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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是你 第60章 草芸

2023-01-10 23:14 作者:小熊软糖4636  | 我要投稿

  考研前三天,下午三点多,王晓佳刚从快递点领了快递往校外走,就接到王建涛打来的电话,声音沉重地问她:“这两天有课吗?”

  王晓佳已经被老人折磨得麻木了。她没有直接回答有或者没有,而是反问:“怎么了吗?”

  她已经半个月没有回去了。

  王建涛说:“尽量回来吧,佳佳。你奶奶可能快不行了。”

  王晓佳脑袋“嗡”得炸了一声。她下意识地就要答应,可话要出口的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止住了声。她强作镇定地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建涛愣了两秒,像是惊诧她居然没有马上答应。他压着情绪,言简意赅地描述:“除了水,几乎什么都吃不进去了。这两天总是咳血,尿裤里拉的也全是血。”

  王晓佳心慌乱成一团。她知道,于情于理,她都该马上答应的。可她还是艰涩地问出了声:“过两天,等周一了可以吗?”

  等蒋芸考完研可以吗?

  “可以,我可以,佳佳,我可以,你奶奶可以吗?!她可以吗?!”一瞬间,王建涛低吼的声音透过扬声器穿进王晓佳的耳朵。

  这是有记忆以来,王建涛第一次这么凶这么大声地吼她。王晓佳一瞬间眼圈就红了。她咬牙,仰起头,含泪回答:“好,我马上买票回去。”

  王建涛吼了她心里也不好受,沉沉地叹了口气,语气稍缓:“再怎么样,她也是你奶奶,含辛茹苦把你养大的。小鱼也请假回来了的。”

  一滴泪还是不听话地滚落了,王晓佳迅速抬手擦去,哑声应:“我知道,我知道的……”

  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教育她,她不明白。老人不止一次用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骗她回去过,她骗她回去后对她做过什么,他也不是不知道的。她只不过是这两周实在不能走开才没回去,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要平衡好两边的生活了,为什么好像谁都对她很不满意。

  她挂了电话,查了最近一班的动车时间后便给蒋芸打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蒋芸才接起来,王晓佳猜测她应该是从自习室里走到了外边走廊的角落。

  “怎么了?”蒋芸的声音冷冷淡淡的。

  王晓佳已经听了很多天她这样的冷淡了,可这一瞬间,还是觉得胸闷到难以呼吸。她吞咽了两下才勉强觉得喉咙能够正常发声:“蒋芸,我临时要回柠城一趟,我奶奶情况可能不太好了。”

  蒋芸说:“好。”

  “晚饭你要自己解决了。明后天看情况,要是还好的话,我会尽量赶回来的。”

  “好。”

  “你晚上一个人注意关好门窗。书桌旁的箱子里有新买的牛奶和肉松饼、小蛋糕,晚上饿了可以吃,牛奶记得用温水热一下。”

  蒋芸还是单音节的:“好。”

  王晓佳喉咙发涩,还想说什么,在她这样的冷淡之下,什么都说不出了。

  两厢沉默,空气安静了好几秒。

  王晓佳醒悟过来,若无其事地道别:“那我去买票了,先挂了。”

  蒋芸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王晓佳迅速地、狼狈地按下了挂断键。

  她没由来地想起了刚在一起的那一年寒假,她们分隔两地,在冷风中煲电话粥煲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的事情。那时候,谁也舍不得先挂,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分享不尽的快乐……

  无话可说——她们怎么就走到这样的地步了。

  她攥着手机,佝偻着背,像灵魂被抽走了一样,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

  旁边有过路的同学见她神色太难看了,好心问她“同学,需要帮助吗?”,她这才回过神,仓皇地摇了摇头,踉跄走开了。

  她没有回出租屋,背着书包,直接去了公交车站坐公交,搭乘四十分钟后的动车回柠城。

  接近八点钟,她在镇汽车站下了车。因为一整个下午滴水未进,她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压着右下腹,一边往车站外走,一边寻找站外王建涛的身影。路上王建涛问了她抵达时间,说会开摩托车过来接她的。

  她一路向外,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忽然,一张陌生又眼熟的脸映入她的眼帘,那张脸的主人,也朝她微微笑开,伸手招呼她:“佳佳,这里!”

  王晓佳的脚步蓦地定住了。

  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王晓佳冷得血液都要凝固住了,上下唇齿直打颤。

  是王则——那个之前老人骗她回去后,不经她同意,就突然安排他登门与她相亲过的男人。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愤懑一刹那间充斥满她的心间。

  她明确和奶奶说过她现在不想考虑结婚的事,不要再擅自安排相亲了,也明确和王则说过,她对他没感觉,不要再发短信给她、不要再有任何联系了,更几次和叔叔说过,她有多反感这件事的。

  所有人都知道她想法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这样安排?

  王则还在热情地朝她招手,王晓佳心冷到极致,腰板反而挺直了起来。她脸上寻不到一丝往日里柔和的神情,肃着脸,一步一步走到了王则的跟前。

  王则脸上的笑有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又没事人一样笑着说:“叔让我过来接你。我借了朋友四轮来的,车在对面,两轮现在这天太冷了。”

  王晓佳冷漠地看着他,说:“不用了,辛苦你跑一趟了。你回家吧,我自己搭车回去。”

  男人看得出她不待见他,但还是很好脾气地央求:“别啊,我都来了,我送你回去。我都答应叔了,给我点面子嘛。”

  王晓佳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小丑的表演。她不再说话,转过身就向前走,对着路边停着的一辆等客摩托车招手。

  摩托车司机看到来客信号,瞬间调转车头开了过来。

  王则心急,伸手去攥王晓佳的手,力气大到王晓佳发疼:“你什么意思啊?”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藏不住的怒意。

  王晓佳回头,眼神冷得像刀:“放手!”

那一瞬间,她眼里映射出的恨意让王则心惊。王则不自觉地松开了手,却还是色厉内荏地吼:“你以为我爱来的吗?操,你奶奶打电话让我来的好吗?”

  她不是快不行了吗?为什么还能有心力做这件事。到底是她太执着,还是自己太愚蠢了。

  王晓佳很想哭,但事实上,她却冷笑了出来。“那是她的事,关我什么事?”

  王则失语。

  王晓佳连价格也没有问,报了地址,坐上了拉客摩托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冷风如刀地刮着她的面庞,她闭着眼睛,呼吸声沉闷得风声都盖不住。

  拉客司机没话找话:“和男朋友吵架了?”

  “没有,那不是我男朋友。”王晓佳哑声回答。

  “那还对你动手动脚、大吼大叫的,什么人呐这是。”

  王晓佳没说话。

  司机自顾自地讲下去:“我跟你说啊,女孩子找对象一定要擦亮眼睛。像这种脾气不好的,千万不能找,看起来就像会动手的。”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长得又漂亮,更要小心了,千万不要被骗了。”

  “现在这个社会,太乱了。养女儿太难了,哎,又要让她健康快乐长大,又怕把她养得太天真,以后好人坏人都分不出来。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今年上大学了,我和她说,谈恋爱可以,不过,要带回来给我把把关,她还嫌我烦,问我是我谈恋爱还是她谈恋爱,让人又气又好笑。”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王晓佳被迫听着,一直没搭话。她其实一开始觉得他很吵,很聒噪,慢慢,她听着他对女儿的抱怨,有点好笑,可是情绪还没转到笑那里,她心又更闷、更难受了。

  她没有这个命。

  她没有会这样护着她的爸爸。

  她没有。

  为什么就她没有,为什么……她发现自己居然又在思考这个问题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愤怒、不甘的无用情绪了。她听见她心里那只被封印已久的怪物,好像又在咆哮、又在挣扎、又想挣脱束缚,破笼而出了。

  不可以。

  她紧咬下唇,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试图让自己清醒、冷静、善良、豁达,像这么多年来一直做的那样。

  可她所有的努力,还是在回到家时功亏一篑。

  老人挺着胀满腹水的肚子靠坐在床边喝水,形如枯槁,眼神却还是精神的。

  她的目光随着她的进入,很快地就落在了她的身后。她在探寻什么,不言而喻。

  王晓佳打量着她,觉得也许是自己恶意了,老人分明并不是王建涛所说的就要不行了的模样。她和上一次,甚至上两次,她骗她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太大差别。

  她心彻底硬了。她忽然觉得一次次上当,一次次省吃俭用、抛下蒋芸回来看她的自己像个傻子,又觉得那个挺着肚子面皮垂皱成一团的生物像个怪物。

  会这么冷血地这么想着的自己,也好像个怪物啊。

  可她控制不住了,肚子好疼,胸口闷得像有什么要炸开了。

  她站在床边,目光直直地看进老人的眼里,一字一字很用力地说:“王则没在后面,我没坐他的车,自己回来的。”

  老人眼睛一瞪,还没说话,王建涛连忙打圆场说:“怎么回事,他没接到你吗?他说他开四轮过来,你会暖和点。啊,那可能是没碰到。”他给王晓佳使眼色。

  王晓佳听得却是更漠然了。他果然是知道的。他没有阻止,他当逼她的帮凶。

  如果,如果她是王斯愉,如果她是他女儿,他也会这样吗?她从前一直很知道自己的位置的,从不自不量力地做这种比较的,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她觉得自己快疯了。

  所有人都逼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一样是人,为什么她就要忍受这一切?就算她做错过事,这么多年来,她悔过还不够诚心、还不足以得到宽恕吗?为什么她还要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连仅有的珍宝都要失去了。

  她听见自己僵着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地撕开了一切伪装,说:“接到了,是我不坐他的车。”

  “奶奶,我不仅不坐他的车,我以后也不会和他再见面,更不会和他结婚。我不会同意相亲,不会结婚,不会按照你的意愿过一生的。”

  “你不要再有这种妄想了。”掷地有声,不留任何余地。

  老人一瞬间往前挺起身子,怒目圆睁,像是想说什么,却捂着胸口,“呃呃”直叫,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王建涛和保姆大惊失色,连忙上前给她拍背顺气,场面兵荒马乱。

  老人始终瞪着王晓佳,浑身发颤却不忘发脾气,伸手扫落了桌上的一切物件,想要骂王晓佳,却口齿含糊,只听得出怒意满满。

  王晓佳垂着眉眼,静静地与老人对视着。

  王建涛见她不像是要服软,怕她再说什么话刺激老人,呵斥王晓佳:“你先出去。”

  王晓佳扭头看他,抿了抿唇,当真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了。

  她也没走远,就走到门外了老人看不见的地方,垂着头,揪着肚子,靠墙站着。

  王斯愉从楼上下来,看到她的姿势,好笑问:“你干嘛,罚站哦?”

  王晓佳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再次低眸注视着地面。

  王斯愉第一次被她这样冷待,自觉热脸贴了冷屁股,皱起眉头想发脾气,却眼尖看到王建涛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又连忙有眼色地缩回楼上了。

  “你跟我出来。”王建涛命令。

  王晓佳服从。

  站在院子里,借着路灯投射出来的暗光,王建涛看着眼前的女孩。

  今晚的她很陌生。

  这十几年来,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乖戾的模样。即便是两年前寒假里的那一次因为要去约会而和老人发生的抗争,也不像今夜这般阴沉冷硬。

  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几乎只剩下皮包骨了,所有的精神气都像是被抽走了。

  王建涛心惊,按捺下心里因为两头为难,又心疼母亲又心疼孩子的躁意,关心她:“最近怎么了?怎么瘦成这样了?”

  王晓佳不看他,很轻地说:“没有。”

  “失恋了?”

  王晓佳还是说:“没有。”

  她抗拒的态度让王建涛无力,王建涛从没有和这种状态下的王晓佳沟通过。他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尽量心平气和地与王晓佳沟通:“佳佳,何必呢?何必和倒计时着过日子,有今天没明天的人置气。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不舒服,你不想相亲,但是,看在她也没多少时间的份上,不要和她计较了。她也没有恶意,她只是想用她的方法关心你,你体谅一下吧。就算是哄哄她也行,和那些人见一面服个软也没什么的,不是吗。不会再有几次的。”

  王晓佳终于抬头看他了。她看着他,眼神幽静,像从来没认识过他一样。

  “我也没有恶意。”她哑声说。“你也不要和我计较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建涛甚至觉得她的眼神有一点嘲讽。他太阳穴突突地跳,情绪一下子也更不好了。

  可他不是不心疼她的,他舍不得对她再发火了。他强压下火气问:“你到底怎么了?!”

  王晓佳不说话。

  王建涛头疼地按额头:“你现在有情绪,我们没办法沟通,你先回房冷静下,我也去冷静下。”

  他烦躁地从衣兜里摸了根烟,最后看王晓佳一眼,拧着眉头转身出院门。王晓佳目送着他,泪水渐渐模糊视野。

  她知道她让他伤心了、让他失望了,可是,她做错了吗?她不明白。越来越不明白。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她捂着肚子上楼,走出了一身的冷汗。绞痛中,她倒出了书包里的全部东西,找到了那一板藏着的止痛药。她干咽了两颗,在地板上不知道躺了多久,疼痛终于稍稍缓过来了。

  最里层的内衣裤都被汗打湿了,一阵一阵发冷。她蜷缩着抱起自己,还是冷。她挣扎着起身,拿了留在这里的换洗衣服去卫生间冲洗。

  水流淌过脸颊、淌过全身,她仰头在稀薄的空气中喘息。

  她还在想那个问题。

  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小时候,她问过母亲:“为什么那些人那样对我们,你还要我还不要恨她们、不要和她们生气。”

  母亲说:“因为她们也很可怜的。我们生她们的气,她们就会更可怜的。我们要做宽容、善良的人。宽容是对自己最大的善待。这样的人,也会得到命运最公正的善待的。嗯,你听不懂是不是。没关系,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会是运气最好的人、会变成最幸福的人。”

  她那时候年纪小,听不懂,也不想懂。她骨子里好像注定刻满了王建泽卑劣的基因,没有办法完全消化母亲循循善诱的教导。她只觉得命运已经不公正了。她不明白,做错事的人从来不是她和母亲,为什么她们也要跟着受惩罚,要受到别人那样的唾骂和欺凌。她受不了,她没有母亲那样的善良和大度,她会憎恨那些伤害他们的人、讨厌他们、害怕他们……也羡慕他们。

  她羡慕那些欺负她的小朋友,羡慕他们上课做游戏的时候总会被争着要,羡慕她们午休过家家的时候可以当公主当王子、而不是像她从来只会被强迫当牛做马给人骑、当大坏蛋、当小偷,被人拿着木剑扫帚追着打,羡慕他们可以拿到小红花,可以不被老师用看脏东西、大麻烦的眼神看待,羡慕他们有干净的住所、安稳的生活,不用害怕半夜三更有债主讨债撞门、一觉醒来,房门又被泼红漆了,所有街坊都对她们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她受够了。

  她不想。她不想一直当着过街老鼠,在阴沟里长大了。

  所以,当她再一次被打得遍体鳞伤地从幼儿园回到家里,母亲给她擦着药,更咽地问她:“来来,妈妈过两天带你去坐车车,顺便去看望奶奶好不好?奶奶家有好多好玩的新玩具、还会有很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时她没有拒绝;所以,妈妈骗她“来来,你在奶奶这里等妈妈一会儿,妈妈去给你买个小蛋糕”时,她没有挽留。

  她很多次在梦里哭天抢地地抱着妈妈的大腿让她不要走过的。

  可现实是,那一年,她忍着泪,点了头,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离开,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

  妈妈以为她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其实,过分恶劣的环境早已经让她比同龄所有的孩子都要早熟。她都知道的。她知道妈妈想让她过得更好,想要送走她了,所以离别的那个晚上,妈妈抱着她一直在哭;她也知道,妈妈去买蛋糕后不会回来了,所以,离开的时候,妈妈一步三回头,脸上全是不舍的泪。

  她也舍不得妈妈的。可是,她实在过怕了从前的那种日子了。她太向往妈妈口中的那个新城市、向往可能拥有的新生活、好日子……

  所以,她就那样无情无义、自私自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抛弃了她的母亲。

  奶奶打骂她的时候,从来都说,她没有妈妈,她妈妈抛弃了她,她妈妈不要她了。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不是她妈妈抛弃了她,是她抛弃了她妈妈,抛弃了那个把她当作人生所有希望、全世界最爱她、最无私为她的人。

  所以,活该她受到了命运最公正的审判,让她为她的自私和无情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她落到了性情暴虐的老人手下。

  她落到了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

  这是她咎由自取。

  她认罪。

  她开始忏悔、开始日日煎熬、夜夜后悔,她不敢睡、常常做噩梦、梦见母亲过得不好、梦见母亲骂她、讨厌她、不认她了,她总是从梦中哭醒,然后被打,被打后更后悔、更害怕、更思念母亲。

  她开始盼着母亲回来找她、开始害怕这一辈子,她真的都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可怎么办,她太弱小了,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看到奶奶、看到那些大人们总是很虔诚地烧香拜佛,祭拜神灵。于是,走投无路,她在又一个梦见母亲的夜里,赤脚跪在地板上,虔诚叩首。

  她祈求神明、祈求命运宽恕她的罪过。她说她知道她错了。她后悔了。她再也不敢了。

  她许诺,从今天开始,她会做一个最善良、最乖巧的好孩子。她会做一个好人的。

  她求他们,有一天,把母亲还给她。

  把好运还给她。

  从那一天起,她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棱角、所有早慧的心思,低眉顺眼、任打任骂、事事以人为先,与人为善。宽容、忍耐、善良,几乎成为了她的执念。

  她践行着与神交换的诺言,一忍,就是十几年。

  她自问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已经尽力了。

  可是,命运好像没有真的宽恕过她,好运好像并没有真的眷顾上她。如果永远忍耐、永远宽容、永远善良是对的,那为什么她的这些容忍与善良,都换不来好的结果?

  她的善良,换来的是张潞潞的算计、蒋芸的保研被剥夺,她的容忍,换来奶奶的得寸进尺,连叔叔都理所当然地要求,“你体谅一下”。

  这么多年,她还不够体谅吗?

  太可笑了。

  她到底为什么把自己活成了这样。这么多年的坚持,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所有的过往在她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地浮现,最后定格下来的是,黑暗中,蒋芸背对着她的身影,瘦削冷漠,触不可及。

  王晓佳找不到答案了。

  她关掉了水龙头,擦干身体,穿上衣服,摇摇欲坠地走出卫生间,走回房间。

  远远的她就看到,她的房门大敞着,王斯愉背对着她,蹲在她的榻榻米上,手上好像拿着东西,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王晓佳没有心力和她计较、更没有力气和她客套了。她静默地走进了房间。

  王斯愉听到声响,做贼心虚,自己吓了一跳,侧着转过了身子看她。

  随着她的侧转,王晓佳看清了她手上抓着的东西——那是一件深海蓝的崭新内衣。

  王斯愉把它的包装拆开了,她甚至把它的标签都弄掉了。

  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刹那间,王晓佳身子晃了一下,血液直往脑袋里逆流。

  没有意义!没有意义!什么宽容、忍让、善良、都是没有意义的鬼东西。

  她劈手从王斯愉手中夺过那件内衣,用从来没发出过的严厉声音质问她:“你做什么?!你为什么要碰它!为什么!”

  王斯愉被吼得也变了脸色。她从来没有见过王晓佳这样的疾言厉色,脸还是那张脸,沉下来,压着眉眼,居然凶得像是要吃人。

  她其实有点害怕了,可是,她不想承认。她甚至有点委屈,有点不解,王晓佳什么时候这样凶过她了,她怎么能这样吼她,就为了这一件破内衣?

  她不想服输,于是硬着头皮,理不直气也壮地对吼回去:“你凶什么凶啊?吃枪|药了啊?你自己放地上,我看一下怎么了?会死啊?”

  “会啊!”王晓佳很大声地回她。

  王斯愉被吼得语塞。她看着王晓佳分毫不让她的模样,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子酸得要命。于是,她为了不丢面子,更大声地吼回去了:“那你去啊,你怎么去死啊!一件破内衣而已,你至于吗?至于吗!”

  “至于……至于啊……”她抱着那件内衣,还是不争气地更咽了。

  王斯愉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蒋芸有多么需要这件内衣;她不知道,当她洗到蒋芸内衣,发现她带出来的内衣罩杯已经变形、系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笨拙缝补过的痕迹时,她有多心碎、多自责;她不知道,她为了攒钱,背着蒋芸偷偷接回了辞掉的家教有多煎熬,不知道,当她用所有课时费买下这件她这辈子买过的最昂贵的内衣,准备等蒋芸考研结束后庆祝时送给她时,她对此寄予了多大的期待与希望。

  她总是什么都不知道,总是这样肆无忌惮。

  一次又一次。

  “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她看着她,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说。

  王斯愉被震慑住了,难以置信,却还是嘴硬地应着:“不原谅就不原谅,谁稀罕啊。”

  “我的祖宗诶,大晚上的,你们吵什么啊。”王梅芬听到楼上的争吵声,从楼下快跑着赶上来,人未至身先到。

  王斯愉一下子得到靠山般地冲向门口,搂住王梅芬的胳膊开始告状:“妈,她吃□□了,我就好奇看一眼她的新内衣,她就不依不饶,大发脾气。”

  王梅芬被女儿的哭腔弄得心都揪起来了,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啊,至于吗,这两小孩。“没事没事,多大点事啊。”她沉着脸看向王晓佳,想像往常那样压王晓佳两句,让她别和王斯愉计较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当她目光触及王晓佳,触及王晓佳那闪也不闪、脆弱又倔强的瞳眸时,她不敢轻易说话了。

  她想起了刚刚在老人房间里她不同往常的强硬了。

  “这是我要送人的礼物。她把标签弄坏了。”王晓佳声音听不出起伏地解释。

  “它自己掉的,不是我弄的。一拿起来它就掉了。”王斯愉受不得一点冤枉。

  王梅芬一个头两个大,拿不准王晓佳现在的情绪和态度,只好装作公正地打圆场:“这事是小鱼不太对,能粘上吗?或者缝一下,不然我看看,我……”

  她话还没说完,王斯愉囔囔开了:“什么我不对,我再说一次,是它自己掉的,不是我弄掉的!”

  王梅芬要被她气死了,骂她:“你先闭嘴吧你。”一个没控制住,语气重了点。

  王斯愉一下子委屈到极致,撒开搂着王梅芬胳膊的手,哭着问:“连你也护着她!妈,连你也护着她,这个家里到底还有没有我的位置了?!”

  她转过身,噔噔噔地就往楼梯口,王梅芬心一颤,伸手要抓她,没抓到,眼见着她就往楼下跑了,急忙跟着转身要跑去拉她。

  到底是上了年纪,手脚笨重,走快了,一个脚滑,扶着楼梯扶手,差点瘫倒下去。

  王晓佳本能地冲下来扶她:“婶婶……”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院子里被摔得震天响的铁门声。

  王梅芬气急败坏地瞪她:“你愣着做什么,去追她啊!半夜三更,她一个女孩子!”

  王晓佳被呵斥地条件反射往下追去。

  她顺从太多年了,对于他们的命令、他们的指挥,早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地服从。她穿着睡衣、拖鞋,跟着王斯愉跑出了院门,跑到了村路上,看着前面奔跑的王斯愉呼叫:“小鱼,别跑,回来……”

  王斯愉分明听到了,可脚步不停,却是跑得更快了。

  王晓佳机械地跟着她跑,跌跌撞撞,昏暗的村路忽然变成了重影层层叠叠地往她的眼前压来。

  像没有尽头的、没有生息、不知道要通往哪里的道路。

  王晓佳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追,甚至,为什么要活?

  这个世界好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无论她怎么挣扎,怎么奔跑,她都跑不出这个桎梏。

  她好累啊。

  她还能到哪里去。

  她可以就这样倒下去,再也不起来吗?

  前方十字路口有两束明显的黄光亮起,明显直行来向有车要来。王斯愉不管不顾的背影,还在不停地向前,即将横穿。

  那一秒钟,她张开了口,想要叫她:“小心,车!”

  可是那一秒钟,仿佛恶魔附体。

  她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

  她张开口,没有发出声。

  下一秒,刺耳的刹车声、撞击声、尖叫声在冬夜的冷风中响起。

  王晓佳双腿发软,跪了下去。

  她知道,她完了。

  她的人生完了。

  善良不一定没错。

  恶毒,却一定是错的。

  像是诅咒,一语成谶。

  杀人犯的孩子,长大后,也成了杀人犯。

  十二月二十一号晚上,王晓佳满身血污地在柠城的县人民院经受暴风雪时,蒋芸连打了她两通电话,王晓佳没听到一样,由着它震动到自动挂断。

  颅内出血了、脾脏破裂了、右腿要截了、左腿也危险了、能不能醒来要看造化了……病危通知书和手术知情同意书一张张地签,借钱的电话一个一个地拨,王梅芬和王建涛天都塌了,王晓佳的世界也崩塌了。眼前灯光明明白到刺眼,她却只看到晃动的红与成片的黑。这个黑夜,好像再也不会亮起了。

  她不知道接起电话能和蒋芸说什么,要和蒋芸怎么说。

  治疗费怎么办?小鱼再也醒不过来怎么办?叔叔婶婶以后怎么办?她和蒋芸的以后怎么办?

  她不知道。她无法面对血泊中王斯愉喊她的那一声声“姐……救我……救我……”,无法面对叔叔、婶婶、无法面对蒋芸,无法面对那一秒钟没有出声、被怪物吞没了良知的自己。

  无法面对、无法原谅。

  婶婶赤红着眼让她滚,她不敢站在她视线里刺激她,于是只好退到走道外的楼梯间里。她蜷缩起来,衣着单薄,靠着墙,斜斜注视着紧闭着的手术室大门,一半脸红肿着,一半脸惨白如纸、咬着下唇、生理性地痉挛着,像一只在冬夜里渐渐失温死去的流浪猫。

  像她这种人,到底为什么出生、为什么还活着,她也不是很明白了。活着好像就是一种罪过,累人累己。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挣扎都是无用的,谁都救不了她,谁都照亮不了她,蒋芸也不行。

  那是一条叫命运的线。它束缚着她往前走,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要沉没的轨迹。

  她认输了。

  如果命运注定要她沉没,那至少,她可以放过蒋芸。

  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十三点,连续十几个小时手术后,王斯愉终于被推出了手术室。她昏迷不醒,右腿膝盖以下全没了。王晓佳踉跄地支撑起自己,从楼梯间冒头出去远远地跟上手术推车,来到了重症监护室外。王梅芬余光一扫到她,情绪就再次被点爆,朝着她冲过来,被王建涛从背后用力地扣住了。又哭又咬又踹中,她昏过去了。

  医生说她是体力不支、受刺激过度了。王晓佳站在病房外,摇摇欲坠,羞愧无措。

  王建涛心力交瘁。

  说一点都没有迁怒王晓佳是假的。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心里明白,这事只是意外,怪不得王晓佳的。他抓着头发,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叮嘱王晓佳:“你先回去吧。这几天……都先不要过来了,你婶婶……”他叹了口气,一下子找不到言语,最后只能再重复一遍:“回去吧,这里你也帮不上忙。”

  “学校有事的话,也可以先回学校。等你婶婶冷静一点。”

  王晓佳看着他,眼里全是泪,除了不住地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

  她宁愿他像婶婶那样,骂她打她,她反而能更好受一点。可他都没有。

  她无地自容,被深重的罪恶感与自我厌弃感完全吞没。她游魂一样飘回老人的老房子,进门后,保姆阿姨关心了王斯愉的情况后就告诉她,上午有一个打扮得很斯文、姓方的女人来找过她,听说她家里出事后,等了一会儿,留了张名片就走了。

  王晓佳脑子钝钝的,反应了好几秒,才想起来这个姓方的女人可能是谁。

  她接过保姆阿姨递来的名片——方若桦。

  果然是她。

  她居然一点都没有慌张,只有一种——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感觉。

  哪里都很疼,但疼到麻木了,她发现她也不是不能忍受了。只要想象着自己已经死了,这一副躯体如何,其实也不重要,也无关紧要了。

  她拿着名片,上了天台,一动不动看着名片好久,一个数字键一个数字键拨通了这串号码。

  响铃不过两秒,电话就接通了,方若桦温润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喂,你好。”

  王晓佳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水泥墙,咬了下唇,回:“是我,阿姨,王晓佳。”

  方若桦一点也不意外:“我知道。”

  “家里人说阿姨你早上来找过我?”

  “是。”

  顿了两秒,谁都没说话,方若桦打破沉默:“我听说你家里出事了,我不确定这时候和你说这些合适吗?”

  她是昨夜接到一直安插在蒋芸那里暗中保护蒋芸的保镖电话后,辗转反侧了整夜,一大早就赶过来兴师问罪的。可听说她妹妹出车祸了,她又动了恻隐之心,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残忍了。

  但出乎意料,王晓佳回答她:“没关系,阿姨你说吧。”

  她的声音轻得像下一秒就要散了,方若桦准备了整夜斥责、质问的话语,一下子突然都说不出口了。

  半晌,她问:“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王晓佳失焦地看着远方的青空,说:“我知道。”

  “阿姨,你想劝我和蒋芸分手是吗?

  方若桦承认:“是。”

  王晓佳指甲已经抠得甲肉分离了,可她却一无所觉。她闭上眼,耳边响起的是呼啸的风声和记忆里蒋芸一字一字的宣告声:“王晓佳,你听着,我要我们走到最后。差一分一秒,都算你对不起我,误我终身。”

  她想应她“好”的,可张开嘴,她听见自己说出的却是:“阿姨,你还是很关心她的是不是?”

  “是。”

  “你还是很爱她的是不是?”

  “是。”方若桦说:“她是我的珍宝,我比爱这世上任何都爱她。”

  “包括你的丈夫,你的小女儿吗?”

  方若桦没有犹豫,说:“是。”

  王晓佳落下泪,却露出了笑,呢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许诺:“阿姨,我答应你,我会和蒋芸分手的。”

  天台的风好大,吹得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消散了。眼前的白不是白、蓝不是蓝,她扶着墙爬上阳台,望着太阳,在一阵阵发黑的视野中静坐着。

  太阳慢慢地下山了,风吹干了她的泪。

  她又默默地爬下了阳台。

  她知道她还不能死。

  她还没有资格去死。

  已经给别人带去太多的麻烦了,她还有她没有尽完的责任。

  *

  十二月二十三号,王斯愉依旧在昏迷中,王梅芬依旧不想看见她。她如约定般地回到申城陪蒋芸考研。

  考研前的一晚,蒋芸依旧背对着她躺着。回来后,她和王晓佳说的话,十根手指数得过来。她没有告诉王晓佳,那一晚她连拨两通她的电话是为什么。就像王晓佳也没有告诉她,她回去以后,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蒋芸的理智、忍耐、矜持与骄傲几乎都已经要到极限了。

  她甚至在心里说服了自己,只要王晓佳能发现她的不对劲,能像过去那样,从背后抱抱她,哄哄她,她就体谅她,她就放弃一切自尊,真的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用力地回抱住她,告诉她,那一晚,她有多害怕、有多需要她、有多渴望她的肩膀和怀抱、也有……多失望。

  可王晓佳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她只是很规矩地躺着,一动不动,甚至连被子踢动都没有。一臂的距离,像千山万水,把她们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蒋芸的心彻底冷了。

  尽管考研的那两天,王晓佳陪着她早睡早起、接送她来回,给她戴特意求来的护身符、为她准备新鲜可口的三餐,电话消息接收得都比平常少了,像极了一个陪女友考研的贴心恋人。

  可蒋芸却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越来越逼近了。王晓佳偶尔看她的眼神,让她有一种预感,这个预感让她绝望,也让她无能为力。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要做什么。

  如果一段感情只剩下一个人想坚持了,那单方面的坚持,除了徒做多情、徒惹笑话,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理智和骄傲让她接受、让她放手。

  她也以为,她做好了准备的。

  可当最后一科考完,她们久违地在外面吃了一顿饭,走过这半年里她们走过成百上千次的那条回家的路后,王晓佳叫住她,说“蒋芸,我有话要和你说”时,她的心还是颤抖了。

  恐惧攫走了她的心魂,她低着声问:“不能回家说吗?”

  王晓佳摇头。她注视着她,目光哀伤,透着一点悲悯,说:“对不起,蒋芸,我们分手吧。”

  轻轻巧巧,就像在心底里演练过无数遍一样,说得一点都不为难。

  蒋芸曾经爱极了她把温柔轻软的嗓音,可此刻,她却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让自己再也听不到后面残忍的话语。

  可王晓佳却听不见她的祈求,还在平静地、毫不留情地凌迟着她:“我的衣服和书我都收回宿舍了,剩下的,我都不要,你也不要的话可以扔了。卡里的钱我都没动,放在床头抽屉了,密码你知道的。房子你可以继续租,也可以转租,退的钱……”

  蒋芸听不下去了,她问她:“为什么……”

  王晓佳强作冷静挤出的话,骤然卡住了。

  “为什么,要分手?我要一个理由,不过分吧?”蒋芸单手环胸,注视着她,重复了一遍。

  她找回了自己的气势,站得很直,神色冷峻,眼眸幽幽深深,容色依旧是那一年幕布上只惊鸿一现就夺走了王晓佳所有心神的卓尔不凡、清冷出尘,可她的眼底,再也找不到那时熠熠生辉的光了。

  疲惫爬满了她的眉梢眼角。

  王晓佳泪意翻涌,喉咙像被针扎一样疼。她忍住泪,张开口,努力冷淡地说:“我以为我们都有共识了。”

  “蒋芸,我们不合适,这样下去,我们都很累。”

  “是你累,还是我累?”蒋芸听见自己讥诮地问。

  她不想这样的。她想潇洒答应,想好聚好散,给自己、给王晓佳留最后一点体面的,可她的胸口、她的喉咙、她的嘴,被愤怒和不甘充满了,完全不听她的指挥。

  “是哪里不合适?能力、性格、还是……性别?”“性别”两个字,她咬的很重,满满的都是嘲弄。

  王晓佳怔怔地看着她,像有些不认识她。半晌,她垂眸不耐烦一样敷衍:“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是我对不起你。”

  蒋芸看着她,也觉得自己不认识她。这个冷漠无情、毫无波澜的女生,真的是她爱过的那个温柔恋人吗?

  她真的了解过她、真的知道自己爱着的是什么吗?她以前觉得陷入爱情里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掏心掏肺很愚蠢,可没想到到最后,她也没什么不一样。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王晓佳,像要看穿她的灵魂,把她刻进骨子里一样。好几秒后,她勾唇,冷冷地嗤笑了一声:“王晓佳。”

  顿了一下,她说:“或许,我该换个叫法?”

  “江……存……曦……”她注视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口。

  王晓佳完美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她的眼眸里出现了她熟悉的慌乱和痛苦。蒋芸满意地继续刺伤她:“开始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合适?”

  “你去相亲了是吗?”

  “这么迫不及待的吗?”

  她的默认,她的慌乱,让她原来越来越刻薄,“耍我好玩吗?从一开始,我是不是就不应该相信你。”

  ”恶劣的基因果然会遗传的吧。”

  最后两句话落下,一刹那间,王晓佳忍无可忍,全身颤抖了起来,泪如雨下。

  她终于不冷静了、终于哭了,终于好像也会痛了。蒋芸觉得自己痛快了、也更痛了。

  她听见王晓佳哽咽“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原来,你一直这么看我的吗?”,看着她单薄抖瑟的身影,忽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不论如何,爱过一场,何必呢……何必呢……

  浑身的戾气都被王晓佳的泪水洗刷走了。蒋芸脑袋炸开了一样疼。她倦极了,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过身,背对着她,用淡漠到极致的语气说:“就这样吧。我答应你,分手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王晓佳的哭腔还在,却毫不犹豫地回答:“好。”

  蒋芸僵硬两秒,终是提起脚步,一步一步往前,往那个只剩她自己一人、阴冷逼仄的“家”里走。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是那一年大一雨幕中她在风雨跑道里唱“关于我爱你”的螓首蛾眉、浅唱低吟;是情意未明时她们并肩而坐、她抱着她低柔腼腆地说“如果你需要,我愿意时你的爸爸、你的妈妈、你的家”;还是那一年,她发着高烧,赤着脚,攥着她的手,哭着哀求她“蒋芸,不要走,不要喜欢她”……

  她不明白,为什么爱一个人会这样善变,为什么王晓佳的爱,和母亲的爱一样,都是可以收回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她没有骨气地幻想着、哀求着:来来,叫住我、抱住我、不要走。

  可直到她跨进铁门,关上大门,王晓佳也没有再吭过一声。甚至,也许,她早就已经离开了。

  蒋芸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扶着楼梯,才能支撑着自己踉跄地往上走。

  她不想回头,不想停下,更不想哭。她告诉自己,算了吧,没事的,不过是失恋,就当是丰富人生阅历了。

  年轻的时候,爱错过一个人,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是最想的开的人吗?

  她一个人可以过得更好的。

  可一步一步,她最终还是半道上蹲下了身子,像被全世界抛弃了的乞丐,抱着膝盖,泣不成声。

  她不知道,一门之隔的楼外,小巷口,王晓佳是怎样站立着,用着怎样眷恋的眼神目送着她,目送着她生命中残存的一点点星光,消失于自己的世界,永远消失。

  她听不到她哭泣,听不见她在心底对她说了万千句的“对不起”,最后只汇成了那一句无声的祝福:“蒋芸,往前走,不要回头。”

  “前程似锦。”

  *

  八点半,王晓佳行尸走肉般地回到宿舍。

  简鹿和问她怎么回来了,蒋芸呢?她情绪毫无起伏地回:“我和蒋芸分手了,回来住几天。”

  简鹿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她扭头,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王晓佳眼神死水一样静,复述了一次:“我和蒋芸分手了,回来住几天。”

下一个瞬间,她被简鹿和揪着衣领,抵到铁梯旁,头重重地撞在了□□上。

  “王晓佳,你混蛋!是你说的分手,是你说的是不是?”

  她看着简鹿和被气愤烧红的眼,没有否认。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简鹿和怒视着她,气到极致,反而自己先哭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她为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还怕你内疚不舍得让你知道。可到头来,你根本不值得。”

  她早该知道的,在前两天蒋芸被醉汉尾随,险些出事后,方阿姨联系不到王晓佳反而联系她过去陪陪蒋芸时,她就该知道的。王晓佳变了!她变了!

  她从没有见过那样脆弱的蒋芸,她也从来没有那样气过王晓佳。

  可蒋芸却还在为她说话,她说:“她应该是家里有事,说话不方便。”

  再不方便能有多不方便?!她那时候不理解,现在突然都懂了。

  有心,怎么都方便。没有心,怎么都不方便的。

  她等不到王晓佳的回应,王晓佳也不像要给她回应的样子。简鹿和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又气又无力。她松开了王晓佳,反手抓过书桌上摆着的装着王晓佳和她、蒋芸、尹繁露的照片的相框砸碎,厌恶地说:“王晓佳,是我看错了你。”

  摔门离开。

  王晓佳顺着铁梯滑下,跪在地面上,一点点扫开碎玻璃,抚摸着照片上她们灿烂的笑容,指尖血如泉涌。

  一直到深夜,简鹿和也没有回来。王晓佳知道,简鹿和是恶心她,不想看到她。她庆幸,还好明天天亮了,她就要回柠城了,下学期没有课程,以后除非答辩和考试,她不会回来了,不会太影响简鹿和的正常生活。

  她没有锁门,浑浑噩噩、混混沌沌,一直失眠到半夜。

  不知道几点钟,宿舍门有了声响。她以为是简鹿和或者那个新搬进来的舍友回来了。

  可脚步声是沉重的,一步一步,好像是朝着她的床过来的。

  王晓佳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也剧烈地痛了起来。

  她不敢睁开眼睛。黑暗中,她听见脚步声最终停在了她的床旁,一动不动。

  “骗子。”她听见蒋芸令人心碎的控诉声,卑微的,沙哑的。“明明答应过我,不会不喜欢我,会一直一直喜欢着我的啊。”

  她伸手触摸她的脸颊、眉眼,温柔的、小心翼翼的,像是在触摸一场易破灭的镜花水月。

  王晓佳的心脏绞痛起来,仿佛灵魂都在被她指尖烙下的体温灼伤。可她愣是一动不动,像是完全睡死了一样。

  蒋芸收回手,借着月色打量着王晓佳,安静地站着。

  王晓佳始终装睡,没有回应。

  蒋芸终于彻底死心了。

  她低笑起来,嘴唇干裂出血,声音清清冷冷,说:“江存曦,你别怕。”

  “我来找你许一个圣诞愿望。”

  “以后,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再见。”

  王晓佳依旧不动。她用尽全力把自己钉在床板上,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攥着床板,忍哭忍到十指指甲缝里全是开裂的鲜血。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她知道,她失去了什么。终此一生,她的黑夜,再也不会亮起了。

  *

  2016年,一声“再见”过后,她们当真再也不见。

  那一学期最后的所有考试,蒋芸都申请了缓考。

  王晓佳再也没有见过蒋芸。

  一直到毕业。

  一直到毕业的很多年后。

  蒋芸消失在王晓佳的世界里。

  王晓佳,消失在所有人的世界里。

  山长水远,那几年的短暂交逢,像大家漫长人生中转瞬即逝的一场幻梦。

  梦醒了,所有人都继续往前。连陈熙竹都在出国后渐渐放弃了寻找王晓佳。

  只有很偶尔的聚会,露天野炊,酒足饭饱,追忆往昔,她们才会想起曾经有几个星辰漫天的盛夏,有一个女孩,也曾和她们一起谈笑风声地度过。

  可她们谁也不说出口。

  谁都像忘记了她一样。

  忘记了蒋芸曾经很爱过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她笑起来,有很温柔很温柔的梨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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