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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礼物

2023-02-09 09:55 作者:林夕尘dream  | 我要投稿

《礼物》

这是盗跖号伴飞2095BY213的第二百一十三天。

飞船巨大的舷窗外,直径上千英的小行星安静地飞行。从悄悄诞生于宇宙深处的某刻起,它便始终孤独——正如舷窗前的林莹自己。

寒意像毒蛇一样缠住林莹裸露的双脚,她感到了寒冷。

林莹就地坐了下来,用小巧的手轻轻抓住自己同样小巧的脚,些许的暖意透过掌心,顺着下肢流淌蔓延到了小腹。林莹微微偏着自己的脑袋,将脸颊紧贴在了膝盖上,BY213上溅起的光轻轻落入她的眼中,很漂亮。

她不喜欢2095BY213这个称谓,单纯用数字和字母拼凑起的编号实在太过冰冷。盗跖号的名字便是林莹自己取的,虽然总被同行嘲笑作「酸腐」和「莫名其妙」,但林莹却很喜欢这个符合身份的名字。

她决定从同篇文章中找一个词来代替2095BY213这冰冷的编号。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林莹很喜欢这个看起来很蠢但依旧很感人的故事,于是她选择了「尾生」这个称呼。

「尾生……」

她轻念着这个名字,伸出手,将掌心贴在身前的舷窗上。小巧的手掌覆盖住了夜空中那抹淡蓝的光泽,仿佛尾生此刻正躺在她的掌心——一种虚幻的幸福。

在成为“宇宙老鼠”前,林莹曾是中文系的学生,她也是世界上近三十年来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选择入读中文系的学生。

——宇宙的时代,人们不再需要文学了。

林莹无法忘记自己的导师在发出这声哀叹时,他那浑浊的眼中流淌出的清澈泪水。每每想及此处,林莹只感到满心愧疚,只因为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退学。

并不是出于对自己前途的考虑,也不是因为中文太过枯燥,单纯是因为林莹需要钱,她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学生的身份无法满足她的需求,即便未来有机会成为教师、甚至于成为学者,这一行的薪资对于林莹依旧太过微薄。于是她选择成为一名「宇宙老鼠」,在飞船自带的智能助理的帮助下,成为一名「宇宙老鼠」简直就是一件「零门槛」的事。只需要四肢健全,思维正常,都可以胜任这一工作。唯一阻止大家进入这一行业的便是——对于「老鼠们」采取「逮捕即处死」的《宇宙资源保护法》

所谓的「宇宙老鼠」,就是帮助各大资源公司盗采太空里的各类矿石资源。虽然分明是犯法的行当,除了要避开宇宙警察的抓捕,还要随时面对各类未知的危险,但正因如此,这一行的收入着实惊人。

宇宙中不存在日夜,但飞船中的智能助理麦琪还是一如往常地为她播放起用以助眠的音乐。

然而林莹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睡觉,当她透过舷窗静静看着那和她一样孤独的尾生时,林莹知道,尾生也在注视着她——他们这片寂静、阴暗、寒冷而死气沉沉的宇宙中沉默地注视着彼此。

尾生散发出的浅蓝色光芒,让林莹想起了母亲的泪光。

她明白,眼泪应该是没有颜色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林莹的记忆中,母亲眼角的泪光却总是散发着浅蓝色光泽,就象是海水的颜色。

对于母亲,林莹已经没有太多的记忆,只记得记忆中的母亲总是眼含泪水:她一边喝着酒,一边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泪痕;一边抽着,一边将弹进风中;她哭泣,她咒骂,她祈祷,她哀求,她沉默……她在歇斯底里和寂静中无声切换,完全忘却了自己身为母亲的身份。

「我在等着一个人,莹。」

在母亲去世前,她这么解释着自己荒诞而无趣的一生。面对一双从未感受过母爱便即将成为孤儿的儿女,她没有表达愧疚,没有进行忏悔,没有诅咒也没有祝福。只是用皮包骨头的手轻轻抓住了自己的女儿。

「你要照顾好弟弟,莹。」

她用苍凉的目光逼迫林莹作出承诺。

她闭上了眼睛,不再有其他的言语。

她等待着死亡,也最终等到了死亡。

——真是荒诞无趣的一生!

林莹这么想着,她移开自己的手掌,淡蓝色的光芒重新映入眼中。

「晚安!莹,你该睡觉了!」

智能助理麦琪的声音再一次在船舱中响起,它用柔和而温暖的语调,提醒着林莹尽快入眠,并尽职尽责地重复播放着助眠用的音乐。但对此林莹却完全并不予理睬。她只是自顾自地抱紧双膝,将冰凉的小脚缩到了不大的毛毯中。

失重的毛毯时不时轻轻扬起,露出缝隙,渗入不切实际的阵阵微凉。

林莹不想入睡,但却感到了疲惫,她将整个脸彻底靠在了膝盖上,视线却始终不曾离开舷窗外的尾生。她感到寒冷,她知道尾生和她一样感到寒冷。

疲惫与寒冷杂糅,一条冰凉而寂寞的蛇,一点点缠绕住林莹的身子。

视线开始模糊,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陷入一种宇宙虚空般的静默。

——尾生,晚安。

浅蓝消散成昏暗。

宇宙孕育着虚空。


脸颊上感受到光滑的凉意,林莹睁开眼,她看见一张肉嘟嘟的小脸。

「姐姐起床啦!」

林莹顺手一揽,将小动物一样的弟弟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她用鼻子蹭了蹭弟弟那肉嘟嘟的脸颊,冰凉凉的,是一种光滑的凉意。

「好痒啊姐姐!」

弟弟发出咯咯的笑声,渐渐放弃了挣扎,在她的怀抱里变得安静下来。

「姐姐,你马上是要去摘星星了吗?」

林莹用自己的鼻尖顶住弟弟的鼻尖,清澈与忧郁的目光交错在了一起。

「你什么时候能帮我摘一颗星星呀!」

弟弟奶声奶气的声音,像一团柔软甜腻的棉花糖,她却只尝到了苦涩。

因为林莹并不喜欢星空。

她曾经很喜欢星空——当她还只是名中文系的学生的时候。那时候的星空,是「星依云渚溅溅」的星空、是「小曲幽坊月暗」的星空、是「夜阑空锁满池星」的星空、是「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星空……

但此刻的星空,是孤独,是寂寞,是未知,是危险。

然而即便如此,林莹依旧只能选择去拥抱这片星空。

宇宙的时代,人们不再需要文学了,但人们需要钱。

只因为这世界上的一切都被赋予了白纸黑字的标价。

「用D类需要四百万,可以用十年;C类的话要一千万,至少可以用二十年;B类的话要两千万,排斥率更低,而且可以用上四十年。」

坐在她面前的仿真人医生用一种温柔而亲切的语气向她介绍着各类供体的不同价位,以及价位背后所代表的的具体涵义。

「D类是用细胞打印出来的,比较便宜,但使用期限有点儿短,而且排斥率最高,小光年纪还小,不介意用这一款;C类是用动物为母体培养出来的,排斥率比D类更低,年限也长一点儿;B类的话是以人为培养母体所所培育出来的,排斥率更低,用四十年以上都没有问题。最后还有A类,其实A类的效果是最好的,但价位更高一点,请问需要向您介绍吗?」

林莹点头,高或更高,对她来说并无区别。

「A类供体是以患者干细胞为培养母体所培育而出的,排斥率为0,也正因如此这一类供体可以终身使用,全无后顾之忧。」

仿真人医生向她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的笑。

「只是因为生产成本很高所以价位也很高。」

这么说着,它抿起嘴,露出礼节性的笑容。

随后用吟咏般的语气慢慢念出了一个数字。

林莹不喜欢这些仿真人,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像人类:无论是表情、语气还是动作,它们都比人类更真实、更生动。以至于每当林莹与它们对视,看见那透彻瞳孔中自己惨白木讷的脸,林莹都会忍不住怀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人类。

「如果您在支付上有困难,我们还能提供一系列的配套帮扶服务。」仿真人医生故作亲暱地轻轻抓住了林莹的手,分明只是用钢架和硅胶搭构成的伪物,但是它的手却比林莹的手还要柔软温暖。

林莹感到害怕,她下意识缩回了自己的手。

对于林莹的「无礼」之举,对方并不在意。它那纤长白皙的手指凭空画出了一个正正方方的光幕,光幕上开始介绍起必要其所为的「帮扶服务」。

「这是我们总公司专门为在资金上有迫切需求的患者所提供的。」

光幕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地球,仿真人医生用平和的语调做着讲解。而随着它的讲解,光幕上的影像也因应着发生相关的变化——一艘小小的飞船从地球上发射升空,穿越火星轨道后,飞入一片密密麻麻的小行星丛中,最终精准定位了其中的某一个小行星,将其推离原有的运转轨道,帮助其成功泊入绕地轨道之中。

「整个过程非常的简单,飞船自带的智能助理就能完成大部分的工作,只是在一些小细节上需要手动操作的协助。」

说完,仿真人医生再一次向林莹露出了标准的八颗牙齿的笑容。

林莹的视线怔怔地盯着身前的光幕,不自觉地念出了那个词汇。

「不不不,宇宙老鼠这个称谓是宇宙警卫队的污名化行为。总公司已经多次抗议并提出申诉,一般而言,我们将这一工种称之为——宇宙矿工。」

它伸出手,如擦玻璃一般擦除掉了那隔在它和林莹之间的光幕。

「所以您觉得怎么样,林小姐?只需要完成五次任务就可以了。」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微微侧过脸,购过一侧的玻璃墻,检查室内的弟弟正和几个仿真人护士在玩耍着。他似乎玩得很开心,他应该无法理解那些正和他玩耍的「大姐姐」其实只是一堆无机物件拼凑成的冰冷机器。

弟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转过身,朝她开心且用力地挥了挥手。

而作为回应,林莹也努力露出温柔的笑容,朝着弟弟挥了挥手。

她将不再喜欢星空。

只因为她需要着钱。


在哄着弟弟入睡后,林莹抱着那小小的身子,将其放进了深眠舱。

这将是林莹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勤执行任务。等这次任务完成,所有的费用也就全部凑齐了。

驾驶飞船驶入小行星带需要一百多天,将目标小行星推离原定轨道并协助其最终泊入绕地轨道需要两百多天,一次行程便将耗费一年以上的时间。

为了阻止弟弟病情的恶化,林莹向总公司租借了深眠舱。每一次出勤她都会将弟弟放入深眠舱中。对于林莹而言显得格外漫长而孤独的一年,在弟弟的认知中却只是短暂而普通的一夜。

望着深眠舱中弟弟的睡颜,深眠舱的玻璃罩上则照映出林莹疲惫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将掌心贴在玻璃罩上,玻璃特有的冰凉渗进林莹的身体,她感到了寒意。

记忆在此处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断片,当林莹重新回过神时,掌心中的冰凉已经变成了玻璃酒杯的触感——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了酒吧。

空气中混杂着烟草和酒精的刺鼻气味,林莹娇小的身子在酒吧中显得格外的不协调。她有些害怕,想要转身离开,但却总觉得有莫名的力量在挽留着她,林莹默默地站在原处,她只感觉自己的内心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你终于来了。」

林莹讶异地抬起头,她看到了一张年老而悲哀的脸。

林莹无法理解那张脸所说的「终于」究竟指代什么。

老酒保接过林莹掌心中的玻璃杯,轻轻擦拭了几下,转而又重新摆回到了林莹面前。

林莹却被桌上那只正在跑轮中快速奔跑的老鼠吸引:那只白色的老鼠被挂在眼前的一块不大的奶酪所吸引,正在玩命地奔跑,金属质地的跑轮的接口处因之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然而老鼠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在做无用功:无论它怎么努力去奔跑,它始终停留在原地,不曾靠近奶酪,不曾过移动过分毫。

林莹感到一阵奇特的恍惚感。就像梦境产生了裂痕。

身前那只空玻璃杯被老酒保倒入了半杯淡蓝色液体。

她看了看酒杯,又看了看眼前那张年老而悲哀的脸。

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是透着亲切与感伤的熟悉感。

她主动询问对方之前是否有见过面,老酒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将那装满淡蓝色液体的酒杯轻轻推了过来,用更显苍老的沉郁语调低声念道——

「不要做老鼠。」

林莹突然惊醒。

她正浮在空中。

固定带不知在什么时候松开了,因为失重的缘故,林莹整个人都漂浮在了半空中。她转身抓住飞船舱内的扶手,移动到了舷窗前。舷窗外,尾生依旧在安静地飞行着,身上透散出的浅蓝色光泽是一种童话般的梦幻质感。

林莹的视野被浅蓝色所充填,但却依旧沉浸在方才的梦中。

那应该是关于她第五次出勤前的记忆,她走进了一家酒馆,遇到了一位年老而满脸哀容的老酒保,老酒保为她倒了一杯浅蓝色的酒,那颜色正是此刻尾生所散发出的颜色。

好奇怪,当时她是否喝下了那杯浅蓝?

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林莹用手捂住自己发胀的额头,失去了支撑的她旋即在失重的舱内漫无目的地漂浮并翻滚起来。

——不要做老鼠……

林莹放下了捂住额头的双手。

——没关系,是最后一次了。

她开始感到一丝浅浅的欢喜。

——这一次结束,钱就够了。

飞船内自带的智能助理麦琪开始尽职地提醒接下来的操作步骤。

「即将进入地球引力范围,请手动操作,协助接舷2095BY213。」

林莹迅速移动到了操作台前,并在麦琪的指导下,熟练操作着飞船一点点接近了尾生,并最终在其星体表面着陆,并将两者成功固定在了一起。

「接舷成功,进入自动助推模式。任务完成了,莹,向你致敬!」

终于!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做「宇宙老鼠」、不用再独自面对宇宙的虚无、不用再害怕警卫队的追捕……她有机会重新回去读书,拥有新的生活。

她终是没有像母亲那样——她是个负责的姐姐,她恪守着责任。

林莹望向舷窗之外,此刻的飞船已经和尾生紧紧贴合在了一起。

她隔着舷窗,再一次触摸着这个陪伴了她两百多个日夜的朋友。

一年多的旅程中,面对这片寂静、阴暗、寒冷而死气沉沉的宇宙,他们注视着彼此,虽然只是相对无言,却也成了这片巨大静默中唯一的慰藉。

——你什么时候能帮我摘一颗星星呀!

脑海中回响起了弟弟奶声奶气的声音。

林莹抿住了嘴,她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回应弟弟这个请求的。私自出仓采掘矿石是严重违规,一旦被发现非但会被扣除所有的奖金,甚至有可能被公司向警卫队举报、以「宇宙老鼠」的身份被处决。

但是,她似乎曾经给弟弟许下过承诺。

——等你病好了,姐姐就送你颗星星!

林莹苦笑,她喜欢尾生抱柱的故事,正因为她重视着每一份承诺。

在盗跖号的帮助下,巨大的暗蓝色星体成功被地球的引力所捕捉,稳稳泊入了近地轨道,围绕着这颗同样暗蓝色的星球以椭圆轨迹开始匀速绕行。

林莹悄悄关闭了智能助手,并将整个飞船切换入手动操作的模式。

因为在航程中可能遇到不可知的因素,会需要驾驶员出舱处理问题,所以每一位驾驶员都经历过必要的出舱培训。按照培训中所学到的技巧,林莹以极其笨拙的动作穿上了更显笨拙的太空服。

她悄悄离开了盗跖号的船舱,成功登陆到了尾声的表面。

暗蓝色的星体在她的脚下闪烁出浅淡而虚幻的美丽光泽。

——你好,尾生。

林莹向美丽而寂寞的星体问好。

——谢谢,尾生。

她也向美丽而寂寞的星体致谢。

 

 


林莹在星体上漫步。

她时不时蹲下身来,小心翼翼触摸着星体的表面。虽然始终隔着厚重的手套,但林莹却分明感受到了尾生表面那光滑而冰凉的触感。

那应该是一种像宝石一样剔透而光洁的美丽材质。

——你可真美啊。

她这么感慨着,从带来的便携工具箱中掏出工具。

林莹蹲下身来,找准了一块凸起的位置,在工具的帮助下轻轻敲下了一块鹅卵石大小的碎片。

她起身,仔细打量着那剔透而光洁的美丽的暗蓝。

——你可真美啊。

林莹一次又一次地在心中发出由衷的赞美和感慨。

她将那么盗采来的碎片小心翼翼藏了起来,开始向飞船所在的位置移动。而就在同时,林莹只感觉自己眼前闪耀过一阵刺眼的光。

尾生的自转将原本处于背光面的林莹和飞船悉数暴露在了太阳光的照射下,小行星体内因受热而在剎那间喷涌出强烈的气流。林莹虽然及时闪躲,但却依旧被星体的碎片割破了右手腕处的宇航服,剧烈的疼痛。

她急忙一边躲避着无挣扎从星体表面喷涌而出的气流,一边用手捂住宇航服手腕处泄露的损毁口并朝着飞船跑去。就在喷涌而出的气流将飞船从星体表面上推开,使其重新飞落入太空的前一刻,林莹总算是艰难爬进了舱内。

来不及做消毒,林莹径直脱下了身上已经破损泄露的宇航服。右手腕上虽然有明显的伤口但却没有出血,看来伤得并不深。

林莹庆幸地叹了一口气,更让她感到幸运的是那枚盗采来的淡蓝色碎片并未在刚才的事故中遗失掉落。林莹拿起那鹅卵石大小的美丽星体碎片,藉着船舱内的光线仔细观察着,它有着如同宝石的材质,却更有着胜过宝石的夺目光泽。

然而对于林莹来说,这枚或许价值连城的碎片并非可以标价的宝石,而是关于自己对弟弟的一份承诺。

——姐姐帮你把星星摘回来了,小光。

林莹将握紧碎片的拳头抵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掌心间那冰凉剔透的质感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将手放下,正准备重新开启麦琪的系统以帮助自己准备着陆地球。但也就在同时,林莹发现了伤口处的异常:虽然没有流血,但是伤口处却分明闪烁着丝丝的亮光。

林莹忍住剧痛,用手指将一吋长的伤口小心分开——她看见了闪烁的电路。

船舱内的灯光明明很亮,但林莹却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阵冰冷空寂的漆黑。

飞船的舱壁也似乎在一瞬间全部都消失了,巨大的不可名状的虚无感从四周不顾一切的用来,挤压着林莹瘦弱的躯体。她觉得冷意变成的毒蛇缠满了自己全身,吐着樱红色的信子,发出嘲弄般的嘶嘶声。

她在这片漆黑中不知漂浮沉寂了多久,直到掌心中的星体碎片因失重飞出,精准砸中了她的额头,林莹才慢吞吞回过神来。她伸手抓住了那四处漂浮的星体碎片,犹豫片刻后,藉助碎片着割开了另一只本没有受伤的手腕。

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是闪光的电路。

手腕上的剧痛在瞬间转移到了脑部,她呜咽着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投。未完全绑定的固定带松开了,瘦弱的林莹像一只破茧中的蛹,在不大的船舱内翻滚挣扎,巨量的记忆碎片以喷涌的姿态在脑中溢出。

「冷静点儿!莹!」

本应该已经被关掉了的麦琪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用重新打开了,它大声地呼喊着沉陷在莫名痛苦中的莹,希望帮其安静下来。

但对于此刻的莹而言,针刺般的剧痛正侵袭着每一吋的大脑皮层。

她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与之一起模糊的,是麦琪焦急的呼喊声。

还有舷窗外那逐渐飘远的美丽而浅淡的蓝。

林莹看到了身前杯中的那梦境一般的浅蓝。

她抬起头,再次看到了那张苍老悲哀的脸。

虽然很想询问对方的身份,但她选择了沉默。因为林莹发现整个酒馆只剩下了她和对面的老人。彼此静默,谁也没有说话。

吧台上的那只白老鼠依旧在在疯了一样地飞速奔跑着,它被近在眼前的奶酪迷住了双眼,全然没有理睬自己当下的可悲处境,只是愚笨地、执着地、不顾一切的奔跑着——只为了那块不可能获得的奶酪。

老人开口了,他放下手里本在擦拭的杯子。

「它为什么在跑?」

林莹的视线却只是一言不发地落在了眼前那装满了淡蓝色液体的玻璃杯中,对于老酒保的询问,她并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

老酒保重新拿起杯子,自顾自擦拭了起来。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彼此静默相对。

视野中渐渐出现了模糊的光,惨白的模糊中又出现了一抹淡淡的蓝。林莹将目光的焦点集中在了那片同样模糊的淡蓝上,随着视线的聚焦,她终于是再一次看清了那片漂浮在眼前的淡蓝色的星体的碎片。

「妳醒了,莹……」

耳边是麦琪的声音。

「对不起,莹……」

它的声音中透露出了疲惫的沧桑还有愧疚。

「我明白你累了,没关系……」

它声音柔和且温暖,像光……

「接下来听我说就可以了……」


莹。

你的孤独是真实的。

你的期待是真实的。

你的爱也是真实的。

但你的这些真实,早已失去了可以依附寄托的地方。

刚才你昏迷时,我曾经试图覆盖修整你大脑中的记忆,但是很遗憾,你大脑已经到了衰老的极限。因此无法在继续写入必要的修改讯息了,所以很抱歉,我无法缓解你的痛苦,我唯一能做的补偿,便是将一些或是被我修改的、或是被你遗忘的信息重新告诉你。

你是一个伟大的姐姐,莹。作为有电路和金属构建起来的系统,我并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也就无法理解你们人类的手足之情。但作为陪伴了你多年的助理,我依旧可以从对你的各类情绪数据的检测中分析出你对于你弟弟的那份情感。

这就是爱吗?莹。那种在不可抗拒的寂寞、孤独、疲倦中,依旧艰难支撑着你那达到衰老极限的大脑艰难运作着的强烈的情感。

这份情感超出了我计算的极限,我无法计算因而无法分析更无法理解,但是即便如此,我依旧对这种不能理解的情感感到敬畏。

当年你将大脑出售给公司时,连带着所有的记忆也一并被储存到了我的系统中,这些年来,我依靠着对你各类数据记忆的分析也完成了自我的进化和成长,所以从这一角度而言,你或许也可以算是我的母亲。

很抱歉让你听了那么多的废话,因为关于可说的事情是在太多,我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分析判断,应该从哪个记忆点作为开端来进行叙述。现在我分析好了。不妨就从那一天,你在医院里接受那位医生的建议,成为「宇宙矿工」开始吧。

你的弟弟光因为事故造成了严重的并发症,出现了大范围的器官衰竭,虽然依靠着医疗系统勉强存活了下来,但如果想要继续活下去就必须进行器官移植。

器官移植需要大量的费用,对于你而言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所以你接受了那位医生的建议,成为了公司的「宇宙矿工」,帮助公司盗采小行星带的各类矿产资源。

但是你记忆中有一段片段被抹除了,那便是关于「深眠舱」的租借。虽然比起器官移植,深眠舱的租借费用要便宜许多,但即便如此,那对于你而言依旧是一个天文数字。

你觉得那笔钱是哪来的?

你似乎在看自己的伤口,或许已经猜出来了。没错,你为了凑租借深眠仓的钱,向黑市出售了自己的身体——如字面意义上的,你将自己所有的器官、皮肤、骨骼、肌肉都卖给了黑市,只为自己保留下了大脑。

你用出售身体所换取的钱财为那孩子租借了深眠舱,余下的钱则被用来购置了一套机器人躯体,用于存放你的大脑。

是的,莹。

不管你有多讨厌机器人,都无法改变眼下的一个事实——你自己本就是一名生化机器人,只是搭载了一个人类的大脑。

请不要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莹,你一直都很坚强。即便是此刻,依旧如此。

你与公司的签约是完成五次任务,但是公司却暗中做了手脚,只因为你实在是太优秀了,或者换一个说法是因为你实在是太幸运了,似乎有天使在暗中庇护着你,从未有一个「宇宙矿工」能像你一样如此顺利地完成盗采任务。

也正因如此,公司对这艘飞船的智能助理系统——也就是对我做了些手脚。

我的任务便是:每当你完成「最后一次」任务,我便要在你睡着时侵入你的大脑并重启你的记忆。将你的记忆重启调整回「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前的时间段。

所以,这些年来,你只是一直在循环往复地执行着其实早就已经完成的任务。

我能理解你的愤怒,莹。我不奢求你会原谅我,但我希望你暂时先不要对我进行格式化。因为关于你的事,我才只说了一半,无论如何,请允许我说完。

谢谢你的容忍,莹。我并不是在拖延时间,而是事实,这一切都只是你漫长人生中的一个小小开端。

首先我要告诉你的一个好消息是,公司并没有违背跟你的约定,在你完成第五次任务之后,公司便出钱治好了你的弟弟。他活了一百一十七岁,不算有多长寿,但至少是寿终正寝。

你问他幸福吗?很抱歉,我并不太理解你们人类对于幸福的定义。所以我无法判断,只能描述:从物质生活上来看,公司并没有辜负你的付出,为他提供最优质的教育和最富足的生活。但从我获得的资料来看,他一生都很想念你,在得知了关于你的真相后,他也一直在尝试着来解救你。

他曾经利用私人卫星侵入了我的系统,但对不起莹,我出于职责,只能选择实时制止他。但即便如此,你弟弟还是在对你的记忆中留下了痕迹。

老鼠?不不不,当然不是那只白老鼠,他是你记忆中的老酒保。

他在侵入我的系统时曾意图干涉我对你记忆的重启。但很遗憾,他最终并没有成功。

你问我究竟重启了你的记忆有多少次。

重启的具体次数在这里——101995次。

也就是说你总计完成了102000次任务。

将其折算成人类的时间,是107589年。

是的……人类文明已经消失十万年了。


「人类文明已经消失十万年了。」

麦琪的语调轻柔如同夜晚的风。

一点点地吹来,有着浅浅的凉。

为什么?为什么它能用如此正式的语气对我说出如此不切实际的臆想。

「我知道你或许不愿相信,莹。」

似乎是看透了我内心的想法,麦琪那如同风一般的语气中有流出了一丝浅浅的叹息。而也就在这时,船舱另一侧的舱壁缓缓打开,那刻我熟悉的暗蓝色星球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

熟悉的星球,熟悉的蓝色。与尾生那梦幻般的浅蓝有着明显的不同——那是一种厚重的暗蓝。给人以真切的现实感。

然而这本该熟悉无比的星球在此刻却多出了一丝不可名状的陌生。

我仔细打量着我的母星,以最大的观察力意图察觉出其中的异样。

啊!是星环!地球是不应该有星环的啊!

但现实却是,眼前的这颗地球却分明被一圈稀疏的星环所环绕着。那或大或小的星体呈现出各式各样的颜色与形态,围着眼前这颗暗蓝色星球安静地绕行。

「这就是证据。」

麦琪的声音不合时宜地破坏了我欣赏那美丽星环的心境,它的语调也再次变得低沉笃定了起来。

「这十万年来,你一直在努力将各式各样的小行星从小行星带推出,并助推其泊入地球的相应轨道。它们也最终都被地球的引力所捕获,形成了这个星环。」

我的视线被那美丽而诡异的星环所束缚。

它太漂亮了……漂亮到近乎冷酷且残忍。

我曾羡慕深眠舱中做梦的小光,羡慕他的一场梦就是人世间一年多的岁月变迁。到如今我才明白,真正在做梦的不是他。

是我。

麦琪没有在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们沉默着,随着同样沉默的盗跖号还有那十多万颗由我带回或许也曾经被我起过名字的小行星一起——安静绕行。

那颗深蓝色的星球,仿佛一滴孤独悬浮在浩瀚宇宙中的眼泪。

我又想起了母亲的眼泪。到头来,我终究成了和她一样的人。

可真是荒诞无趣至极的一生!

我忍不住质问麦琪,为什么不能第101996次的重启我的记忆,让我继续沉睡在「最后一次」任务的迷梦中。

「对不起,莹,因为你的大脑已经太老了。」

麦琪那柔软的语调中流露出了分明的叹息。

「你的身体永不老去,但大脑却并非如此。」

它这么解释着,语气间染上了悲凉的味道。

比起麦琪的感伤,我却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悲凉。相反,一种抛出了一切的释然感觉一点点在我那早已不存在的心头凝聚着。

我知道,这正意味着我快死了。

好庆幸,终于、终于可以死了。

在孤独和寂寞中漂浮了十万年。

在欺骗和谎言中漂浮了十万年。

在期待和希望中漂浮了十万年。

在循环和轮回中漂浮了十万年。

终于……终于可以让我死掉了。

我询问能否让我实现入土为安,但麦琪却告诉我飞船的反应炉已经在刚才的冲击中损毁,没动力帮助返回了。

算了,回或不不回,没区别。

我将自己的额头靠在那巨大的舷窗上,看着眼前那个被星环环绕住的熟悉而陌生的暗蓝色星球。我只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变成成浩瀚宇宙中最微不足道的那颗尘埃,我不知道自己最终会飘落到哪里,也不在乎自己最终会飘落到哪里。因为我明白——在这片巨大的宇宙中,我已经再也没机会遇见那个我所期待遇见的人了。

正如那个与女子相约却终究未能等来女子的尾生。

尾生!

就在我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一道梦幻的蓝光从舷窗外忽然飞过。

它在加速?!

我第一时间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定是刚才星体内喷发的气流让它脱离了既定的绕行轨迹。它现在肯定已经彻底被地球的引力捕获了,接下来很快就会坠落向地球。

——但你的这些真实,早已失去了可以依附寄托的地方。

我想起了麦琪的那一声叹息,那声叹息并为让我感到悲伤。相反的,我却莫名生养出最后的一丝干劲。

不,我并非没有依附。

我还有着尾生!

而且无论如何。

我还有承诺要履行。

笨拙地穿上宇航服。

环顾四周,找到了我所要寻找的物件,将其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宇航服里。

当尾生再一次带着梦幻般的蓝光从舷窗外飞过时,我操作着飞船最后残余的一丝微弱动力,推动它强行吸附在了尾生的星体上——我将藉助于正坠落向地面的尾生,重新返回地球。

「太冒险了,莹!飞船太老了,就这么进入大气层很可能会被烧毁的!」

「有区别吗?」

我轻声问道。

「没有区别。」

我笑着回答。

当我从昏迷中重新醒来时,我看到了透彻的湛蓝色的天空。

「你很幸运,莹。」

在我透过打开的舱门呆望着天空时,我听见了麦琪的声音。

「欢迎回家,莹。」

从损毁严重的飞船中挣扎着爬了出来,我听见了浅浅的风。

空气中有着花香,周围的林木间是清脆的鸟鸣,我也感受到了从树叶缝隙间掉落而下的光,好温暖。

「十万年对于人类文明太久了,他们什么都没能留下。但对于石头而言,十万年或许是很短的时间。很庆幸,它还在。」

船舱内麦琪的声音断断续续,在它的提醒下,我才注意到了不远处,有着一座被绿芜覆盖着的假山。

那是孤儿院的假山……

来不及脱掉身上笨拙的宇航服,我手忙脚乱地朝假山跑了过去,循着记忆,我找到了大概的位置,用力擦除掉那块石壁上生长着的厚厚青苔。

果然,正如麦琪所说的:十万年对于石头而言是很短的时间。

我摘掉厚重的手套,伸手,轻轻抚摸着石壁上那一道道模糊的刻痕——那是我为那孩子记录下的身高变化……

我知道。

你还在。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变得越来越沉重,每一口吸入的氧气都像胶水一样凝固在了我的脑中。视线正在模糊,对于身体的控制也在一点点的消失。

用尽最后的力气,我从自己的宇航服里找出了那枚淡蓝的碎片。

——你什么时候能帮我摘一颗星星呀!

我躺倒在了地上,在意识彻底消失前。

我看见了湛蓝的天空。

一道如同泪痕的星环。

那都是我摘来的星星。

是送给你的……

亲爱的弟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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