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与僧(七十二)94.荒野传说
【无心X萧瑟】妖与僧
94.荒野传说
车行小半日之后,他们到达了一片广阔的荒原。举目眺望,只见一道长不见尾的矮墙蜿蜒在草丛中。这道残墙年代十分久远,茂密的藤蔓缠绕在墙上,几乎淹没了墙体。
此处地面坎坷不平,乱石嶙峋,坑洼起伏,不便行车,一行人下了马车,缓步前进。
雷无桀想起昨日在镇里听来的传言,颇感兴奋,转身对冬霰说:「我听人说这片荒原里有珍禽异兽,里面的合殿古堡禁地是个堆满宝藏的大宝库,是真的吗?」
「想得太美了!」冬霰嗤笑一声说,「这里是由川荒原。荒原之中,确实偶有畸形怪异的鸟兽出没。不过,那些只能称为邪兽,与吸收天地精华的灵兽有天壤之别。据说很可能是受孕的普通鸟兽误入合殿古堡禁区,受邪气所侵,以致幼崽病变。畸胎生下来便受病痛折磨,难以存活,更无法繁衍后代,因此并不常见。」
「那合殿古堡呢?在哪?我怎看不到?」雷无桀满怀好奇,四处张望。
「这里看不到的。相隔太远了,至少要走三十里才能看见。」冬霰答道。
「能去看看吗?」雷无桀又问。
「最好别靠近,那里是禁区。外面有三重结界封锁,人进不去。」冬霰牵着马,边走边说,「合殿古堡是上古遗迹,位于由川荒原中央。数千年前,有人无意间从地底挖掘出来。其相关史料早已失传,无人知晓其来历。只知道自古以来,合殿古堡就是生灵勿入的禁地。各界对其猜测颇多,众人各执一词,有人说里面有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宝,也有人说是足以毁灭天下的最强武器,还有人说那里是仙境入口。千百年间,无数探险者试图窥探其真面目,可惜至今无人能解开谜团。」
听到仙境二字,雷无桀顿时眼露星光,满怀向往,身后的狼尾巴情不自禁地露了出来,轻快地摇摆。
「傻子!」萧瑟鄙夷地瞟了雷无桀一眼,缓声道,「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合殿古堡是上古遗迹,倘若真有宝物可取,也早让前人给取走了。若是仙境,不可能有邪气污染。别念叨了,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萧公子说的对,合殿堡确实不是好地方。」冬霰继续说,「数百年前,鬿雀部领主曾将合殿堡列为处决死囚的最高刑罚。犯下死罪的恶犯会被送入合殿古堡围墙内部的牢洞里浸染邪气,一日之后,再将死囚拉出来绑在刑台上示众。数日之后,便可见其身躯由肌肤到内脏逐渐溃烂脱落,不会立刻毙命,病程短则十数日,长则数月,期间痛不欲生,却又只能活活忍受。」
「这也太残忍了!」雷无桀听着就觉毛骨悚然。
「鬿雀部刑罚之残酷,可谓天下之最。」无心感慨道,「若有人因冤假错案而受尽折磨,那真是人间惨剧。」
「确实有过冤案。」冬霰接着说,「后来发生了一起冤案。数名含冤者被送入合殿堡两个时辰之后,案情真相大白,死刑中止,他们被放了出来。可是,所受伤害已无可逆转。人虽离开刑场,可惜身躯已病坏,再好的医药也无法挽救。他们忍受不了身体腐烂坏死的折磨,纷纷求死。事后,鬿雀部以此刑过于残酷为由,废止不用。合殿古堡外围有结界封锁,禁止踏入。」
「既然那古堡如斯恐怖,为何不彻底销毁?」唐莲疑惑。
「无法销毁。」冬霰摇头道,「合殿古堡已经存在上万年,若能轻易毁去,大概早已化成灰了。而且,那里面有危险邪物,万一处理不当,怕会泄露出来污染人世,其危害不可估量,所以只能暂时封印。」
马蹄哒哒而行,车厢时不时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无心面朝荒原,一手摸着下巴,默然不语。
见他一副似有所思的模样,萧瑟拍了拍他肩膀问:「你在想什么?该不会打算去探险吧?」
无心回过神,正色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再危险的地方,也有人甘冒性命之险去探索真相,合殿古堡谜团终于一日会解开,或许里边真藏有毁灭人间的武器。」
萧瑟与之想法相同,此时不禁担心他会以身涉险,没好气地说:「谁爱去谁去,你不许去!」
无心微笑道:「你不去我就不去。比起凶险莫测的神秘古堡,我更喜欢鸟语花香的人间仙境。」
五人边聊边走,忽闻几声犬吠,循声望去,只见左侧茂密的草丛里有一只黑狗一蹦一跳地走过来。
黑狗身形细长,左前腿缺了半截,项上栓有红色的脖圈,是一只有主的狗。它蹦了几步,见人与它对视就停下来,快速摇着尾巴,冲无心一行人旺旺旺直吠,接着又掉过头去,一步三回顾。
通狗语的无心翻译道:「那黑狗说它主人失足摔下山坡,受伤昏迷了,想带我们去救人。」
雷无桀半信半疑地说:「真的假的?你还能听懂狗说话?」
无心点了点头,笑道:「当然。鸟兽皆有灵性,只要诚心交流,你也能听懂。」
此话像是天方夜谭,唐莲说:「跟那狗过去看看便知。」
跑远的黑狗见他们不走,又调头过来,着急地朝他们呜呜叫,黑溜溜的圆眼里满是乞求。
于是,四人跟着三脚狗朝前方一座山坡走去,冬霰留下看马。
穿越一片茂密的草丛,他们来到山坡下。
坡下长着一人高的杂草,在修长的杂草掩映下,隐约看见有人躺在地上。
三脚狗蹦过去,示意他们草丛里有人。
「还真有人!」雷无桀拨开杂草一看,是一只昏迷的老犬妖。
这老犬妖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今早上山采药时,爬到半坡间,不慎打滑滚落下来,又碰巧撞在碎石尖上,磕断了一条右腿,失血过多,昏迷不醒。
与他同行的黑狗又叫又舔,弄了半天也没弄醒他,只好到附近找人求助。碰巧遇上无心一行人路过,它便将他们带了过来。
「他这腿伤至少得养半年。」雷无桀替老犬妖处理了伤口,喊了几声,老犬妖没醒过来。
「先送他回家吧。」萧瑟看着草上的血迹说,「这荒山野岭多野兽,一会可能闻着血腥气过来了。」
顾盼四周,不见村庄,也无人烟。无心对乖乖蹲在一旁的黑狗说:「好狗儿,带我们回家去。」
荒原碧草连天,枭鹰在高空盘桓,葳蕤草丛间,时而有野兽窸窸窣窣地窜动,各种鸣叫声此起彼伏。
无心一队人跟着三脚黑狗在空旷的原野中行了十数里路,仍不见半个人影。
接近傍晚时,到达一片树林,进入林中又走了一段路,终于看见一间木屋。木屋两层高,四周有一圈又粗又尖的荆棘护栏,可抵挡野兽擅入。护栏上的一扇木门关闭着,门扣上用绳子简单系了个结。
「有人吗?喂!有人在里面吗?」雷无桀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这门用绳子拴住了,屋里大约没人。」无心说着,伸手解开了门上绳结,往里一推就开了。
门一打开,黑狗立刻溜了进去,回头对他们「旺」了一声,示意他们入内。
踏入门内,只见屋门前有个小花圃,红白黄三色花草交映,花间有杂草凌乱生长,似乎久未打理。
屋子搭建得十分规整,一看便知是出自专业木匠之手。外墙雕刻着一幅精美的市井壁画,画幅铺满一整面墙。画中所绘是热闹繁华的元宵夜景:天边圆月映春梅,长街上,宝马香车如龙。华灯楼台,宾客满座,品美酒佳肴,赏笙歌燕舞。门庭前,花灯转,群童笑。
「不可思议!荒原之中竟有这么漂亮的别墅!」雷无桀惊叹不已,感觉像是在泥沙堆里发现了金子,盯着画作细看了一会,越想越觉气氛不太对,「这画虽好看,但似乎与这种荒山野林格格不入。」
萧瑟抬首望着左上角的小字,说:「画中题字《古蟾宫》,看着倒是凄清落寞。」
经他一说,众人将目光移到题字上:
听元宵,往岁喧哗,歌也千家,舞也千家。
听元宵,今岁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
那里有闹红尘香车宝马?祗不过送黄昏古木寒鸦。
诗也消乏,酒也消乏,冷落了春风,憔悴了梅花。①
「荒野忆闹市,可真是百味杂陈。」无心牵起萧瑟的手说,「远离尘嚣,乐得清静,也没什么不好,对吧?」
「你想在这种荒野深林长居?」萧瑟问。
「只要和你同住一屋,哪都好。」无心咬耳朵悄悄说。
他们静立在壁画前观赏了许久,背着老犬妖的唐莲故意咳了一声,打破沉默道:「诸位别顾着赏画,先入屋安顿好这老汉吧?」
屋门未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屋里空无一人,一张方桌上放置着一个茶壶、一个茶杯,桌旁有个小茶炉。往里走是个卧室,床塌上一套被褥叠放得很整齐。后院有个小菜园,种着各种蔬菜,菜园外有一群鸡鸭四处走动。楼上几个房间曾有人迹,如今已然空置许久。
「这老汉独居于此,腿伤不能自理,又无人照料,这可如何是好?」雷无桀愁道。
「等他清醒过来,问问他这附近有没有亲朋好友愿意过来照顾他。」唐莲提议道。
「唉……」冬霰摇头一叹,语气沉重地说,「合殿古堡方圆三十里不宜居住,这附近怕是很难找到第二户人家了。这老犬妖分明是违反禁令来此落户,你们若想帮他,就带他离开此地,去百里外的村镇另寻居处吧。在此地时日一久,极易患上不治之症。」他说完,便到去后院水井打水煮茶。
留下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言以对。
此时卧室里传来咳嗽声,趴在门前的黑狗立刻站起来,一蹦一跳地赶去主人身边撒娇。老犬妖醒了,抱着黑狗一顿摸头,嘴里呢喃不断,又是夸赞又感激又是安慰。
老犬妖名唤老修。五年前,他的养子死于魔族人之手,他为报仇,下毒杀死了那名魔族人。后来他为躲避追捕逃来此地,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这屋子前主人。当时原屋主一家四口都得了病,而他懂一点医术,就受邀留下来替他们治疗。
这一家是妖族中年夫妇和一对双子。
这对夫妇曾是北离世家子弟,战乱时,被魔兵掳掠来魔域。二人不愿为奴,逃离魔兵掌控之后,漂泊了好些年,最终选定此地定居,期间育有一对双子。
五年间,一家四口相继病逝,如今只剩老修一人。
最近,陪伴他三年的黑狗也病了,时常呕吐不止,他想去找一种药草给黑狗治病,不料自己竟不幸受了伤。
一人一狗相聚了一会,无心、萧瑟、唐莲、雷无桀进去与老修打了招呼,简单讲述了大致情况,顺便借宿。
聊了片刻,三人退到房外,而雷无桀留在房里劝老修搬到别处居住。
然而老修只想终老于此,无意迁居别处。他唏嘘道:「一觉睡西天,谁知梦里乾坤大。只身眠净土,只道其中日月长。②放眼尘世,唯此一片净土啊!」
卧房外,无心和萧瑟静静听着谈话,不由陷入沉思,唐莲也微微动容。
卧房里,雷无桀以为这老人没听懂他的话,再次解释道:「这里有邪气污染,并非什么净土,不宜居住的!」
老修一双黄白色的犬耳往后一缩,随即呵呵呵地笑了几声,说:「我所说的『净土』,是无人之境。比起尘世间永无止尽的欺压,这点邪气又能算得了什么?」
雷无桀不解:「可是,住在这地方容易得病!」
老修摇头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又岂是换个住处就能躲过的?我已活了六十七个年头,看着身边人一个个离去。现在只剩下这只狗了。」他又摸了摸狗头,满脸关爱地看着残疾黑狗。
雷无桀说:「活到一百多岁的大有人在,你才六十七,日子还长着呀。天大地大,找一个容身之所有何难呀?」
说这话时,他激昂慷慨,烁亮的眼神里有锦绣河山,也有星辰大海。
老修在他身上看到了振奋人心的少年气,他不禁仔细打量眼前的雷无桀:眼神明净清爽,头发却略显蓬乱,一身红衣脏兮兮的,还有多处破洞,似乎有些狼狈。
在来这里的路上,雷无桀不慎踩到泥坑,狠狠地摔了一大跤,一身破旧的衣服染了泥污,自己却浑然不在意。此时在老修的注视下,他不由尴尬起来,双臂抱紧,不知所措。
老修忽然问道:「小兄弟,你是北离难民吧?」
难民?我像难民?雷无桀摇头摆手地否认道:「我不是难民!我是从北离过来办事的,正打算回去呢!」
看他衣衫褴褛的模样,老修半信半疑,自顾自地说:「大半年前,曾有几个北离难民误打误撞来到此地。听他们说,北离天灾接二连三,受灾很严重,中部大旱,南部洪涝,还有东部大地震,死伤无数,疫病蔓延,而朝廷救灾不力,贪官污吏还趁火打劫,许多灾民迫于无奈,逃来这边避难。我还以为你也是其中一位。」
雷无桀拉了一张椅子坐在老修床前,像一个想听故事的孩子,好奇道:「修伯,你是北离灾民?」
老修一张皱纹累累的面容染上了回忆的色彩,干哑的声音说:「非也。早在四十年前,我就来到魔域了。」
那个年代的事,雷无桀并不熟悉,他只听老一辈说过,当年魔域和北离水火不容,大战小战接连不断。他问道:「莫非你是战俘?」
面对爽朗的雷无桀,老修心生好感,像对自家儿孙一般,毫不吝惜地打开话匣子,想将陈年旧事一一倾吐,「不是战俘,我只是个自愿入籍魔域讨生活的北离逃兵。」当逃兵并非光彩之事,他却一脸从容地说出口,似乎不觉惭愧。
房外,正直的唐莲眉头一皱,心下鄙夷;豁达的无心欣赏老修坦荡敢言,微微一笑;深沉的萧瑟面无表情,静待后话。
而雷无桀脸色一变,指责道:「逃兵?你是北离的兵,却逃来魔域?这是投敌叛国,还是自投罗网啊?」
老修解释道:「我并没有帮魔域打北离,只是厌战想逃。」
雷无桀问:「现在魔域和北离也不打仗了,你想回北离吗?」
老修眼中流露出悲伤,叹道:「我的亲人早已不在了,打从我逃出来那日开始,就没想过要回去。说来话长啊!」
一杯凉水下喉,老修缓缓诉说过往。
他生于官宦之家,十五岁之前锦衣玉食,不知世故。后来当官的父亲因不愿参与贪污之事,而遭人构陷弑师之罪,被朝廷革了官职发配边疆充军,死于途中。同年,母亲承受不住打击,大病而死。老修曾想为父伸冤平反,却遭人暗杀,两个妹妹惨死敌手,家中只剩他一人。
自那以后,老修欲参军取得功名,再谋伸冤之事,可惜并不顺利。他曾在战场杀了一名敌方将领,功劳却被上司抢去,他为此事一再争辩,可一众战友无人支声,最终他因「谎报军功」挨了数十军棍。
经历重重挫折之后,他越来越觉得复仇无望,也不想再为北离朝廷效命。他只想要一个家,有妻有儿,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小屋,门前能种些菜,养些家禽家畜,饿不死也就足够了。
于是,他想逃离战场,逃去一个不用打仗的地方。他知道当逃兵被抓,只有死路一条,而当时他听说魔域的妖族是不能参军,他觉得逃来魔域就不用上战场,故而逃来魔域。
老修自嘲一笑,说:「身处黑暗苦海之中,哪怕眼前只有一点光,也会奋不顾身奔去,哪管是刀山还是火坑?」
逃来魔域之后,他看到很多妖族俘虏受魔族人凌虐。在北离时,他杀敌只为军功,在魔域,他再次提刀杀敌,是为解救受难的妖族同胞。
在一场战斗中,他砍断了一名魔族药师的右臂,自己却成了俘虏。后来,他心甘情愿做了药师的奴仆。
雷无桀迫不及待地问道:「为什么呀?」
老修咳了一阵,喝了口水,接着说:「药师问我,一条手臂和一条人命哪个贵重。」
雷无桀不假思索地说:「这还用问吗?」
老修笑了笑说:「当时我也这么回答。然后他又问我,魔族人的命和妖族人的命哪个贵重?」
房外,忠于北离的唐莲低头沉思,没有答案;魔王无心摇头一叹,心下答道,价无绝对,但看需求;擅于估价的萧瑟默默凝视无心,默道,你最贵重。
沉默片刻,雷无迟疑道:「这……不是一样?」
老修摇头示否:「性命无高下之分,权位有尊卑之别。若你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你的一条手臂,比千万人的性命贵重。若你是穷苦不堪的乞丐,你的一条性命如同草芥一般轻贱。是魔族或是妖族又如何?魔族的乞丐又岂能与妖族的皇帝相提并论?」
雷无桀认真想了想,点头说:「好像是这样。」
老修苦笑道:「我区区草芥之身,只求安稳度日。药师能给我想要的安稳,我便以身效劳,只是一场交易罢了。药师待我不薄,不仅给我一个容身之所,还让我娶了一位妖族女子。」
雷无桀说:「如此说来,那位魔族药师人还不错。」
老修微微点头道:「药师不关心天下事,一心只专研药物。他有过三个女儿,都因病早夭。魔族女童皆易患上血症,十之有七活不过十岁,因此药师时常专注于炼制可以医治血症的药物,可惜至今未有所得。」
雷无桀问道:「如今你家人在哪呢?」
老修悲伤地摇了摇头,说:「我们夫妻育有一儿,过了一段平淡安宁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某日妻子去采摘野果,在果林中遭遇歹徒,惨死于歹徒之手。后来,儿子去森林里打猎,被野兽咬死了。」
雷无桀不禁同情道:「你这也太惨了。」
揉了揉浑浊的眼睛,老修挤出一缕笑容,说:「魔域的妖奴年满六十就能恢复自由之身。那年,药师给了我一笔赡养费,还将一只小牛妖交给我做养子。」
不见小牛妖在他身边,雷无桀问:「后来呢?」
老修眼里布满忧伤,长叹道:「五年前,有个魔族商人看上了我养子,想带他走,而我养子不愿意。一番争执之后,那商人拎起他,将他丢到墙角上。那孩子就这么撞死了。那年,他才七岁。」
雷无桀目瞪口呆:「啊?!」
老修平静地说:「我气不过,当日配了一剂毒药,去将那商人毒死了。官府通缉我,我就逃来这里了。」
聊到此处,雷无桀似乎明白他为何不愿意搬走:「你不想搬出去,是因为官兵要抓你?」
老修不否认。他是悬赏犯,与其在外面提心吊胆地躲避追捕,不如留在此安然度日。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住了五年,身体已染了邪气,再过一年半载,就该病发了。他想留在这片土地,安安静静地死去。
他摸着狗头说:「我只愿余生再无纷扰,每日喂鸡喂狗,浇花看云。」
雷无桀又问:「可是你家仇未报,不觉恨憾?」
老修反问:「恨憾又如何?不知该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复仇,倘若输尽一生而毫无所获呢?假如世间有轮回,来世再报也不迟。若仅此一生,又何必在仇恨里挥霍殆尽?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③」
雷无桀挠了挠后脑勺,似懂非懂地说:「说得也是。」
日暮时分。
萧瑟在前院喂马吃豆饼。
唐雷二人在后院架起火堆烤羊肉。这羊是今早路过镇上集市时买的,用香料腌制了一日,如今已入味,用火一烤,甘香四溢。
冬霰将二楼的几间空房打扫了一番。
无心去树林逛了一圈,顺手抓了一只白羽金冠的小雏鸟回来,一脸悦色地走到萧瑟跟前说:「你看!这是十分罕见的的金冠雕,长大以后羽毛会变成很奇特的金绿色。传说这种鸟只在太平盛世现身。」
小鸟在他掌间啾啾啾地叫个不停,声音清脆悦耳,十分动听。
萧瑟抓了几颗豆子喂到它嘴边,一边看它啄食一边说:「鸟才不会在意盛世乱世。那多半是有心人刻意编造的谎言,找一只罕见的鸟进献给君王,讨其欢心以图获取赏赐。这一带荒无人烟,野兽野鸟才活得自在。越是好看的鸟兽,越容易遭人捕杀。它们身上的羽毛可以做成各种饰品、衣物,然后标价出售。又或者夺其自由,终日关在鸟笼之中观赏炫耀。」
小鸟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吓得嘴里的豆子掉了出来。它慌慌张张地蹦到地上,拍着翅膀高飞远去。
无心扫兴道:「你吓跑它了!」
望着小鸟惊慌远去背影,萧瑟想对它辩解说自己不是那种坏人,然而它已经飞远。他尴尬地拍了拍手上的豆饼残渣,故作深沉地说:「早些知晓人间险恶是好事啊。」
无心寻思道:「它年幼单纯,太早知道人间险恶,没准会养成仇恨心,倘若它长大以后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打,那可怎么办呀?」
二人正聊着,雷无桀凑过来问:「你俩在讨论育儿经啊?」
萧瑟一愣,瞪了他一眼,问:「你最近是不是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读物,怎老爱乱说话呢?」
雷无桀想了想,答道:「只看了冬霰写的书。」
无心诧然问:「什么书?冬霰会写书?」
一本不薄不厚的手稿自雷无桀随身的褡裢中掏出,他递到无心和萧瑟面前说:「《侍卫日记》,可有趣了!你们看不?」
在备餐的时间里,无心和萧瑟一页一页细细翻阅。
最后一页合上之后,萧瑟猛一拍手稿,义正辞严地说:「这种教坏无知少年的书,快给禁了!」
无心却乐呵呵地赞赏道:「这种书简直是出版业之光,我要去找冬霰买版权,印一批拿去卖!」
萧瑟先下手为强:「冬霰!银子拿去!你这手稿我买断!」
无心喝止道:「冬霰,不许卖给他!」
几个人笑着骂着打闹了一场,火架上的羊肉已经烤熟,唐莲喊道:「开餐啦!快过来喝酒吃肉!」
夕光渐暗。
老修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几个生气蓬勃的少年追来逐去,心中感触良多,苍老的声音意味深长地念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④」
——————
未完待续
注:
① 《古蟾宫·元宵》作者,王磐﹝明代﹞
② 甘肃张掖大佛寺对联
③ 《禅宗无门关》慧开禅师﹝南宋﹞
④ 《自遣》罗隐﹝唐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