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钰

——年过得也快，眨眼间樊钰就是70岁，笹本也应该差不多而已。

题记。

樊钰只记得当年，说从威海做船，七小时后抵达日本。

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有时搞混，搞混了樊钰就会开心，因为她母亲就在她身边。

她也记得那个卖房子的，她说的是一小时，樊钰和旁边母亲那样惊讶。

笹本从那回见过樊钰，添了个毛病，再走楼下，都往上看，他想樊钰住在哪幢。樊钰应该是早搬家了。

樊钰最后定居的是千叶。

一个小镇子，到处阳光，真有一回，樊钰亲眼见的，从道旁麦田呯过来太阳地，在街中心像捧水，叭——还原到一片更大太阳。

樊钰倒一直没意见。6年来，依靠着劳务派遣，总在家极小但安静的店，就是711。樊钰也不经常上夜班。

将近七年，樊钰想妈时，就想想到底是7小时，还是让人惊的一整时。更多时候她会再次惊叹，原来千叶就和威海差不多。这多出来的6小时，门外蓝天，空气新鲜，大家都在做梦。

茫茫苍海，有时蓝，有时就是黑。

樊钰这时就一人。亲爱的母亲离开7年了。

到了千叶樊钰的脸没变。

她真意外。

樊钰自小长的，是在别人眼中的女佣阿仨。

那还是学生世代，樊钰一想起，就觉得得称世，太漫长，叫了整三年的阿仨。一个80后，和一世纪前女人，印成一个模子，简称为女佣阿仨。

没有性别。没有来历。没有感情。

阿仨从此替代了樊钰。不在封建家庭，有时就从前两张课桌，阿仨就过来，大家就都嚷着阿仨来了。

哄堂大笑。

樊钰阿仨，有头望天发射的细发，常年呈方便面状，细碎的小钢丝，从来不发油、产腻。这就相当炸眼，阿仨还不如油腻，但是她就这样过来，一步后小的钢丝还在后头，过不来。

就怕她跑。

樊钰阿仨还真要跑，只要是跑，满头的钢丝缺根，步子又轻，巅几步踩着棉花，一钉，发粉黄的头发漫天里颤。

这就更加固定了阿仨的印象。太寒酸。

再说她还是内八字。

阿仨走了时，樊钰倒记得死，这么些年大了，还是阿仨阿仨，有时她自己就笑，慌忙点头，没当年压低情绪着入伙。但是711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有个中国阿仨。

她们仍然互相交流甚欢。樊钰这时不笑那个心底阿仨。

笹本也不是惦记樊钰。

他根本没爱上樊钰。

一些印象，难忘。他说不上是同情，还算同龄人的互助，还就真是异国他乡？

樊钰不在相亲会上时，也那样？

笹本经常被同事发现这种出离，没有任何人再追问，笹本就至多落落头，马上埋头干活，他在镇政府工作。

樊钰一晃就是七年。7年间都是一人，同事里边中国人不少，语言相通里尽是关怀，帮她介绍过不少佳人，樊钰在家时想到还真有日本的，不说对象，佳人。

有当业务员的，跑广告，有种地的，真的，在千叶拿钱养地，收成真不错，有人也是便利店员，还有个画家，大家当然都是中国人。南方人。北方人。北方居多，樊钰有地域文化。

她不想这么早。

711店不是一直忙。闲了樊钰就遭劝，人生转眼一瞬，就是一瞬间的事。樊钰笑着看她们，心话我比你任何里边的每个人，都知这句份量。樊钰但是笑。

从这年进年开始，同事发现樊钰经常走神，经常迟到，脸上也不多笑，倒有时陆续有种感动，樊钰比往常透露得多。

同事R关心地问过樊钰，她又像阿仨了，双手叠合到膝头，乱摇方便面头。R就在收银完毕多看她一眼。

樊钰无意于造成种印象，她很惨。

但家里没人这种事，瞒是瞒不住。也就这样了，踫上别人说就摇摇头，粉黄钢丝一乱，空气中老颤。

别人理解的坚强，实际要是知道底细，就会害怕樊钰。

樊钰也真没想到，这个秘密，最终保守不住，泄露的人，竟是日本的笹本先生。

笹本姓氏个别，后来樊钰想，难道就因为那个明星？他自杀前改过的原姓，樊钰爱了多年，都是母亲以后，记忆深刻，再见笹本姓氏，不能不说眼小惊了回，算是有了点好感。

春天的时候，樊钰参加的那次相亲会。

笹本的单位主办，目的只一个，帮助在日中国人，千叶和威海是17年的友好城市，这不容易。

樊钰再想那间寺庙，就想到难能可贵四字。

笹本君，往后知道樊钰是那样，怕过了也是为她掉过泪。不过是后来再也找不到樊钰。

他能天天见樊钰也是在笹本的梦。那时她已经那样了。

第一次见面樊钰是当了真，她就是去相亲，但没想到是间庙。

这座庙很深，离千叶有段距离，樊钰本人无车，她打算步行。在离日本最近的时候，樊钰都没去过一家寺观，七年里没有一回。再说千叶净稻田，樊钰未选择城区，她住到近郊，出门都是成片麦田。往711走越是这样，她喜欢得很。两边太阳，照在稻田，樊钰在中间走。呼吸麦子香，闻一路，也想到附近是否有庙。来前，樊钰经常在视频中见，日本到处都有祭门，很多就在路口，简简单单一转，由街区陡然出现。

但真到了日本寺庙，樊钰有点害怕，她忘了有相亲一说。

相亲路长，樊钰也没多想，顺步走入深山。

这是家掩藏型寺庙，就在一座小山。樊钰等到小山，回忆刚才走的，早在十块稻田前了。

有了座市区里的小山峰。

上山的松，樊钰不记，国内常见，松涛里掉的鸟声，樊钰倒听见，就这样先上完半山坡子。

也没见一条横幅，当然这可能不行，寺观的肃穆不允许，但是微信一直未联系，樊钰只漫山坡找。小牌不少，偈子很多，樊钰看多了，脚底会忽轻，爬上来顺下去，惦记也变得轻，她就走山。

算转山一回也是不错。

她来到一敞盛大壁龛。

忽然出现，这并不是壁龛，樊钰不知道就叫它壁龛。她先看到里边有布，漫披里浸出金色，打着宗教图案，落在竖布，在中间，在斜布，两边金多，樊钰只眼一着，就感到从布后隐隐的寒气。压得她步不得不停，不再观望，也不是本心，樊钰镇住，双手就想合十。

她还什么都看不见，就看见有字，早期复兴祈愿在左，一块白板上血红字，她才看见高高檐头，打着挽，这挽是紫绣布，布上有了奉纳的白字，十分宏远，统领两边撩开的紫挽。

紫气袭空，布上有纹，是光线更像刻意灯光，樊钰意识到已到3点钟。她身上产生圣洁，这股意思缠绕樊钰，眼下真正进门槛——奉纳箱隔开樊钰和黑布距离。

烫金奉纳，中间有徽，这次樊钰真正合掌，不久她发现这箱裹紧秀湖绿，绵縀明亮，把她影子潲到中央，没有樊钰黑影的地方有光。

里边渐渐传来心经，逗引樊钰。她今天特地为相亲换装，从上身通到裙腿，连裤衣，但是庄雅，縀亮里撒着模糊白点，很稀，乍看就是雪。围条软粉脖毛巾，嗯搭配显细柳的绸，左肘跨的个箱包，发金，印上了银元。

坐下前这段绸裙就发出声音，樊钰很过意不去，周边其实人没有注意，这里就是大家可待的地，年轻男女正在诵读心经，樊钰一路听进来，找的座位。

坐下以后樊钰都在随时观察，他们都这样，还能参预到相亲里来啊。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别经逐渐渗入，这使得樊钰离开日本，回到母亲最后三晚。樊钰合衣，坐在急诊厅，母亲在那边楼，最后她窜到母亲楼廊，半卧、坐起来，再跑到医院的院，空旷瘆人。参天绿柏，漆黑深蓝，一根根剑。她朝天，那发冷，有湿水溜。她看柏，再回急诊厅，坐三晚。3晚后母亲辞世。

笹本就来到跟前。

她眼见着他递名册，看着花纸上掉荷花，试着他裤腿离开地面，越来越远，没有动静。樊钰什么知觉都没有。

别人经过了环节，大都欣喜，樊钰也低头看纸，上边没有名字。

大家开始联谊。围绕佛像。

他们在小的佛像间，走进去，穿出来。有的男士为有的女伴简介，这大略就像是京都本愿寺，有穿米裙包膝中年女士，琢磨着看佛，樊钰看看，是个坐式，她刚想说她身后就转来位男的，中年女士接着就笑，樊钰马上离她远开。

佛号在佛像、人群布满，樊钰就闭会眼，立刻有段温馨，环绕身子是软糖，有母亲味，樊钰呼吸都有了声音，猛吸一阵，身子一耸，这稀罕回忆就震远。

她和个长相甘美的佛对视。

黑眉，白脸，眼美，樊钰觉得来时，在一道松上坡，抬头看的天很低，就像这样，樊钰感到凄寂。

感到不是敢为。

远不是。

她想她是白来的惟一的人。大家都还是高兴，樊钰围佛转圈，最后就她走得弯道多。

樊钰总共和来宾做对面8次，没动过心，樊钰并不是很大，她也不怪自己，耽误这么多年，绕了个大圈，最终还得回到这种地方。

这样她再走出檐头。

光是那个对门，樊钰就觉总也走不出。满眼进来大红，大门，从头至顶，顶端她光看她那只脚，迈步很小，一直很小。小到樊钰感觉害怕，这不已经走出威海，一间老宅，颠沛7年怎么又静声声儿回来了。

樊钰不让自己朝上看，每个门红喷喷，所有来客再走出门有说有笑，好像只有樊钰，怎么来怎么走。

两边都是插图。这是樊钰看到，其实是花隔窗，又是从头至脚，樊钰忽的想笑，这次相亲难能可贵，又没成功，也在情理儿。是窗不对。是檐下不对。

一股风陡起紫挽子，樊钰终抬眼，哦好歹走出来了？她还是回了下眼，到底阴森，十分阴气，日本寺庙的差异。两边先高竹，再低松，就那紫挽上头一溜，间米穿绳，中央走水，海蓝罩中有龙，一颗啸龙耀武扬威，最后垦在蓝色木头海，边上勒刻的浪，樊钰心想要成才怪。

但是走前还是合十敬过。樊钰照旧挎着银元包，光闪闪在侧面，向着秀湖绿箱子，拜拜。影子都看不清，这次樊钰埋住了“纳”字，但是徽还是发金光。

阿仨！

樊钰一惊，周围已是截桥了。她往下看是桥水，温柔夜色，连水也温吞，樊钰只感到还是有些冷上身。她怎么由庙到桥，樊钰又幸好给忘掉。这样再落进樊钰的桥，很现代、实用，钢管栏杆，钢管栏杆，要不就成为特别寂寞的桥；这样两边着灯的商家，樊钰可以感觉，那有些有妈妈味道，要不就都是情侣、有伴的；樊钰散开头发了，从头顶上噌——一下，无声呯开一屏白色晚樱，要不就是灰树干下一对粘稠伴侣。

一夜绽开。

陆续披纷。

保了樊钰。

樊钰由此可向东，正经中国故乡的老家，正经的母亲，正经檐头下。由此可向西，千叶等着，711满夜灯火，不惧无家人，一个时候最好是有711，一杯热茶，两个眼光。樊钰总可向东再向东，头顶上压花，压下压下，铺走掉下过的，樊钰在一片微光中，不断闻到清香，以前就铺走了。

阿仨！最后一个仨用力猛，惹樊钰回头，原来笹本先生也在！

后来樊钰会想起，他不听说不会知道阿仨这个由头。樊钰但是一桥上听得开始变了，她没想到她也会心暖。

笹本先生的左手放到左肩时，樊钰看到远远的桥那头，有不少白花开始掉，笹本先生还是很客气，他是有时拍拍她，也没过多想说什么。

女佣阿仨早在笹本和遥远的樱花间漫延。

到晚上一个人了樊钰总在想树。倒没后悔约了笹本先生，她查查月份牌，又看到那棵百年大树，冲破薄纸，盛开在绿号大字9上一片白花。

是不是有些事变了？

夜樱一阵抖，樊钰听见过松风，往后嘤嘤姗姗，白中透黑杆，是大杆，一夜的树就开在一夜，她是本来就打算好要去，最后可笹本先生也出现在桥上，樊钰都不再感到心头发紧。

花片本来薄透，组成团，肉眼望就厚墩墩。

她渐渐看深。细的流河，绿薄光，灰栏杆上白色大樱花，成阵成阵，没有笹本先生她也不冷，樊钰感到。

花颗颗子顶着碗，朝上，再上边会下，并不冲突。但是樊钰想过，笹本先生当真撞上她母亲……樊钰下意识看月份，约的那天还在春天。

可是笹本那天来晚了，他约好是个周六，但是他居然晚了，樊钰说着说着泪就掉下来了。

她也不是看上笹本先生。

樊钰只是有时，有的时候特别想他。

樊钰自己也说不清，是否再上次的那个周四，把笹本先生从里到外吓着了。

笹本先生那个周四，有前积短假，提前放了两天。就在这天前，樊钰发出邀请。她说如果笹本有空，随便哪都行，见一面。笹本没有太大惊讶，说给樊钰她家时，她也没害怕，因为笹本先生人很正，不用多想。

笹本先生不光人品好，其实长得俊，但他好像也有心结，人上30还未成家，对外总说忙。

樊钰自寺庙开始，就记忆着笹本先生相貌，这在前还是先例。就一次她轮夜班，需要捣挪开冰淇淋，放进些海鱼时，樊钰手走过发银白的鱼身，滑腻无比，她想到樊钰和笹本先生终归无缘。

她看到了笹本先生的脸。

仍然令人动容。白皙、短暂，不是所有男性都具备，这种美在纯上，那双大眼中总是给予。樊钰当真对视也就一次，笹本兴许已忘记，就在那秀湖绿奉纳箱后，樊钰拜完转身要走，一棵矮松根边，有笹本消失的裤子。

那天的裤子。

发棕，要不是那棵松深，她还真差点看不见。樊钰认为就是这对眼。

 

他真正也坐到樊钰常坐的沙发，樊钰发现还是窘，再怎么心善，这至少是异性之间，想说的到嘴边哆里哆嗦，她很后悔，不该草率，就约到外边，也好啊。

笹本不是一进门见到的她母亲。

一切是偶然。

樊钰的精心布置，笹本进家来的30分钟内，就发现了，这令樊钰万没想到。

他是要到那个可看斜楼的窗，后来笹本给樊钰说起，他说起头他想夸一夸来着。就在落地大窗前边，无限下着湿雾的景色间，樊钰母亲直直的，坐在一落小的，但极其温暖的驼色沙发里，很实，也很静。她让她光洁的头，朝外，那边正下湿雾。

 

笹本忽然很抱歉，他为这时才想起致意连连后退。樊钰那时在哪里，直到后来她一人待着，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她最终听到了笹本先生的尖叫。

笹本没有离开。

他忽然感觉他是不是做的太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从那间无比宁静的屋中，从些边边角角里散出，笹本并感到些恩恩怨怨，伴随着一只钟的嘀嗒声音。

他脚在尽量压低动作，不是怕惊扰，他的心也痛，非常非常地疼痛，接着笹本先生眼里出了泪，樊钰才从厨房过来，一看，三人在三个方向了。

妈妈始终在斜上，坐着。

笹本这时恍然，整个身体有点像抽出筋，他站不太直，一堆永远黑暗的杂物中央，笹本怪异的立着。

樊钰在进门口。

你，是不是以后不想再来了？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母亲仍然在回忆，他并没失色，递上略和来时笑容差点的笑，右眼袋子抖着，怎么会，不会，不，会。

 

接下去相当费时。樊钰举不举手的让，笹本几步就走到门口，出门时回头望了望母亲。

樊钰让笹本一等就是五天。

樊钰心情复杂，这倒不是完全在谈情，但是不能这样随便，不是樊钰风格，可樊钰都没想这是不是就应当这样，早让笹本知要好。

可也要充分解释。

能解释什么呢？

她给他讲个故事，从头到尾的故事，没有加工，一点激情消失，他能完全理解开来么？

以后永不会被见面。虽说他也不是她必见的同事。但樊钰需要。

樊钰需要随时有一个异性，在不经意时间，倾听一下樊钰。

即便不齿。

即便不上心。

即便不接话。

樊钰早看出，笹本先生和别人不一样。但是笹本最终，或最初，他是怎样想，能把樊钰当作个普通女性么？

 

谁也不知道。

人都是和死亡划开无数的界线。

有时人是忘记人会死亡的。

另有些人，他们提前了，做出来些怪事，所有以后知道的人，他们并不接受。

就是有的这第二次约会。

樊钰记错，最后是和笹本君共同到了小公园。她想在这里，完完整整给笹本讲一个她自己的故事。时间还有，人也不老，笹本还是会有耐心，因此樊钰走的轻快，但是笹本等到现在也还没到。

没来到的时候她就看景。

正巧又是下雾。怎么在春天也还要有雾？樊钰盯着灰天看，她逐渐可看有些颗粒物，她再猛的看地面，就在她鞋面，已轻易积上层霜，到底是小山，下不到地就结晶。她这时再瞧旁枝，有些干枝子还没发出芽来，她想她是不是就是有点荒唐。

 

本来良好的开局，可以良好，她偏要经历寒冬，再在种特别冷里，锻炼一回以前事，为什么？可以省事着开端，偏要这种念想，再历遍别人总在撇开的艰难？

因为这是她的命。

樊钰竟呼出口哈气，白色雾汽马上散净，她想这是在日本，要不上哪可找笹本先生呢？可她忒大胆，更往前早走了一大步，要是最终再把他逛走也是毫无办法。

樊钰身子一歪，地面压湿枝，原来脚意外踩空，很危险，樊钰试着自己的心发热，身上马上连带，见不着笹本了连她自己也要摔下山！

她胳膊肘忽的一高，她很惊讶，眼前干枝子升高降低间，她看到一个人脸，是笹本先生。

你可来了……发出来的声音微弱，樊钰接着感到太不行了，出丑了，笹本来的那个长胳膊没有放下，赖他托，樊钰最终才走出那块湿泥。

走出来以后，樊钰经常感到错位，有时在笹本这，有时就在她那。在她那时她非常窘，她想这次又她错，他怎么能想到要到这种地方？一块，一大块湿地，泥巴黑黢黢，腊梅没开，点枝子杂乱，樊钰就叫点枝子，就是些藤藤子，乱铺过来再铺过去，笹本谈不上惊讶，更谈不上特别欣慰，扶一把子她倒出丑，她在回忆，在她回忆的世界，笹本可能是刚才那样，或许压根不是。

笹本在樊钰充分记忆的时间到来。

约的时间未晚，到的地点偶然，在一次次偶然间，笹本拾起樊钰。上回是个寺，这遭更怪异，在块可压出水来的泥地，樊钰总是这等世外人。

笹本扶樊钰时也曾想过这次真不该来，这也不完全是樊钰自己想法，也许笹本他就真这样想过。

都出来了倒没话，俩人一路向前，前边也净是枝子、枝子，更乱的枝，却也铺在低道，压不压的，只脚费点劲，于是俩人也走得渐渐宽心。

地界一大，本来想告诉的故事，也觉得好像不那么难开口，但是樊钰又回去了，阿仨今天在登山。

笹本回忆刚见的阿仨，眼睛细小，面部肌肉挤成条倒鱼，两鱼一吊，眉毛一半，总在惊讶的神态。这以后都是这样。也不知樊钰自己知不知道。

那天在本愿寺，笹本不是第一个发现阿仨的人。他也有助手，也是个男的，当阿仨进来时，就是阿仨在仔细观察那块紫布，她一整个人的神态、病态，被这位助手看得很清。病态这个说法俩人闲聊时笑过。那其实就是种状态，笹本想纠正，那个男孩子不同意，他说他十分认定，出现在奉纳箱前，奉纳徽下的这个以后知道姓名的樊钰，她那天虽不情愿，但怎么也抵挡不住都表现出来。笹本问他什么？表现出什么来了？他说她过的。

笹本以后在回忆中反驳，你别说是日子。

还就真是过这种日子的时间。笹本整理这次数据，在张细纸上发现樊钰名字，再对照细节，又想起这段，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阿仨的故事。

说起阿仨那也是很久远的事了。笹本现在想也完全失掉兴趣。反正就有了这次约会，有了这次后他知道樊钰也是阿仨，阿仨就是樊钰。

但这有什么用么？

总之是一个人的来路。

樊钰在哪次说的她曾叫阿仨笹本忘记，有些日子并不重要，就是那些想忘记的时间。

笹本回来神时，阿仨仍在攀登，笹本人跟在后边，有时抬头想看她看到天上，刚下场春雪的蓝天，十分纯净，斑蓝，他想起这个词，斑驳却流动。他这时想问那次成没成功？

阿仨没回头，他有时盯着她后边黑发，听见没有，有时天上变了，一整块白棉花压下去，蓝色轻掉，笹本好像听见说还可以。

二人都避开那天的母亲。

霜，山霜无限下降，是飘下来，沾到阿仨脸，笹本那件灰呢子，他想就这么老在爬山，于是二人依旧没话，这山好像总也摸爬不着顶子。无限的寒冷，正从旁边近身的零枝上，布下来，布满，布走了。她不说话，他也没敢说出来的，他就巡山看遍，一圈春枝，里边已有发出芽子的野香椿，往前一过是个枯桥，下边淌水，都快涸完了，旁边树干挂牌，周家小桥，遍披针莽，笹本一个男人也渐感到凄寂，他忽然想他是不是有点好心至极，他和她并不很熟悉到这份上来。

谢谢笹本先生。还没问……哦您叫什么，您看……啊我真是。

就这么轻飘飘，笹本听得心底释开了，后来樊钰再怎么也忘不了，笹本叫春郞。

我还是叫您笹本先生。

笹本听着上山，知道樊钰这次并未成功，但是她从年轻就不急，一切都不急，所以慢所有人半拍，才到如今地步，后来竟做这种事。

你不用……额……不必，是应该不必，是么？不必这样说，我能体会得到这并不怪异。

她是块硅胶。

这时天上亮了，笹本也觉着了，樊钰这时不爬了，俩人贪恋这块太阳，因为太久，太久没见的太阳，在笹本这里，也在樊钰心里边。

阳光，春天的太阳，当揉开笹本胳膊里的血管，当樊钰感到浑身舒展得开时，那片太阳都不打算走，这时二人恰巧已来到山中段，一片平台，撒遍淡黄的太阳。

我昨天晚上看天气预报，没想到它今天能出。说完樊钰就竟坐在片生石上，笹本显然担心，但没表示出来，他想到青年时代，和他母亲在走条极窄极细长的夹道，那天他是和母亲回家的，羊肠道子曲里拐弯，他是那天才从他母亲口中知道。

上边有所有人家捣腾出的破布，底下有笼养的不值钱的鸡，从伸不开脚的红砖地往前再走，就是个池子，那里所有人在脱衣服，准备下水，那是个大绿池子。

樊钰看着他看那片石头发呆很长时间，她也不急于说，冲着流云天里的蓝缝，从嘴和牙中噝出一口气，你见过硅胶么？

什么？硅胶？是啊，那和我们那纸地不同。不同是不一样意思吧？笹本把担心最终表现出来，樊钰看得惊心，那时他好像正在斜冲，就站在一块平石，这都让樊钰感到她不齿。

非常不齿。

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并不愉快，以前她想不是这样。

怎么了你。阿仨？笹本最后竟然笑了，这更让樊钰忽的有了厌恶，她改变脸神，不想让他看，也保全自己。

笹本看到的樊钰，大多在欣赏这种流云，那样奇鸟。

他也就不想再说什么。

那句刚才的问题没一个人回答。

天上依旧过鸟，那段小桥子水流深，这么远了笹本好像又能听，起先哗哗，而后完全闭塞，樊钰什么也没听到。

俩人那天结束于一家小的快餐店，双方都在认真吃一种鱼，期间漫延鱼香。

樊钰只听得见欢声。

笹本其实听到更多，但他假装在认真辩鱼，也不敢问，在低头。

俩人把这种决心保持到最后，笹本送樊钰上的车。

关于那天，樊钰其实没多想，她临时换纸，也是次意外。本来是统一发到每人手中，樊钰那时是第一次知道有笹本这个人。他发纸的时候，很郑重，也看重。这时不巧樊钰还在那个奉纳箱，她其实离得更远，不在日本，回了点老家。

笹本先生发纸，男男女女在坐，微笑接纸，樊钰都听见了。这时往里看过，还能就是寺庙的布置，樊钰被种肃穆遍披身，在看的瞬间和记忆错位，她在隔绝再走老路，迷信起来。

离她一箭远的光线中，她发现纸化了。

化在她痛苦的记忆。樊钰母亲在恳求樊钰，就拿着这种白光厚纸，樊钰这一生开始后悔，她没在纸上签名。

她手随便摸了摸，真搜到纸，就从压在奉纳箱下的匣子。

樊钰掏出笔，签了名。

笔写完最后一横，她想这回她母亲，她倒能放得下心。

这时樊钰瞅那时樊钰。

那里樊钰没想过这个奉纳箱像什么。

现在樊钰想这就像中国骨灰盒子。但她还没有保留到身边。

到日本前樊钰都是一个人。

也没试出多么孤单，成天跑业务时也有，风里雨天更试不出来。

到日本后就更一人，樊钰经常不特意发呆，就是有时看片太阳地。

别人的盛情难却，难却罢了。

真正住在日本她也没欣赏日本男性。

这时就总有人说，日本男人也有好的。

樊钰第一次见笹本，都不知道他是本地人。还是那句话笹本长得善。他第一次分纸，正是他第一次从寺小间出来。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这不全是樊钰脑子里的。

她不是特别注意男性的人。

穿戴、举止、谈吐。她发现笹本还是很好，一切得体，甚至是温柔。樊钰不小了，说温柔更不是矫情，应是人间冷暖。

于是她总在看笹本。

伸出来的袖口。

走完道后的风。

有时就是缩小，樊钰盯住他放的个纸杯。

笹本过一会儿才知道了她是中国人。

这次来前完全是通电话。笹本在那头，樊钰这边越听就不能不邀请他来。他说樊钰填错了个地方。

母亲这么大也说藏能藏到哪？

樊钰曾经有段时间非常忙碌，经常迟到，也是为迎接母亲。

如果能重来。笹本先生电话打过，樊钰没有发出邀请函，他是好意还是有意，樊钰最终也和这次真正踫面无异，惟一可改变的是，他没有见到母亲。

笹本先生永远不会见到樊钰母亲。

笹本先生就不会在小山上发愣。

笹本先生就不会在那块石头上，装出种口气，说硅胶他并不认识，而是从开始在说一张纸。

樊钰一切可重来。

并不认识笹本

并不认识母亲。

并不认识日本和中国的区别。

人和人的区别。

然后她母亲就完全回来了。

不只在那个斜窗子后边。她母亲完全可以在厨房，完全可以看到后来的樊钰，她会做红烧鱼，她也会做面鱼汤。她母亲完全可以横过来，睡在樊钰那边那张床上。她母亲完全可以，总在相片和相片前站，完全可以闻见从后海吹的风。

樊钰让母亲蜷缩起来，但是笹本先生并未领情，他说他在说纸，不是硅胶，他不认识什么是硅胶。

笹本到底对樊钰有没有情在？

笹本原来就为的张纸，它换过跑来的。

一趟两趟，三四趟。

樊钰总在看林后女人。

有一天樊钰见到的那个怪异女人。

真吓着我们的樊钰。

她站着，一动不动，她一动不动地站好。前边有春天未发开芽枝子，后边有未发开芽枝子，都是干的。干里边来，干里边待，女人呆在干枝子。

樊钰那时就已不再好想笹本。

看见以后那女人已经站了不短。还是吓着樊钰，她想那些日本电视剧中，就那些灵异就真是真事。

粉红女人一动不动。

朝她看齐。

一身棉装，白厚毛毛领，驼驼着个半头，那一半樊钰看不见，就只这一半怪吓人，藏得好，藏得切，不是离得远没动静，樊钰就算这会走到她跟前，樊钰也有信心她决不会离开。

那里一点动静没有。

有一个人。

就一个，人。

俩手抄衣，站成一字，一动不动，一尊雕像。

后来很多时候樊钰都想这是不是幻觉。

她也并没到那份上。

念笹本那也是从来日本以后，不过一时。

其实后来这粉女她是有孩子。

樊钰吃了那么多吓气，心底凉了冷，冷完透，这都已过不久，她看着寂小道上来的孩子。

有些事还真不是她这边多想。

三

见不到笹本的时候，樊钰就经常听到一些声音。

那都不是日本的海面。

日本海蓝色居多。

这种声音来自一种浅绿，有时近深绿。

樊钰是也以后去过一些地方。

在中国，她完全抵达这种地方时，耳朵听不见了，就是那种声音。这种声音从樊钰完全脱离开中国，等到了异乡，她才又听得见。

听得见以后其实起了座伤心楼。

不过她好从快乐看起。

有段冬季海滩，并不发蓝，但她母亲说那就是蓝。她看到片黄沙，她母亲就是不愿到镜头中，她欢天喜地，那年她20，捧过沙。

有段味道，樊钰等到一个古楼底，就在台阶她问她母亲，这时她母亲头顶多了圈皱纹，她是看不见，不过这种追问没有答案。

后来很多年这种味道都让她再次想起近海。

其实不过是海底的海带，在游动。

后来还有个装绿色窗框的宾馆，那年樊钰从不认为，宾馆和殡仪馆其实高度相像，就缺一字，她也没想要是那年她就跟她母亲说她会说什么呢。

赶快吐唠！

赶快吐唠！

吐唠！

吐不吐的真不顶事。

后来也还有段深海，巨浪，更深？更爱？更好？一队长浪，涌涌滚滚，浪浪叽叽，逼近来，浪浪叽叽，她樊钰确傻，傻子一个，冲浪耀武扬威，她母亲衬着背后，一片海景房，她母亲脸前，一片夕阳，她樊钰眼前，只有片浪。

她是捧过沙。

她母亲是说过话。

她樊钰是傻。

她母亲面前有光。

五光十色。

母亲的脸发茸。

玩啊。跳啊。狼嚎啊。

奔涌吧！忘记吧！走吧！

一切虚妄。

一切愿景。

那都其实还是得过日子。

傻阿仨出现。

樊钰失踪。

阿仨母亲始终是樊钰母亲。

没忘仨人住的老宅，年久失修。摆不脱提心掉胆，滋味梗住。

夏天雷雨。

冬天沉雪。

那院歹人。

阿仨是个天然傻子。

她见海忘檐。

一塌一百年以前的屋。

不缺90度大坡子。

一家斜靠90度大坡子边的小邮局。

有个座椅。

是有个座椅子啊。

你樊钰和她母亲做。

你樊钰和她母亲做着说话。

你樊钰和她母亲说，大部分是她母亲老在循环，这里好，没有一个人认识咱。

你樊钰和她母亲，见100度斜坡，冲天大笑。

一个人骑着车子轻松上路。

你樊钰和她母亲，瞬间变为阿仨和她母亲。

阿仨+樊钰始终的母亲=命笔。

仰天长笑就是宿命。

以后樊钰又独个到这些地点留恋。

母亲说过最长的话，这时是沉默，就在窗外见船的餐厅。

也不全记清，汇总过来过去，这次里母亲说起过寺庙的事？

妈妈不信佛。

午后三点，不是五点。

冬天的太阳。

暖和啊。

有时樊钰会闭一闭眼睛。她听不到声音。她逐渐听得到声音，正从盘子和一个小男孩开始。

先是小男孩有截小胳膊，“豆——！是豆……！”，他特别焦急，特别能耐。接着就是摔碗声，砸钢勺声，一个椭圆勺子，踫了那边碗，是个瓷碗。后来她母亲这边也有个碗，响了。她逐渐闻到一种豆子，她特别喜欢青豆子。然后她母亲说过还是没说，这种豆子就是她寻找的目标。她以后完全可以吃到全部的，种类齐全的豆子，她母亲以前也爱吃。她能渐渐分辨出她这一胳膊边，就是那截厚的半高墙，那个小男孩子正是从这里过去。后来渐渐的，她母亲一定在看外边，后来她也不说这是绝世画面。

世界。

世界的巨轮。

她母亲有一年甚至放开了，说孩子咱坐一坐，不就一人60么，她坚持认为，一胳膊拽过她母亲胳膊，拉着说还没买上房子。没买上房子。

这时她母亲就光看不说话了。

无限的夕阳。

无限暖和啊。

各种各样的水手，樊钰过会才会听得见母亲，正和她走进这种夕阳，说那上边一定有长相绝美的男帅哥。都很帅的。

这种时间她会看见就真有美男，直着站在世界巨轮，正在遥遥相对，正在用水桶里的拖把，然后认认真真擦着地。她会看见地板上全是水印子，棕红中越来越红。

这是她母亲过会才让她看见的事物。

现在她仍在对面，和母亲对坐。没有以后才消失的水手。

她印象深。一认一辈子。

世界巨轮很深。

世界巨轮很美。

那其实不过是艘最简洁、最朴素，刷蓝漆，有白漆的客轮。

因为近海它大。

因为她樊钰和她母亲实在是认实，实在不是初见害陋。那个大世界的大巨轮，承诺开些什么，承载一些希望，可是那年她和她母亲还是太过认实，没有上去坐一坐。

这么些年了，樊钰还真想不起来了。

眼睛见些虚无缥缈的符号，网上出现海字，公号上有豪华巨轮，那边有冬季盛开阳光的海坡子，才能浮现。

然而她也想好好描一描。

能描出些什么呢？

能描出些来什么呢？

最终？

一座小城。狭长无比——海边。旷天。寂寂街道，蓝色的街道，蓝色的海面，蓝色的活，蓝色的死亡，蓝色的希望。

死在以后是蓝的。

几年后海边还是蓝色。

这么些年她樊钰只看看这艘船。

她樊钰就只看到这座船城。

那边裹进去，一大窝深蓝，像深喉。这边就是黄色的岸啦，有什么。松，无限的松，没用的松，一排又一排，那边是蓝色。

无限的蓝色。

无限的包容。

包容一个樊钰母亲。

包容一个樊钰母亲为樊钰惦记的美男子。

包容一个还有几年。

包容一个以后住在14楼的房子。

包容一个死。

并不追究任何人，甚至包括她樊钰。

樊钰最终看不见那个活的海船。

                                                                                                     四

妈妈走在前面。

她说。

她说过什么樊钰想了，有点难道。那也是妈妈第一次正经去寺庙。

妈妈走在了前面，樊钰像以前，或之后她一个人，走着也带看带不看，就上了二三十阶。她妈妈期间回过几次头来，都好像有话，但樊钰压根没听，她听到些脚步，以后也是这种脚步声，等她到了四十，她真想听不见。

躲开陋宅，出门走过几条街上，就有座小山，那庙就呆在顶端。以前樊钰经常见，没下车在车上看看，今天和她妈妈真来到这，居然就爬上来。

庙在更高地。

有台阶，有典型红庙门，有刷金铜眉锁，山门上有批暂寺。

哎？你不要光四处看，注意这脚底下啊钰钰？

没有汽车汽油围挡，满处山松，下来些关心，沾了松油香。以后这么些年，樊钰想听都找不到这段台阶。

这段台阶其实没有什么个别。都是灰，有砖并不是年岁久它就是，发细灰。然后就是两边远点的扶石，没有什么的，上边是个简陋的山门。她妈妈就从山门和第一平台那，问樊钰你到底看没看脚底。

我说我看了。

这都是以后。樊钰那时记这些，不几步就跨山门槛，两边是神，神通广大但是樊钰害怕，她妈妈顺着就走，她为此多看了俩眼，都是她那背影，端庄雅丽。她说你看什么。也是樊钰几年后神思昏乱。当时妈妈就跨过去了，里边就是那个广地，铺细砖，也发灰，两边有棵百年树，有个小伙在右边绿树下扫地。樊钰痴看。她妈妈就过去了。她妈妈过去以后她仍在看那个低头不抬头的小伙。俩人继续走，继续布散庄严。往后她们还可见到三块碑，有龟驼的，也有龟没驼起来的，三方鼎立，后边都是绿树。有的认识，有的不认。樊钰拍不少照片，而后见有人在身后，那棵千年银杏下拍照，女人弄姿，她樊钰觉不敬。

没想起自己。

她妈妈就过去了。

后来俩个人，见了个塔，插天，见了惨淡市景，见所有算卦的，后来很多年樊钰就再也想不起，她妈妈到底在哪说的那句。

樊钰母亲非常出奇，她说等她死了就也能做个真人就好了。

不过接着樊钰觉得那可能就是那些神像。

也没真正有几座。两间屋有金佛，香烟缭绕，一间稍大点殿坐的，甚至穿着民国灰袍，她搞不清这是敬谁，还就是这个人非常逼真，也许母亲是看了这个。

但是这就和许多年前，她妈妈也说，要是她长了那种绝症，她才不治马上周游世界。那时她母亲很健康。

樊钰当时不是惊讶，就没说出来什么，睁着两双眼，还带半笑，光看她右边母亲。

生活了32年，并不全是。起头算起，也就和妈妈共同在一块的时间，只一十五年好日子。母亲先是忙，后也忙，为家里病人忙，送饭，做饭，后来就为房子愁兼活着。这前后一过就是将近小40年。

15年的日子真到了终点，她做不出来她的模样，有时她想这光辉整60年的人，一年里就摧毁，这以后许多年樊钰想说不敢说。家里照片当然多。

多和多不一样。

最难是还原表情。

就是有时忽然落到脑子，她快不快乐，倒想被最高的楼挡住的太阳，刚发现像有个故人，总不出，也神秘，阴影后的光影，俩边清晰，它忽然全部出现，两边都不在，太阳亮眼，楼消失，她这时搞不清母亲，她是不是快乐。

还是保着些人。这其中就有樊钰，大多可能就是隔绝得难的旧事。

可做母亲，就为的留住欢乐么。应该不全是，樊钰为此认真考虑过多天，那些天她大都迟到，她总想不全，把最终母亲的面貌固定成端庄，还是平和。有次她妈妈说端庄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她不喜欢。樊钰解释得认实，她说这是好词，还没说完她母亲哦的一声，脸上已放下心，樊钰在心底喜欢这时母亲很多遍。

妈妈怕人一端就碍事，碍人碍事，她也经常是大家喜欢的人，樊钰觉得母亲是小心。

最后樊钰想好，她忘不了一次聚餐，她妈妈那时端着平碗，里边下的酱瓜面条，她妈妈是穿着身套装，灰衣灰裙，直到脚踝，那样高贵，最后托着个白瓷碗，给她从遥远的帐台往这走。

遥远的台子一遥，她樊钰倒看饱，以后就经常学她妈妈，她妈妈被逗得不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笑得难得开心。

她一手伸远，拉直，她给她说就是把尺子，哎！看到了么尺子，她妈妈这时开始浑身动，轻轻的笑藏着，然后她挺得不能再直，再直上来，用手比量那段雅裙，哎！就到这了都！她妈妈这时开始忍不住笑出来，脸变红，然后她学十里七八地，从另一个地方，开始往这一丝不苟地走，走到母亲脸前忽的一回头，那个突然掉转的头非常认真，头上眼非常炽诚，从眼里放光，面带微笑，她心底说的话她妈妈这时都能听见，惹她终于大笑，沙发乱颤不止，最后她也笑弯，她以后到这就说哎！就这样，就是这样。

这个灰的，摸上去有涩有棉感的布料，那个套装，她妈妈到有重要场合才从橱子拿出来，很郑重。

但是她那天竟端着会撒汤的酱瓜汤。

现在她好多衣服，她都不能穿。

选取表情时，曾经有两个她吃不定。一个她妈妈倚树，树上绿树叶子丰啊，衬秋，黄中走绿，她妈妈那天脱了外边麦子绿镂空毛衣，一截黑衣掉个舔领——当中像个领巾，一块灰一块黑，后边是棕干，后边是大绿叶子，从容甘美，一点不装。

她不装就是日子。

一个她妈妈又终于过下去多少年，送走她妈妈，我姥姥，而后她不怎么看上打扮，坐在个市大图书馆前边灰石，她说哎钰钰快！快跟我照一张。

她这句这些年倒记得很清。她就这样说的，她就在那块石头上，后背迎满太阳光，光从她身子边缘，不全包她，显她真好，她照下来，当时就指着看说好，但这是她说的，她妈妈说的好还是不好呢？

最后樊钰谁都没选。她P出来张，妈妈那时在右，她闻她棉棕帽上真梅花。

樊钰真在崇拜。

她不断发现这个日本小岛国的好。

拿去照片也根本没有意外。

就是眼神、气氛方面。一家为普通生活制作雕像的店，不过一会就遭到拒绝，樊钰也没改变当初看法，她还是感谢的。

艺术家说不论角度，还是光线，都不对。

樊钰感到伤心。

那天她是真快乐，樊钰不能碰。踫不上了她就怎么也找不出艺术家的错误。

她走出小店，朝天上看一眼，都是云带子，她下定决心。樊钰不相信整个日本国，都这样不理解母亲。

可先得回家。

回家以后她逐帧看，母亲这时就脸是灰，但是灰表现出来，和硅胶质地就有那样不融合！？想到这，樊钰一想到这感到非常伤心。她母亲好像永远是回不来。再说她母亲那个帽子，棕挂真梅，难道这里就是他指的光线？不对？

这一整个下午她都和母亲看花。

难能可贵四月，她和母亲看海棠，看白梅，看腊梅。母亲罕见松心，她们后边都有个老太，偷笑，这个被他说一切不对。

以后在工作方面，樊钰还是和笹本见过几次，她到街道开个证明，发现他也在那帮忙。

临时的，他说。

樊钰早也没忘，他见过她母亲，就不再提。笹本再见她，脸还是貌似多意。在很多年后，笹本到个楼底就看楼上，猜樊钰可能住哪，那个时候，他还是这样。这就不怪樊钰了，她自那时为他造了个房子，就在心底。

她很感激笹本。

但笹本这一生将不会知道。

这次，笹本和同事无意的谈话，让樊钰再次可见母亲。那个当时谈论寺庙樊钰的，在过来这屋拿表格时，说上次会部协调市博物馆做雕像的事，已经有了眉目。

樊钰就问了句，记了下来。

这位雕刻家姓山中，全名柔太郎。他也住个小山边，旁边还散养山鸡，走时好心，真给樊钰一筐鲜鸡蛋。

等到真正询问用意，山中很是敬佩。从鼻翅两边微微动了动，就继续耐心听樊钰。

山中是专门为公共建筑、博物馆制作硅胶像的人。

他给樊钰建议你去找位好裁缝。樊钰很吃了一惊。山中接着说这将是最后一个步骤，不要嫌。樊钰马上表示这怎么会。俩人互相看了一眼，接着感到更加肃穆的东西，从半空盖下来，马上看了地面。

看着地面的山中，俩手依旧摆平，就在那个黑裤上，他说请樊钰小姐务必，务必到裁缝店拿身材尺寸，然后粘土填形，用不同角度面部照片做初始数据，做出面部3D打印。

这样才能完全逼真，会有可能带回回忆。

我不需要回忆。

樊钰露了这么一手，山中明白许多，他并没问。

往下就是樊钰在跑这些事。那些天她经常迟到。

她在千叶县择飘市，这是个小市，一天下来到四点半，一段斜阳不歪不正，照到樊钰左脸，她感到特别温暖，发现家转角裁缝店。但是她听错。山中以为这里，就在日本，是有她母亲做过衣服的数据。可是樊钰听完裁缝话傻了眼，这是在日本而不是中国。

出来店，周围都是麦田，樊钰也不被太阳爱，她再想之后的粘土造型，简直如登天之远，她感到特别心寒。

还是得找山中。

樊钰硬着头皮，准备好再次被拒，那天柔太郎正在浇花，她都给他说全，他丢下水壶，回了工作室。

进屋以后樊钰哭了。她见到一个脸，陪了十年的熟脸，山中请出来了。

樊钰说话都开始结巴。

可 是……可，是，没有数据。

屋子里其实有许多人。把她母亲包起来的，有没有脸的男人，有俩个女性，添上眉毛，几个小孩子也要做成硅胶。整间屋肃静，樊钰想这真像那地方。

比那……要强。樊钰看眼山中，知道他不是她意思，等待期间满是自责。

我也忘记你不是日本的人。山中这句中文说得极其磕巴。

接下去他说很多话，樊钰都也在听也在没听，他甚至有回手到脸边，揉了揉，这让樊钰没有吃惊，她发现就在他过去以后，母亲脸上原来这块不皱。

那你放下心。我行。会行。山中没有再看樊钰，樊钰眼里涌泪。她想一年，和她母亲走条街，又是满太阳，她母亲说这里就像威海。这不就是威海么。母亲叹完樊钰回来，山中头没回，眼底手底都是泥。

五

笹本走出这门过去半小时。

樊钰和母亲对过来了。

对过来以后她发现，母亲不是太高兴。和刚才笹本没走时两样。

樊钰心说妈你该是见过这人。

她妈妈回答怎会呢？

她说不是他我就见不着你，而后母亲失音。樊钰在说。在听，在看，她说你这都多长时间没做过衣服，再别说是日本，一件灰衣能值几钱我不想打开那个橱子。半句的有话没话。

她忽然就不想说。

笹本是显见吓着了。

母亲其实温柔。没有戴外出眼镜，手，是，又放到膝盖，挺好，脸，是，小团圆，挺好，手是方的，手是圆的，手是白的，妈妈坐着，妈妈斜坐，妈妈正坐，刚才有笹本，刚才是母亲，刚才的笹本和母亲。

明天711得抓紧上鱿鱼，上鲜鲅鱼，上白鳕鱼。

明天的母亲应坐屋里，不用看窗，身上也这身，镂空果绿毛衣。

她后来想这是为着什么。这一切，邀请笹本前，流过些时间，不认识笹本前有时间，成为母亲的时间，化掉她，吃进去，请一人去观看，是不小心还是留心，她妈妈就在这个屋中。

她不会害怕。这个她能知道。

听说粘土造型有困难，她妈妈右眼白有青斑，这不容易，他最后回忆这块青，是不是做出来，樊钰最终看到满意，说她都没注意，在看照片时发现的，为此感谢山中。

她后来陆续发现这块青，会忽强忽没，在特别欢快照了反是浓，这个樊钰琢磨好长时间，不得不一遍遍翻照片。

春中起风早，屋里哗啦啦下雪片子。

她给山中个仰拍，她表哥无意照，那时她母亲穿着挖领榄绿直衣，头像鸽子头光滑，从奶白毛衣套出，上边一水大桐叶子，就像在划船，母亲胳膊甩啊甩，她母亲威仪，笑里慈爱。

致山中个半脸，在六楼，她和她母亲争论以后，眼底接年下菜，脸笑胖，有皱纹。

一张正照，像个教授，以后很长时间樊钰想她是扮，脸上装着笑容。

致山中个俏皮的，她母亲抱把瓶中玫瑰，真玫瑰，可香！用右边脸蹭嫩花瓣，是个娃娃。

就在她再右是那副旧画。

有棵极其大的树，通身发黄，有幢极其宽的屋，三层，楼上有窗，有段极其广的无名河，有个土路，就在河前，河光衬着，有一个小人，站在屋前，看另一个弯腰的更小人，期间没有大人。

秋天正要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