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翻译】—— 无影无踪
为保持气氛就先不说是写谁的了
原文无插图。我自己瞎找的


“我讨厌巫师。”
桌旁的另外两个人笑了起来,就好像他刚说了个笑话。这可能听起来确实像个笑话。他天天这么念叨,鄙视着那个无情下作但让大家吃饱穿暖有酒喝的混蛋。
威尔里奇(Wilreich)搅了搅杯底的渣滓,竭力想摆脱不安感。他不喜欢森林,向来不喜欢。尤其不喜欢有东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沙沙作响。
从他走下巫师马车、踏进凉爽的午后起,威尔里奇就一直感觉有人在监视他。而塔楼的内部结构并没有缓解他的情绪。

“愁什么呢?”兰菲尔德(Ranfeld)嘎吱一声仰在椅子上。老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牙根病得发黑,仿佛他是在痛饮焦油而不是廉价的麦酒——顺着老路往回走上几百米就可以到阿尔道夫的那家小破酒馆里来一扎。“弗里森(Frisen)今晚要付给咱们三倍工钱。这都不够让你忘了你媳妇儿?”
“我从来也不喜欢这破地方。”威尔里奇盯着天花板。在旧提灯闪烁的灯光下,阴影不断在墙面上跳动。“要是待在城里的庄园那我还能应付,但是在这儿?”他打了个寒颤,仍然盯着天花板,“真不知道他晚上在楼上干什么。”
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一言不发。迪特玛(Dietmar)用手指敲着桌面,被灼伤的脸若有所思。兰菲尔德一直在发呆。要不是他偶尔就像狗做了恶梦一样下巴一皱,威尔里奇可能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迪特玛打破了沉默。“刚才应该到楼上去叫伦克(Lenke)给咱们买啤酒。”
“伦克,”威尔里奇说,“他只会给自己买。”
兰菲尔德疲惫的眼睛转向他右边的空椅子,威尔里奇坐在他左边。“你对卡斯滕(Karsten)太残忍了,为了三杯啤酒就把他送进了德拉科瓦尔德。”
威尔里奇注意到迪特玛在憋笑,自己也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要早说自己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他嘛。”
兰菲尔德倾身向前,椅子腿磕到了光秃秃的木地板上。“我是认真的,”他边说边用一根指头敲了敲桌子,那是他希望别人认真听课时惯用的刻板动作,“别再跟新来的孩子胡闹了。你会害死他的。他要是你儿子的话你会怎么想?”
威尔里奇皱起了眉头,但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迪特玛放声大笑起来:“他家那俩小子能把我见过的任何野兽都吓跑,简直和他们的娘一样丑。”威尔里奇抬起靴子踢了他一脚,但他还是咯咯地笑个不停。
“行吧,”威尔里奇叹了口气,“我会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他。”
“楼上那位可真是挑了个好日子,”迪特玛边说边在桌下揉了揉腿,但脸上还挂着笑意,“弗里森肯定要搞什么大阴谋。”
“我知道,”威尔里奇说着用指关节揉了揉眼皮。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他要是没什么打算肯定不会把我们都带进来。”
“我听说他能预见未来。”
威尔里奇做了个鬼脸,牙齿在交错的光线下参差不齐:“我对此表示怀疑。如果他真能预见未来就不用安排咱们几个老炮儿挤在这里了。”

迪特玛环顾四周,像个游行队伍中的乡下孩子一样低着头:“我听说他把这地方围得严严实实的。有好多魔法陷阱之类的东西。”
威尔里奇心不在焉地点头:“这倒是真的。上回有只狐狸进了地窖,想从栅栏门里钻过去,一个瓦匠说他看见那些栅栏动了动把狐狸扎死了。”他摇了摇头,好像要甩掉什么似的,“那下面可能到现在也没擦干净。”
迪特玛耸了耸肩,又开始敲桌子,“要是有什么害虫想从下水道爬进来的话杀人栅栏倒是能派上用场。”
威尔里奇又是一阵寒颤。无论是这个地方,还是这句话,抑或只是迪特玛说话的方式,都让他感到不安。
过了一会儿,迪特玛又张嘴了:“这挺奇怪的是不是?”
“什么?”
“他为什么需要我们。”
“闭嘴迪特玛。你会提醒他的。”
“那位被毁容的朋友说得对,”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威尔里奇在椅子里扭来扭去,手腕搭在椅背上,为胡子拉碴的下巴留了个地方。那声音是一个年轻人发出的,他双臂伸向门框,就像一个小动物在努力使自己显得高大。佣兵灯笼不讨喜的亮光映照出男孩苍白的皮肤,他的蓝色长袍上泛着微光,散发着几天前的汗臭味。如果能睡上几晚好觉的话或许能让这孩子看起来不那么怪,但弗里森训练学徒比对待仆人还要严苛。
“赫舍尔•鲁珀德(Herrscher Leupold)。”威尔里奇略微颔首。
“我们大家都很清楚主人的魔法陷阱已经够用了。我想他只是喜欢有随时待命的武装人员作为保障。”
“海因里希·弗里森是个聪明人。”
鲁珀德噘起嘴唇,似乎很想争辩,但又不敢批评别人对主人的判断。
“你上来的时候看到伯特伦(Bertram)或者汉斯(Hans)了吗?”威尔里奇语气很轻,表情也很平静,尽管他在心里很想宰了这个傲慢的兔崽子。
“主人今晚在忙很重要的事,我也有我自己的角色要扮演。我忙于加固防护咒。没时间留意你说的那些琐事。”
“很重要的事,挺好。”迪特玛眼里闪着饥渴的光芒,“别忘了银子。如果一切顺利,我能得到一大袋白银对吗?”
鲁珀德从门框向屋里走了两步,天蓝色的长袍闪闪发亮。“是的。你们就别想着揭开这里有什么未知的秘密了。多想想闪亮的贵金属吧。”他傲慢地嗅了嗅,转身继续上楼。
威尔里奇慢慢转身,手肘支在桌上,脸埋在向上翘起的手掌里。学徒跺脚的声音穿过楼梯间的石墙传了下来。
“他应该当不上真正的巫师吧?”迪特玛小声嘀咕。
“你愿意为此祈祷吗?“威尔里奇回答。
迪特玛揉了揉伤痕累累的下巴:“我从斯提尔领开始就一直在祈祷了”。
“我也愿意,”他咬牙说道,“而且一天两次。西格玛在上,把我从傲慢的小兔崽子们中间拯救出来吧。”
兰菲尔德咯咯地笑了:“给孩子一个机会,他才多大。你十四岁的时候肯定也觉得世界上到处都是白痴。”
“我现在也觉得世界上到处都是白痴。”
“你就等着瞧吧,等到头发灰白的时候。”
迪特玛在桌面上敲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但他俩真的很丑。”
威尔里奇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他的椅子响亮地擦过粗糙的木板。“我最好去看看伯特伦和汉斯。鲁珀德应该跟他们一起的,所以要么这孩子比他看上去更敏感,要么就是出了什么问题。”
两个人都笑了。伯特伦和汉斯都不是那种甘愿受气的人。
迪特玛若有所思地揉着伤疤:“如果你要下去……”
威尔里奇叹了口气:“有事?”
“要不顺便看看答应给咱们的面包脆做的怎么样了?这么晚了我有点饿。那些仆人真是越来越懒了。”
威尔里奇一脚把椅子踢翻,狠狠瞪了迪特玛一眼,“把椅子扶起来,”他咆哮道,“还特么好意思说别人懒。”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弯腰走出房门,来到楼梯口。旋转楼梯可上可下。一扇朝北的高窗正对着逐渐变暗的天空。月光从沉重的铁栅栏间渗出,看不见的符文发出了类似警告的嗡嗡声,还有微弱的力量感。他望向外面,越过德拉科瓦尔德星星点点的夜空,阿尔道夫的灯光在天幕尽头闪烁,无数不均匀的玻璃映成了一片大大小小的星彩。
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诅咒着需要让海因里希•弗里森远离光明的超自然事务。和往常一样,他试图从城市的光辉中辨认出自家拥挤的小屋,但又一次徒劳无功。他转身摇了摇头,艰难地走下楼梯。

旋梯将他带到了一间铺着粗糙石板的窄厅。左边的墙上布满铁窗,栏杆比玻璃还多。外面有什么东西在无情的寒风中摇摆着,斑驳的月光在威尔里奇脸上投下灰色的光点。
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脖子有些刺痛。
他继续向前,突然小心起来,探出手指在抹了灰泥的墙壁上摸索。刚走了几步他就僵住了。他摸到石膏上有一道浅浅的凹痕。这栋塔楼的石材都很便宜,装修也很简单,几乎没有什么装饰或标记,所以威尔里奇觉得这痕迹有些奇怪。它划过的高度似乎与他的喉咙精确匹配。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定它是否完好无损。他略显僵硬地弯腰——膝盖总是随着换季出毛病。
黑色地板上点缀着红色的斑点。
他注意到自己手指上沾着一小滴液体。并不粘稠,有些温度。他把它举到唇边,用舌尖轻轻一碰。
血。
他把鲜红的珠子揉进拇指,盯着灯光暗淡的大厅中的阴影。没有动静。除非算上那些在火光下敏捷优雅地舞动着的影子……
“汉斯?”他咬牙说道,“伯特伦?”
无人应答。
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他浑身发抖,就好像有人把窗户打开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他拉紧了身上红绿相间的斗篷——一条褪了色的霍克领斗篷——这是他从旧兵团里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除非再算上半个膝盖和一根转动角度有限的脖子。他伸手摸过衣领,调整了一下裹在里面的盔甲。通常来说最不用他担心的就是伯特伦和汉斯。那俩都是吓人的狠角色,而威尔里奇自己则是无所畏惧之人。
至少他之前一直这样认为。
附近某个地方有一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寂静中这声音这就像一记耳光般令人讨厌。威尔里奇被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去拿剑。听起来像是从大厅另一头传来的。应该是前门,而他现在正紧盯着它。距离不远,近到足以在微弱的光线下看得很清楚,他看着门微微开启。微风带着一种浓郁的乡土气息,上面缀满了杜松子和冬天的浆果味。然而气味和声音突然消失了,就好像有人在他头上套了一个袋子。
窒息感只维持了片刻,一切又再度回归正常。
尽管披着一件破旧的斗篷威尔里奇还是打了个寒颤。他小跑两步拉住了松木门,它在他手里无力地摇晃着,粗糙的触感使他指尖发软。他把它握在手里,咽了口唾沫。他的人在哪?他们为什么让这扇门开着?他偷偷从门缝看了一眼外面。树林沙沙作响,外面就像莫尔的花园一样黑,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一边咒骂一边缩了回去,然后把门推开。

出乎意料的是木门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还有一声被压抑的惊叫。威尔里奇的心怦怦直跳,他拔剑踹门,伸手去抓那个披着黑斗篷的干瘦身影。闯入者没有反抗。他抓住对方的衣领,扯掉头巾,露出了下面一张苍白的脸。
威尔里奇不忍大笑起来。卡斯滕而已,男孩浑身湿透了,他手里拎着三只大啤酒杯,其中一只从中间裂开,里面的酒全洒进了他脚边的泥里。男孩抖干手指,瞪大眼睛看着他,就好像他被什么疯狂的东西附身了一样。
威尔里奇摇了摇头,一直大笑直到喉咙发痛。他大概能猜到男孩会有哪些无辜的理由。很显然,一定是卡斯腾在急急忙忙去给大人们拿啤酒时没关好门。尽管被熊孩子吓了一跳,理应严厉批评他,但威尔里奇还是友好地紧紧搂了他肩膀一下,对他斗篷上那股难闻的粘乎气味毫不在意。
“孩子,你对伯特伦和汉斯做了什么?别告诉我他俩同意跟你一路手牵手去了酒馆。”
卡斯滕的表情依然好像他被迫要安抚一个疯子。
威尔里奇的笑声变得紧张起来。“没事儿,不用觉得丢人。晚上的德拉科瓦尔德能把任何人吓得尿裤子。伯特伦和汉斯在酒馆里对吧?”当他慢慢将男孩干瘦的身体抵在自己的盔甲上时,笑容变得愈发僵硬,男孩的表情则愈发痛苦。“对吗?”
男孩哽咽着,迷惑地摇了摇头。威尔里奇把他从腋下推开,“至少你出门的时候他们还在这儿吧?”
卡斯滕不停地喘气:“不在,我出来的时候这儿就没人。”
威尔里奇拉着他转身回了塔,胃里直犯恶心。他砰地把门关上,但并有觉得好受多少。他甚至懒得锁门。“你觉得这很正常?你就没想过要回来说一声?”
“我……我……”
“真他妈的,”威尔里奇咆哮道,“我打赌你出去的时候也没关门。”
“我关了!”
“卡斯滕,我的父母都是很虔诚的人。”他警告式地把手攥成拳头,“你想知道撒谎的后果吗?”
“我没撒谎!”
威尔里奇抓住男孩的胳膊一扭,疼得后者哇哇直叫。他就像掌舵的领航员一样把“船”驶回了楼梯间。兰菲尔德希望他能像对亲儿子一样对待卡斯滕,而他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
他感到卡斯滕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手,张嘴要骂,却瞥见了一个奇怪的物件。
一只靴子。
前厅里有几条通往仆人宿舍的走廊,靴头就倒在其中一条的入口处。纹丝不动。
卡斯滕抬头看着他,脸色煞白。威尔里奇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好像拼命想说点儿什么,于是赶紧做了个手势让他安静。他们之中只有伯特伦能穿下那么大的靴子。他不情愿地意识到那人大概是死在了什么东西附近,于是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伯特伦靠着墙,半张脸在月光下异常苍白,另一半则消失在阴影中。他的喉咙被人从左到右划开——威尔里奇猜应该是从背后动的手。他额头上有四个小洞,还在流血。威尔里奇用手指在小洞上比划了一下,看样子是一只带爪的手按住了伯特伦的头,同时一刀割喉。
卡斯滕开始发抖。目睹伯特伦这般勇猛的角色被杀对新兵蛋子算是一场残酷的打击。威尔里奇把他推开了。
“上楼。把大家都叫起来。快去!”
男孩仍然犹豫着。
黑暗中传出一声空灵的呻吟。威尔里奇猛地转身剑半出鞘。从楼下传来的声音沉寂了,就像一个半睡半醒的人对着枕头尖叫。无需多想,杀死伯特伦的凶手还在这里。他瞥了一眼地上那个大块头——凶手可能不是人类。
他在男孩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上楼!”
卡斯滕吓了一跳,动如脱兔,威尔里奇真希望自己也能跑得那么快。尽管他紧张到肩膀发痒,但还是成功挪回了楼梯间,中途没有发现敌袭的迹象。
刚踏上台阶他就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不知怎的,眼见为实现在也不能让他感到心安。
他转身就跑。
兰菲尔德已经等在楼梯口了,他身穿锁子甲和披风,利剑在手。老兵站在一张桌子后面,锁子甲耷拉在他瘦骨嶙峋的肩上,活像一只披着主人装备的老腊肠狗。
“什么情况?”他平静而专业地问。
“伯特伦和汉斯。他们死了。”
“死了?”
卡斯滕从楼上的警卫室下来,威尔里奇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年轻人。“就你们两个? 迪特玛呢?”
兰菲尔德抿了抿嘴唇:“他觉得你去的太久,自己下楼到厨房去了。”
他和他那该死的胃,威尔里奇一边想一边摆弄着剑柄。
“我们……要去找他吗?”卡斯滕问道。
“那正是它的目的。”威尔里奇瞪了他一眼,“不管它是什么肯定都打算一个个解决我们。要是迪特玛现在没像伯特伦那样躺在某个角落里我才觉得奇怪呢。下面的其他人也一样。”
“真他娘的。”兰菲尔德骂了一句。
威尔里奇完全同意。
“那我们怎么办?”
“集体行动。”他们向下看楼梯。那里什么也没有,但威尔里奇总感觉阴影里随时会出现一个怪物把他们撕成碎片。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我们上楼去,”他坚定地说,“伦克他们在那里。独自行动很容易被偷袭,再多三个人应该就安全多了。”
“我们应该逃跑,”卡斯滕瞪着眼睛,威尔里奇担心这孩子已经崩溃了。“趁还有机会赶紧跑。”
“不行!”威尔里奇拔出剑走到窗前。月光把摇曳的树梢变成了一只只利爪,仿佛一旦他倒下它们就会抓住他。他心里的一部分和大家一样想逃,但他拿钱办事,有什么东西遛进了巫师塔,而他必将与它斗到最后一刻。
“绝不临阵脱逃,谁再敢说丧气话我就抽他一嘴巴。咱们要待在一起,绝不能被人像小鸡崽一样一只只杀掉。”
“让它见鬼去吧!”
“太对了,”威尔里奇附和道,“来吧。”
他将那老少二人赶上台阶。本能告诉他不要走在最后,但他忍住了,他一直等到卡斯滕完全消失在楼梯石墙的曲线后面,这才侧身倒退着走上一阶,浑身发抖地端平了佩剑。前人上楼的声音和脚步声渐渐消失,楼梯间里只留下他一个。但是他没有跑,也不敢回头。他踉踉跄跄地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上攀,脑海中无法摆脱伯特伦的身影,他就那么冰冷地躺在那里,死了,被人从背后杀死了。
“头儿。”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几乎令他心肺停止。
威尔里奇转身,看见伦克跺着脚从呻吟着的地板上走了过来,他松了一口气,几乎头晕目眩。圆形的警卫室里点着两支挂在墙上的火把,一张旧熊皮地毯上稀疏的绒毛反射着火光。房间另一侧是又一个楼梯间,进去攀登几步之后就会被一扇苍白的落叶松原木门挡住。屋里还有一张方桌,月光透过一扇装有铁栅栏的大窗户洒在桌上的骰子上,它们显然是被匆忙弃用的。还有另外两个全副武装的人站在桌子旁边。
威尔里奇伸出一只感激的手,拍了拍那个大块头的胳膊。
伦克咕哝了一声,向兰菲尔德点了点头。“伯特伦死了?”
“他们都死了。”
伦克看起来不太相信:“谁能——”
“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威尔里奇看着第二扇门,开始移动。“因为没人会在我们这样的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
“你上哪儿去?”兰菲尔德追着他问。
威尔里奇没有直接回答。他在上楼的地方停了下来,转过身去对伦克喊话:“用桌子之类的东西把楼梯间堵起来。大家分散,我要你们之间能相互照应,能看到对方,明白吗?”
“明白老大!”伦克吼了一声,用他那两条粗壮的胳膊把桌子从地上举了起来。其他人分散开来,眼睛盯着楼梯,相互低语着让人放心的话。威尔里奇挥手让卡斯滕过来。他帮男孩把剑握直,把披风从右臂上拂去。
“跟着兰菲尔德,他会帮你度过难关的。”
老人点了点头,他也点了点头,然后就扭头走上了楼梯,用拳头猛砸苍白的木门。
没有回应。威尔里奇又使劲敲门,决心一直敲到有人开门:“快开门!”
门的另一侧传来了声音。“你疯了吗?”卢珀德哀嚎着,用木讷的声音说道,“你打扰主人了。”
“那正好!”威尔里奇喊着,砰地一声又敲了一下。“楼下可能有人要来捣乱并且好好教训他一顿了。”一阵沉默。威尔里奇真希望自己能穿过那扇门摇一摇巫师学徒的脖子。
“荒谬。”
“是吗?你出来当着我的面再说一次!”
“主人的工作不能被打断。”卢珀德显然是想喊得比威尔里奇更大声,但失败了。
“我会一直敲,直到你打开这扇门。”威尔里奇对着门上的猫眼举起拳头,打算再打一拳。
“等等!”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门闩向后滑动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学徒巫师焦虑的脸。“如果你能保证安静,那可以进来。”
威尔里奇直接冲了进去,不小心把卢珀德撞倒在了台阶上。“安静?迪特玛、伯特伦、汉斯,他们能告诉你什么他妈叫安静。”
卢珀德怒而起身,拍打着长袍上的灰尘。“你在胡说八道,蠢货。想在我主弗里森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破防护咒是不可能的。”巫师学徒从佣兵身边擦过,把门闩放回原处。而威尔里奇则为自己没有试图阻止他感到一丝羞愧。
在门关上的一瞬间,肾上腺素让位给了虚假的安全感。他感到疲倦,就像有人在他肌肉上戳了几个小洞,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的活力慢慢流失。“也许吧,”他让自己靠在墙上,顺手把腰间的剑鞘从背后扭到身前,“但不管它是什么,它应该是从前门进来的。”
“它什么?你们是干嘛吃的!”
威尔里奇向前迈了一步,那一刻他是真的打算把自己的恐惧一拳打到卢珀德的脑壳里去。
然而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门上。那是伦克的声音。一声刺耳的尖叫,紧接着是更多的喊声。他和卢珀德对视一眼,一起扑向了猫眼。威尔里奇用手掌抵住学徒的脸,抢先把眼睛贴在了洞上。
伦克手下的一个孩子脸朝下趴在他们匆匆放在楼梯口的桌子上。他头发上沾着血,黑色的卷发里藏着一点金子。每个人都在大喊,后撤。但是为什么要后撤呢?威尔里奇虽然很紧张专注,但还是看不出任何攻击者的踪——
然后他看见了它,就蜷缩在桌腿之间。
伦克一声怒吼,沉重的剑刃把桌子砸得粉碎,但那东西就好像幽灵一样,在剑刃旁躲闪腾挪。它咯咯地笑着跳上了伦克的肩膀,黑色斗篷拂过他光秃秃的头皮。威尔里奇惊恐地看着那个幽灵一跃而起消失在了屋顶的黑暗中,只剩下那恶毒的笑声还在回响。
人们惊恐地叫喊着。伦克和兰菲尔德在咆哮着下令,但没人在听。人们向房间里每一处光影交错的地方挥剑。卡斯滕在尖叫。威尔里奇把自己的脸颊贴在门上试图找到那男孩,但他好像躲在了门框旁面,猫眼的死角。他伸手抓住门闩,但没勇气有打开它,就好像他的手臂不属于自己。
他定睛一看,正看见一道影子突然出现在伦克手下第二个人面前,寒光闪过。那人转过身去;威尔里奇以为他想逃跑,但这时血涌了出来,从断了的颈部动脉喷出,在那人转身的时候划出一道弧线,直到被害者膝盖一弯倒在地上,就像一头被屠宰的猪。
伦克像公牛一样吼叫着冲了过去。匕首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威尔里奇数到了三把,那东西挥舞它们的速度快得看不清。他的腿已经软了,但又无法让自己停止观看这一切。伦克在惨叫,是那种人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发出的惨叫,仿佛在祈求加速自己的死亡。他的剑咔哒一声落在地上,接着是手指、手、胳膊,最后是他的头,血流喷向他脖子上方几公分的地方,残躯则像屠夫手里的肉块一样瘫了下去。
卡斯滕突然出现在视野中。威尔里奇用手掌拍打着门,大声催促少年快跑、藏起来、投降——除了战斗什么都可以。男孩或许听到了,可他没有服从,他的剑砍穿了怪物所站的地方。剑锋毫无阻碍地刺入地板上的熊皮,袭击者不见了,就好像它一直只是一个幻象。
卡斯滕绷紧他颤抖的手指,惊恐而困惑地环顾四周。
威尔里奇的目光扫视过屠杀现场。当有影子在窗前晃动时,他瞥见了它。银色的月光弥散在一件奇异的黑斗篷上,照亮了一个非人的长鼻子,一声怒吼露出黑色长牙,伴随隐匿布料发出的沙沙声那东西又跑开了。
它举起一把带有黑色坐垫的椅子,用椅子腿从栅栏间打碎玻璃,然后回身把椅子扔到房间的另一边,正砸在卡斯滕脸上。椅子随同坐垫一起散架,伴随着一坨马毛和碎木片将男孩砸到在地。
一只发疯似的眼睛突然堵在了猫眼上。威尔里奇差点被吓跑。是兰菲尔德。他可以看到血管在眼周跳动;透过老人的瞳孔他仿佛在凝视着莫尔的深渊。
“开门,快他娘的开门!让我进去!让我——”
一声尖叫,兰菲尔德像是头发被人揪了起来。威尔里奇看到他喉咙处横着一条发黑的金属,紧接着血就喷过了猫眼。
他捂着眼睛,跌跌撞撞地走回台阶上,双手飞快地试着擦去兰菲尔德的血。卢珀德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满是血迹的脸。外面又传来一声惨叫。
那只能是卡斯滕。
门外已经没有活人了。
他站起来时跺着石阶,尽最大努力憋着怒气:“它走的窗户。这怎么可能?窗户不是附魔了吗?”
“只有下面几层附魔了。”学徒看起来惊呆了。威尔里奇嫉妒他只是听到了屠杀的声音。
他抬头望着螺旋形的石阶。他从来没有进到过这里,也不知道这塔究竟有多高,因为它的真实比例被魔法扭曲了,用以迷惑外人。他觉得自己今晚要是还想再看到外面的夜空最好是跟海因里希•弗里森待在一起。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上楼。他听见卢珀德在后面跟着。
“小子,弗里森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卢珀德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大概是不太习惯现在这种状况。
“你一定有线索。”
“我只知道他发现了……一些避世种族的遗物。他希望用它来……揭露它们的秘密……”
“真棒。那是个什么遗物?”
“我不知道!他可能知道但从没说过。”
真是典型的巫师,威尔里奇想。总是疑神疑鬼。他现在觉得袭击者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但求自己能比它先找到弗里森。
他只希望自己能跑得比那个徒手爬墙的家伙更快。
楼梯间慢慢暗了下来,最后一支摇曳的火炬落在远处。他开始担心自己已经太迟了,担心这头恶魔般的怪物就在上面等着他……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一点。楼梯间并不是全黑的。月光从上面的某个洞口倾泻下来。离弗里森的观测室不远了。他加快步伐,绕过了最后一个斜坡。
他眨了眨眼睛,在楼梯上近乎失明之后,星星和月亮的光芒惊人的刺眼。他再次睁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有很多窗户的圆形房间里,屋内四白落地。这里什么家具也没有,除了一门巨大的仪器。它就像一门装在一个旋转平台上的细长铜炮。这个长圆柱体从一扇巨型天窗斜穿出去,对准了夜空。
一阵冷风吹过。威尔里奇瑟瑟发抖。
海因里希·弗里森从他那精巧的装置上抬起头来,两道瘦削的白眉紧锁成一道怒纹。但威尔里奇几乎没有注意到他。弗里森的仪器有些地方不对劲。
上面有什么东西。
他越集中注意力,它的轮廓就变得越模糊,但他确信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那里,就像霍克领的主妇传说中躲在屋顶上的寒鸦,等着家里有人饿死。它看向了他,被黑色丝绸遮住的长鼻子皱了皱,仿佛在笑。那东西爪状的手和脚上都绑着黑色绸带,一条长而弯曲的尾巴也是同样。他眼看着刺客松开绕在铜管上方横梁上的尾巴。在一片寂静中落向巫师背后。
就仿佛一朵雪花落在地上。
鲁珀德终于亲眼看到了怪物,他大声叫了起来,但还是太晚了。一对匕首刺穿了弗里森的心脏。巫师喘着气,似乎在咬紧牙关,刀刃正在他的肋骨下扭动着。凶手把他紧紧地抱在自己胸前,他开始抽搐,黑色的泡沫从他的嘴唇里冒了出来。刺客的剑刃流出毒液——血随之变成了黑色并释放出有毒的蒸汽。随着骨头和血肉摩擦钢铁的声音,巫师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威尔里奇踉跄后撤,他看向刺客的眼睛,那是恶魔般的红色。这么多人被杀,包括巫术大师和比自己更强壮的人。这个怪物受伤了吗?它会受伤吗?
背后的墙壁挡住了他的退路,他的左臂在楼梯间里摇晃着。他低头看着楼梯。他可以逃跑,逃离这种疯狂。弗里森已经死了。也许怪物已经满足了。
与此同时,鲁珀德正在嚎叫着说出一大堆胡言乱语,他沉浸在一片闪亮的能量场中,放射出出阵阵电光。其中一道闪电打到了威尔里奇的脸颊,他向后退了一步,抬手去摸那灼热的伤口,发现自己手腕上的汗毛高高竖起,冒着火花。
他在震惊中看着那个影子般的生物站了起来。它两臂伸进斗篷,然后突然向法师各甩出一张金色圆盘。圆盘在充满魔力的空气中嗡嗡作响,就像鱼钩扎进水里一样一头扎进了卢珀德的法术屏障,然后是他的胸膛。
威尔里奇惊恐地看着学徒开始颤颤巍巍。那个怪物扑了过来。
他扭头就跑。
一道闪光和噼啪声,就像一道闪电,接着是一声响亮的尖叫,它在他的脑海里产生了余波,就像先前那道闪光在他眼睛里留下的烙印一样强烈。恐惧使他失去理智,他转身回看却绊了自己一跤,脸朝下撞在墙上。他的手臂在一阵火雨中留下了几道燃烧的伤口。他跌下了台阶。
盔甲在第一次撞击中首当其冲,但后面还有更多。他头晕目眩眼花缭乱,最后以足以晕厥的力道撞在了白木门上。
他轻轻地呻吟着,没有动,手指摸索着脱臼的肩膀,不知怎么地擦了擦剑柄。他猛地把手缩了回去。其他人都已经死了,或许他可以就这样躺着装死。即便如此,他无法让自己闭上眼睛。他凝视着死气沉沉的黑暗,心跳越来越快却不敢大声喘气,直到黑暗中隐约露出了一对爪子。
黑影似乎注意到了他,动了一下,完全摆脱了背景的黑暗。它就像老鼠一样弓着背,用一种冷酷无情、毫无人性的恶意盯着他。
“为-为什么?”威尔里奇结结巴巴地说。
它居然嘶嘶地回答了:“一条信息,一个警告。”这声音里没有一丝怜悯,就像它本身一样是黑暗的产物。
“你是什么?”
“一位信使。”
那怪物轻轻地靠近。威尔里奇没能反应过来,只听到了盔甲的嘎吱声和他自己的尖叫。痛苦,但只在一瞬间。他的五感似乎迟钝了,然后渐渐消逝,直到除了心跳的触动之外什么也不剩,它最后跳了一次。那怪物一只爪子按着他的肩膀,另一只爪准备拔回武器。
它对他咧嘴一笑。
“我是死亡大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