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刚的诗

阳刚的诗
(一)
最近读一个作家,名叫王路,讲说韩愈,讲的非常好。里面讲他的一首诗,就说起了诗的“阳刚”:
“所谓‘阳刚’,绝不是堆砌大词,描写大场面,刻意营造宏大叙事。”
傲气、威风、血腥,不叫阳刚。比如说: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王路先生的解说妙。这是阳刚吗?
“这不是阳刚。不是说一个杀人犯提着刀到处砍就叫阳刚。”
这明摆着是暴、威、傲、盛气凌人。
还有喜欢宏大、大制作、大场面的: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是阳刚吗?
“这也不叫阳刚。霸气,则有之;阳刚,则不是。”
(二)
霸气,不是阳刚。傲气,不是阳刚。威严,不是阳刚。这世界上还有一些怪力乱神,那更不是阳刚。
冯唐评价自己“诗第一,小说第二,杂文第三”。这个第一,写的是什么呢?
“生活简单/思想龌龊/每天除了干你就是干活”(《简单》);
“葡萄藤肿胀/葡萄/葡萄肿胀/酒/肉身肿胀/泪水/泪水肿胀/字句/下次/带两瓶酒去/不说/一字一句”(《肿胀》)……
他翻译泰戈尔的诗集是怎么翻译呢?
“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冯译《飞鸟集》);
“有了绿草/大地变的挺骚”(冯译《飞鸟集》)……
我不评论意境。
(三)
肿胀的肉体,腰间仗剑,看着凶猛。其实被斩的,都是愚夫。一旦碰见“山石荦确”,那马上就坏了。什么妖魔鬼怪、庞然大物、霸、傲、威、暴、狂,你兴风,他作浪,一头撞上韩愈的“山石”,不得了,统统原形毕露,四分五裂。
韩愈的阳刚诗,这首《山石》是典型。还有《石鼓歌》《南山诗》,奇则奇矣,但生僻字太多,文意艰深,所以在此只看《山石》。“荦”,不是荤,读luò,意思是杂色的牛。荦确,是石头如杂色牛毛般,形容险峻不平。鞿,从革从几,意思是马嚼子,马笼头。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写的太好了,妙绝妙绝。阳刚,而且真正健康。写的无非一件小事:游山。场面也是小场面,不是“万国”、“江南”;社会关系也简单,一个“僧”,不是“天下”、“百万兵”。感情自然也有的,但是简单,纯粹,不是“肿胀”。叙事节奏也平常,走时间顺序,移步换形,最后一段感叹。扎扎实实,稳稳当当。
学写叙事诗,写成这个样子,就差不多了。
(四)
韩愈是学孟子的儒。“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韩愈《原道》)
注意,这里的重点,理解这一段的关键,是孟子。而且中唐以后,主流儒家也慢慢转向到孟子。文天祥《正气歌》有:“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忽必烈的铁骑能踏破许多国家。但是,踏不破这股正气。两宋理学渐兴,这股正气就来源于孟子。
再往前追一步,就是孔子。孔子前面这些人,诗文具体怎么样,难以考证。韩愈自己肯定也不甚了解。但是孔——孟这一段,是理解整个链条的关键:他说道传到孟子,就断了。荀子和扬雄不是正统,是异端。谈到这件事,有必要提“孟子升格运动”。不少学者研究过这一学案,在此不赘述。
我们现在只看韩愈推崇的孟子。孟子也阳刚: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
“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孟子·尽心上》);
还有经典的那句: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
孟子的思想又继承自孔子。但是,孔子未必有那么激烈。比如说“吾无隐乎尔”,“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云云。韩愈诗风的阳刚,掘到这里找到源头了。宋儒的理学,从这里大概也能窥见一点门径。
阳刚的古典,古典的阳刚。
(五)
形容阳刚,王路先生还有两个精彩的比喻:没有风,树立在那里;没有石头投进去,水面湛然不动。太贴切了。还有就是,阳刚不是要拿什么东西照出“我”怎样怎样。阳刚是浩然不息沛然不止的天理流行。说的也好。虽然自我的认知,经常依赖于他者,但是过头,就变成我执了。
用天理来叙述阳刚,也不是什么逻各斯中心主义。自柏拉图以来,西哲总是划分两个范围:感性世界是一块,超感世界,比如理性或者信仰,又是一块。感性世界只不过是尘世的、易变的,而超感世界则是天国的,永恒的。
这些对立,反映到实际生活里,就比如:灵魂-肉体、精神-物质、男性-女性、真理-谬误等等。第一项是优先,第二项是从属;第一项是首位、本质、中心、本源,而第二项则是次要、非本质、边缘、衍生。当然精神物质这一块,有的说法就倒过来,但是这个不是我主要的意思。
主要说的是,这东西也不是阳刚。不是理性战胜了感性,就叫阳刚。阳刚,里面藏着的感情也得丰富,还得丰富到“沛然莫之能御”,“沛乎塞苍冥”。但是不显山,也不露水。水面是湛然不动的。
什么时候爆发呢?“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后来韩愈写《论佛骨表》,就能看到阳刚的爆发状态。文天祥的《正气歌》,同样也是。什么“我花开后百花杀”“杀尽江南百万兵”“山登绝顶我为峰”,太脆,太弱,太无力,太苍白,撞上这股爆发的正气,都是易碎品。
当然,普通人不求垂丹青。有那么一份心在,就顶好。普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心里知道阳刚,能识别出来什么是阳刚,什么是业障。那些充满妄语、绮语、凶狠之辞的不是阳刚,混杂着油腻气的也不是阳刚,追求宏大叙事、大场面更不是阳刚。这些是业障。韩愈讲“爬罗剔抉,刮垢磨光”(《进学解》),要阳刚,首先得磨去业障。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当然,不是当且仅当无欲则刚。
(六)
阳刚的另一面是阴柔。阴柔和阳刚,不是什么“物质和精神”,“雌性和雄性”。
秦观写,“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不是阴柔。像什么呢?怎么看怎么像路边的死狗。不过这一条刚刚断气,还算新鲜,能吃。倘使腐烂了,就决计吃不得。
但是无论吃得吃不得,蹲下,低头,问这条死狗:“你是公的呀,还是母的呀?”
有意义吗?
(七)
还是先讲阳刚。
女性写诗也有阳刚的。比如李清照。后人熟识又喜欢的,大多是她的词,“常记溪亭日暮”,“凄凄惨惨戚戚”,“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等等。然而呢,这些只是她的一面。
她还有另一面,而且早在靖康之难前:
来看李清照十七岁(一说十九岁)写的诗: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其一》)
可惜这首诗不太知名。这条道也没能走下去。这首诗的阳刚之气,比不上韩愈,但是多少有点。比不上的关键,不是在性别。历史上用汉语创作的诗人多如牛毛,没见几个男女在阳刚上胜过韩愈。他是特例,不可强求,也不可随便效法。随便效法,有可能走火入魔。那我又得讲另一个故事了。
(八)
那么,什么是阴柔?
还是说韩愈。能刚的人,往往也能柔。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两首》
其一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京城大道下起小雨润滑如酥,远处望见青青草色走近却零星稀疏。
这就是一年里春天最好的地方,绝对远胜绿柳如烟满了皇都。
其二
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
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不要说做官忙年纪老大,就没了少年那时候追赶春天的心。
老兄你先去江头看看呀,柳色到现在深了没有?
张十八,是张籍,排行十八,韩愈一辈子的好友。也是诗人。
写这首诗那年,是公元824年。那年冬天,韩退之去世了。
4.22.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