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江山业(30.前尘多晦暗,玲珑断情思)
原来,雪含烟的父亲雪飞云与慕梓的师姐仙瑶,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认识。
两人相识在那一年的武林盛事,千剑大会之上。
仙瑶借此盛会,与雪飞云和如今江湖四公子之一,也就是君若竹的师父君行易相识,三人引为知己,更是结拜以兄妹相称。
而在雪飞云得知仙瑶是出身燕华山的弟子后,更是念着雪氏的祖训,将仙瑶引入千羽楼,以诚相待,雪含烟的母亲秦惜兰也是把仙瑶当作姐妹一般,无话不谈。
那一年,雪含烟方才不过两岁多。
从风长云的讲述中可得知,在雪飞云的记忆里,那时的仙瑶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方才十八九岁,却有着一身高超本领,还天真不涉世事的小姑娘。
而且,在雪飞云和秦惜兰的眼里,当时的仙瑶与君行易尤为般配,两人武艺相当,还皆出身道门,又都相貌出众,站在一起便是一幅公子佳人图。
而且君行易也是在千剑大会初识仙瑶便已对她一见倾心,两人那时便想着,若能撮合君行易与仙瑶,便是最好不过。
君行易师出楚国南境浮玉山下的凤丘岛玉清观,身负师门绝学问道逍遥剑,江湖中鲜有敌手,又长得玉树临风,在武林早便有了逍遥仙公子的美名,不知是多少江湖女子的梦中情人。
但他却对仙瑶一见倾心,足见仙瑶那时在几人的眼中,是何等特别的存在。
秦惜兰那时还说,若非她是女儿身,可能自己也会被这姑娘深深迷住。
可就在雪飞云和秦惜兰想尽一切办法撮合君行易和仙瑶的时候,他们却渐渐发现,这姑娘竟生了一颗武痴的心,她与君行易走得近,不过是一直在向君行易请教武学。
直到有一天,在雪飞云和秦惜兰的见证下,仙瑶用君行易的问道逍遥剑与君行易进行比试,竟还赢了君行易。
在她手里,问道逍遥剑法变得更为完美,更无懈可击,她在武学上的造诣,说是登峰造极也不为过。
此次比试过后,君行易在仙瑶面前,便像变了个人,不再是以往那个潇洒如风的逍遥公子了,遇见仙瑶也变得客气疏离起来,有时远远看到仙瑶便悄悄躲开去。
而这一切,都被雪飞云和秦惜兰看在眼里,他们自然明白君行易为何会如此,那时的君行易也不过二十岁,少年心性,喜欢一个姑娘,却远远比不上她,总归心里是不好受的。
雪飞云和秦惜兰也试过劝他,既然喜欢那便不要在意这些虚无的东西,可君行易不那么认为,他只说,除非自己变得更强,比得上仙瑶,否则便不配与她并肩而立。
从那往后,君行易都是默默地站在仙瑶身后,看着那个纯真良善的姑娘,而自己也加强了武艺的研习,更为刻苦。
而仙瑶自把君行易打败之后,便缠上了自己的结拜大哥雪飞云,说什么也要见识一下天玄神功的厉害。
平日里她只要遇见雪飞云,不管雪飞云是否在忙都要与他比上一场,慢慢地,雪飞云为了躲开与她的比试,都是挑着时间躲开她,可那毕竟只能躲得一时,实在耐不住仙瑶几次三番直接对他偷袭出手。
直到雪飞云被烦的真的忍不住了,又想着,仙瑶毕竟出身燕华山,念着雪家传了近两百年祖训,让她看一眼天玄神功总不会出太大的问题,于是便在十九年前冬日里一个晚上,他把仙瑶带进了雪家祠堂。
天玄神功心法就那样交到了仙瑶的面前,可让雪飞云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切事情的转折便在这个夜晚,彻底地改变了。
在他毫无防备之下,那时的他只觉得胸口被重重一击,整个人被一掌拍飞,撞破祠堂的门墙直接摔到了院里,而向他打出这一掌的,正是拿到天玄神功心法的仙瑶。
原来,这一切都是仙瑶为了拿到天玄神功心法所设的局!
什么天真烂漫的少女,什么只爱武而不知情为何物,统统只是她的伪装罢了。
风长云说,在雪飞云和他讲到这一处的时候,眼里都还是满满的愤恨与疑惑,因为他实在不明白,仙瑶到底为何要那么做。
雪飞云原话是,当时从昏暗祠堂中缓缓走出来的仙瑶,一改往日良善,当时在她的脸上,有的只是如修罗鬼刹般的凶恶表情。
而那时仙瑶下一瞬的出手,更是招招凌厉夺命,每一式所蕴含的内力,他若招架不住,都足以取他性命。
原来,往日她逼自己与她比试,都不曾用尽过全力!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实力!
雪飞云若是未曾被偷袭受伤,倒是能与仙瑶战个平手,可仙瑶那一掌,实在太过猛烈,渐渐地,他便落了下风。
幸得当时君行易和秦惜兰听得祠堂这边传过去的大动静及时赶了过来,这才从仙瑶的手里合力将雪飞云救了下来。
喘息之际,雪飞云仍不甘地质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若她真的想要天玄神功心法,他也不是不会给她,何必要设这么大的一个局。
就如现在,天玄神功心法也给了她了,她大可不必对他痛下杀手,难道这一年多来的情谊,她真的半分都不曾顾念!
谁知,当时仙瑶在听了雪飞云说的,是否真的不顾念众人这么久的情谊的质问后,竟半分愧疚都无,只冷冷地回了他们一句:“杀你们,是因为你们挡了我的路,至于天玄神功心法,我只是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罢了。”
当风长云讲述到这时,在场的众人都是一惊!
天玄神功心法是属于仙瑶的东西!
若说当时听了这话的雪飞云不懂,可如今慕梓和雪含烟他们,已经得知了仙瑶很有可能便是寒青崖夜寒宫的宫主,又是慕梓的师姐,师出燕华山,那么,他们是否可以联想到如今的种种巧合。
雪家那传承了近两百年的密训,为何就交代了后辈子孙必须要辅助玲珑天女?
天玄神功心法为何要起名为天玄神功心法?
慕梓的师门就称天玄观,是巧合还是有何他们不知道的关联?
需知,玲珑天女,道门五术皆精,占卜算命此术,不在话下,也就是说,曾为玲珑天女传承之人的仙瑶,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按雪飞云记忆中的仙瑶来推测,她甚至与如今的慕梓,不相上下,或者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她当时就说雪家会挡了她的路,莫不是早已算到了如今,雪含烟会与慕梓立于同一阵线,对抗她!
这一猜测,让当时听到这的慕梓眉头紧皱,她在想,到底为什么,师父才不把这一切告诉她,十几年来,师门对这位仙瑶师姐更是只字不提,若不是如今有风长云相告,加上自己下山以来所遭遇的一切都对的上,她是真的无法相信。
原来,除了帮叶玄一统六国这个任务外,她还有一个必须战胜的对手,她的师姐!
看来,眼下需要修书一封送回天玄观,问一下师父二十多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了!
风长云说到这里的时候,在场慕梓能想明白的他们都知道,自然也都与慕梓一样猜得出来。
可雪飞云为什么要瞒着雪含烟这些事,风长云至今未曾说到,在雪含烟的询问之下,风长云便将当年事继续说了下去。
那时,在君行易和秦惜兰赶来相救之后,仙瑶难敌三人联手,便先逃离了千羽山庄。当时君行易在仙瑶走后也曾追了出去,可最后却落魄地回来了。
他说,他追出去后,仙瑶并没有要对他下杀手的意思,她说,他对她的未来毫无阻碍,不值得她动手,还在他不甘心反驳时,回了他一句说:他们同是出身道门,若他能认真把五术学好,也轮不到她来设这么一场局!
难怪他的一腔真情从未得到过回应,而是从一开始,他喜欢的人从未把他放进她的局里,连一颗棋子都不算。
雪飞云说,自那以后,君行易便离开了千羽山庄,几人七年都未再见过。
这七年里,雪飞云又与风长云和宋清河二人相识,直至仙瑶上门,毒伤宋清河,逼他们二人制出碧玄玉笛。
“黑心冷血,无情无义”,这是雪飞云给仙瑶的判定,她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漠视人命,谁生谁死,皆与她无关。
正如风长云和宋清河都按照她的要求给她制成了碧玄玉笛,可她却不会为宋清河解毒一般。
君行易再次与雪飞云他们相见,是在七年后,也就是雪含烟十岁时!
是君行易亲自来找雪飞云的,那时的君行易,早已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更添了几分看破红尘的洒脱。
他来找雪飞云,也带来了他的徒弟,十二岁的君若竹。
他托雪飞云照顾自己这个徒弟一些时间,或者,更长一些的时日。
他说,如今的他,师门绝学问道逍遥剑已经传给了君若竹,那孩子跟着他学了六年,已有小成,现在他已再无牵挂,接下来,他便要去寻仙瑶,做一个了断。
至于是怎样的一个了断,君行易不曾明说,但他在临走前,给雪飞云留下了一些提醒的话。
他说,雪飞云已经照顾不了雪含烟多久了,也幸得这些年他一直未曾对雪含烟提起过仙瑶这个人,在将来,雪含烟将是对付仙瑶的关键所在。
他还说,当初仙瑶说他五术不精,所以这些年来,他便努力研习此术,才发现,原来仙瑶一直在逆天道而行,只是有些事物与人的未来,他总是算不清,而同为术士的仙瑶看到的,相信也是一样的。
他不知道,仙瑶为什么明明在已经知道了天意如何的情况下,还要逆反行径,明明她这么做,最后她自己的下场会很惨很惨。
可惜,他也算不到是为什么!
有些地方,是天意认为人所不能触碰的!
可那毕竟是他爱了那么多年的姑娘,他不愿看着她做一只扑火飞蛾,自寻死路。
他想赌一把!
最后,他告诉雪飞云,若听到了他死去的消息,他想雪飞云也做个决定,到底要不要去找仙瑶做个了断。
因为雪含烟未来的命运,也系于雪飞云这一念!
说完这些,君行易便再次与他们辞别了,而几个月后,雪飞云收到消息,君行易死在了郑国皇宫之中,乃是一掌自毙而亡!
众人听到这里时,又是一阵心惊,原来,那十几年前在郑国大殿中自绝而亡的方士,竟就是君行易。
可这一切一切的消息,都被雪飞云给摁下了,半点都不曾传到过雪含烟的耳中,雪飞云甚至不允许暗羽阁将这些消息进入书库存录。
为什么不能让雪含烟知道,只因君行易走时跟他们说过,这本该是一开始天道之意,只不过,仙瑶的逆天而行让一切都乱了。
有些事本不该发生的,都提前发生了,有些不该出现的人,也都出现了!
天道玄妙,凡人自以为窥见一星半点便想玩弄违逆天意,殊不知,一切自在天道万千变化中,凡人从未看清过。
一年后,即雪含烟十二岁时,雪飞云寻了个借口把他和君若竹送到了归幽谷,由楚琰代为照顾,而他和秦惜兰则北上寻仙瑶。
当初君行易走时给他们留下了个选择,现在他们选择去找仙瑶做个了断,可那一去,雪飞云和秦惜兰便没再回来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仙瑶……
如今经风长云这么这么一讲,慕梓几人也算对她有了些许了解。
十八岁叛出燕华山,在千剑大会与雪飞云相识,拿到天玄神功心法后,便直接与雪飞云翻脸,而后创立了寒青崖,游走在七国之间!
似乎她所谋的,亦是天下……
日正当空,华州城内。
此时,慕梓,楚玉,叶玄三人正骑马并辔而行。
“真是没想到,我原以为,近几年来的战争起因,不过是各国越发强大后所生长起的野心,却不想,这一切竟与二十年前还有这么深的渊源!”
说这一番话的,正是叶玄。
街道上,并辔而行的三人,慕梓神游天外,目带忧思,而楚玉则感慨地接过叶玄的话道:“是啊,含烟现在知道了杀害自己仇人的父母就是仙瑶,不知他能否沉得住气,我现在就怕含烟为了报仇,不顾一切地上寒青崖找人。”
“我看倒不会,”慕梓说这话时已回过神来,眼中满满是笃定,“雪公子一向沉稳,从不做毫无把握之事,且风前辈以许久未见叙旧为名留下他,估计也是想好好劝劝他,我相信他心中定有定夺。”
“嗯,也对,是我关心则乱了!”楚玉点了点头,也算是给自己定了定心。
“慕姑娘,”一边的叶玄忽然开口问道,“玄有一事,想请教慕姑娘!”
“殿下请讲。”
“我在想,天道,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若千年以来,九州中原大地真的是依天意而行,那我们这些凡人在这里打打杀杀,又是为了什么?”
“这,殿下倒是问到我了呢,”慕梓闻言笑了笑道,“我有时候也这么问自己,虽然我可以靠占卜问天意,但所知亦皆如雾里看花,可偏偏有时那透露出来的一星半点的信息,又是会影响人一生的关键,让人不得不信!”
“这么说,慕姑娘相信天意?”
“殿下也知道,九州自千年前来,便一直是应顺天意而行,即便是山间川野的小民都知道敬天奉天,仙门的传说也至今犹盛,实在让人,不得不信。”
“若真有天地有神,那我们这等凡人,估计在神眼里,连蝼蚁都不如吧!”叶玄嘴角一勾,扯出一抹苦笑道。
慕梓闻言,想了想后,抬头看着天道:“我只知,天地让人存在,便一定有我们存在的理由,做人吗,不要辜负自己在这世上走一遭便对了!”
三人一路边骑马边聊,直至行到州府门外,正要入门之时,府门外却有一名身穿褐袍,年约已至六十的老者忙走了过来,还一边走一边喊着“楚玉先生”,看来是来寻楚玉的。
楚玉闻声也回头望去,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是谁,忙上前相迎道:“是蒲先生啊,楚玉还想着过了午后便去仁和堂寻先生来着,先生怎么自己先过来了!”
一旁的慕梓看着这景象,又听到了楚玉口中的“仁和堂”三字,心里想着,这名字听起来倒像个医馆,眼前这位蒲先生莫不是也是位医者。
这时那蒲先生也呵呵笑着回楚玉了,说:“我知先生繁忙,又是方才回到华州,本不该此时前来叨扰的,但我馆中的几位重症病人实在无法再多等一刻了,所以蒲新斗胆,这时来寻先生,想烦劳先生此时跟我走一趟呢。”
原来是请楚玉过去看病的!
慕梓看着楚玉,自认识他以来,似乎只见过他为雪含烟医治,还有便是他帮自己查清那几次十地毒物的来源。
而他帮叶玄治病那一次,因着她当时不适合跟着前去,所以也未曾见过他是如何为叶玄医治的。
也就是说,她认识楚玉这么久,似乎从未见过楚玉为寻常百姓行医诊治。
不过那句“归幽公子楚神医,无千金相请绝不出山”的言辞,她倒是听过多遍。
楚玉为寻常百姓行医是什么样的?
她忽然之间竟有些好奇。
这时楚玉也笑着回蒲新话了:“蒲先生哪里话,医者仁心,病人为大,哪有劳烦一说,我现在便随先生过去。”
“那便先谢过楚先生了!”蒲新朝楚玉行了一礼谢道。
楚玉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叶玄与慕梓,而叶玄对着楚玉点头应允了,道:“楚先生先随蒲先生过去吧,晚些时候,我也过去看看!”
“谢殿下!”楚玉朝叶玄一礼,随后便随着蒲新的步伐准备离开。
慕梓看着楚玉的背影,想要跟去一观的好奇心上来了,朝叶玄问道:“殿下,我也可以随楚先生过去看看吗?”
叶玄闻言微想了下,又看了看慕梓殷切的表情,笑了笑道:“如今军中暂时没什么要事,慕姑娘想去便去吧。”
得了应允的慕梓一笑:“谢殿下。”
与叶玄道过别后,慕梓快步追上了楚玉的步伐,见慕梓忽然出现在自己身侧,楚玉也是小小一惊,笑问道:“慕姑娘怎么跟着过来了?”
慕梓亦笑着回道:“没什么,不过是想着认识你这么久了,只知道你一直顶着个江湖第一神医的称号,却少有见你出手的时候,今日难得碰上这样的机会,当然要跟过去见识一番了!”
“慕姑娘又在打趣我了!”
“哪里是打趣,”慕梓正色道,“能得见一次江湖第一神医出手,多难得的机会啊!”
“什么江湖第一神医,不过江湖虚名罢了,”楚玉微微叹道,“楚玉倒是觉得,慕姑娘的医术造诣,绝不在楚玉之下,就说你们天玄观的不传医术,楚玉在此面前,也自愧不如,还想着什么时候找慕姑娘请教请教呢,所以现下楚玉这微薄医术,又怎敢在慕姑娘面前班门弄斧!”
慕梓却摇了摇头:“若论谦虚,怕是这九州没几个人比得上你,天玄观的医术,说到底不过是沾了些隐秘的光,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奥妙,你若是想知道,可以随时来问我,我必,倾囊相授!”
“慕姑娘此话当真?”楚玉说这话时,语气中难抑的高兴。
“当然!”
“那楚玉先谢过慕姑娘了!”
“说谢便见外了,”慕梓说到这面色沉了下来,“当初你义无反顾,答应我陪殿下北上,在华州粮食告急时,出策让殿下前往临照借粮,又在途中不顾生命安危护殿下安全,要说谢,该是我谢你才对!”
楚玉听罢垂了眼帘,眼底含满了温柔。
他没有立刻回慕梓这句话,不过似乎能在历经生死后,听到慕梓的这句谢话,就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没有白费。
知道她是一直记挂着自己,好像便心满意足了。
楚玉忽地想起来了从宋清河那里要来的,自己想要送给慕梓做赔礼的紫玉兰花簪,现下这支簪子便藏在自己的袖口之中,他只要抬手便可拿到。
却是不知道,这个时候送给慕梓,是合适还是不合适。
这么一想,楚玉全然忘记了要回慕梓的话,而慕梓见楚玉久久没出声,又见他一副出神的样子,有些疑惑地问:“楚玉,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的楚玉才堪堪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庆幸自己方才没有脑子一热把紫玉兰花簪拿出来。
看来现在不是送这支簪子的时候。
楚玉看向慕梓摇了摇头,以微笑掩下脸上的尴尬,回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似乎从当初我答应帮助慕姑娘起,便没半分后悔过自己所做的决定,所以慕姑娘也无须跟楚玉说这个谢字。”
慕梓听完,蛾眉微微一挑,道:“我不需要你说谢,你也不要我对你说谢,那可以算是平账吗?”
楚玉听完失声爽朗一笑:“以前倒都不觉得慕姑娘似今日这般会说笑,你说算,那便算吧!”
楚玉说完看了慕梓一眼,只见慕梓也含笑看着她,两人就这样相视了好一会儿。似乎重新聚集在一起后,两人非但没有像以前那般客套疏离,反而更为亲近了。
但楚玉明白,这种亲近,是慕梓对他之心纯净无他念。而他对慕梓的心,只能筑起一面墙,把最真实的情感隐藏起来。
慕梓把他当朋友,那现在自己就只能是她的朋友。
而且,还可能是因为自己舍命护叶玄,所以慕梓觉得对自己有所亏欠,才会这般对自己!
想到这,楚玉忽地有些心酸,不知怎的,一丝不悦涌上了心头。
又走神了!
慕梓看着微微蹙着眉头的楚玉,微微摇了摇头,怎的楚玉今日这般喜欢走神。
一路再也无话,直到两人跟着蒲新到了仁和堂。
仁和堂,在华州城东,是华州城最大的医馆。
按照惯例,如今的华州城为交战之城,已不再适宜百姓居住,所以城中百姓都早已被军队迁出华州,安置在境内其余各城。
如今尚还留在华州城内的,除了一些说什么也不愿离开的老人之外,还有便是已经应军队征求,记随军杂役之职,帮助军队做一些杂事的青壮男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来往各国做生意,如今滞留在华州的商人,剩下的,便是如蒲新这种懂医的医者。
如今只要是华州城中的医者,无论是坐诊大夫还是医馆的学徒,都已被征入军中成为随行军医,而这些日子,蒲新的医馆便成了军中伤兵的看病之所。
北地寒冬,行军困难,粮草也是双方军队的大问题,所以至今,东胜与晋国都不敢对对方,做出什么大的进攻。
但双方士兵巡逻时,有时总会难免碰上,一些小战还是难以避免的。
有交战就会有人受伤,所以自东胜和晋国在华州交战起,仁和堂每日的伤员可谓是络绎不绝,忙的不可开交。
自楚玉来到华州后,叶玄也不用他整日跟着,所以便替楚玉寻了个最适合他的差事,到仁和堂坐诊。
前些日子楚玉随着叶玄去了一趟临照,如今再回来,楚玉才发现,这仁和堂又回复到了他初来的时候的样子,有许多重症的病人蒲新他们都不敢下手医治,只好拖着等到楚玉回来。
而楚玉在仁和堂这一忙,便是一个下午。
因着慕梓也懂医术,所以她也被拉着一起帮忙了,这段时间楚玉在做什么,她也同样在做什么。
说实话,她是实在没有扯谎,虽然她医术不差,但比起楚玉来,还真是天差地别。
慕梓这次也算是实实在在地见识了楚玉的医术,论用药施针,她没有把握的,楚玉都敢做,论处理创伤的手术,别的大夫不敢的,他也全敢上。
虽然往往看得人胆战心惊,可楚玉最后都能处理得很好。
江湖第一神医,不仅仅是虚名而已。
好不容易忙完了,等两人出了仁和堂的时候,天都已经完全黑了。
蒲新给了两人各一盏灯笼,而慕梓看着灯笼,按着自己已经酸掉的手腕,她觉得自己现在连一盏灯笼都不想拿。
楚玉觑了一眼慕梓的手,笑了笑,而后对蒲新道:“多谢蒲先生,灯笼一盏便可以了!”说罢便只从蒲新手里接过了一盏灯笼,随即对慕梓继续道:“慕姑娘,我们走吧。”
慕梓抬眸看了眼楚玉,不知怎的,忽地她觉得楚玉眼底的光,比这盏灯笼发出的光,要更为柔和。
这双眼睛和那光,像支利箭一样直直射进了她的心底,让她本平静无波的心生出了万丈波澜。
慕梓微微低头,眨了眨眼睛,而后沉闷地应了声,点了点头。
这种莫名其妙地感觉,从心底一点点地溢了出来,她忽然觉得有一丝不悦,还有疑惑与愧疚。
慕梓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她从方才楚玉的眼底看到了,他对自己的眼神,那无比温柔的光。那是喜欢一个人时,怎么都掩饰不住的爱慕!
这种眼神,她也曾在雪含烟,白若飞的眼中看到过!
她知道,楚玉对自己这个不能动情的人动了情,她本该拒绝的。可此刻她自己的心,似乎也在这时生出了不该生出的,对楚玉的爱慕情意。所以她不悦,对自己不悦。
她疑惑,疑惑自己怎地对楚玉生出了这种对雪含烟都不曾生过的莫名感觉。是因为自己觉得有愧于楚玉更多吗?
所以她愧疚,因为她将和当初对待雪含烟那样一般,跟楚玉彻彻底底地说清楚。不管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心底觉得,对楚玉有愧更多。
他们之间,只能是朋友,也只能止步于朋友了,雪含烟如是,楚玉亦如是。
想到这,慕梓忽然喊了欲转身进屋的蒲新:“蒲先生,劳烦你把这盏灯笼给我吧。”
从蒲新手里接过灯笼,慕梓抬眸看向楚玉,一双眸子明亮而坦然,说道:“我们走吧。”
两人离了仁和堂,步入黑暗的街道,只有两盏灯笼微薄的光照亮着一小片地方。
楚玉侧眸看着慕梓,有些疑惑问道:“慕姑娘怎么忽然又多要了盏灯笼呢,我也是可以顺道送你回去的,毕竟都住州府之中,也不过一小段路而已!”
慕梓笑了笑回道:“正是因为不想麻烦你送我这一趟,你今日已经够忙了,哪怕是一小段路,我也过意不去的。”
楚玉突然觉得慕梓说这话的语气,以往那些客气疏离的感觉又回来了,虽没有那么强烈,但他依旧感觉得到。
“我说过,慕姑娘不必跟我这么客气的。”
“不是客气,”慕梓沉声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便一直在想,当初我是不是不应该把你和雪公子拉进这九州乱局,其实你们若不曾答应,也不必经历这些。”
楚玉闻言微微蹙眉:“所以慕姑娘觉得,这一切过错是在你吗?”
慕梓低了低头,没有回这句话。
“其实,我觉得不是,慕姑娘莫不是忘了,今日风叔叔才和我们说过的,你师姐仙瑶的事。其实一切源起,早在二十年前便开始了,你也说过,天意主导一切,当初你是以交易为名,让含烟和我追随殿下,可你也给了我们选择,而现在的结果,是我们自己选的!”
“那,”慕梓停下脚步,转身抬眸看向楚玉,一双眸子的光锐利如刃,“你们又是因为什么而作此选择呢?雪公子有他的家族祖训可以说得通,可你呢,你是因为什么?”
“我……”
楚玉看着慕梓的眼睛,忽然觉得,眼前的姑娘早已把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她看得出自己是因为对她心生爱慕所以才会答应她!
而为了归幽谷这些,不过都是借口罢了。毕竟归幽谷医术,掌术的是人,只要有人传承了归幽谷的医术,那归幽谷便一直存在。
他不像含烟,含烟的千羽楼缺了他便将是一盘散沙,不复存焉,而千羽楼下千家万户,都仰赖千羽楼而活。
含烟无法放弃,为了祖训,为了那些忠于千羽楼的人,他也无法放弃。
可他呢,他没有什么不可放弃,因为没有可放弃的东西。
爹娘游历在外,下落不明,而归幽谷医者随便遁入九州中原随便哪个角落,便能保得身全,他其实没有要用尽全力护的东西与人,所以他是自由的。
可是,自几个月前他在千羽山庄大门前认识了这个姑娘后,那么长的时间相处下来,他想,他有想全力护住的人了。
在他眼里,慕梓明明该是个天真不解世事的姑娘,可慕梓却偏偏凭着她那么年轻的年龄,成了一个武功卓绝,智计无双的人,而成为这样的人,她曾经所经历过的,又是怎样的一切!
他不知道,但他明白,那一定不容易,所以他心疼!心疼,所以想护着她,哪怕自己其实有许多不如她,但只要自己所学能帮到她一星半点,他便觉得值得。
可现在,眼前的姑娘告诉他,她不需要!
慕梓看着黯然了神色的楚玉,现在,她看不见楚玉眼底的那道光了!
“楚玉!”慕梓轻轻唤了他一声。
楚玉闻言微微抬眸,他看着慕梓,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他叹了口气道:“慕姑娘的意思,楚玉明白,但……”
楚玉说到这,又深深吸了口气,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一双眸子如月光般澄净明亮。
“慕姑娘怕是想错了,楚玉答应慕姑娘,是因为楚玉想早日看到自己心中所愿,而非其他!”
慕梓看着楚玉的神色,是释然的,他放下了自己心中对她的执念吗?
“心中所愿?”
“不错,遇见慕姑娘之前,楚玉平生所求,是成为医者大能,走山访水,行遍九州,问病寻疾,修篆医书,造福后世,绝天下病人苦痛。”
“那,现在呢?”慕梓问。
“现在,求乱世能平,愿天下,海晏河清!以前,我爹曾跟我说过,医之上者,非治乱世百姓之病苦,而是力所能及时,尽此身,终乱世之症也!”
慕梓闻言心底猛地一震,她抬眸,:“原来如此,原来我一直未曾真正了解过,我认识的楚先生,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胸中自有医者的丘壑,又怎会因我一人而困于心结。看来是慕梓狭隘了,请先生见谅!”
“其实,也并非全是慕姑娘说的这样,”楚玉听罢浅叹了口气,“楚玉的确,想过自己能否,站在慕姑娘身边。”
楚玉说完看向慕梓的眼睛,丝毫不再掩饰自己眼中的情意。而慕梓看着那双眼睛,只觉得心底猛地一抽,吓得她立刻别开脸去。
小小的反应,映入楚玉眼中,一抹苦笑染上他的脸庞,他道:“不过,楚玉如今明白慕姑娘的意思了,慕姑娘放心,从今日起,你我,便只是朋友,是我楚玉,可交心付命的朋友。”
慕梓听着,转头去看他,却见楚玉对着她微微一笑,眼睛已丝毫不见方才的缱绻温柔。
慕梓只觉得人松了一口气,对着楚玉回以爽朗大方的一笑道:“好,你我今日起,便是可交心付命的朋友。”
两人说罢,继续往回路走去,而在慕梓看不见的地方,楚玉那掩在袖中的手,那一只紧握着紫玉兰花簪的手,骨节已然发白……
多少隐忍,尽被这夜色掩埋了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