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林

我的生活日复一日的乏味,眼前是密密生着树木的森林,抬头便是交织的天与云,低头就只能看到四四方方的黄土地。
我和这片林子相守了五年,心也渐渐的跟着老树变旧了。它们于我而言,是沉默的挚友,和我一起被禁锢在这一方土地上,挥散着自己的热情,听着永不停息的流水声,勉强维持着自己仍未死去的心。
我曾经也是梦想着奔走世界的青年,那时的我天真到了愚蠢的地步,世界毫不吝啬地向我袒露着它的美丽与繁华,我坚信着自己的梦想在踏踏实实的远方,只要我同样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梦想就可以越来越快的奔向我。后来,不过是老套的放弃情节,却令我第一次尝到失望的苦头,世界就像光鲜亮丽的果子,咬开一看,是腐烂的内核,有些人被迫咽下腥臭的果肉,有些人扔掉了果子,从此再也没有勇气拾起来。
我的父母早已亡故,我万念俱灰,混上了个守林的工作,没想到这一上山,便是五年。
五年,足以让人青丝变白发,我已忘记刚毕业时掌心的温度。年轻时的棱角与热血,全被这荒凉的林子磨得圆滑了。我不再奢求什么了,只是体面的活着,就要耗费不小的力气,我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无非轻重,只是孤独的自娱自乐,仅此而已。
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我坐起身来,洗漱完后准备去巡林。山上的空气是独一无二的,清冽却藏着无人的悲凉,我总觉着心中莫名不安,却无法形容出来,便也没放在心上,继续巡林。薄雾将歇,我却在前方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这让我惊惧交加,待在原地半天也没思考出对策来,那个背影却自己转过来了。
猛然对上一双澄澈的眼睛,里面隐着的骄傲像是根小巧的针,让我的心里感到刺痛。眼睛的主人向我介绍自己:“我叫飒,是来这山上取景写生的。”
我跟他说了自己的名字,他的眼睛弯了起来:“你好,卷?”
倒是有趣,从来都是山上的人下去,没见过下面的人上山来的。我领他回了小屋,飒的行李少得可怜,只有一套绘画工具,和几件单薄的换洗衣服,我只得翻出另一套褥子,给他简单打理出一张床来。飒的眼睛亮亮的,里面掩饰不了的青涩,一迭声的谢谢,让我的心不禁跳动起来。
奇怪,似乎这孤单的生活要变得热闹起来了。
飒告诉我两个月之后他便要离开了,我一向都是无所谓的,这大山多年来只有我一人居住,短短两月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可是飒不一样,他带着无法抑制的好奇心,探寻着山林中的生机。他早上起来之后总是要带着画板去林子里逛一圈,我永远猜不到他的安排,要么一天都见不到人影,要么就在我巡林的时候跟我打个照面,来无影去无踪,最多吃饭的时候我们才有空聊会天。
飒刚毕业,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却剑走偏锋要来这荒山,追问他的时候也只淡淡一句:“找找灵感。”便没了下文。除了我的名字,他从来没有问我其他的过往,或许是因为我的心老得快,没有力气再去隐藏自己的沧桑了。飒的画有很多,我曾见过几回他的画,只是简单的素描,却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那勃勃生机似灼热的岩浆,流淌进我的心,让我的血也跟着热了起来。我想,我的幸福或许就全部存在这一瞬间了。
我和飒越来越熟络了,他也不像一开始那样跟我说不上几句话,他开始跟着我巡林。我指给他看天边被太阳晕染成灿金色的云边,坐在一截枯木上看早早掩在山边的日落,环绕着老树的麻雀叫着,为这安逸而歌唱着。夜晚时我们就在小屋旁看着星空月亮,这时候飒的手里总会握着一支画笔,我也不打扰他,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沉入无边无际的回忆当中,翻看旧黄的照片,那都是我曾年轻过的证明。如今只是看看便也知足了。
这几日,飒似乎在做些什么重要的事,总是待在小屋里,连月亮也不看了,他废寝忘食,经常我半夜醒来都能看到他伏在桌前。我想,他或许在画画吧,年轻真好,还能怀揣着一腔热情做自己所热爱的事。
又过了几天,飒兴冲冲来找我,他向我展示了这几日没日没夜的成果,是画,是我和我的林子。
我从未想过这片林子还能有这样璀璨的一面,画里的我眼睛点着高光,就像对生活又燃起希望一样,衣摆都被风带着飘动起来。飒对我说,他想让我像这画里的人一样,重新去追逐梦想的步伐。他说,我不应该这么碌碌无为的守着这片林子,世界如此宽广,只要向上爬,怎样都是能到达山峰的。我产生一瞬的念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折磨人的工作辞了,跟着飒下山重新开始生活,将这幸福紧紧握在我手中。可我也只是苦笑,随后苦涩浸透眼泪,随着时间在我脸上留下的纹路流了下来。命运总是跟我开玩笑,我早已忘了我的梦想了。
飒跟我大吵一架,不再理我了,他年轻气盛,不懂这世界的残忍。他和我都沉默了下来,开始赌气的冷战,我的心里只剩下了无奈和彷徨。
今天飒不知从哪搞来一瓶酒,晚饭后只剩下空空的酒瓶,我的内心慌乱起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闯进林子,一边喊着飒的名字,一边提着柴油灯寻找他的身影。终于,我在河边发现醉醺醺的他,他抱着我,固执地叫着我的名字,我只得一声声应他。
飒说,让我带你走吧,我们走吧,我们一起下山吧。要不然我就不走了,我陪着你。
他还说,我喜欢你,卷。
我的脑子嗡一声炸开了,我颤抖地推开了他,对着他吼道,不!你必须走!你不能留在这!他根本就不知道,这片林子会把他的所有灵性和才华都磨没的。我不敢想象那样的飒,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必须走,必须,走。
可是我爱他。
我居然爱上了他。
他被我吼的清醒过来,焦急地拽住我的手:“我想带你走!真的!我喜欢你!”我不住地摇头,他看着我绝望的眼睛,脸上最后的希望也消失殆尽,我满脸都是泪水,我找不到下山的路了,我再也唤醒不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梦了,再也不能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悲极攻心,竟是直接晕了过去,我永远忘不了最后一刻飒的脸,掺杂着爱意与痛苦,不甘却无可奈何。
当我醒来的时候,飒已经不见了,桌子上压着那幅画,没有落款,却也是我最后的念想。
又过了四年,有一次政府来信让我下山处理一些事务,这是我第一次下山。
世间繁华让我尽收眼底,鳞次栉比的房屋在地上蔓延开来,我想,飒的归宿会在哪一间屋子里呢?不过,这都是些陈年往事罢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我又一次见到了飒。他开了画展,站在门口看着人来人往,拿着打火机,张嘴就吐出一口烟,周围人全在恭维着他,他背对着我。我心里泛起一丝期待,可随后就被巨大的悲伤占据了,时隔多年,他或许早就忘了我这个死气沉沉的守林人。
四年前初遇的那天,他也是背对着我,现在,我仍然只能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不过几米远的距离,中间却隔了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过去,现在,未来,无论怎样,我与他也只有遥遥一望的缘分了,这一望,似乎就了了余生。我终是抬起脚,走了。
飒似乎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他的心里又充满了熟悉的怀念。
似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