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战争(中)
她的睡相很差。毯子被踢到一边,一手撩着肚子上的衣服,另一只手抓挠着肩上的绷带。一条银丝从不时咂巴的嘴角拉下,润湿了枕头。
格里高利记得,她的名字是煌。他记得她曾乘坐陆行船来到他的故乡。他记得她从罗德岛上一跃而下,动作优雅轻盈。他记得她曾说过,她加入罗德岛是为一个伟大的理想。
他缓缓走近,持刀的手背在身后,小心地避过障碍。她还曾说过:如果半年后罗德岛还在,欢迎他们加入。这份回忆令他喉头发紧。看看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一声枪响,如同重锤敲击着他的神经。是彼特罗吗?这里只有他带着枪。他为什么要开枪?还是说有其他人——
煌睁开眼。格里高利的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把刀架到煌脖子上,正如数小时前黑雨披对他所做的那样。
格里高利挟持着煌走出帐篷时,秃子和塔鲁也完成了任务。秃子身前跪着四个平民;塔鲁则压制着灰发黎博利和穿白大褂的菲林男子。很好,至少第一步成功了。这都得感谢那个在守夜时睡大觉的蠢蛋,他正在秃子脚底瑟瑟发抖呢。
但没有彼特罗的踪影。他去哪了?
没时间犹豫了。格里高利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们不打算伤害任何人。”他闻到洗发水的香味,是煌的头发吗?该死,别想这种事了,“我们要借用一些东西:食物,药品,衣服和身份卡。”
“你们是整合运动?”穿白大褂的菲林问,他似乎是医生。
“我不是来回答问题的。”
“这些人看起来不太老实。要不咱先弄死一个,嗯?”秃子提议。
“先别——”
他拽起一个瑟瑟发抖的青年,用斧尖戳了戳他的脸颊,“我看这家伙就很合适。”
人群立刻惊慌起来。格里高利险些没拉住煌,即使他可以轻易划开她的脖子。
“把他放下!”格里高利厉声命令。
秃子讪笑着松手,“别紧张,秃子只是在开玩笑。”
“如你们所见,我这位朋友脾气不是很好,而且我敢担保,他下手绝对不知轻重。”冷静下来后,格里高利发现秃子的暴戾反倒对他们有利,“但事情没必要发展成这样。我再重复一遍:我们需要食物,药品,衣服和身份卡。拿到这些东西,我们就会离开。”
“你能保证?”煌问,她听起来一点都不害怕。
“我保证。”
没人信他,格里高利看得出来。他们畏惧他,他们厌恶他,但没人相信他。是啊,有谁会相信一个整合运动的暴徒呢?他自嘲地笑了。
他放下架在煌脖子上的刀,“我们只是想活下去。”他低声说。
漫长的沉默。然后医生开口了,眉头紧皱,“我会准备你们需要的东西。”
“……谢谢。”
从绑架犯口中听见这句话,多么好笑。
“我还想知道一件事。”医生又说。格里高利能听见他的愤怒和责备,即使已竭力压抑,“你们为什么要来龙门?”
“因为这是塔露拉的命令。”
“那又为什么要杀死贫民窟的人?你们不是号称要拯救感染者吗?为什么!”
果然,是这个指控。但他又能怎么解释呢?他该如何告诉这些人:你错了,我们其实是来拯救感染者的,即使我们已征服无数村庄,杀害千百个无辜者,占领了整个切尔诺伯格,用粉尘把感染者变成怪物,用尸体做燃料点亮整合运动的标志?谁能保证,我们不会在攻下龙门后这样做呢?
“因为我们喜欢这么做。”格里高利笑着回答,“因为我们嗜血成性,乐意看到他其他人受苦。”
医生勉强从颤动的齿间挤出几个字,“……你们这帮混蛋。”
没错,就是这样。
“先别那么急着下评判,医生。”然后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彼特罗回来了,拖拽着一个漆黑的身影,在地上留下红色的痕迹。那是个黑雨披。
“抓他费了我不少功夫。”他把黑雨披摔到众人面前,掀开斗笠,露出一张沾满血迹的脸。他向彼特罗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彼特罗的回应是狠狠踹向黑雨披的腹部,引出一声闷哼。
“别小题大做,你还死不了。”彼特罗又踹了黑雨披几脚,这次格里高利听到了咳嗽声,气泡破裂的声音,秃子的哼笑和人质的惊呼。
黑雨披咳出数个血块,“整合的……渣滓……”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龙门的走狗。”彼特罗一脚踩在黑雨披背上,把他踹翻,“你杀了多少整合运动?”
黑雨披仰躺在地,却仍紧盯彼特罗,“三十四个,可惜只有三十四个。我们本该在坑洞彻底解决你们。”
“现在你没机会了。我们只是想逃出这座城市,你们却非要赶尽杀绝。”
“对入侵者而言,还有比死在下水道更合适的结局吗?”
“但我们活下来了。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活捉了你。”
“彼特罗!”格里高利看不下去了。这家伙在做什么?现在是对黑雨披放狠话的时候吗?“如果你想杀他,就快点动手。”
彼特罗朝他晃晃手,“哦,现在不行。在这之前还有件事要做。真相必须被知晓。”
他拽起黑雨披,让他正对营地的人质,“刚才你们指责整合运动。你们说,是我们杀了贫民窟的人。但那不是真相。”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发抖,“真正下手的是这个家伙,以及和他同样穿黑雨披的人。这些魏彦吾的走狗清理了贫民窟,把居民一个个杀死,尸体丢进下水道——那些尸体还没烂透,如果你们愿意往地下走走,说不定还能看到认识的人呢。”
这才是他的目的,格里高利终于意识到了。彼特罗来这里不是为了获取物资,也不是为了伪造身份,而是为了……这个。
真相必须被知晓,同样是火焰猎手说过的话。
被抓住的瞬间,煌已想出三种解困的方式。
一次背摔足以摆脱挟持者破绽百出的擒拿姿势,她也能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踢断他的腿,或干脆重击他的腹部。只要用热流震开他的武器,剩下的不过是体能和反应速度的比拼,煌不觉得自己会输。
问题是其他人。她有自信击溃在场的所有整合运动,但不能保证那是在人质被杀死之前。与此同时,对方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敌意,他们所求的不过是食物,清水,以及活下去的权利。于是,煌任由那把刀架在脖子上,直到身后的整合运动主动放下。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多么卑微的渴求,就和她曾竭力营救的雪怪小队一样。她了解他们的时间并不长,化敌为友的时间更是短得可怜,但足够她发现太多的相似之处。太多了,同样是感染者,同样期盼改变感染者的境遇,同样不惜为此付出性命……
唯一的不同在于,一边追随的是黑兔子,一边追随的是白兔子。又有谁能否认一切争斗都是因此而起?
然后整合运动拖着黑雨披来了。被叫做彼特罗的那个,和劫持自己的整合运动长得有几分相似。煌在他向黑雨披拳打脚踢时保持了沉默,其中有多少是为了维持局势平稳,又有多少是因为她也想痛揍黑雨披一顿?煌自己也不知道。毕竟,她未等伤愈便回到龙门,就是为了追索黑雨披的行踪。但这些想法在她瞥见黑雨披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庞时就消散了。纵使被血迹覆盖,她仍看见他凸出的眉骨和刀削般的鼻子,与之前焚烧的黑雨披别无二致。
……他俩是兄弟。
这件事无关紧要,却钩住了煌的思绪。与此同时,彼特罗已开始把黑雨披的真相公之于众。那正是煌原本想做的事,但从整合运动口中说出,却没能给予她太多宽慰。
说完这些后,彼特罗看向黑雨披,勾起一个冷漠的微笑,“现在,你有什么想辩解的?”
“你真的以为你们是正义的那方,是吗?”黑雨披捂住伤口,“真是可悲。”
“不要看我。去面对那些龙门人,看看他们现在是怎么看你的!”
黑雨披的确那样做了。他用仅剩的右眼扫过医生和其他人质,与他们一一对视。最后他回看彼特罗。
“我看到了恐惧,惊诧和仇恨。”他一字一顿地说,“但我问心无愧。”
“那么,你终于承认了。”彼特罗摩挲着腰间的枪套,“你死后,他们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其他人又会告诉更多人。最后,整个世界都会知道真相。整个世界都会知道,你们在贫民窟杀害了无辜的感染者。”
“无辜?”黑雨披发出干瘪的笑声,“一小部分人或许是。更多的人,死有余辜。在龙门和整合运动之间,他们选择了整合运动。助你们潜入,为你们提供情报,播撒谣言,肆意破坏……他们对龙门恩将仇报,最终落到如此下场,自是罪有应得。”
“那些感染者会选择我们,只是因为这座城市压迫了他们!”
“你有了解过被你们入侵前的龙门吗,整合运动?你以为感染者涌入龙门毫无缘由?龙门为他们提供住处,魏公为他们设置保卫,就连他曾经的挚友也乐意体察他们的安危!如果你愿意去问,那些龙门人会证实我所言非虚。而如今这一切都被你们亲手毁坏。”
“……这座城市没有给感染者自由。”彼特罗坚持道,声音却小了许多。
“龙门已给予它所能给予的一切。但整合运动呢?你们又给予了什么?解放?胜利?感染者梦寐以求的自由?若真如此,为何当切尔诺伯格的难民来到龙门时,从他们的眼中只能看见恐惧和痛苦?他们不也是感染者?如果整合运动提供了所谓的自由,他们又为何要逃离?”
“我不是来听你诡辩的,这是一场审判!”
“由谁来审判谁?你指责我杀害了无辜者,我不否认。在我亲手杀死的人之中,必然有一部分是无辜的。但你,一个整合运动?你有何权力来审判我?你是否想过,如果你们不入侵龙门,如果你们不煽动感染者,这一切本不会发生?你们总声称自己是感染者的救世主,但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你们只是一把火。”
“闭嘴!”彼特罗抽出枪,抵住黑雨披的额头。他气得发抖。
“哦对了,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追杀你们吗?”她能听见黑雨披的笑声,“我们只是不希望你们把这里发生的事说出去——就这么简单。”
彼特罗沉默了一会儿,猛然间用枪托砸向黑雨披的脸,一下又一下。金属砸进血肉的声音如同沉闷的鼓点。有那么一瞬间煌想要挣脱钳制,阻止这场暴行。但她不能。
“彼特罗,够了!”她身后的整合运动喊道,“你在做什么?谈判早就成功了,我们拿完东西就走!”
“不!”彼特罗咆哮着,“他才是残害感染者的凶手,他要为这一切负责!”
他最后一次锤打黑雨披,拎起他的头砸向地面。之后彼特罗停顿了一会儿,似是筋疲力尽;他喘着气站起身,向李医生走去。
“由你动手。”他拿出匕首交到医生手中,眼里闪着火,“由你来杀死他!”
医生看了一眼瘫倒在地的黑雨披,摇摇头,把武器归还给彼特罗。
“你的家人死在他们手里!整个贫民窟都死在他们手里!”
“我不会杀人。”医生告诉他。
彼特罗朝他脚边开了一枪,“动手!”
肥胖的中年男人后退两步,眼镜在惊慌中滑下了鼻梁,数滴冷汗从他光秃的前额渗出。
“绝不。”他挤出两个字。
“很好。”彼特罗点点头。下一刻,匕首被送进医生的腹部。他滑稽地干咳着,试图抓住匕首,却向后倒去。他还有救,不,不,为什么这家伙会——
“我曾以为自己能做个英雄。”彼特罗回身,脚踩黑雨披的胸膛,瞄准他的额头。
他在笑。
“看看我现在成了什么。”
他开枪了。
他真的开枪了。
黑雨披瘫倒在地,头颅向右侧偏倒,圆睁的怒目仍盯着格里高利。寂静持续了一会儿。随后,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裁判的发令枪,宣告了混乱的开始。秃子笑着举起斧子,挥向人质;灰羽的黎博利趁塔鲁分神绊倒了他;彼特罗举起枪,瞄准正趁乱逃走的人。
毫无疑问,谈判破裂了。但……为什么?
“干掉她!”彼特罗朝他喊。格里高利麻木地压下匕首,在煌柔软的咽喉上割出一道血痕。彼特罗,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一阵滚烫的气流袭来,把格里高利向后吹飞,磕上一根木桩。他捂住后脑勺,煌向彼特罗冲去,疾如雷电。所有人扭打在一起。秃子把一个人开膛破肚,随即被两个壮汉扑倒;黎博利拖着医生后撤,塔鲁试图放出火焰,却点燃了旁边的柴火;煌撞向彼特罗,夺走他的手枪;他们会输,我得,我得——
他没法起身。第一次尝试时双腿背叛了他。他两脚蹬地发力,看着自己的膝盖弯折抬高,又立刻坍落下去。第二次他想用手撑住地面,但掌心在地上打了滑。格里高利向前倒下,嘴唇亲吻了泥土。
秃子在被围攻……他……
有人夺走了……死了……
武器,那些人……取回……了武器……
塔鲁……小心后……
黑雨披……龙门的……杀手……
火……火焰猎手……
彼特罗……老爸是……
他看清了手心的东西。那是血。
别这样。格里高利,起来。
起来。
起。来。
他再次摸向金属盒,但无力打开它。
格里高利沉入黑暗,在那之前听见了电锯的轰鸣。
她赤手空拳。她不觉得自己会输。
甩开格里高利后,煌冲向彼特罗,在他射击前夺下手枪丢了出去。灼热感袭向皮肤,煌侧身躲闪,一发火球在半米外爆开,烤焦她的发梢。刀光划破烟幕,她躲过彼特罗的前两次斩击,第三次她的脚在泥地上打了滑,只得求助于源石技艺。急剧膨胀的气体把长刀从彼特罗手中震落。透过余光,她看见秃子把斧子丢到一边,疯狂地殴打一面木盾,其后是勉强撑起它的两个龙门人。我该去夺刀,还是——
木板碎裂开来。没时间思考了,煌在两秒内跨越十七米的距离,抄起长柄斧砍向秃子。巨汉转向他的新敌人,伸手抓住斧柄,想把武器夺过来。与他角力并不明智,煌松开手,在彻底失控前向后退去。她勉强躲过下劈,撑着膝盖深吸了一口气。汗水浸过手臂,用疼痛标记出尚未愈合的伤口。使用源石技艺的副作用过早显现了:她感到头晕目眩。
“煌!”是灰喉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物体破空而来。煌举起右手,正好接住它的握柄。千百次的肌肉反应使煌迅速找到按钮,链锯转动的轰鸣随之而起。电锯迎上斧刃,火花四溅。秃子摆动斧柄,想用底端的配重锤发动攻击。她用左手拨开斧柄,锯齿咬碎秃子的右胸,几片粉色的组织飞了出来。这一下并非毫无代价:煌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左臂了。
但秃子还没倒下。他挥动武器横扫,把煌逼得连连后退。“快走!”又是灰喉的声音,两支箭矢连成一道直线,射中秃子的肩膀。他还是没有倒下,但那为煌争取了足够的时间。她看见灰喉一边撤退一边招手,身后是营地的人们。四个人,她记得这座营地曾有九人。
秃子咆哮着进攻。煌虚晃一击,向后撤走。秃子想要追击,但重伤使他的动作变得迟缓。至少放我们离开吧,她咬着牙想,你们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别再追来了。
彼特罗追过来了。他握着长刀,长刀上沾着血迹,血迹反射着火焰。他疯了,一定是疯了。他们本可以全身而退,逃出龙门,就像煌原本期望的那样。但他杀了黑雨披,伤了李医生,他无可救药。
她别无选择。

苏醒之前,格里高利回到了故乡。
最初的场景来自他的童年,那时矿石病还是个虚无缥缈的名词。由于沉迷英雄漫画,他在放牧时丢了一头牛。为表惩罚,当晚的餐桌与他无缘了;但当格里高利饿着肚子坐在床边时,彼特罗却藏了半块面包,偷偷与他分享。面包又少又硬,还受了潮,但那仍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然后他去了村长的家。烟斗从不离手的老人侃侃而谈,讲述着火焰猎手的故事。那是格里高利的最爱,他听得津津有味,但一想到火焰猎手诞生于由他兄长死去引燃的仇恨之火,他便不再听得进去了。
在那之后,灰暗的碎片如雨点般落下:矿石病的疼痛,村长嫌恶的眼神,父母的责骂,挨饿,干渴,行窃被发现后遭受的毒打……以及,罗德岛到来的那一天。还有煌,她大概早就忘记自己了吧。
他不情愿地开始设想,假如当年他和彼特罗随煌登上罗德岛,现在的两人又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会成为英雄吗?他们会为苦难的大地带去希望吗?还是说,他们会死在切尔诺伯格,被他们本应拯救的感染者活活烧死?
无论如何,命运不会做出假设,也不带任何评判。于是格里高利不可抑制地被推回那座小镇,推回那片燃烧的废墟。他不知整合运动为何会回到这座小镇,也不知塔露拉是否还记得自己曾来过。她焚烧了那里,不留一点痕迹。她这样做是为了彻底否认过去的自己,格里高利曾如此猜测。或许是这样,或许不是。现在思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毕竟,这座村庄已被从地图上抹去,也不会有人再去谈论它。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不过是整合运动解放——或在旁人眼里,毁灭——的无数城镇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但格里高利记得。正是在这里,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下手的是彼特罗,但那无关紧要。自那以后,悔恨和疑虑便如附骨之疽,永远跟随着他们两人。彼特罗选择了逃避。他用战斗的怒火麻痹自己,用伪造的过往填补自己,用大义的名分支撑自己,只因不愿承认整合运动的转变。
天啊……他终于理解了。在内心深处,彼特罗仍是那个盼望成为英雄的少年。他真的相信整合运动是在为感染者而战,也相信他自己在为感染者而战。最初的整合运动不正是那样吗?那段时光是多么美好啊,罪恶的贵族,暴戾的军团,邪恶的教派……格里高利曾无数次咒骂这些敌人,唾弃他们的卑劣和残忍。如果再给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们。
但至少他们是恶棍,英雄可以毫不留情地消灭的恶棍。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人越来越少。余下的人并非纯粹的恶棍,他们心知感染者与他们并无差异,只是屈服于利益,漠然于现实——这些人才是世界的绝大多数。英雄是无法战胜这些人的,因为他只有一个,他们却有那么多。他义愤填膺,满怀热血,他们却早已麻木,满不在乎。
格里高利一直以为,整合运动是在塔露拉被刺伤的那一刻改变的。如果没有那次刺杀,如果塔露拉没有无故消失,如果他们没有出于恐惧和愤怒开始屠杀,而是能再等一等……也许整合运动就不会走上错误的道路。
这并非事实。塔露拉才是正确的,因为在一个没有恶棍的世界里,英雄也无法维持自身的高贵。
他只能选择成为一把火。
格里高利步入燃烧的废墟。他看到火焰猎手站在尸堆上,高举整合运动的旗帜,用黑旗点燃黑夜。
这让他微笑起来。
格里高利。格里高利。
“格里高利!”
他从昏迷中苏醒,发现塔鲁正摇晃着自己的衣领。他的头发被血液浸透了,凝结成一团。
“塔鲁?”格里高利晃了晃头,仍被漆黑的困意缠绕,“什么……发生什么了?我们还活着吗?”
“是的,我们还活着。”他犹豫了一下,“但……”
他不用再说。格里高利已经看见了。
彼特罗躺在泥泞的地上。雨水从天而降,滑入他的胸膛。
那里已经没剩下什么了:一个血洞取代了本该是皮肉的地方,边缘像是被锯齿啃咬过般粗糙。
“格里高利,格里高利?”彼特罗呼喊着,肺叶暴露在外,颤抖着一起一伏。为什么他能看见他的肺?
“你在哪?为什么我看不见你了?”
他推开塔鲁试图起身,但再次摔倒了。于是格里高利爬了过去,握住彼特罗的手腕。后者把脸转过来,用失焦的双眼看着他,“我弟弟在哪?”
他是认不出自己了么?格里高利握住彼特罗的手,“我就在这。”
“很好,很好,你还在。我……我很抱歉,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没错,我们本可以逃出龙门。这都是你的错。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彼特罗重复着,两道水痕从眼角淌下,“我……我只是想证明……我们是整合运动,是感染者的英雄,不该承担不属于我们的罪过……”他再次微笑,粉红的泡沫从口中溢出,“但……那不是我们,对吧?该死的……我们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帮……屠夫。”他开始咳嗽,带出了更多鲜血。
“别再说了。”
“不,我得说……说出……”他擦了擦嘴角,“是我先得的病。”
“……什么?”
“我很抱歉,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是,我先得的矿石病……我没敢说出来,我怕被赶出家门……结果……”
“……别再说了。”这不重要了,再也不重要了。
他握住格里高利的上臂,撑起身体,“你能……原谅我吗?我不想……”
“没什么好原谅的。”格里高利在彼特罗抽搐时扶住了他,他的身体好冷,“你是我的兄弟。”
“谢谢,谢谢……这就……够了。”他缓慢眨了眨眼,手从格里高利肩膀上滑下。
“我想……我想要来点……萨洛。”
格里高利静静等待。
他为他合上了眼睛。
萨洛,这就是他的遗言。
他忽然很想笑。
“喂,小鬼。”秃子回来了。他浑身是血,“萨洛是什么?”
那是用肥猪肉腌的罐头,一口咬下去满嘴是油,咸香四溢。彼特罗最喜欢吃那东西了,你知道吗?不是什么发霉的干粮,不是他妈的老鼠肉——
“什么都不是。”格里高利答道。
“听着,小鬼。秃子明白了。”他把斧柄插进地面,声音前所未有地清晰,“你说过那些关于战争的话。”
“别再说了。”给我闭嘴。
“你是对的,小鬼。这是……他们的战争。那些大人物。塔露拉,姓魏的混蛋,还有那,那什么来着?对,博士。”
格里高利没在听。他感受着彼特罗的身体慢慢变冷。
“我们不属于这场战争。”秃子兀自说着,“我们当不了大将军,也不会被人记住,甚至连名字都留不下。我们只是……”
“以后再说吧,秃子。”
秃子笑了,不带嘲讽,也看不出任何恶意。多年来,他第一次真正地微笑。“好啊,以后。”
他向前倒下,栽进泥地,再也不动了。那把斧子仍立在他身边,看起来就像一面旗帜。真是奇怪。格里高利现在才想起他从不知道秃子的真名。他也没机会知道了。
格里高利又想笑了,但他没能发出声音。笑声卡在喉咙里,留下苦涩的味道。
塔鲁已经在笑了,“所以这就是我们最后得到的?”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拼死拼活,为的就是这个?他们都死了,都死了!现在我们该做什么?从死人身上扒衣服?我们还——等等,那是什么声音?”
帐篷前传来一阵杂乱的白噪音。就像是无线电台工作的响声,格里高利心想。但他没有动,也没说什么。塔鲁扭转着电台上的旋钮,让信号固定成型。
“这里是……任何……运动能听见……”这是个年轻的女声,被静电干扰切得支离破碎。
“有人在呼唤我们。”塔鲁说。
“准备逃离……幸存者……集合在……17号区……石心广场。”
通讯中断了。塔鲁再次旋转按钮,但那之后就只听得见苍白的噪响。
“这可能是个陷阱。”每个频段都被试完后,塔鲁缓慢地说,似乎不愿相信自己说的话,“这可能是黑雨披为剿清我们设下的埋伏。但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他走到格里高利身边,碰了碰后者的肩,“走吧。”
格里高利放下彼特罗。在村长讲述的故事里,每个人的死都伴随着更多的东西:死前,他们会慷慨陈词,贯彻信念,把生命燃烧到最后一刻;死后,他们会成为一句誓言,一段记忆,一种理念,或一束哀悼。
对彼特罗而言,什么都没有。他不该有。他是个杀人犯。他杀过无辜的人。他已陷入疯狂。他无药可救,罪有应得。
但这一切都说不过去。格里高利最后看了一眼彼特罗。雨水冲刷着他凝固的微笑,在遗体上打出轻微的噼啪声。
“我要去追他们。”他说。
“追谁?”
“罗德岛的人。告诉我他们往哪里逃了。”
“这样也行。”塔鲁点了点头,“我听说有个幽灵组长就去罗德岛做了干员。”
“不。”格里高利捡起彼特罗的刀,还有他的面具,“不是为了这件事。”
塔鲁摇了摇头,拉住他的肩膀,“别犯傻。”
“他们杀了我兄弟,我要去追他们。”
“听着,没必要这样。你一直是我们中最清醒的。你只是生气了,需要些时间冷静。”塔鲁把手搭上他的肩,“跟我走吧,去无线电里说的那个广场。就算那是个陷阱,至少我们也尝试过了。”
“他们杀了我兄弟。”他肩膀用力,甩开塔鲁。
“所以你也要去送死?”塔鲁吼叫起来,“换作是五分钟前,我可能会做和你同样的事。但现在我们明明有别的选择!”
“选择?我曾有过选择的机会吗?”格里高利笑了,“我曾以为我有得选。我以为是我选择不加入罗德岛,是我选择加入整合运动,是我的选择把我一路拉扯到现在。但不是这样的。罗德岛开远时,我只是没有追上去;整合运动慢慢腐败时,我既没有阻止,也没有离开;我任由彼特罗杀了我们的父亲,我和他一样有罪;在切尔诺伯格,我没有阻止屠杀。我做不到,但我至少该试试;刚才你们在战斗,而我晕了过去。再一次,我什么都没有做。你明白了吗?我从没真正做出过选择,直到……现在。”
他背身离去,“现在我只剩下两个选择了:逃跑还是复仇。我选择复仇。”
(四) 煌大小姐想要我活下来
给我约翰的头。
——王尔德《莎乐美》
格里高利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雨水渗入绷带,伤口隐隐作痛。
那不是绷带,他想起来了,是彼特罗从衣服上扯下的布条。他说过,这还不够。他说我需要消毒药剂,否则迟早会感染。营地里有药,但我离开了那里。
伤口更疼了。雨滴落在嘴唇上。他回想起切尔诺伯格,那时的雨带着挥之不去的硝烟味。现在的雨什么味道都没有,只觉得冷。但皮肤却滚烫得很,我一定是发烧了,他想,头晕,恶心,牙齿打架,视野边缘微颤不断。塔鲁说这是脑震荡的副作用,不过以前发烧时也是同样的感觉。酸黄瓜,萨洛,再来一大口蜂蜜酒——彼特罗总说这些食物能治好发烧。可它们从没起过作用啊,哥哥。
在下个路口,格里高利险些撞上另一个人。一位红发的斐迪亚女性,穿着整合运动的白袍。
“一个整合运动。”她的语气好像是看到了什么珍稀动物。
“你不也是。”
“现在还不是。”
最好未来也别是,“那就滚远点。”
她看着他手中的面具,“是我发送的讯息。”
至少这不是陷阱,塔鲁还有救,“你应该在集合地点。”
“我们都该在集合地点。我正在往那里赶,你呢,却在向反方向跑。难道是迷路了?”
“你管不着。”
他从她身边擦过,却被扯住手臂。她的手冷得像冰,“我能从你眼睛里看到火。”
“是你的手太冷了。”格里高利甩开她,继续向前。
“我知道怎么逃出这座城市。”她在他背后说,“我能带你离开这里。在这之后,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全新的整合运动。”
“把你的整合运动留给别人吧,我用不上它了。”
“那你用得上这个吗?”
格里高利回过头。她的指间掂着一个金属小盒。是梅菲斯特的药剂,她什么时候拿走的?
“还给我!”
“为什么?”她不为所动,“我见过被这些药剂毒害的人:痛苦,扭曲,永无止境的噩梦。一个灵魂,在结晶化的躯壳中哀嚎。你难道想变成那样?”
格里高利试图抢回注射器,她轻盈地闪过,“它不该留存于世。求助于疯狂的力量毫无意义,正是它们腐化了整合运动:你们本应反抗苦难,最终却成为苦难本身。”
他妈的这人舌头是打结了吗?“别鬼扯,快还我!”
“你要用它做什么?”
“有人杀了我的兄弟。”
她点点头,“所以你要用它来报仇。要知道你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即使你赢了——无论你战胜的是谁——你都无法尝到胜利的滋味,那时你将无法意识到自己是谁,或身处何方,而死者也不可能复活。即使如此,你也愿意?”
“没有关系。”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因为他是我的兄弟。”
她拇指抵着下巴, “我可以把药剂还给你……但我要一个东西作为交换。”
她说得好像这药剂原本是她的东西一样,但格里高利还是答应了。
她所要求的并不多。
“放开我。”
这是他第四次说这句话。和前三次一样,煌选择了无视。她更加用力地抓住医生的胳膊,撑起他一半的体重,“你确实该放开点脂肪了,以后多运动运动吧。”
“我会拖累你们。”他坚持说,“放开我,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感觉我肠子都断了,告诉我是不是那样?我还能撑到医院吗?天啊,我还没娶老婆呢!四十多岁了还没老婆,祖宗一定会念叨我的。”
煌看着医生苍白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你的肚腩救了你。”她告诉他,“那把匕首没捅进去。它只划开了脂肪,但没有伤到内脏。”
“真的?”
“真的。所以放轻松,你暂时还见不到老祖宗呢。”
“那我更不该减肥了,毕竟这身脂肪救了我的命。”他勉强笑了笑,“其他人……有多少人死在那里?”
“三个。”扛着他另一边肩膀的佩洛给出了答案,“两个人被光头大个干掉,一个人心脏中了一枪。”
“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照整合运动的指示去做,杀死穿黑雨披的人,或许他们就不会死了。但……我是个医生,我发过誓。我理应拯救生命,而不是夺走生命。”
“你没有做错。”灰喉告诉他,“谁也无法保证那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
“他们说的是事实吗?”医生又问,“是龙门处理了贫民窟的感染者,不是整合运动?”
“是啊。”
“我……我曾想过这种可能性,我甚至想象过这之后的事。那时我以为,我一定会感到生气,我一定会感到被龙门背叛,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公之于众,让人们对魏彦吾口诛笔伐,我……”医生垂下头,“但现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那个黑雨披说得没错,把真相公之于众毫无意义,只会让龙门变得更糟。我猜,我们只能继续走下去。重建城市,弥补损伤,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假装贫民窟的人们只是失踪了,总有一天能回来。”
他叹了口气,“但我还是忘不掉我的爸妈。”
“下雨了。”灰喉摊开手,看着手套被水痕润成深色,“省点体力吧,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之后没有人再说话,他们沉默地赶路。又过了十几分钟,煌停下脚步。她皱眉回看来时的路, “灰喉?”
“我在。”
“我累了,你来背他可以吗?”
灰喉点了点头。煌放下医生,“你们抄个近路,从左边小道过去,再往北走十分钟,应该就能到市区了。”
“你要做什么?”医生问。
“总得有人结束这件事。”
灰喉在离开前递给她一个通讯器,“这次可别再让伤口裂开了。”
煌戴上耳机,用一声轻笑回应,“我尽量以和平方式解决。”
他们离开后,煌卸下电锯,检查了它的状态。燃料已用掉大半,锯齿也有些被磨得光亮。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仅仅是握住拳头都能感到一阵酸麻。
在所有她希望和平解决的理由中,这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煌转过头,深吸一口气。
“出来吧。”
应和她的呼唤,一个人从废墟中走出。他戴着整合运动的面具,手持长刀,腿上缠着黑布,白袍被血水染红。“是你干的。”两个眼洞朝向她的电锯,“你杀了彼特罗。”
看来开枪的混蛋是他哥哥。记得他是叫……格里高利?煌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他向无辜的人开枪,我只能那样做。”
“是啊,你做得没错。”面具动了动,他是在笑?“他疯了,他罪有应得。但你本可以打晕他。你可以把他摔倒在地,用源石技艺吹飞他,打断他的手。你可以留他一命,但你没有。”
他生气了,他在强词夺理,“他威胁到其他人的安危,我没有留手的余地。但你还有得选。放下武器吧,我可以带你去罗德岛。”
面具下发出干涩的笑声,“你在两年前说过同样的话。”
她想起来了,“我曾见过你们。”
格里高利点点头,“在一座烂得不能再烂的小村。我们没跟你走。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们登上了罗德岛,现在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还不算太迟。”她坚持说,“跟我去罗德岛吧。在那里你能接受治疗,也能得到正经的工作。虽然需要一些审查,但不会刻意为难你。大家也不会因为你曾是整合运动而敌视你。”
“你知道萨洛是什么吗?”他突然问。
“不知道。”
“你的确不会知道。”他缓缓拔刀。
“动手吧。”他说,“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没有区别。”
为什么我遇到的每个整合运动都这么固执?感染者和感染者战斗,感染者憎恨感染者,感染者杀死感染者……我已经受够了。“我会把你揍到生活不能自理,再带回罗德岛。”
“这可说不好。”格里高利从口袋中摸出一个针筒,炫耀似地晃了晃。白色粉末在透明的液体中晃动,煌立刻猜到了它的本质。
“……别用。”她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千万,不要。你不清楚它——”
“我很清楚它是什么,也知道我会变成什么。”一道血泪从面具上滴落,“我只是想……要个结束。”
她冲了过去。不能让他完成注射。把针筒捏碎在他的手心,粉末会同时感染两人,但不会立刻转化。罗德岛有疫苗。现在还没有,但总会有的,很快就会,所以不许停下。
她抢到了。格里高利在最后一刻松开了手。她把针筒丢下,一脚踩碎。
里面只有半管药。
“我还没那么天真。”面具紧贴耳侧,悄声低语,“五分钟前我就完成了注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