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纂义(个人整理版)-第一大段第四节
据1982年中华书局版游国恩《离骚纂义》简注音义。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王逸曰:竞,并也。爱财曰贪,爱食曰婪。凭,满也。楚人名满曰凭。言在位之人,无有清洁之志,皆并进取,贪婪于财利,中心虽满,犹复求索,不知厌饱也。
梁章钜曰:凭与冯同。方言,凭,怒也,楚曰凭。郭璞注,凭,恚(音会,恨、怒)盛貌。昭五年左传,震雷凭怒,杜预注,冯,盛也。文选长门赋,心凭噫而不舒,注,凭噫,气满貌。皆可互证。
谨按:此所谓众,不必分别党人与芜秽之众芳;盖众芳既已芜秽,是亦党人而已。陈说太泥。凭之义,方言云,怒也,满也。王逸谓楚人名满曰凭,说本可取;然又串讲为中心虽满云云,未免失之牵强。盖此处训凭为满,应指气盛而言;段玉裁以盛也、大也、满也、懑也并列为凭之引申义,亦可证其含义相关而互通也。凭于此文为离骚中习见之句前状语,其含义近似于今人口语所谓满不在乎之满,以状党人之不厌求索,意气弥盛也。凭据、凭恃、任势之解并非。马其昶释为贪,与上句贪婪义复。不厌求索即伸贪之义,不应更以贪为状语。梁章钜说近是可参。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王逸曰:羌,楚人语词也,犹言卿何为也。以心揆心为恕。量,度也。兴,生也。害贤为嫉,害色为妒。言在位之臣,心皆贪婪,内以其志恕度他人,谓与己不同,则各生嫉妒之心,推弃清洁,使不得用也。
陆善经曰:谗谄之徒,行皆邪僻,乃内恕诸己以度人,各兴其嫉妒之心。
谨按:贾子道术篇,以己量人之谓之恕。论语里仁篇,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皇侃疏,恕谓忖(音存、上声,揣度)我以度人也。王逸以心揆心志训,本属古义,后人弗知,纷纷以宽恕解释此文,非也。钱杲之张凤翼朱冀刘梦鹏等并误解恕字,王萌独知之。恕己量人者,谓以己之心度他人耳。党人贪婪竞进,而又以为贤者亦复如此,故嫉妒之也。陆善经吕延济洪兴祖诸说并通。若朱冀之说,真同梦呓矣。羌为楚人语词,谢济世、胡文英说非是。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王逸曰:言众人所以驰骛惶遽者,争追逐权贵,求财利也,故非我心之所急。众人急于财利,我独急于仁义也。
汪瑗曰:驰骛,乱走也;追逐,急走也。总申竞贪婪二句。非余心之所急,屈子自表其心不同于众,而众人不必嫉妒也。总申恕己量人二句。
蒋骥曰:非余心之所急,承恕己量人而言,即庄子鹓雏腐(惠子害怕庄子取待自已梁相之职,庄子用鸱得腐鼠,害怕鹓鶵这种高贵的鸟与已相争为喻,嘲笑惠子。后遂用“鸱得腐鼠”等写庸人俗辈,以卑陋,轻贱之物为珍,并且以已度人,害怕他人凌犯争夺)鼠之意。
谨按:忽与上文忽奔走以先后之忽同。王逸汪瑗蒋骥之说皆近是。李陈玉钱澄之以驰骛追逐为和光同尘,委屈从时,非是。至鲁笔所谓见疏之后忽然振奋,王邦采所谓安知不一朝改节,董国英所谓追求其已往之迹而迫逐之云云,更迂曲难通。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王逸曰:七十曰老。然然,行貌。立,成也。言人年命冉冉而行,我之衰老,将以来至,恐修身建德,而功不成名不立也。论语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屈原建志清白,贪流名于后世也。
谨按:冉冉,岁月流移之貌。本书九章悲回风亦云,岁曶曶(音忽,轻快)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王逸注云,春秋更到,与老会也。此第训为行貌者,广雅释训云,冉冉,行也,又进也。盖通训也。彼主切义,此从通训,非有异也。冉冉或又作荏苒,文选潘岳悼忘诗,荏苒东春谢,李善注云,荏苒,犹渐也;冉冉,岁月流貌也。按渐亦有进亦,汉书郊祀志上,鸿渐于般,注引孟康曰,渐,进也。日月逾迈,亦以渐而进行,故古多以冉冉或荏苒况岁月之迁移也。修名者,美名也。屈子以女自况,故本书凡言修,皆有美义。屈氏说得之。修洁、修长、修远诸训,皆不免毫厘之差;修己、修治及贤名诸义,相去尤远。
又按:离骚作于怀王没后,此文言老之将至,实与屈子年岁相合,陈氏目为托词,非也。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王逸曰:坠,堕也。英,华也。言己旦饮香木之坠露,吸正阳之津液;暮食芳菊之落华,吞正阴之精华,动以香净,自润泽也。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史氏菊谱后序辩王安石欧阳修所争楚辞落英事,谓菊有落有不落者,讥二人于草木之名未能尽识,其说甚详,是可以息两家之争。至于引诗访落之语,训落为始,虽亦根据尔雅,则反为牵合其文,自生蛇足。上句木兰之坠露,坠子又作何解乎?英落不可餐,岂露坠尚可饮乎?此所谓以文害词者也。
谨按:上文惟草木之零落,章句云,零、落,皆堕也。下文及荣华之未落,注云,落,堕也。惟贯薜荔之落蕊,落字,王逸无注,盖亦以为陨落之义耳。此二句坠露落英,本为对文,词诣显然,无待深求。字孙奕洪兴祖泥于秋英不落之成见,于是纷纷异议,百喙同声,在彼辈或自矜创解,而不知高叟说时,初非作者之本义也。且古人诗赋,用离骚落英字,亦未尝有训落为始者,如左思蜀都赋云,敷蕊葳蕤(音蕊,阳平,枝叶繁盛),落英飘飘;又如刘琨重赠卢谵诗云,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一则以飘飘状零落,一则以陨对落,非皆坠堕之恒义乎?夫屈子之文,凡言草木多矣,虽所喻或有不同,亦岂有宋儒格物之意哉。胡应麟汪瑗蒋骥及提要诸说皆平正通达,可谓片言折狱也。王㮊(音茂)杨慎鲁笔张项津皆穿凿附会;刘献廷乃别有寄托,均非正解。章句正阳正阴之说,亦落支蔓。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王逸曰:苟,诚也。练,简也。顑颔,不饱貌。言己饮食清洁,诚欲使我形貌信而美好,中心简练,而合于道要,虽长顑颔,饥而不饱,亦何所伤病也。何者,众人苟欲饱于财利,己独欲饱于仁义也。
钱杲之曰:姱,盛美也。治帛曰练,练要,犹治要也。
李陈玉曰:练要二字,应上急字,理身理国,紧要处着功夫;一切驰骛追逐,皆末事也。
谨按:本书九歌东君思灵保兮贤姱,礼魂姱女兮容与(悠闲自得),章句并云,姱,好貌。洪氏本此为注是也。又楚辞言修言姱,凡有内外二义。湘君之宜修,言外美也;本篇之修与姱,则指内美言,犹云美善之意,余说是也。王逸于此不分,但云形貌美好,失之矣。练要与信姱对文,信姱为实好,则练要为简练于要道也。钱杲之李陈玉说皆可通。朱熹以练要为并列字,非离骚文例。钱澄之说亦凿,五臣尤谬。顑颔原当时顑顲(音懒,面黄肌瘦),如段玉裁说。说文邑部𨟏,地名,从邑,𤎭声,读若淫。顲亦声,当亦读若淫,故唐写本文选集注残卷离骚经正文及王注顑颔皆作減(减或咸)淫,又陆善经注云顑颔亦为咸淫。減淫、咸淫皆顑颔之意假借也。
又按:此二句言但求中情美善,而合于要道,虽饮露餐英,面有饥色,亦自无害。承上言因惧修名之不立,故以贪婪驰逐为深戒云。
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王逸曰:揽,持也。根以喻本。贯,累也。薜荔,香草也,缘木而生。蕊,实业。累香草之实,执持忠信貌也。言己施行,常揽木引坚,据持根本,又贯累香草之实,支持忠信,不为华饰之行也。
谨按:徐氏以木根为木兰根,刘氏又以为木菌,皆臆说也。此但言采取香木之根以结香茝,又贯之以薜荔之蕊耳。王氏夫子释蕊稍异,皆言之有据。唯此处之蕊仅指花言,无烦详辨其状貌之为聚集或下垂也。吕延济训贯为拾,非是。刘献廷鲁笔董国英并以此二句指前所植众芳而言,皆非文意;王夫之说亦谬。又近人魏元旷谓此喻加修晚节,以追古人,故曰木根、曰落蕊,言晚节也。连上下文观之,恐无此意。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王逸曰:矫,直也。胡绳,香草也。纚纚,索好貌。言己行虽据履根本,犹复矫直菌桂芬香之性,纫索胡绳,令之泽好,以善自约束,终无懈倦也。
谨按:以上四句仍以服饰芳美喻志行高洁,故下文按言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王逸刘良钱杲之张凤翼汪瑗徐焕龙蒋骥等人所说虽不尽同,均于大旨无违。唯刘献廷鲁笔以掇拾众芳、联络善类为说,显非文意。矫者,使之直也,王逸说是。刘良释为举,亦可通。此二句与揽木根二句为对文,言矫此菌桂而纫蕙草于其上,更以胡绳贯穿之,累累然可观也。盖上言以木根结香茝,又贯之以薜荔;此言以菌桂纫蕙草,又索之以胡绳。虽重芳累馥,不一而足,然句法相对,固甚明显。胡绳未详何物,然与薜荔相对,必为一物无疑。吴仁杰分而为二,绝不可信。陆善经谓是冠缨,并无确据。王夫之释为大绳亦非,其云喻君子之受摧残,尤谬。又近人傅熊湘言,此四句承奉菲薄言,上言食,此言服。木根、茝、薜荔、菌桂、蕙、胡绳,皆取草木以为衣也。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王逸曰:言我忠信謇謇者,乃上法前世远贤,固非今时俗人之所服行也。一云,謇,难也。言己服饰虽为难法,我仿前贤以自修洁,非本今世俗人之所服佩。
蒋骥曰:謇,语词。
谨按:謇之训,诸家以为语词者是也。前修犹前贤。此承上文,言己之结茝纫蕙以法前修者,固世俗有所不悦者也。服字正对上文芳贞言之,训为行、事,或服习,或被服,均可通。吕向注大谬。汪瑗谓有服食一义,亦谬。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王逸曰:周,合也。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遗,余也。则,法也。言己所行忠信,虽不合于今之世,愿依古之贤者彭咸余法,以自率厉(激励)也。
谨按:王逸以彭咸为殷贤大夫,谏君不听而自沉,其说无据,故陈远新刘梦鹏俞樾曹耀湘等并谓依彭咸之遗则者,非必效其死法也。此盖本之钱氏集传而非创说。大抵数说略同,而俞氏之论尤辩。彼疑王逸言彭咸水死,乃因屈子事以附会之,不为无见。至俞氏又疑彭咸即论语之老彭及尚书之巫咸,则亦臆说也。若王闿运又以彭、咸为二人,且谓其先居夔巫,皆楚旧都,芈熊受其道,故屈子屡称之,此尤无稽之谈,绝不可信。窃意彭咸投水事虽不可考,然以篇末乱辞推之,则又似可信。观其所谓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既莫足与为美政,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者,非已自知绝望,决计效法彭咸之孤忠乎?盖此篇本座于顷襄再放之后,其时屈子窜逐江南水乡泽国之地,久而不复,遂萌自沉之志,故终之曰从彭咸之所居也。亦非注家所谓先定死志之说也。余曹二氏引屈子所称彭咸,以证非效其沉身遗则,然自昔相传,彭咸谏君而死,则屈子遭遇,适与之同,屈子意志坚定,尚友古人,无可奈何,乃出于一死,此即所谓依彭咸遗则之意,原不必拘拘于自湛(古作耽)与否也。张惠言分遗则指其道,所居指其死,盖得之矣。张氏胶言谓屈子自伤与彭咸同,而死又适符其迹,说亦甚当;但仍误以此篇为怀王时作耳。至汪瑗以彭咸为彭祖,固属牵强,然其大谬之处尚不在此,拟于后文一并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