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文城(十一,十二,十三,十四)
十一
麦收前一个月,林祥福去了一趟城里,在铁匠铺打造几把大镰刀,准备收割麦子时用,同时买了两段彩缎,小美虽然已走,往后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还是要跟着媒婆去相亲,娶个姑娘白头偕老,让林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只是这次一定要娶个规矩人家的规矩姑娘,不能再娶个不明不白的女人。
他回家时天色已黑,看见窗台上亮着煤油灯,又听到织布机吱哑吱哑的响声,他先是吓一跳,手里提着的镰刀掉落在地,随即心里一阵狂跳,牵着毛驴几步跨进屋里。
小美回来了,仍然穿着那身碎花的旗袍。她端坐在织布机前,侧身看着林祥福,煤油灯的光亮让她清秀的脸半明半暗。
林祥福站在那里,手里牵着那头毛驴,他不知道把毛驴牵进屋里,呆呆看着小美,感到小美在向他微笑,可是看不清小美眼中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似的问她:
“是小美吗?”
他听到小美的声音:“是我。”
林祥福又问:“你回来了?”
小美点点头:“我回来了。”
林祥福看到小美起身离开凳子,他继续问:“大黄鱼带回来了?”
小美没有回答,而是缓慢跪下,林祥福又问:
“小黄鱼呢?”
小美摇摇头。这时毛驴甩了一下脑袋,响起一阵铃铛声。林祥福扭头看了一眼毛驴,对着小美喊叫起来:
“你回来干什么?你把我家祖上积攒的金条偷了,你空手回来,竟然还敢回来。”
小美低头跪在那里哆嗦不已,那头毛驴又甩了一下脑袋,又响起一阵铃铛声,林祥福怒不可遏扭头对毛驴吼叫:
“别甩脑袋!”
林祥福吼叫之后,陷入到迷茫之中,他看着跪在地上哆嗦的小美。屋子里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林祥福叹了一口气,挥挥手伤感地说:
“你快走吧,趁我还没有发作,你还是快走吧。”
小美轻声说:“我怀上了你的骨肉。”
林祥福一惊,仔细去看小美,小美的腹部已经隆起。林祥福不知所措了,看着小美哀求的眼神,听着她哭泣的声音,很长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他重重地叹息一声,对小美说:
“你起来吧。”
小美还是跪在那里,还在哭泣,林祥福高声说:“你站起来,我不想扶你,你自己站起来。”
小美战战兢兢站了起来,她抹着眼泪对林祥福说:“求求你,让我把孩子生在这里。”
林祥福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他说:“别对我说,对我爹娘去说。”
在安静的黑夜里,林祥福和小美走向村东的墓地。林祥福仍然牵着那头毛驴,铃铛声在夜空里清脆响起,可是他没有听见,他忘记自己还牵着毛驴。他们走到林祥福父母的坟前,林祥福指着月光下父母的墓碑,对小美说:
“跪下。”
小美一只手捧着腹中的孩子,斜着身体弯下腰去,另一只手摸索到地面,小心翼翼跪了下去。
林祥福等她跪下后,对她说:“说吧。”
小美点点头,双手支在地上,对着月光里林祥福父母的墓碑说了起来:
“我是小美,我回来了……我原本无颜面来见你们,只是我怀上林家的骨肉,我罪该万死也要回来,我要是断了林家的香火,就是罪上加罪。求你们看在孩子的分上,饶我一次。这是林家的后嗣,我不能不把他送回来,求你们让我把孩子生在林家吧……”
小美的哭泣断断续续,林祥福对她说:“起来吧。”
小美站了起来,伸手抹去眼泪。林祥福牵着毛驴往回走去,小美跟在他的身后。这时候林祥福听到了毛驴的铃铛声,才发现自己一直牵着毛驴,他伸手拍拍毛驴,有些感伤地说:
“只有你一直跟着我。”
林祥福走了一段,回头看到小美双手捧着肚子走得吃力,就站住脚,等小美低头走到跟前时,一把将她抱到驴背上。小美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呜呜地哭出了声音。林祥福牵着毛驴走在前面,他听着小美在驴背上的哭泣,叹了一口气,轻声说:
“你骗了我,拐走了我家的金条,我本不该接纳你,想到你已经有了我的骨肉,林家有了传人,也就……”
说到这里林祥福摇了摇头,说道:“你没有在我爹娘坟前发誓,你没有发誓说以后不走了。”
林祥福说完这话站住脚,抬头看着满天星辰,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身旁的毛驴又摇晃出一阵铃铛声,他才牵着毛驴继续向前走。走进院子后,他转身将小美从驴背上抱下来,准备将她放到地下时看到门槛,迟疑一下后把小美抱过了门槛。
林祥福将毛驴安顿好,走到里屋的门口,看到小美熟练地从衣橱里取出一床被子,铺在记载他们甜蜜往事的炕上,小美铺好被子后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林祥福,不由微笑一下。
林祥福问她:“金条呢?”
她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低下头不说话。
林祥福追问:“你把金条给谁了?”
她仍然低头不语。
林祥福又问:“阿强是你什么人?”
她的声音有些迟疑:“我哥哥。”
林祥福转身离开。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林祥福无声地坐在那把小凳子上,凝视煤油灯微弱光芒映照下的织布机。
很长时间过去了,林祥福一动不动,直到窗台上的灯油耗尽,光亮突然失踪,他猛然一怔,清醒过来,眼前只剩下月光,他慢慢起身,往灯筒倒进煤油,重新点亮后提着煤油灯走进里屋。
小美仍在炕上坐着,双手捧着明显隆起的肚子,不安地看着他。林祥福透过小美放在肚子上的双手,看到将要来到人间的孩子,他轻声说:
“快睡吧。”
小美温顺地答应一声:“嗯。”
然后斜着身子脱下两只布鞋,又脱下了一双袜子,小美开始脱去外衣的时候,林祥福看见她一双红肿的小脚,心想就是这双小脚长途跋涉,把他的孩子带了回来。
小美躺进被窝后,林祥福拧灭煤油灯,脱去外衣,躺进自己的被窝。林祥福感到小美侧身向他而睡,熟悉的气息回来了,仍然是无色无味的气息,仍然像晨风一样干净,小心翼翼来到他的脸上。然后熟悉的手也回来了,小美的手伸进他的被窝,抓住他的手,仍然是有些湿润的手,只是哆嗦不已。林祥福一动不动,感受着小美的手在他的手掌里倾诉般的哆嗦,又渐渐安静下来,接着另一只同样湿润的手也回来了,伸进被窝抓住他的手。这时候,小美的两只手都回到了他的手掌里,他真真实实感到小美回来了。
林祥福的手被小美的两只手拖进了她的被窝,小美的两只手细心地将林祥福的手指分开,贴在她孕育生命的肚子上。林祥福重温起小美身体的灼热,随即他的手掌被击打了一下,林祥福吓一跳,脱口叫道:
“啊!”
“踢你。”小美说。
“踢我?”林祥福问。
“你的孩子踢你了。”小美在黑暗里笑着说。
林祥福如梦初醒,小美肚子里的孩子开始接二连三地击打他的手掌,林祥福惊讶地叫了起来:
“我的娘,拳打脚踢啊!”
林祥福嘿嘿笑了起来,随即感伤地想到了父母,如果父母仍然在世,此刻该是多么的喜悦。感伤之后,他叫了几声小美,小美没有答应,经历旅途疲惫的小美睡着了。林祥福一只手感受孩子的踢打,另一只手伸出被窝放到小美的脸庞上,喃喃自语,说了很多肺腑之言,讲述小美离去以后他的悲哀和愤怒,最后他对睡眠里的小美说:
“虽然你把我家一半的金条偷走了,一根也没有带回来,但是你没有把我的孩子生在野地里,你把我的孩子带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林祥福又说:“你也没有狠心到把金条全偷走,你留下的比偷走的还多点。”
十二
小美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三三两两来到林祥福的院子里,看见小美隆起的肚子,都呵呵笑了起来,他们说恭喜恭喜,恭喜少奶奶有喜了。小美回娘家一回就是数月,他们觉得蹊跷,如今小美回来了,他们又觉得理所当然,路途这么遥远,小美又身怀六甲,来回数月合乎情理。
林祥福笑容可掬地对他们说:“上次的婚礼过于匆忙,没有写庚帖,没有合八字,也没有坐轿子,不能算,这次要重新操办婚礼,不求隆重,只求规矩。”
林祥福去邻村请来一位私塾先生,在家中设酒席宴请这位老先生。酒过三巡,老先生慎重入座,打开洒金纸做成的折合式庚帖,磨了磨用红丝线缚住的小黑墨,拿起一支毛笔在帖子上侧书写“乾造”二字,接下写林祥福的姓名,生辰日月,再写上“恭求”二字,意思是向女方求婚。随后,老先生换一支毛笔,在帖子下侧书写“坤造”,接下写小美的姓名,生辰日月,再写上“敬允”,意思是答应男方的求婚。写小美名字时,老先生询问小美的姓氏,小美犹豫地说姓林,林祥福说你也姓林,小美轻声说以前不姓林,从今往后姓林了。最后,老先生在帖旁写上:百年合好,天成佳偶,永结同心。
林祥福双手捧着庚帖,恭敬地放在灶台上,祈求灶神爷保佑,保佑林家岁岁平安香火不断。
林祥福对小美说:“平常人家也就是放上个三天五日,我们有所不同,要放上一个月。这一个月内若是家中一切平安,万事顺心,不出任何事故,就是我们八字相合,命运相配。这期间家中哪怕是摔破一只碗,也要算我们八字相克,我们的缘分也就是走到尽头了。”
接下去麦收的季节来到了。林祥福说麦熟一晌,要抓紧了收割。平日里不下田的林祥福与田氏五兄弟这时候也是早出晚归,与佃农一起在田里劳作,小美早起晚睡操持家务。起初中午的时刻,小美还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送吃的到田头,两天后林祥福就不让她送了,说她身体不方便,万一不小心摔一跤,动了胎气不说,若摔破一两只碗,他们就没有了夫妻缘分。他提醒小美,别忘了庚帖还在灶台上放着呢,他说从前麦收时节割麦子时是左手一把麦子,右手一把镰刀霍霍地割,如今不敢霍霍地割了,只能咔嚓咔嚓一把一把瞄准了割,为什么?还不是怕割破手指,还不是为了那张庚帖。
此后两个人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这期间出现什么差错。收割的日子虽然劳累,也在平安过去。这天晚上林祥福疲惫不堪在炕上躺下来时,小美走到他身旁,轻声问:
“我这些天气色还好吗?”
林祥福说很好,脸色红红的。
小美听了这话后忧心忡忡地说:“都说孕妇脸色黄瘦憔悴的必生男,鲜艳姣红的必生女;还有看孕妇走路,若先举左脚必生男,先举右脚必生女,这些天我时常先举右脚,我怕是不能为你生儿子,只能为你生女儿了。”
林祥福看着小美脸上焦虑的神色,想到这些日子小美愁眉不展,担忧自己不能生男,只能生女,林祥福安慰小美,说生男生女只有生出来才知道,他看到小美无奈地点点头,就说:
“睡吧。”
说完自己呼呼睡去了。这天深夜,小美从衣橱里取出林祥福的衣衫,穿在自己身上,又将林祥福的白头巾包在自己头上,来到院子里,绕着水井,在月光中缓慢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她看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衣裤宽大,一副男儿的模样。这是她从小就听闻过的转胎法,只要穿戴丈夫的衣冠绕井而行,看影而走,不回头,不让人知道,那么女胎就会转换成男胎。
此后的两个深夜,林祥福睡着后,小美都会这身装扮来到院子里。到了第三个深夜,林祥福从睡梦里醒来,伸手一摸,没有摸到身旁的小美,再一摸,还是没有摸到,他猛地坐起来,发现炕上没有小美,心里一惊,以为小美又走了。他跳下炕,赤脚跑到院子里,看见小美衣衫宽大,在月光里绕水井而走,脱口叫了一声:
“小美。”
小美吃惊地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他。林祥福赤脚走到她面前,看到她的穿戴后,问她这是干什么,小美叹息一声,说她是在转胎,欲将腹中的女胎转换成男胎。她苦笑一下说:
“转胎时一旦让人看见,就会转不过去了。”
林祥福明白过来了,举起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懊恼地叫了一声。这时小美笑了,她拉住林祥福的手,在井台上坐了下来,对他说:
“其实转胎是在妊娠未满三月时才有用,说是三个月叫始胎,还没有定形,会见物而化,我快有七个月了,即使你没有看见,也是很难转过来了。我只是不死心,还想着要生个儿子让林家的香火不断。”
林祥福还在懊恼,埋怨自己睡得好好的醒来干什么。小美站起来,急切地问林祥福:
“你刚才叫我,我是左边回头,还是右边回头?”
林祥福想了又想,才犹豫不决说:“好像是右边回头。”
小美垂下头去,她靠着林祥福的身体,重新坐在了井台上,她说:“左边回头是男,右边回头是女。这一次我是死心了,我怀的必是女儿。可惜我不能为你生个儿子,不能为林家续上香火。”
林祥福迟疑起来,又仔细想了想后说:“也好像是左边回头。”
小美笑了,林祥福抓住小美的手说:“其实女儿也好,女儿也是我林家之后,再说你以后还能生儿子,以后再生儿子也不晚。你看看田家,他们有五兄弟呢,你以后也生个五兄弟出来。”
小美听后低头不语。两人在井台上坐了一会儿后,林祥福拉起小美的手回到屋里。在炕上躺下后,小美将林祥福的手抱在胸前,这是她睡觉的姿态。林祥福告诉小美,刚才他从睡梦里醒来发现炕上没有小美,惊出一身冷汗,以为小美又是一去不返。林祥福感到小美的双手颤动了一下,他对小美说:
“你人是回来了,金条一根也没有带回来,你不说金条在哪里,想必有难言之隐,我也没再问你,只是有时觉得你还是会走……”
林祥福停顿一下,语气坚决地说:“如果你再次不辞而别,我一定会去找你。我会抱着孩子去找你,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
林祥福说完这话时,感到自己的手已经被小美捧到脸上,小美的泪水流进他的指缝,泪水在他的指缝里流淌时迟疑不决,仿佛是在寻找方向。
这天下午,林祥福手握镰刀站在麦田里,看着自己的身影在阳光里逐渐拉长,他估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过午时了,放下手里的镰刀,大步走上田埂,向着家中走去。
他跨进家门就急切地问小美:“这半天里家中没出什么差错吧?没有摔破碗吧?织布机没断线吧?”
小美迷惑地摇摇头说:“没摔破碗,织布机也没断线。”
林祥福放下心来,他拿起灶台上的庚帖,告诉小美一个月的期限已到,他说谢天谢地这一个月里家中没出什么差错,他对小美说:
“看来我们是八字相合命运相配了。”
小美左手捧着肚子,缓慢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离开织布机走到林祥福面前,从他手里拿过庚帖,目光游离地看了起来。她听到林祥福如释重负的声音在她头顶响了起来:
“这一个月我担惊受怕啊。”
十三
田里的麦子收割后开始晾晒,林祥福与田氏兄弟选好一些生长整齐穗大粒多的单株,脱粒以后,铺在家中院子里晒。小美坐在屋门前缝制婴儿衣裳,不时抬头看一眼在院子里与田氏五兄弟一起忙碌的林祥福。他和田氏兄弟将秸秆烧成的草木灰与麦种拌和到一起,放进一个个缸罐,起身对小美说,白露后将麦种播种到田地里。小美举起缝制完成的婴儿衣裳,对林祥福说:
“那时候这衣裳里面有一个小人了。”
林祥福走过来,小心翼翼接过来婴儿衣裳,像是接过来他的孩子,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嘿嘿笑个不停。
林祥福和田氏兄弟把缸罐搬进对面屋子里整齐排列,又在田地里种下了高粱和玉米。然后林祥福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应该筹备婚礼。
林祥福在院子里展示他高超的木工手艺,他让田氏兄弟把木工间里成型的家具搬出来,又将原来的桌椅板凳衣橱箱匣这些旧物敲敲打打,收拾如新,坐在屋门前缝制婴儿衣裳的小美见了惊讶地叫出声音:
“唷!”
林祥福从邻乡请来两位漆匠,用砂纸一遍遍打磨,再刷上一道道油漆,让这些家具闪闪发亮,小美说家具亮得跟镜子似的。
眼看白露将至,林祥福要在播种小麦前把婚事办了。他请来一位裁缝,吩咐给小美做一身红衣、红裤、红裙和红缎绣花鞋,裁缝看见已有九个月身孕的小美后连连摇头,他说红缎绣花鞋能做,这红衣红裤红裙做不出来,就是做出来了穿在身上也是不成体统。小美说不做红衣红裤红裙,做一件红袍,宽宽大大套在身上。
裁缝做完红袍红鞋走后,林祥福对小美说:“这次一定要让你坐上轿子。”
林祥福叫来田氏兄弟,六个人将一张四方桌翻过来改装成轿子。桌子四脚就是轿柱子,桌面便是轿底。两旁绑上竹竿,竿端绑着的两条扁担是轿杠。红布围着桌脚,又扎个红顶子放在桌脚上。最后在轿底铺上麦秸,又在麦秸上放一块棉褥子。不出两个时辰,一顶四人抬的花轿展现在小美的眼前。
林祥福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请小美坐进四方桌改造的花轿。里面放了一只小凳子,小美在林祥福搀扶下,艰难进入轿子,坐到凳子上,田氏四个兄弟抬起花轿出了林祥福的院门。
这一天阳光明媚,林祥福说到村外大路上去走一走,走得远一点,田大就在前面引路,花轿吱哑吱哑响着沿小路而去,林祥福跟在花轿的后面,村里人跟在林祥福的后面,人群跟随着花轿来到大路上,大路开始尘土飞扬了。他们向着前面的李庄走去,村里一百多人前呼后拥,过路的人好奇询问:
“轿子里坐的是谁呀?”
田氏兄弟说:“轿子里坐了个女貂蝉。”
接近李庄的时候,轿子里的小美哎唷哎唷叫唤起来,抬轿的田氏四兄弟立刻站住了脚,他们对后面的林祥福叫起来,说少奶奶憋不住啦,少奶奶要生啦,要生孩子的女人都是哎唷哎唷叫唤。旁边路过的人说,不对吧,要生的时候都是啊呀地叫。田大说,你懂个屁,生完了才是啊呀叫上一声。
林祥福急忙跑上前去,满脸通红探进轿子,再探出来时已是脸色苍白,他哆嗦地说:
“要生啦。”
田氏四兄弟抬着轿子在大路上狂奔起来,田大和林祥福在前面跑,他们要跑到前面的李庄去,那里有一个名扬百里的收生婆。
小美在轿子里呻吟不止,六个男人在道路上跑得挥汗如雨。林祥福在前面一边跑一边催促,喊叫地说后面抬轿的四个人慢得跟乌龟一样,这四个人不敢吱声,哭丧着脸呼呼喘气呼呼跑。跑出了两里路,心急如焚的林祥福让抬轿的站住脚,一把从轿里抱出小美,抱着小美在大路上飞跑起来。田大让他的四个弟弟抬着空轿子在后面跟着,他说他要去替换少爷,跑着追赶而去。
田大没有追上林祥福,抱着小美的林祥福跑去时脚底生风,田大只身一人在后面追都追不上,四个抬轿的更是越落越远。林祥福跑过一片树林,拐弯以后就不见人影了。
当田氏五兄弟来到李庄,来到收生婆的屋门前时,林祥福已经站立在那里了,汗水湿透他的全身,看上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两只脚的下面积了两摊水。他呆呆看着田氏五兄弟跑过来,轿子往地上一放,就一个一个倒在地上,拉风箱似的喘起气来。这时候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林祥福的脸上不由抽搐了几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过了一会儿,收生婆笑吟吟走出来说:
“生啦,是个千金。”
十四
小美分娩后的第三天,收生婆带着艾叶和花椒来到林祥福家中,她将艾叶和花椒放入锅中,在灶间燃火烧起草药热汤。然后将热汤倒入木盆,又往热汤里放了一些花生和红枣,然后把婴儿放入草药热汤中洗浴起来,收生婆说清除污秽才能除灾免祸。
到了满月这一天,收生婆又来了,这一次她身后跟随一个剃头匠,村里也来了很多人。剃头匠用一把亮晃晃的剃刀刮去婴儿的胎发,又刮去婴儿的眉毛,小美用一块红布将胎发和眉毛小心翼翼包裹起来。林祥福抱着没有胎发和眉毛的婴儿来到院子里,婴儿的脑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一颗透明的玻璃球,村里人见了笑个不停。
夏天流逝而去,秋天匆匆来临。十月里的这一天,黎明来到之前,林祥福在婴儿持续不断的啼哭声里惊醒。他叫了几声小美,没有应答,起身点亮煤油灯,看到炕上没有小美,心里一沉,举着煤油灯走到外面,又叫了几声小美,还是没有应答。
他意识到发生过的事再次发生了。他打开衣橱,里面没有小美的衣服,炕下也没有小美的棉鞋。他立刻从墙的隔层里取出木盒,打开后看见十根大黄鱼和三根小黄鱼还在红布包袱里,这次小美没有拿走一根金条。
女儿的哭声因为激烈变得哽塞起来,林祥福急忙过去,看见凤穿牡丹的头巾盖在襁褓中的女儿身上,女儿身旁摆着一碗粥汤。林祥福抱起女儿,自己喝一口粥汤,然后用嘴慢慢灌到女儿嘴中。
女儿重新入睡后,林祥福来到屋外,在井台上一直坐到黎明降临。他想着小美的已往,想到她如何身穿他的衣服在月光下为转胎而绕井游走,想到她坐在炕上如何小心翼翼从剃头匠手上接过女儿的胎发眉毛……当最初的阳光照射到脸上时,他起身走进屋子,抱起炕上的女儿,从后门去到田大家,让他家里的人照看自己的女儿,然后又回到家中,从木盒里取出装有金条的红布包裹,在日出的光芒里向着城里大步走去。
在城里,林祥福去了聚和钱庄,把四百七十六亩田地抵押后换成银票,大黄鱼小黄鱼也换成银票,有一根小黄鱼换成银元;又去了一家裁缝铺子,让他们给婴儿做里外各两套四季衣裳,吩咐他们把衣裳做得大一点,还让他们做一个布兜和一个棉兜,两日后来取。当他回到村里时已是深夜,他去田大家抱回女儿,让田大跟在身后。两个人走进林祥福的屋子,坐在煤油灯微弱的光亮里,林祥福将这一切告诉了田大。田大惊讶地张大嘴巴,半晌合不拢。
林祥福说他三日后就要带上女儿去追赶小美,他说已将田地抵押,期限三年,房屋没有抵押,他让田大一家过来住,替他照看房屋。他告诉田大,找到小美后,会给他来一封书信,若两年内没有收到他的书信,那他一定是客死他乡,这房屋就归他们兄弟所有,田地过了押期之后,会有新的主人。林祥福说完,将房契交给田大。
这个曾经驮着林祥福在村里到处走动的田大,眼泪汪汪听完林祥福的话,手里拿着房契说:
“少爷,带上我吧,路上有个照应。”
林祥福摇摇头说:“你就替我照应房屋管好田地。”
田大的眼泪掉在房契上,他用已经磨烂的袖管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再次恳求林祥福:
“少爷,你带上我吧,你一个人,我们兄弟不放心。”
林祥福摆摆手说:“你回去吧。”
“是,少爷。”田大恭敬地起身,抹着眼泪走了出去。
三日后,林祥福将熟睡中的女儿放入棉兜,背上那个庞大的包袱,天没亮就走出屋门,他牵着毛驴先是来到村东父母的坟前,跪下来对他的父母说:
“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祖宗。我把祖传的田地抵押了,我要把小美找回来。爹,娘,你们的孙女要吃奶,她不能没有娘,我要去把小美找回来。爹,娘,我在这里发誓,我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