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送走

两颗飞弹从格里芬的基地内升起,爬升了很长一段距离,随后调头朝下,钻进了钻石城内一座位于几条道路交叉口中心的独栋房屋。
周围的人四散逃开,原本有不少行人来来往往的街道在十几秒内清空。在最后一个人钻进附近的建筑找好了掩护之后,那座独栋房屋瞬间炸开,化作无数砖块、瓦砾和玻璃碎片洒落四周。爆炸鼓起的烟尘沿着街道弥漫开来,一直填满了一整条街区才减弱了势头。
在所有人仍然惊魂未定时,自己脚下的地面又忽然有节奏地颤动起来,已经化作一片残垣断壁的那栋房屋周边地表开始出现蛛网状的龟裂,随后,龟裂的中心开始一点点下沉,周遭零零整整的爆炸残骸沿着下沉形成的倾斜翻滚滑落,最终形成了一个漏斗状的大坑。
大坑形成后又过了很久,待到扬尘也散去不少后,才陆陆续续有人将头探出自己躲藏的位置,朝着发生这一切剧变的那边望去,随后又将目光移向造成了这一切的格里芬前线基地所处的位置,眼神中写满了疑惑、恐惧和愤怒。
又过了几分钟,松采沃帮的执法队才姗姗来迟,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将整个区域封锁了起来。他们撤走警戒线是几天以后的事情,那个大坑仍然保持着原样没变,甚至其中几具半露的尸体都没有被挖出带走。
松采沃帮没有解释发生了什么,格里芬更不会。
格里芬前线基地内同样不安宁。
基地的总负责人谢尔盖头顶地中海的海平面在近几天上升不少,整个人看起来都变得比以前更强大了。
他收到举报信,显示有人窃取了勤务部主管的权限,并时常用各种娱乐项目支开主管,派手下人形潜入办公室内,对集散区内密封箱的数据动手脚。作案的人形没有被监察程序发现,因为它们都早已被标记为损坏废弃,但却没有丢进集散区。举报信中的附件提供了完整的,由基地内其它人形视角组成的视频证据。
他收到举报信,显示地下仓库的未启用区域存在结构性损坏,被城外的松采沃帮改造成了可以直接进入仓库的暗道。最近一次潜入仓库的松采沃帮成员被及时发现并击毙。好消息是,这条暗道因为缺乏修缮而发生了塌方,已经无法继续使用。
他收到举报信,显示安置区内的废弃人形有大量的个体并没有当初遭到废弃时提到的缺陷或错误,信中用5号字体列出了整整10张A4纸的对照证据。
他收到举报信,显示勤务部职员别林斯基玩忽职守,其负责的2个月前的一次RF人形武器参数评估统计工作存在重大纰漏,直接导致了I.O.P.方面研发团队开发的智能弹药存在无法原谅的质量问题。
他收到举报信,显示勤务部职员别林斯基玩忽职守,调用属于格里芬公司财产的枪械、弹药、药品、战术装备等,同松采沃帮进行违法违规的交易。
他收到举报信,显示勤务部职员别林斯基偷窃同事的合法财产并据为己有,在对方多次索要后仍拒不归还。
他收到推送通知,是一份已经通过了审核进入服务器留档的报告,显示“勤务部一名人形,因失控伤人,依规现场执行无害化处理。”伤者勤务部职员别林斯基已经转送基地内的重症监护室接受治疗,目前已脱离危险。
他收到举报信……
他收到……
紧接着,他发现这些举报信的标题名字后都带着一个“(1)”,说明自己收到的这些电子信件并不是只有一份,而且发信人第一次邮寄的对象并不是自己。
待他动用权限顺着网线找到了所有这些举报信的发信人谭瀚林,以及他的操作记录时,看到了比自己更早接受信件的人叫做“克鲁格”。
和自己公司的老板名字一样。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一念及此,谢尔盖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来,这花费了他一晚上的时间。待到第二天来自格里芬总部的内部退休通知出现在他的终端里时,他已经打包好了所有的细软,潇洒地拖着行李箱,前往地表的停车场。
“我搞不清楚,既然这几百公里以内只有这一座机场和我们一个基地,为什么不能把功能合并一下?”临上车之前,谢尔盖向帮他搬行李的人抱怨道。
“原本是合并的,先生,但黄区的污染在向这里扩散,地表的天气经常变糟,很多大型的飞行器变得没法在这里起降,所以才有了那座新的中转机场。”那名搬行李的勤务部员工解释道,“不过今天去机场的人相当多啊,一多半车队都用来送人了。”
“看来这就是今天场地这么空旷原因。”谢尔盖应道,“不过今后这个我就没什么关系了。”
“再见了,负责人,祝您身体健康。”那名员工咧嘴一笑,朝着谢尔盖行礼道别。
谢尔盖也以微笑回应,随即关上车门。
车队驶出基地的高墙,沿着钻石城唯一那条的沥青路驶出这座城镇,穿过荒芜的平原和建筑废墟,抵达了距离格里芬的前线基地几十公里的中转机场。
和格里芬前线基地几乎全空的场地不同,这里的停车场停满了载具,那名勤务部员工提到的一多半送人的车队全部都停在这里。大概是最后抵达机场的谢尔盖的车队为了寻找空位费了不少功夫。
虽然这片荒原上,唯一的两处仍在使用的人造工事便是格里芬驻扎的前线基地和这座中转机场,但机场并不是为了完全为了服务于前线基地设立。它不对民用的航线开放——那些航线当然也不会经过这里,而是用来提供给一些进行特种作业的飞行器及其上的乘员用于休整、补给,甚至迫降。
在充当候机区的空地上,谢尔盖见到将近70人的大部队,领头的是勤务部——前勤务部主管查特。
这群聚在一起的人虽然在等候区内部列成了方队,但他们显然没有与列队待命的不对那般纪律严明、秩序井然。队伍里传出嘈杂的交谈声和毫不控制音量的笑声,绝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挂着解脱般的笑容,交谈内容大多也与返回安全区之后将要如何娱乐以排解被困在这座前线基地地下半年多的囚徒般的时光。
与这欢乐的氛围相对的是,查特耷拉着脑袋,整个人无精打采,再搭配上他一身过剩的脂肪,从各种意义上都像极了一颗泄了气的皮球,见到谢尔盖在自己的身边站定,开口低声嘟哝:“没想到那小子是监察官……”
“我以为克鲁格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谢尔盖叹气道,又回头望向自己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这些都是那小子举报掉的?”
“这么大的基地里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监察官,这肯定是一次联合行动,之前他们一直都没有动静,放长线,广撒网,然后——”查特阴恻恻地道,“但他……大概确实是战绩最亮眼的,同时干掉了一个主管和一个总负责人。”
“看开点儿吧,你不是早就想退休了吗?反正到死之前钱绝对够花。”谢尔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现在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以后你还可以和别人吹牛,说自己曾经活跃在黄区附近的PMC基地,还被乱入了巨大的阴谋,同时遭到了双方的陷害……”
“闭嘴吧。”查特打断了谢尔盖声情并茂的发言,不过经对方的一番开导,他终于不再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他像谢尔盖一样回头望去,“对外会说是……大量裁员?”
“不,我猜是结束实习。”谢尔盖道,“克鲁格搞出的隔离区这个项目,对参与者综合素质的要求都不低。现在这世道,能达标的家里多少都有点财力和背景。虽然现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肯定不可能再让他们继续呆在项目里吃空饷甚至搞破坏,但至少会给他们一个体面。”
“体面……”查特咀嚼着这个词语,“你这不是连着我和你自己一起骂了?财力和背景,到头来该走人还得走。”
“可能因为那些监察官的后台更硬。”查特干笑两声,“惹不起啊,惹不起。”
这时,基地上方厚重的云层传来了飞机引擎的浑厚轰鸣,所有人都闻声抬头望向天空,一架大型军用运输机钻出云层,机翼和机尾的两对四台引擎的喷口逐渐从向后转为向下,降低高度向着基地靠近。
它是来接被体面劝退的人们离开的,同时运来了一批填补他们空位的新人。
“据我所知,这么短的时间里,隔离区没有进行第三期人员的扩招吧?”查特盯着银灰色的运输机问道。
“时间充足也不会再招募第三期了,这终究是一个保密的项目。”查特答道,“他们送来的应该是I.O.P.的人,科研团队。”
交谈到此结束,运输机已经抵达了停机坪的正上方,引擎的轰鸣盖过了周遭的一切其它声音,喷射出的气浪吹得等待登机的人群不由得皱起五官,浑身的衣物猎猎作响,还掀起了几顶没来得急被佩戴者按住的帽子,站在最前面几排的人支撑了几秒后选择转过身,用后背来抵挡这人造的强风。
运输机的起落架伸出,缓缓落在地面上,它机尾的舱门落下,露出了在舱内列好队等待离机多时的乘客。
相关的手续流程全部完成需要花费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飞行员并不打算在此期间一直保持引擎空转从而浪费燃料,轰鸣声在舱门完全落地之后开始逐渐减弱,气浪也随之平息。乘客开始陆陆续续走出机舱,谢尔盖和查特一行人遵从先下后上的原则仍等在原地没有动。
作为隔离区最大的合作方,I.O.P.当然知道眼下大规模人员交接的前因后果,那些I.O.P.的人员不时朝着这边投来视线,查特和谢尔盖能感觉到其中掺杂着的鄙夷。
“让开!让开!”
这时,等待登机的队列后方突然传来了高声的催促。
一队身穿医疗部白色制服的人,推着一张移动式的病床,挥手示意拦路的人向两侧避让,朝着登机口移动。
待到这队医务工作者推着床从查特和谢尔盖身旁经过时,两人看清了上面躺着的正是已经被绷带和石膏包成了木乃伊的别林斯基。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查特目送病床通过登机口,摇头评价道。
一名医护听到他的发言,不由得转过头附和道:“是啊,我们原本计划是让他在基地待到下次运输机来送物资,那时候伤情稳定之后再送回绿区的。”
“让重伤病患舟车劳顿的确不是好事。”谢尔盖点头表示肯定,“但为什么你们现在改变了计划?”
“唉……”医护叹了口气,“之前的伤害评定只重点关注了他身体的情况,但最近一次检查发现他的颅腔内也出现了损伤,前额叶那里。”
“前额叶?”查特瞪大了眼睛重复道,他并不懂医学,但既然医护特别指出了这一点,说明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对,前额叶。这意味着他下半辈子只能插着管在床上当个傻子了。”医护连连摇头,不再继续和两人闲聊,跟在队尾离去了,“造孽啊,造孽啊……”
。。。。。。
两天前,格里芬前线基地医疗部,单人病房。
“别林斯基先生,我为您送来了今天中午份的流食。”滑门开启又闭合,一名身穿洁白的护士制服的人形拖着一件盛有真空包装的食品的托盘进入房间内。
它当然听不到任何回应。
这个房间的住户被各种用于固定肢体与骨骼的医疗器械和不知多少卷的绷带里三层外三层地捆在了病床上,用于输入和输出固体或者液体的管线从石膏、绷带、聚乙烯固定件形成的外壳缝隙中伸出,另一端接在环绕着床铺摆放的各种仪器上。住户用于感知外界信息的主要器官,只剩下了视角有限的双眼,和时不时因为内伤而伴生出嗡鸣的双耳。
他听到脚步从门口逐渐来到自己身侧,听到桌板被拉出,物品被放置在其上。
护士的声音再次传来:“不过在吃饭之前,您还需要进行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一张脸出现在别林斯基有限的视野之中,随即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您认出了我呢,明明只有面对面看了不过5分钟,您虽然很快,但记性倒是挺好。”PPK见别林斯基的一双眼睛瞪得目眦近裂,其中充斥着愤怒、惊恐和不甘,满意地露出了微笑,“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又来看您了。怎么样?”
别林斯基的呼吸和心率同时有了显著提高,随之而来的是肺部疼痛——那里的不少骨头渣限于格里芬基地的医疗情况,并没有完全挑干净。
“嗯,我能很直观地感觉到您的兴奋。哦对了,我还穿了绝大部分男人都不能拒绝的东西。”PPK绕到了病床的另一侧,半坐在床位的边缘,将某处递到了没有被包裹在外壳之中的一只手上,俯下身子凑到别林斯基的耳边,和着吐息轻语:“是白色的连裤丝袜哦,您感觉到了吗?尼龙的触感,皮肤的弹性,还有体温……”
别林斯基本直冲脑门的热血登时凭着生物的本能分出一股向下冲去,紧接着是一阵比肺部还要令人安息数倍的剧痛——那里的骨头渣子同样没有挑干净。
“您接受环境干扰的阈值还真是低呢。”望着别林斯基写满了“欲仙欲死”的双眼,PPK的声音迅速转冷,它离开床边,回到了托盘旁,拆开了真空袋。
那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流食,有的是一支形似注射枪,但却缺少装药液的真空罐的不明器材。
“放轻松,别林斯基先生,这回我来,不是为了什么私人恩怨,而是办公事。这是……你背后的人的指示,不过最后还是交给了谭指挥官来执行,但我不想让大善人再做那种恶事了,所以替他完成。”PPK举着“注射枪”,重新回到了别林斯基的视野里,它带着含有三分怜悯、三分嘲讽和四分的幸灾乐祸的浅笑扣动机关,让“注射枪”的针头伸了出来。
长十几公分的针头。
“你哥哥好像也是你背后那伙人之一呢,因为你惹了不该惹的人,他为了保住你的命可是花了大功夫,结果是,你只需要交出一样东西就可以继续活了。”PPK半个身子压在了别林斯基的上方,遮挡室内灯光形成的阴影将别林斯基笼罩在其中,“你的前额叶。”
外壳内的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已经遍体鳞伤,剧烈地挣扎起来,但几乎所有反抗的动作都被固定的绑带限制在无害的范围内。PPK的面部表情完全消失了,它一只手按住别林斯基的头,用两根指头扒开对方的眼皮,提起伸出长针的“注射枪”对准眼球的下方飞快地刺了进去。
别林斯基的身体永远停止了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