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缘起】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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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华曾以为自己的一切苦心努力终会在小夏有出息后被理解,他的葬礼无疑使他更坚信了这一点。
时钟显示正午,太阳却像被凉风注了水一般的冷乏。华家祖宅众人刚吃完饭回到了大棚前,老华躺在大棚中央的床上,盖上的粉白的布,一群男人卸下了棺材泽着石墨色的光,乌木的祭台被搬在到旁边。老华的妻子玉娇牵着小夏,跪到了地上,她一面哭,一面拉着小夏磕头,连之前说说笑笑的亲亲们也安静了下来,可小夏却不为所动,扎着红围巾,六七岁而已,世界在他的眼中还只是黑白分明,只是鹰似的盯着老华,他妈按不下他的头。
“唉,或许这就是老华的命吧……”不知谁说,竟引得小夏受激似的跳起来喊道:
“这不是命!这是病!这不是命!这是病!这是病!”
玉娇还没反应过来,小夏就已经冲到老华那边,扯起衣领,摇他,叫他,甚至扇他,所有人扒拉扒拉的炸成了一团,几个人连忙上前去,却竟然阻止不了一个小孩。有人吵着说不孝子,有人争得说中邪了,惊慌失措的玉娇跌了个跟头。
终于扳下去了小夏后,葬礼继续举行。外边的人惊呼白布里跳了一下,眼见铺好了棺材的人不屑一瞥后一个不稳翻滚逃去,望见的老华坐起了身来。
老华扭着颈,咯咯声的响彻着,然后迷茫的转头看向大棚外,外边仿佛都被铸进了铁里似的,只有小夏挣脱飞扑到老华怀里,亲昵叫着“爸爸”,“爸爸”。
葬礼的最后,老华任由小夏点燃了剩下的鞭炮,他就坐在床上,玉娇靠在他的身上。噼里啪啦炸出的浓烟掠过树丫水田,被吹向远方,老华仿佛觉得这浓烟给予了他第二次的生命。
1
“老华,你儿子有出息了!”
酒席上,老华忙着应和敬酒,玉娇的脸上笑开了花,大厅布置精华,红装如艳,来宾如簇。
高考成绩出来了,小夏考了个好大学。
“老华,你是怎么让小夏成绩升得这么快的?还有这等好事?一个小手术就行了?”
相比之下,小夏这边似乎安静多了,众人像刻意避开他似的
他还是穿的那身校服,尘白尘黑的。他只是夹着菜,闷头吃,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直到有人拍了他肩膀,说:“夏啊,这个日子怎么不笑一笑?多值得庆祝啊啊!”
他歪着头,发现了灯席酒宴,敬酒拍肩,笑言说闲。他想,这是一场的狂欢。
他看着杯子中的水,也还记得该怎么笑,皱着眉却横竖扯不出来,只能任由的嘴角上扬。
“这就对了,多笑笑。”那人说。
来客熙熙攘攘,纷纷杂杂,让他想起这是一场与他无关的狂欢奏响,待想到自己是祭品,才觉得酒店的金字装潢着实有些晃眼,揉了揉双目,定晴才发现原来是遍地都是古旧的牌匾,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模糊得看不清楚,他疑心写得都是“病”字,可都看起来像“命”字。
2
倾入酒杯的佳酿悉数涌回瓶中,窗外的车行化作了逆流,热热闹闹的酒宴变得安安静静,梯子扶着人摘下的张灯结彩,小夏回到了家中。
他睡了几个日夜,去考场擦掉了字迹,将桌上铺开的书一页页合上,又写下了一首首的诗歌,他拉着一个穿警服的人回到了书院,铁棒粘去了他脸上的红印,电流从他的身上流走,医生们的态度逐渐和蔼,他躺在病床上,闭上了眼睛。
3
“这是病!”穿白衣服的人信誓旦旦的对老华说道。
“啊。可是小夏他……”
“高考是要看总分的,补课不见效是吧?那就对了,你看我们的书院与医院还有合作。
“看看看,你瞧,这是我们以前上过电视的,点名表扬!电击疗法不可怕,你看这证书会骗人吗?有效!没效就退款!还有这手术,提出的人可是得了诺贝尔奖的,你要知道,这个时代你不做别人也会,你就愿意你的孩子一辈子……”
“其实,现在的孩子就是不努力才会变成这样的!懒病!心病!”
4
黑夜还没有醒呢,但已有了微渺的光,偶尔的车鸣又似欲扑杀般,小夏悉悉地换好了校服,背上书包,一个滑铲磕到了头,上学去了。老华也从玉娇旁边爬起,捅着手机,踩着鞋,扶着去了厕所,群楼中便亮起了一束幽暗的光,也听不见车笛声了。
他摸索着掏出了一根烟,跨了一步,蹲下后再拿出打火机,火苗摇曳的灭了几次,像碰见鬼似的,他又去将窗子关上,火苗小冲了一下,老华张口一吐,便是半片白茫茫的雾境。
他划着手机,发现了昨夜发的成绩单,又滑了好一会,才发现小夏的名字,再撮了一口烟,额头像凝固着干裂的土,仿佛一口又呼出了半辈子的梦与岁月。
窗外还是黑漆漆的,老华提起了身子,他想到他大哥的孩子考了二本,二哥的孩子考了一本,妹妹的孩子考了211,想小夏能接个力,读个不说清北,985也行,他也好有个交代,却不想……这是怎么回事?
他为小夏做了很多,就是为了不让他像自己一样当工人,而他却说:“我肯定要当几年工人的,只有深入实践才能对马哲的理解更加深刻……”
当时他气得直接动手,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任谁都会以为,这是有病!
他想起他为小夏费尽心思找补课机构,从初中就亲自帮他挑选学习资料,他却毫不领情,动也不动。他想,莫不是这孩子真的有病?
老华想着想着,差点撞倒了练习本。连忙抵了回去,越想越气,又看见了小夏床上几本大部头,便抱在了手上,去楼下生了一堆火。
5
“……资本有4种异化,我个人认为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感染性的异化,主要在对当代生产力的发展与无产者话语权之间的矛盾,面对知识型社会,我们不妨假设在一个世界中,丧失实践的异化,有4种异化,即现实,自我,学习,人与人的关系”字迹噶然而止,因为下课时小夏就已经被两名穿警服的人说偷了东西,抓到了一所医院当中去。
老华对老师说不要紧。
老师说考大学要紧。
6
老华找到了在酒店外散步的小夏,把他带回酒店去了,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这是你的恩师啊!”老华请出了一个穿着洁白大衣的男人。
“小夏,好久不见了!”那个略显肥胖的男人露出了清爽的笑容。
玉娇拉着小夏道谢,“谢谢您,恩师。”
恩师便将炭黑色的麦克风递给了他,“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啊!”
他接过,踏着烫红色的红毯上台,周围开始变得安静,远方是乌蓝色的天,有几点鸟。
“我最感谢的人首先是我的恩师父母,是他们让我有了今天的成绩……”
他边说边想,所有人都能理解我,但没有人会接受的。
他想,因为这从来不是理解或接受的臆症。
7
坟山是靠着华家祖宅的,山上原本有一条土路,但近年推行火化公墓,走的人少了,便只长杂草,看不见路了。埋的地方是专挑林子里挖的,所以祭奠的人往往是在山下绕半围,再踩着湿土向上爬的,一路要注意枝桠棘刺,很容易划破些什么的,但其实除了小孩也没人在意。
正午,大理石的墓碑曝在阳光下,却分外冰凉,化纸的火像在冰盆里烧一样,很快就熄灭。玉娇哭了一场,靠着老华,两个人只是坐在硬纸板上,呆呆的看着碑上的黑白照。一阵冷风让玉娇惊醒,但老华仍无动于衷。
“我们回去吧——也许,这就是夏儿的命吧。”
“命吗?”老华嘴唇微张,只是盯着漆黑的纸坑,“是命吗——还是我不该……可他明明是为了他好……是命吗?”
老华终于忍不住的嚎啕大哭,跪在地上,好一会儿,玉娇扶着他起来,他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没让玉娇拉他走,忽然大声说道:
“夏啊!是爹害了你吗?是爹逼死你了吗?还是那些人坑了你啊!难道这真是你的命吗!夏啊!”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棵没有叶的树上,“夏啊——如果这真的是你的命,如果你还恨着——你便叫这乌鸦飞到碑上吧!如果是爹的错,是那些骗子的错,就让这样飞走吧!飞走吧!夏啊!”
玉娇和老华等了很久,黑鸦却一动不动,像一团墨迹涂着。忽然一阵冰风狂呼过来,打在脸上,像咬牙切齿的啃食似的,老华眼见鸦“哑——”一声扑到了空中,他要再次下跪时,鸦却又落到了大理石碑,望着两人,一动不动。
两人呆呆的看着灰白石碑上的黑鸦,老华声如颤丝,“命吗……是命?原来这就是夏的命啊……”风停了,树也一动不动,鸦还站在那。
“走吧。”玉娇红着眼说。
“命啊,命啊,玉娇你看,是命啊……”
就这样,两人相互搀扶着走下山去了。
“命啊,这是命啊!命啊……”声音渐远,渐没了声息。
只留下那黑鸦愣峭峭如鬼一般的立着,它似乎对着踩出的路望了好一会儿,展翅,突然发出了“哑戛——”的一声诡叫,喙猛得鲜红了大半,那红的还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滴。待咳出的一滩红流到了灰白石碑下,那黑鸦就踩着红,“噗”一下的,向之前两人更远的远方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