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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黄河

2022-02-04 22:44 作者:岩泉深林  | 我要投稿

静静的碧空绸子一样挂在头顶上。漾起的白云也静默着,静默着。

——天底下的浪声震得耳膜阵痛!

这筋力雄浑、亘古不尽的黄河呵!

打熬了筋骨,撞碎了洪波,一只雄鹰似的筏子在这河上飞扬,飞扬。赤膊铜皮铁骨肉,黄土高原上的汉子呵,驾着羊皮筏子,怕他黏天浪!

浊浪击空,褐色的筏子猛地闯出浪头儿的军阵里,黄金似的碎浪纵横在筏子顶上。一身紫红色筋肉的汉子,肆意地大笑,笑声雷鸣似的,又像阵前轰隆隆的战鼓,在这千沟万壑的古岩壁上炸响,和着激怒轰鸣的大浪,交击铿锵,在碧空黄岩间回荡。

——这是乡间一项传统的乐事。最后一茬春小麦割罢了,忙碌已尽,便是农闲时节;于是青年人们便翻出羊皮筏子,下水嬉游。不比什么,也不争什么,没有“摘得锦标第一归”的好胜气,少年们、青年们,驾了船儿下水,在险滩上、激流里,纵横捭阖,像披甲的大将,无畏无惧。

这是大城市里所不易见到的:城市里的河,太秀气,斧凿气太重,精致得不像河,柔柔弱弱的像绸带,一苇可渡,叫人连闯上一闯的心思都没有了。水乡的河流小溪,更没有水的雄气浩气了,倒像吴中姑娘指尖穿过针眼的丝线。

柔气弱气不好么?难说。

只是,要找那黄河的雄浩气,要找那矫健如龙、铜皮铁骨的汉子,却须得上这儿来。

乡间人是不惧所谓“造化神工”的。万里的雄峰,千年的密林,他们总闯得上一闯。靠山种麦依河饮水,黄土喂起来、黄河养起来的乡间人,始终是如此无畏。

——河里纵横的那汉子还在激流中翱翔着,穿波斩浪。

他熟悉这片水,像熟悉父母的胸膛。

河里扬起的水气温柔如雾,像深冬里父母归家呼出的第一口白气。

在汹涌的浪里、刚劲的浪里、沸腾的浪里、激越的浪里,有柔和的白气、温暖的白气、轻松的白气、爱抚的白气。

令人想起那句老话,“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

我一直不愿将黄河叫作母亲河;它更像父亲,如父亲般爱得厚重,爱得沉默。它教导它的儿女,要能温柔如波,也要能激越如浪。

只是,今天的我们,保留下多少父亲的教诲呢?

八岁时第一次见到这片水,只觉得心中震悚。我不善水,滔滔的河水从天上滚滚而下的场景,总使我担心——若一个不慎跌入大河,是不是就像孙悟空哄骗两个小妖一样,“三五日还不得到底”了?于是便忍不住退两步,羡慕地看着当时在我眼里巨人一样高(只与今日之我相若)的青年堂兄表兄们在河里“冲浪”——这个村子里,大多数人没见过海,便在河里体验“冲浪”。父亲说,这是老家的传统,年轻人下河也是求吉利;在河里闯得最顺、水性最好的那个,明年家里的庄稼也一定是长得最好的。

我懵懵懂懂听着,心里却想,求的是什么样的“吉利”呢?

后来才明白,闯得最顺、水性最好的那个,也一定是最壮实、最拔群的庄稼地里第一把好手。这样的好手,庄稼地自然打理得好。

那时村里还用着一条石溜沟沿的老水渠。蹲在水渠边,手伸进去,水清清凉凉,冰得人一个寒战从心底打到汗毛稍,舒爽得像按了摩。在水里握拳,再猛地张开五指,水花儿便飞扑人脸,一样的清清凉凉。

“你知道这是哪里的水吗?”某位表兄问我。

“这是山上的泉水或者井水吧?”

“不是!”表兄笑起来,“这就是黄河水。”

我惊讶了。

原来滔滔的黄河水、飞扬的黄河水、气势雄壮的黄河水、激着汉子们闯荡的黄河水,安静下来竟然是这般样貌:温柔,清凉,浇灌肥沃了黄土高原上的土地。

就像河里驾着羊皮筏子纵横的汉子们。他们纵横捭阖在河流之上,照顾着手底的庄稼,是大河之上勇武的将军,也是庄稼地里挥汗如雨的农民。

河上的汉子猛地一提一拉,那筏子霹雳似的打横飞出去,撞出一天的水花,扑在脸上,扑在身上。浊浪追在他身后,摇天撼地,吼声如雷——却始终落后他一步。慢慢地,碧蓝如绸子的天沉下来了,乌云阴沉沉的,压在人头上,像列阵的千万铁甲,漆黑冷硬。

这汉子不怕。

终于,雨点子噼里啪啦的砸下来,在河上射出许多个弹坑,却又转瞬间被汹涌的大浪卷得无影无踪。雨幕掩住了那汉子的身形,我看不见他了。

这河里只有他那一只筏子。

于是想起,许多年前,黄河里的筏子那么多,像无数悍勇的战将在敌阵中冲杀。如今那些战将大多都已像柔顺的水流一样,卸甲归田、含饴弄孙,由着水流冲刷尽他们的棱角。所留下的,却只有这一尊了。

可还会有有志之士再度捡起战甲,重新踏入黄河——这激昂、汹涌、雄壮的战场,这载着五千年不屈意志的战场?

那汉子的身影让雨幕掩映了。

大约他也回家去了吧?

我有些怅惘,看着黄河,永远激越的黄河。

2021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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