是“赛鲁罗”的牌子,他承担了所有的费用,利润却和赛鲁罗一家平分。鞋匠和里诺就这样一下子站到斯特凡诺身后去了。斜眼太太更不必说,家里站满了有钱人,她自己就快要挑花眼了。
那么莉拉呢,她是怎么同意的?埃莱娜从岛上回来之际,她发现莉拉和斯特凡诺已经就很多问题严肃地交谈过,她们充满暗示的语气证明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莉拉亲口向肉食店老板求证,“你真的和别人不一样吗?”;在斯特凡诺说他愿意买下那第一款鞋子,莉拉亲自“跪在斯特凡诺面前,用鞋拔子帮他穿上新鞋”,你得承认,这个画面有多么令人震惊;斯特凡诺让人将莉拉的设计图纸装上镜框,挂在墙上,要求鞋匠和里诺严格按照莉拉的原始图纸来制作鞋子;他慷慨地为莉拉花钱,她光彩夺目的样子狠狠打着城区的脸,即使未来的婆婆和小姑子都对她颇有微词,他也站在她这边。
或者说,莉拉只是单纯的不想嫁给马尔切洛而已,斯特凡诺只是个好一些的选择。但我又有些怀疑,对这么一个破旧的那不勒斯小镇来说,莉拉真的有选择吗?不管怎样,她嫁给了斯特凡诺。然后事情就推进到让莉拉愤怒,让我震颤的部分:马尔切洛在婚礼上坐下,松开领带,翘起了二郎腿,脚上穿着一双赛鲁罗牌的鞋子。那双最初的、由莉拉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鞋子,上面沾满了莉拉的手印,也包含了她所有的心血。斯特凡诺用这双曾说要好好珍藏的鞋子,拿去做了交易,他将它送给了莉拉厌恶的马尔切洛·索拉拉。
我以为莉拉会歇斯底里地跳起来爆发,就像引爆一颗炸弹那样。但她没有,尽管已经非常接近:莉拉用力拽过丈夫的手臂,拉着他离开了。“如果可以的话,她会把他的手臂撕下来,高举过头顶,穿过大厅,她会把这滴血的手臂当成一根棍棒,或是那驴腮骨,狠狠劈在马尔切洛的脸上,瞄准他打下去。”斯特凡诺肯定觉得自己更成熟,更隐忍,更有手段,也更有远见。尽管他也不喜欢马尔切洛,恨不得“拿一把刀捅到他肚子里”,但他需要赚钱,还要照顾鞋匠的家庭不被摧毁,保护莉拉的朋友们不被报复,他不得已拉了索拉拉兄弟入伙,为这个作坊的生意加上保险。他甚至可以借此认识一些市里的重要人物!这一切,只需要把那双鞋子送给马尔切洛就可以实现,根本就不复杂。偏激粗俗的莉拉,真实什么都不懂,他做错了什么!
莉拉有些出离愤怒。当她的新婚丈夫用一记响亮的耳光用力掴在她脸上的时候,她好像才得以窥见一丝真相。斯特凡诺·卡拉奇令人陌生,这个长着粗短的腿、长长的胳膊,手指白皙的人,是怎么和她结合的呢?她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某种不辨西东的困境,令她在宽敞的是海景房间里也觉得冷,无名指上那枚沉甸甸、亮闪闪的婚戒叫她觉得恐惧。这个蜜月的头一个夜晚,莉拉喝了很多酒。但随着时间越往深夜推进,她就越清醒。像一层层解开面纱一样,在跟随着自己内心进程的推进后,她发现自己的丈夫面部轮廓在变形,他像是被自己的父亲附了身。明明在早上,他还是那个吸引她的,充满抱负的、非常自信且有教养的小伙子,可到了晚上,他就像褪去了某种皮肤,变成一只张大嘴巴露出白生生的牙齿、吐着猩红舌头的怪物。
她躺在床上不断挣扎、扭曲着身子,嘴里重复大喊着“我不要你!”却没有用。她的丈夫紧拽着她的手臂,用腿压住她的手,俯下身用手指轻轻扇她耳光,然后用近乎残暴的激情撕裂了她。“莉拉打消了反抗的念头,陷入了一种无声无息的恐惧。”她的内心只剩下一种情感:她憎恨压在她身上的这具躯体,也憎恨斯特凡诺·卡拉奇的名字和姓氏。
我久久地停留在这一段,不能前行。有个不知名的原因拉着我反腐咀嚼这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变形的过程是怎么形成的?我只好又翻开上一本书,看看斯特凡诺·卡拉奇这个人是何时出现的,又是如何和莉拉结了婚的,他是怎么骗过那么聪明的莉拉的呢?我认真地寻找线索,又不惜大费笔墨地仔细记录,然后才慢慢回过神来。埃莱娜·费兰特——这个神秘非凡的作者,用悄无声息的笔触在细节里策划了这一切。她笔下的这场婚礼,这段婚姻,在短暂的拉开帷幕之后,又迅速地踏入了坟墓;她让莉拉的丈夫,在一天之内,从早上的爱人,变成了深夜里的敌人。你甚至来不及转过头责问她“为什么会这样?”,你只恨不得希望自己可以给莉拉递上那把餐刀,好让她在最绝望的某个时刻,深深地扎进斯特凡诺的胸膛里去。这种从天上到地下的阅读体验中,有一种隐秘的难以言明的魔力,她拉着所有角色在你面前说话、表演,让你气愤、担忧,让你感慨、惆怅,最后把自己也变成表演的一部分。我和莉拉、埃莱娜一样,都不过是她手中的提线木偶罢了。
莉拉那处在新小区里的家,里面的和周遭的一切都让“我”很着迷:崭新的家具,漂亮的餐具,嵌有木雕的镜子,更不消说莉拉给我准备的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美味食物,都是“我”爱吃的。甚至还有可以能放出热水的水龙头,得以让“我”只露出脑袋美美泡澡的浴缸。莉拉得到了她们俩从小就梦想拥有的财富,不是那装着金币和钻石的保险箱,而是具化成浴缸,装满美味食物的冰箱,宽敞的卫生间,还有各种各样的房间。但是莉拉比她单身时更加孤单,朋友们鼓不起勇气来到这新小区,她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妻子这个身份好像让她被关在了玻璃容器中,就像是一条帆船在一个没人靠近的海域中航行。”对待丈夫,她选择退让——“他想要怎样,我就怎样”,打电话的时候她会说“喂,我是卡拉奇太太”。这就是让我疑惑的地方,婚姻这种东西,到底可以把人变成什么样?这个故事里的绝大部分的旁观者在看到莉拉的伤痕时,都觉得斯塔凡诺是对的,是因为“他知道应该怎样做个男人”,还是“她早就该受到修理了”呢?女人们很清楚:当男人爱她们的时候该说什么,当男人打她们的时候又该说些什么。所以,我想莉拉察觉到了大多数人的婚姻是怎么回事,但她可能不清楚婚姻本该是什么样,又或者说,婚姻可以成为什么样的状态。在她看来,进入婚姻就是要意味着要狼狈不堪,要戴上一副眼镜,扎好脖子间的丝巾。她像是脚踩着一双不合脚的鞋子,被迫地不自觉地强迫着自己把双足都嵌进去,不管疼不疼,不管出不出血。她用自己某种无形的牺牲给埃莱娜换来了这份独属于富人的绝佳体验。
做女人真的很难。真的很难不触犯男人的那些细致的规则。就像莉拉报复似的在众人面前和前追求者调情,“我”也在安东尼奥最痛恨的人面前羞辱了他,就好像我不在乎他和他的感情,往他脸上吐了唾沫,只因他“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卑躬屈膝”。这种相似的令人悔恨的痛苦回忆在攻击着我,叫人沉默。
“我和莉拉永远都成为不了那个在学校外面等尼诺的女孩,我们俩缺少某种难以描述但至关重要的东西,即使远远看到她也能从她身上看出来的一种东西,那种气质,要么有,要么没有,靠学习拉丁文、希腊语或者哲学是不可能获得的,甚至卖香肠和鞋子赚钱也没用。”看到埃莱娜的这段胡思乱想让人也跟着沮丧,但又有点好笑,你说的也许是对的,可莉拉根本不会在乎这个狗屁尼诺和他的什么小女朋友。
莉拉对那张即将挂在鞋店里但随后又被烧毁的她自己的肖像画发表了看法,这个过程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她在图画和色彩上的艺术感,如同她在文字上的天赋一样。这种不时的对周围人的震撼让索拉拉兄弟也不得不臣服:“太太,做你想做的吧。”我当然知道莉拉的能耐,毕竟她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天才女友”,但作者在这个过程中的描述自有一种魅力,尽管那不勒斯的日子每天都在推进,像飞速转动的车轮,但面向我们的镜头却一直稳稳地聚焦在莉拉身上,叫我们——莉拉身边的各种人,以及读者们知道,莉拉是具有何种力量,得以一如既往地成为整个故事的中心的。
在加利尼亚老师家聚会的这个夜晚,当这么一群“新朋友”聚集在阳台上各抒己见的时候,我预想不到她们之间的关系会第一次出现破裂。在我看来,埃莱娜用那些她在报纸上看来的拼凑的话语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她那种自信又恍惚的语调可能只是为了融入这种争论,或着单纯为了迎合尼诺而已。莉拉受到的冲击更大。她原以为自己会一如既往地受到他人的喜欢,但事实上所有人都忽略了她,就好像她不存在。她的世界确实像她感受到的那样,只有寥寥几个从小认识的朋友,说一些无聊的话,吵无聊的架,她一辈子都只能跟她丈夫和肉食店打交道,这是一种苍白的事实。她本能地对这种排他性的无视进行了反击:那所房子里的都是一群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烂人而已!我未见过莉拉失控地说这么难听的反常的话,即使在那场婚礼上也没有。伴随着她跟丈夫之间反常的互动,看得出来:这种跟更大广阔世界之间的失联让她恐慌难受又不知所措。在后面我们也看到,当她安静地坐在埃莱娜和尼诺之间,听着他们谈论“商贾”和“税收”之类的话题,尽管埃莱娜知道的并不比她多多少,尽管尼诺是个“迫切地想要表达自己,复述他读过的东西”的人——这里对尼诺的解读让人警醒,有时候不自知的夸夸其谈,有意无意的卖弄,不论观点正确与否,总是叫人厌恶的——但她仍然很安静,当话题脱离了日常生活中具化的鞋子,金钱,肉食店之类的东西后,她都没了平日里的那种霸气。
作者刻意地让我们看到莉拉的这些细微变化:她那么聪明、有天赋,这些东西本该是她的拿手好戏,本该站在人群中高谈阔论的人却因为早早地走进婚姻、中止了学业而在某些场合隐了形。埃莱娜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尼诺也说“莉娜真是给耽搁了,好遗憾。”当她对埃莱娜说“你能不能给我看一本你的书?”的时候,我想就这是她自己开始愈加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了:她正在脱节。
在埃莱娜陪着莉拉去海岛游泳增强体质——或者说埃莱娜想方设法地安排莉拉一同去海岛短住的时候,埃莱娜·费兰特很好地将她笔下的主人公剖析开来:在明明知道尼诺有了女朋友娜迪雅之后,“我”还是那么迫切地希望在岛上遇见他,“我觉得自己很疯狂,很冒失,但我很喜欢那种状态。”甚至想要专门去拜访一次内拉,好感谢她曾经给我做的那件泳衣呢!我要说,这种源自内心的欲望是无从解释的,我也曾做过这种事情。当莉拉和她的小姑子看到尼诺对埃莱娜表现得既没兴趣也不友好时,就觉得尼诺很粗鲁,而他那个曾经是诗人,后来是火车乘务员,现在是记者的父亲却是个真正的绅士的时候,埃莱娜不仅没有反驳她们,还想着要保护尼诺,让他得以免受她们的讥讽和刁难;甚至在和尼诺面对面交谈的时候,“我感觉到我应该小心一点,我要说他期待我说的话,我不但要掩盖我的无知,而且要回避那些我知道但他不知道的东西。”很可怜,对不对?仅仅只是因为“我”喜欢他,这种对爱欲的渴望总让人变得盲目又卑微,但埃莱娜这么做值得吗?
答案出现在四个女人去往海岛的这段旅程里,我得说,这一段真叫人目眩神迷。埃莱娜·费兰特无疑在这里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描写了所有参与进来的人。奇怪的是,人到了这里并不会得到预想的休养效果,却都好像不是自己了一样:皮诺奇娅不知什么缘由爱上了布鲁诺,最终她无法排解内心的灼热,逃回了那不勒斯;莉拉竟然开始和尼诺谈起了恋爱,她“终于找到了做别人女朋友的滋味”,这是什么意思?尼诺甚至愿意为了她和他那个有气质的女朋友娜迪雅分手!简直是乱了套了!莉拉明明讥讽过他,说他粗鲁无礼,现在反倒站到他那边去了,她甚至说她愿意为了他做那些她觉得恶心的事情,她在渴望他!明明之前是莉拉和她的嫂子在挑尼诺的毛病,“我”在为他辩护,怎么在岛上待了一些时日之后,“我”要说着尼诺的不是来哄莉拉开心,她却开始小心地反驳?在什么时候,这诋毁者和守护者的身份互换了角色呢?
这一段像之前我在探索莉拉到底是怎样糊里糊涂地成为了卡拉奇太太一样,有种别样的魔力。就好像随着岛上的几个年轻人之间亲密关系的推进,这个世界也在随之转动,然后在翻转了一百八十度之后进入另一个世界,你猛然间发现,有人已经开始变了形,她成为他,成为她,总之就不是她自己。这一段颇为迷幻的阅读体验让人意乱神迷,就像猛地一抬头,你都不禁要问自己:现在不是白天么,怎么天色都这么暗了?我时而在间隙里掩上书,呷一口金骏眉,体味到回甘到才忍不住大吼一声:Damn!脑子里浮现出旋律来:酒一再沉醉,何时麻醉我抑郁。我也无法解释为何总想起这一句,而且还必须得大声吼出来,这大概就是一种不自知的喝醉酒的状态。这迷人的一大段太过精彩,让人沉醉,有摄人心魄的魅力。
你们说埃莱娜得爱莉拉爱尼诺到什么地步,才会同意要陪莉拉演那一场场好戏,仅仅只是为了给莉拉打各种掩护,好让她和尼诺享受偷晴的欢愉呢?莉拉一如既往地跳脱在规矩之外,想要冲破世俗对她的枷锁,也许是卡拉奇太太的身份,也许是周遭的人对一个妻子的要求,总是,她就是要这么疯狂一次,陪她演对手戏的人,我觉得甚至都不一定非得是尼诺。他在从海浪中回头碰到索拉拉的时候跟个呆头鹅一样,他不就是顺着莉拉的指引在不自觉地配合演出吗?她也许就是单纯的想让斯特凡诺这些人发疯而已。而我,“埃莱娜”,也得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各种各样的谎话,好让她这些疯狂的念头得以实现。我无法探究到埃莱娜对莉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复杂的情感,但这确实是一件只能用爱才能解释得清楚的事。在那个深夜的海滩上,埃莱娜在面对多纳托时那种无所谓、那种空虚感和莉拉行事有着相似之处:那就是她们任凭事情按她们的意愿来发展推进,不论她们喜欢与否,她们得是主导者。在这一点上,两位女友有不分你我的一致性。
在莉拉意识到自己可以通过到广场店铺去上班来获得幽会尼诺的可能性和便利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她是多么有力量有决心的一个人。这里尼诺的表现多少让我难堪,他让我想到自己。在我高三时的那段恋情关系里,我也是这般无头苍蝇似的混乱:把自己所有不好的情绪都对着自己的另一半宣泄,全然忘了她要为维持眼下的局面做多少努力。我们看看莉拉就知道了:为了去新店铺上班,她得应付自己快发疯的哥哥里诺,应付自己愤怒到威胁她的丈夫,她还得应付来自索拉拉的甜言蜜语和骚扰,这期间或许还有来自尼诺的脆弱表现。可当偷情这件事进展得越激烈、越迅猛,我就越觉得令人不安的事情就要发生,这个绷得极紧的弦终要断开。令人失望的人现形了,叫人绝望的事接踵而至:尼诺逃离了。或许是因为莉拉缺乏教养、肆无忌惮的做法,或许是因为她那种过于聪明的无知,又可能仅仅只是因为莉拉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让他害怕。他像个懦夫一样不想承担一切为了和莉拉在一起所需要承担的责任,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承担不了。在仅仅二十三天之后,他逃离了那间有莉拉和他孩子的屋子,莉拉在他走后,在令人炫目的激情撤除对她的影响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片狼藉;丈夫斯特凡诺出轨了,早在她们去伊斯基亚岛之时就和艾达混在了一起。艾达不满自己只是情人的身份,她宣誓起自己的主权,并最终将莉拉和小里诺赶了出去。世事这般难料。可我觉得莉拉不在乎,她甚至有些同情艾达,这些年来,只有她清楚知道自己丈夫的面目。现在好了,她发自内心的并如愿以偿地逃离了那些人和事。
尼诺只会夸夸其谈,没有工作、没有钱也担不起责任的他固然靠不住,可有钱的、在外人看来是个好男人好丈夫的斯特凡诺也始终不是个东西。我觉得安东尼奥都比她们更像个男人,尽管他如今为了生计要去当索拉拉的狗腿子,但在看到自己幼年的朋友受到伤害时,会去帮助她。然后恩佐出现了,这个此前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现在就像个守护骑士。他冷静地向莉拉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将莉拉从尼诺抛弃她的屋子里带回来,又给她力量和勇气,宽慰她说“你再去试试,若还是不行,我会带你离开这个地方,去他处寻求新的生活。”他话很少却倾听得更多,他考了一个什么证,用自己微薄的收入努力去满足莉拉母子生活的需求,也不抱怨。在这本书的最后我们能看到,他和莉拉一起在黑夜里相互扶持、相互取暖,仍旧保持着对新鲜事物、对新生活的向往,尽管莉拉并不能对他有所保证。我很高兴看到关于莉拉的命运,在恩佐这样一个男人这里得到令人欣慰的转变。
而埃莱娜从伊斯基亚岛回来之后,在自知无力面对莉拉与尼诺、与丈夫斯特凡诺之间的混乱局面,她逐渐地把心拿了回来,决定只为自己活着。她开始专注于自我,专注于高考,顺便赚了一些钱,她甚至要去上大学了!我是真的为埃莱娜开心,离开那不勒斯对她这样一个门房的女儿来说,实在是太难得太重要了,这才是一切可能的开始!她的未来到底去向何处,能把生活过成什么样,这一切都该由她自己来决定,别人是参与不了的,即使莉拉也不行。正是在与莉拉的纠缠中,在她明里的支援上,在暗里的刺激下,埃莱娜才得以在学习这条路上走得这么远,更不消说多少次她从莉拉那里获得前行的力量,在每个自己决绝的决定瞬间,都窥视到了莉拉的影子。埃莱娜就这么一直用“逃离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这一信念来驱使着自己,她做到了,她现在成了“比萨女人”,她不仅满分从大学毕了业,马上就要有一份工作,她有个大学里的男朋友,她甚至马上就要出版一本自己的小说,她才二十三岁!门房的女儿终于在那不勒斯这个城区获得了一些尊敬,她的生活不再灰暗。在她和莉拉的关系中,她始终是个从属者,是个跟随者,莉拉比她聪明,比她有钱,比他更受男人的欢迎,更比她先得到了尼诺。但至此开始,埃莱娜终于要更多地站到舞台中间来了。
好了,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觉得埃莱娜·费兰特本人在2011年接受采访时说的一段话能更好地概括这本书的重点:“可以这么说:在莉拉和埃莱娜的生命中,有很多事件显示了一个人如何从另一个人身上汲取力量。但要记住这一点:这不仅表现在她们在帮助彼此的层面上,同样也体现为她们互相洗劫,从对方身上窃取情感和知识,消耗对方的力量。”这第二本书更细节更厚重,更丰富更绵长,也更精彩更迷人。我在深夜里一口气把最后的一百八十页读完,在凌晨二时二十分钟把自己扔上床。疲惫的身躯入了梦,只见莉拉和埃莱娜,尼诺和多纳托,斯特凡诺和恩佐等人在期间跳跃。故事已然渐入佳境,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