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奇书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
——鲁迅：《狂人日记》
《夕颜笔记》杂志是非常高端的市民向文学刊物，我很荣幸向该杂志投稿我的这篇文章。希望可以和各位友友在这个平台，在这篇文章中，共同发掘人性的丑恶，揭开新生活的面纱。
我和h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不，或许说是同志。但这也不足以形容我们的关系。
那是将近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我和他在家乡一所最不起眼的中学相遇，逐渐熟悉。那时我们都还年轻，都嫉世愤俗，对社会和流行的一切都抱有强烈的批判态度。
记得初见h君的时候他还是名非常帅气的学霸，性格幽默，所以他时常会表现出这样的双重性:一方面很有涵养，一方面又时不时把青春期特有的黄色笑话挂在嘴边。他的“h”的外号也是因此而来。在我们那个小镇，他这种性格似乎很受欢迎，再加上经常出头讲一些在常人眼中深不可测的话题，所以被我们视作学校的一颗星。是的，他就是一颗明星，我至今都很感激他：愿意同我这样长相一般、性格孤僻，而且厌恶主流文化的人交往，将他身上的光芒挥洒给我；让我一直都孤独的青春，因为与他的交往额外收获了很多同学的关注，提高了我在很多门科目的成绩。
回想起他曾和我讲过一个关于此的笑话，大概说，这个外号真晦气！在城市高度发达的今天，家家迟早都灯火通明，哪会去看什么天上闪烁的星星。
当时大家都笑了，不过只是赔笑，我们那时都不理解他这句话究竟有什么含义。
一天傍晚，我们吃完晚饭在操场上散步，他突然神秘地拉着我跑到一个角落，说：“萩，我很早就计划写一本书，我要在这里面把什么政治啊，经济啊，还有全部的社会风气都骂一遍！它可是本千古奇书啊。过几天就要高考了，我打算暑假再把它完成。记住了，到时候帮我宣传一下。我这些话只对你一个人说!”
顿时我就傻了眼，先是感觉纳闷，又是荣幸。不过没等我多做思考，他就被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叫走了。他们这样的人喜欢一起坐在篮球场边上聊天。我不想批评他在情感上的风流态度，但确实，几乎每个晚上都有我认识或不认识的女生找他“聊天”，随后他们就会结伴到一个固定地方嬉笑，有时还会动手动脚的。因为他在校方那非常出名，所以学校在查早恋的时候甚至也不怎么管他。
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也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笑，再加上快高考了，所以我也就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可渐渐地，h变得越来越孤僻。刚开始人们还以为只是快高考的缘故，所以h没功夫和我们这帮人扯皮。可是，没过多久就有消息传出他和他所有女朋友都分手了。整个学校闹得沸沸扬扬，无一人站出来维护他的声誉。正是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他先前有多么花心，所以心里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恨：
“还好意思天天说什么人们道德被金钱腐蚀，说什么人们对柏拉图式爱情都理解错了，结果自己在那当渣男。现在连朋友都不要了！”我越想越气，因此也没注意到他那时的反常。
不过，“连朋友都不要了”这句谴责，并不意味着我只有h一个朋友。因为多次同他圈子的往来，我早就混熟了好几个同学。其中便包括我未来的妻子。这是一场真正的爱情，足以证明h后来在一篇文章中对爱情宣判死刑这一夸张做法，是完全不恰当的。他说真正的爱情必然和整个当代社会相对立，而性欲则不然，所以现在人们之间的所谓的爱情只是性欲的一种形式，溶解在资本主义当中。
当年我和我老婆在学校，都属于那种不受欢迎的人。我只是一直配合着h的各种活动才勉强走出这个孤独、可怖的私人空间，来到学校——这个小社会的舞台中央。而我的妻子则是在高三的某一天陪她闺蜜去找h时，歪打正着认识了我——她闺蜜当时是h的一个追求者。
后来回想起我们的爱情，她说我们性格很像，在那种学校都表里如一、出淤泥而不染，还说我和h这种装腔作势、思想肮脏的渣男不同（高三下册h的名声就莫名其妙变臭了），是一个真正上进负责的好男人。看着她可爱的脸，我也不想帮h辩护，害怕因为这位曾经的光明，而破坏了我们男女朋友之间的感情。
总之，由于和他的疏远，我日子反而越来越通畅。高考那天，明明是学渣的我成绩居然考得和h差不多，都超过了一本的分数线。之前因为这个人的羁绊，所以我丧失了主体性（按他的话来说），高考前才完全独立；后来因为要准备高考，所以和我女朋友只能保持一种暧昧的关系，现在才终于可以fall in love !
爱情的滋润能让人内心愈发坚强。
在大学的某次放假期间，我突发奇想要去拜访h，直接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同我断绝关系，又为什么玩弄我们大家对他的信任。当然，我爱人因为对他极端轻蔑的态度，是不会陪我去的。
经过时空之门，我到了h的家门口。
之所以说它是时空之门，是因为我回想起我和h刚认识那会，他每晚都带我去他家玩，那个时候正流行先锋派的文学，有一次我偶然向他推荐了这些时髦货色，他直接就把新华书店里余华所有的书都买了一本，和我一起看、交流。王小波。北岛。
我敲了敲门。
打开门的是一头猪，一只大象。我在这肥胖动物上勉强嗅到了h的气息。紧接着一阵类似猴叫的声音传来：
“啊！萩，你来了！我的书还没写好呢。放心，只要一写好我就给你看，只给你一个人！
“为了完成这份巨作，这本千古奇书，我把所有的非必要社交都停掉了——但你来了！欢迎！想想看吧，我现在不去上学，或者说我早就超过了那些教授？还真的！**大学之前有人看了我在《改革报》上的文章，叫我去当副教授，被我推了！一帮趋炎附势的混蛋。”
我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蠕虫，一言不发。他和我高一认识的“明星”，大二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人渣都不是同一种生物。前者是人，而后者是肥胖的寄生虫——一个明明有个好大学不去读，却整日用父母的钱沉浸在幻想当中的怪胎。
“你的文章我看了，所谓爱的死亡确实挺新颖的。还有那期谈论‘非同一性’的大作，难怪那所大学会邀请你去他们那。”我试着撇开话题，一步步质问这个非人。
“哈哈哈，这些文章都比不上我这本书的千毫，等你下次来，我保证让你大开眼界！”他一边挥舞着自己硕大的右手，一边趾高气扬地看着我。曾经这样看过我，直到现在还敢这样看的人，仅此一个。我登时大为恼火，没听他继续讲下去就准备乘车离开了。
父权制的同谋，资本家阶级的拙劣模仿者。我边走边想。
大学毕业，我因为出色的成绩而被某商品公司直接录取，破格当上了基层宣传部门的管理者。后来我才知道，能受此恩惠是因为这家公司的底层员工里，就我学历最高，而公司老板则以爱文化人著称。
工作了几个月，我想再去看看h。有了这些日子的生活经验，我越发觉得他是一个可怜人，不像我一样一路都有贵人相助，再说毕竟朋友一场，于是就准备过去看望他。考虑到他肯定没有工作，所以我还一时兴起从工资里拿出三千块准备带给他。当年的女朋友现在已经成为了我的未婚妻，这么多年来我们彼此顺从，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我陪你一起去吧，”她对我说，“谁知道这种人看你有钱了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们相视一笑，不一会就到了h家。这个曾让我见识了社会正义，赋予我独立人格，如今却又令我无比厌恶的可怜虫的家。
我叮嘱未婚妻在车里等着，独自上前敲门。
“啊，完成了！几千年来的痛苦，几万双眼睛的鄙视，哈！你们算什么啊！终于完成了！。”
一个满脸亢奋的皮包骨h君手捧着书从屋内迎面而来。他这个眼神之坚毅，仿佛我们此刻不在这栋房产权即将到期的老屋子里，而置身于当年高二分班结束后的集会上，一个男孩神情激昂地读着马克思的《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他向在场的每一位同学庄严宣告，“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而工作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作出的牺牲；那时我们所享受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悄然无声地存在下去，但是它会永远发挥作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会后他将和张予同学在牛肉面馆约会，他曾对我发誓说只爱过她一人。
如今，那位女同学前不久刚因为某件事被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而他也只剩下了这副骷髅似的皮囊。
我登时泪如雨下。
这个时候，h还是在自说自话，他不由分说地把他手里的那本书翻开，塞到我的手里。
“快点，小鬼，我高三开始就心心念念的千古奇书终于完成了，快翻开来看！”
“好，好...”我敷衍着他，把这本古怪的书随便瞥了几眼。
但仅仅是这一瞥，我便感受到了这本书所蕴含的魔力：它集中了我们人类几万年来的全部苦难，把我们文明所创造的一切辉煌都包揽其中，汇聚的是一桩又一桩的因幻想破灭而接踵到来的悲剧。它不可阅读，或者说我，我们所有这些庸人都已不配理解它哪怕些微的真正意义，而只有我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为了目睹这一苍穹而心甘情愿放弃一切的崇高牺牲者，才有这个资格，不——他仅仅靠着被尘世遗弃的悲伤，独自为我们这群旁观者支撑起了在这个物质社会人类精神的最后庇护所。
我差点跪倒在地。
“你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任何人都无法抹杀你的这份价值，只要他们看一眼这本书.....”
“得了吧，”没等我说完，h就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气虚弱地喃喃道，“没人会在意精神的飘渺之家，虽说它是我们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遗产。但就是没人会尝试着翻开它哪怕一页。你来这主要也是为了看我吧。”
“对。”我哑口无言，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形如骷髅的h，上次见面时他还宛如一头大象。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因为他同外界隔绝得太久，再加上工作劳累，已经忘掉了一般人的正常饭量。而后，他又干脆忘掉了人类需要吃饭这一回事。那么，我现在带来的钱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是不会也不能花的。
于是我对他弯腰道别，鞠了一躬，离开了这里。我的未婚妻在门口等着我。罄竹难书，我知道我们这次再见就是永别。
“再见了，h，谢谢你给我看的这本书，我会永远记住它的。”
“是吧，真是一本千古奇书，”他盯着我的脸，笑了起来，“它是无限的本体。”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再回忆这段往事已是一年后的今天。
现在我有了一位美丽的妻子，一份在企业高管的工作。我至今都很怀念他。
后记
最近忙于应酬，应酬结束则是数不清的实际工作。真烦啊！许多人却反而在这个时候问我h君到底是谁。我已经说了，他只是我曾经的同学，我昔日的朋友。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过去式的变动。
我并不赞同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们这个阶层的人，不会留意这种过往云烟。
只是记得他说过，自然界的微光，在城市高度化的今天，并不会有人留意。确实如此。我庆祝改革开放在目前所取得的一系列辉煌成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