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钰琴,知音天下»
1983年时,全国人民都很喜爱北京的西单和这里的北京百货大楼。北京人放假时到这里来逛逛,堪称是享受个好日子。那时人们普遍的衣服色彩是绿和蓝,脚上大多喜欢穿布鞋或军用胶鞋,有些军官或干部的人们喜欢穿皮鞋。(见以下照片)
在这位西洋记者83年拍摄人们在北京百货大楼消闲的照片时,我的处女作 «九连钰» 在上海得到了上海音乐学院院长,作曲家桑桐先生的认可,被他选进那年上海音乐学院新作品比赛的获奖作品中。

这首作品的命运被我当时上音的作曲老师胡登跳先生说中了:‘你要把它演奏好,这将是琵琶音乐会的保留曲目’。果真如此! 它和我的另一首乐曲«品诉»都获得了1986年«上海之春»艺术节新作品创作奖(还有两首作品的最佳琵琶演奏奖),那年我是上音大学四年级的学生。教了我四年琵琶专业的老师叶绪然教授,当年就把这两首作品编入了上音民乐系的高等教材中。1989年,这首乐曲在北京又获得了首届«山城杯»全国民乐电视大奖赛的优秀作品奖。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主任,琵琶教授李光华先生将其编入了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的教材里。
这个链接中,是我2017年在瑞士苏黎世音乐节上演琵琶和弦乐三重奏时的现场:
«九连钰»在2017年在瑞士苏黎世音乐节
2021年应邀在苏黎世音乐节和瑞士卢塞恩节日室内乐团(Festival Strings Lucerne chamber players)演出琵琶与弦乐四重奏作品音乐会之际,这首乐曲被我又重新编配了一番,更加突出了琵琶的特点和诗意!
我想,这就是胡先生当年讲的:‘保留曲目’的意义。
能够成为演奏家保留曲目的作品,一定会有点儿别的乐曲无法代替的魔力。
这首琵琶曲«九连钰»正是以它巧妙的构思,灵巧精致的语法,加上运用了琵琶独特的演奏技法而发出的那种不可被误解的,诗人笔下的那种‘珠落玉盘’的音响,它每每在音乐会中出彩!
自诞生以来迄今的四十年里,它伴随了我的音乐人生之路: 从80年代在国内得到认可-,到90年代走上了国际的音乐轨道-,直至今日活跃在世界上的音乐舞台上的历程。它也随着我的不断进步,一路成长。和我一起经历了许多音乐奇遇,时常还有些仿佛是只能是‘天意所趋’ 的人生经历。

«艺道 – 九连钰琴 艺在中华 万泉之声 知音天下»
- 观杨静艺术大师抚琴有感,特此挥毫
这是90年代初,中国书法家周保平先生在聆听了我的音乐会后,赠送给我的墨宝。(也许他当年就有预知,莫天他的字将会跟着我走的很远,会被很多仰慕中国文化的人看见和研究?)
仿佛许多老一代的传统艺术大师们都谙熟易经。
80年代末期,我的古琴专业老师,上海音乐学院艺术研究所的林友仁教授带我去南京拜访了他的好友,浙江省国画院的书画家董欣宾先生。我们师徒得到了董教授亲自下厨烹饪的满满一大桌的豆腐大餐!
董先生不仅仅是浙江美术协会的会长,更是浙江美食协会的成员。席间他给我讲了美食与艺术审美的关系,林先生一边喝酒,一边帮腔。酒过数巡后,林先生请董先生给我看生辰八字。董先生略低头思量,猛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四目对望,片刻无语!尔后,他带我进到了客厅边上的一个小书房里,说到:‘姑娘,你将会有一次车祸,来自一辆无声的车。声音会带给你高运。记得晚年要保持你的琴声。很不寻常!’。
然后,他兴奋地给我展示了他的绘画作品,一口气讲了数个小时有关他的艺术理念和创作动力的源泉。在时过午夜之后,他低沉缓缓地对我说:‘你也应该去一趟‘壶口’,在那里听听看看黄河’... ‘老林,你想办法代领你的高徒去一趟黄河!’他高声对着放着餐桌的客厅叫到!
是的,我最终在2014年的夏天从瑞士苏黎世专程飞往中国,去到了黄河壶口散步。回到瑞士后,我创作了一套为西洋乐器的现代六重奏组合乐队的一整场音乐会作品«一水»。2015年有两个不同的乐队,分别在音乐会中演出了其中的部分曲目。去年和前年,瑞士现代乐团在其巡演中,再次首演了其中的两首作品。这个为西方现代乐队而作的音乐会作品,伴我走进了国际音乐舞台上的另一个新音乐领域!

90年代中旬,我常常在北京的«三味书屋»等地演奏星期六晚上音乐沙龙,使用琵琶为大家演奏和讲解中国音乐。其中讲到了我是如何想的,为什么要写这个«九连钰»的曲子,它的创作源由的来头。我们演奏的中国琵琶传统乐曲大多仅署名为‘古曲’,经过历代琴人的不断挖掘和整理,传承而来。记载中缺乏作曲者的姓名和作品的具体创作时间,我们也没有很多现成的乐谱书籍和材料,这给了我们这些60年代出生的继承人一个难题。不过我发现,在古诗词中存在着对琵琶音乐声音的生动描述。它们为我带来了寻古追源的途径!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句源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诗《琵琶行》中的不朽诗句,讲到的琵琶声音的特点,令我十分好奇。‘唐朝时期的琵琶是如何演奏出如此玲珑剔透的珠落玉盘的声音的?‘ 怀着如此的疑问,我在琵琶上找出了通过运用其独特的技巧:摘音、泛音的交织相辉的新组合,突出琵琶那独特的颗粒性及穿透力很强的音响特点,来表达想象中那珠落玉盘的横生妙趣。
在我这一时期北京的音乐会上,观众席里总是少不了有来自不同国家的驻华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们。有一些人还变成了我今天的朋友。比如,1996年时有一位在美国驻华大使馆里面居住的美国摄影师约翰·柯里J. Currie,就很喜欢这曲 «九连钰»。他说,这首作品让他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暇意,更改了他印象中的琵琶总是在很响地,极端快速地演奏那种激烈和不加控制地紧张的音乐,好像是在奥林匹克的短跑比赛场上似的。很好!很好!他用他那带有多余尾声音调的汉语说着,并竖起了大拇指称道: ‘Harmonie Queen’ 意为 ‘和谐之母’。他为我免费拍摄了艺术家肖像。(下图 90年代的北京音乐家杨静肖像)

一个好的艺术作品,胜过千言万语!那时,此肖像被列到了好莱坞女明星系列。 当时中国改革开放不久,这个北京音乐人的照片,引起了美国的业界人士对中国的憧憬。1986年,美国人在中国北京开设印刷公司的洋老板表示,他深感荣幸,能为我当年在北京音乐厅举办的«杨静琵琶音乐会»免费提供节目单的印刷任务!
这场«杨静琵琶独奏音乐会»,是北京自改革开放以来的首次按照艺术市场运作的个人音乐会,我得到了比平常在乐团担任独奏时高许多的演出费。中央电视台的演播车也来到了音乐厅,拍摄了这场新颖的琵琶独奏音乐会。
(西楚霸王 96年音乐会片段)
(央视采访)中央电视台1996年对杨静的采访
美国有人来电,建议我到大西洋那边去闯荡一番,定会有收获。但那时我收到了来自日本文化基金会的邀请函,作为国际音乐学者,资助我前去日本东京艺术交流,时间和期限由我选择。想到了在东京有机会跟随我非常羡慕的著名作曲家三木稔先生学习,还有艺术基金会的经济支持,我就把美国摔在了脑后。
从此一脚东,一脚西,跑遍了南北东西地球。

这首乐曲还曾遇到过一位十分‘刁钻’的西方记者。
1998年我在英国的巡回演出期间接到英国BBC广播电视公司记者采访的约会。能有这个被采访的机会是因为那年春季我在伦敦的独奏演出被英国影响力巨大的报纸the Sunday Telegraph 的音乐评论家誉为‘...海菲兹般的质量’的高度定论,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BBC广电记者来采访时,比预约的时间提前到达了。我刚刚洗了头发,正在为采访做准备,听到了外面有动静。我从书房望出去,看到了花园里有人,我便很快拿着琵琶走出去迎接。

这位名叫大卫(David)的记者已在花园里的一个樱花树下的小桌边坐着等待。他上下打量着我,问:‘你是中国人?刚刚从中国大陆来到英国的?能为我们演奏一下吗?’。我马上演奏了«九连钰»和«龟兹舞曲»。曲罢,他问‘你们中国的男人还留辫子吗?’听到如此意外的问题,我的心咯噔一下往下沉:‘你去过中国吗?’ 说着我站了起来(脸色可能也有点儿不太好看)。他也随着站立了起来,我的个头比他还高那么一点点。他看看我的腿,很长!湿湿的披肩长发,加上一张没有化妆的脸 - 可能没有一处是他心里期待的那种传统中国女姓的形象!
他用双手把自己两边的太阳穴往上推了起来,说:‘假如让我们的孩子画一张中国人的脸,眼睛都是这样子的’。接着说,‘你能保证你演奏的是中国的音乐?’‘当然!这是我自己写的曲子’。他又紧接着问:‘你敢明天早上面对我们的小学生和镜头接受采访吗?’‘好的,没问题’我一点儿都没有犹豫的答道!
第二天,我迎接了他们的挑战,在摄像机和录音机的陪伴下,按计划在记者的提问下和小同学们音乐互动。结果令我十分的意外!BBC新闻一台在一天中滚动播出了不下于5次这个采访和互动的节目。这位记者剪接出来的内容竟然全部都是对我十分赞美的话!就连镜头里的一个男孩子,他拼命举手抢着说:‘这样的音乐我最喜欢,要天天听,我每天晚上都要听!’ 镜头里他如此说。
这种意外的喜悦就像是个‘传染病’,它极其迅速地传遍了我暂住的这个小镇的居民们的耳朵里。大家都为自己的小城能够迎来国际音乐家,并被最受欢迎的新闻一台在全国范围的频繁报道而感到兴奋。人们决定了,经过翻修重建的小镇多功能音乐厅要以我的名字 'YANG JING' 而命名!

1999年,我回来和英国BBC威尔士交响乐团合作在BBC Proms全球直播的,逍遥音乐节闭幕式音乐会Last Night Proms上首演琵琶协奏曲,并再次应邀来到了这个位于英国中部的小城,为音乐厅揭幕。那天,当地的政客们也都前来助兴,主办人, 当地的 市长/镇长先生请我再次穿上那件在BBC逍遥音乐节Last Night Proms闭幕式音乐会上使用过的黄色演出服,站在一辆市里安排好的,敞篷的德国宝马轿车上,并让载着我的小车慢慢地围着音乐厅,在人们面前兜风,以便使外地赶来的新闻电视记者的镜头能够准确无误地抓拍到‘明星下车’瞬间的特写镜头。当地文化爱好者俱乐部的人们在音乐厅内布满了鲜花和中国国旗。
在那天集体高度兴奋的开幕仪式音乐会: «Eastern Spirit – Yang Jing In Concert» «东方精神-杨静琵琶独奏音乐会»上,除了其它乐曲,还有我的«九连钰»!

英国自定义为‘太阳永不落之国’,它不设‘国庆节’。当地的人们把逍遥音乐节的闭幕式音乐会当作国庆节来庆祝。截止1999年这个音乐节就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因为是由全球最具影响力的广电公司创立,成为当时全球影响力最大的音乐节。这年,是第一个中国人,并且使用中国乐器在这个传统的‘日不落’庆典音乐会上,演奏了一部新的,并且是最长的,由英国作曲家菲利普为我和乐队而作的乐曲。
日本国际文化基金会把这一事件认作属于亚洲的光荣,日本著名作曲家三木稔先生等人,也专程来到了我在英国演出的现场观摩。

这首«九连钰»与我其它几首早期琵琶作品,是为我打开通往国际职业音乐家之路的‘敲门砖’。
在我90年代中旬首次参加«亚洲乐团»遇到日本作曲家三木稔先生时,即演奏了«九连钰»,«品诉»和«龟兹舞曲»给他听。‘你是从海外留学回归的吧?’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和我们日本人听到过的所有中国作曲家们的风格都不同。怎么可能呢?’。
我表示很希望向他学习深造,想为不同编制的乐队作曲。但是三木先生认为,没有人可以教出个作曲家来,得靠天赋。他还说:‘一开始当我们看到你时,还以为这次中国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琵琶演奏者,担心业务能力会差。结果我们全部都大跌眼镜。你是这么的超众,我还不知道琵琶也可以如此优秀!’。因此,他把我介绍给了当时实力很强的日本艺术经纪公司,成为了其旗下唯一的一位民族器乐独奏家,我们的艺术品牌为:«杨静琵琶独奏音乐会»。
虽然琵琶存在有许多传统乐曲,但是其量和丰富性远远不能供一个职业的独奏家频繁上演独奏音乐会的曲目需要。尤其是自从日本当地形成了一个«静Shizuka音乐爱好者俱乐部»之后,越来越多的人跟随我连续聆听演出。因此我为音乐会的需要创作了一批独奏作品。2001年3月,我在东京纪尾井音乐厅曾创下了在同一天,同一地连续演出两场曲目有别的独奏音乐会记录。

在近年来全人类都被瘟疫袭击的灾难之年,回想起老一代的作曲和理论家们对我的帮助,心里份外感动!记得2003年非典期间,著名作曲家吴祖强先生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我当时在北京的家里,给我上了作曲课。
他鼓励我应该接受琵琶作品集被壟音出版的邀请!并对作品如:«九连钰»,«品诉»,«龟兹舞曲»,«梦断敦煌»,«间歇泉»等等逐一详加评论。他赞扬说‘琵琶掌握不好的作曲家们,很难写出类似的曲子。想不到琵琶还能这样子演奏!不过,有作曲家也害怕写的太有挑战性了,弹不出来...’

他补充到:‘比如像你的«间歇泉»里面的双声部搭配,«梦断敦煌»里的‘绞推拉’都很有效果...’。
这些琵琶音乐会曲目,在我瑞士苏黎世艺术大学工作期间,于2009出版了«杨静琵琶作品集»线谱版。
今年以来,人们可以通过全世界的传统书店里,找到这本乐谱集。

把我带到了丰富多彩,世界乐坛高手云集的瑞士国际音乐舞台上的‘牵红线’者,依然是我的这些琵琶作品。
90年代末瑞士爵士鼓演奏家樊欧先生(Pierre Favre)和钢琴演奏家瑞仪琳女士(Iréne Schweizer)的二重奏音乐会来到了北京。艺术家们的心是很敏感的。樊欧先生(Pierre Favre)从我当时为他演奏的琵琶作品中感受到了我们合作的潜力。他临别时说道:‘Oh, Yes! I can imagine. Ok, we have a Project now !’(我可以想象。现在咱们有了一个共同的项目)
岁末,我去到了樊欧先生在苏黎世的音乐室,话还没说全,我们就开始了即兴的音乐对话!这种新的音响组合令我欣喜不已!那时我对圣诞节,新年以及购物并不在乎。在这个西方最重要的节日期间,一连几天,我都去他位于苏黎世火车站附近的地下排练室里练习。我的好学和快速音乐语言转换的能力,使得樊欧先生惊奇不已。他亲自出马,为琵琶与鼓的二重奏定制了宣传短片,为我们这个新的组合,安排了不间断的各地巡演。以致许多瑞士人至今保存着我是个爵士和即兴演奏家的记忆。和樊欧先生的合作项目,为我开启了即兴及爵士音乐之旅,是我的第三条音乐之路,在这条路上我也碰到了很多奇遇和人生的收获!

以上的照片,是我2008年随瑞士团队到达上海,演出后宴会上的尾声节目,画面里是中外贵宾们,大家走出宴席的帐篷在黄浦江畔欣赏烟花秀。
在西方的文化圈里,我使用琵琶找到了许多以往不知道,也没敢想的音乐发展路子。悟出了那个自己长期以来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答案:‘中国音乐能为世界做出贡献吗?’
在目前经过了瘟疫,普遍信任度极其缺失的社会大环境下,我非常感谢得到了瑞士的音乐爱好者朋友们的认可和信任。人们支持了我自2013和2014年展开的«沿着新丝路»音乐节,以及最近这些年每年举办的«在世界之间音乐节»。
在今天作品«九连钰»四十岁生日之际,我的新唱片«Singing Strings» 即将发行!这是我登上的自己人生的又一个艺术高峰。
瑞士主办方在评论我的音乐会节目时是这样写的:‘…她跨越了乐器的局限,使用传统乐器琵琶在不同音乐文化间建立起桥梁。她是在现代音乐作曲,爵士乐及即兴音乐演奏领域都获得了声誉的音乐家。’

«九连钰»的独特音响,也被我使用进了在7年前,于2016年在旅美音乐学者穆谦博士的邀请下,经过了他的推荐和努力,成功地在北京和上海举办的«四根弦上的交响» 一场具有艺术体验性再现的音乐会。
音乐会由现场琵琶的演奏加以音频和视频有关琵琶乐曲的历史,创作初源背景的点缀和烘托,邀请听众进入一个音乐的内部世界,体会琵琶音乐在那四条线上,十个手指的操纵下,为我们展示的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瞬时即逝的琵琶音乐瞬间。
(再次感谢穆谦博士和国内业界的各路‘大拿’们,各位领导和学者老师们的大力支持和帮助)
这个包括最常常上演的独奏版本«九连钰»的乐谱书,也可以通过瑞士的传统书店购买到。

«九连钰»是组成‘杨静琵琶丝绸路’从中国黄河南岸出发,经上海和北京,走到了世界许多舞台上的声音的一部份。
30年前我在北京收获的那份来自中国文人前辈对乐曲«九连钰»的评论,非常适合作为此文的结尾:
九连钰琴 艺在中华
万泉之声 知音天下
不过,这个琵琶丝绸路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夏安!
杨静
2023年7月25日于瑞士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