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的日记【五】
勇德堂,练功房。
“你们发现没?何圣媛这两天没来上课呢。”
“是哦,你不说,我真没注意。”
“怎么回事啊?”
“据说家里出事了。”
“什么事?”
“不知道。她寝室的人也都不知道呢。她那天走得急,她哥来接她的。”
我正压着腿,听到旁边几个同学正议论着“何大小姐”的事,耳朵仿佛突然长长了些,好奇何圣媛到底怎么了。其实我与她之间,除了开学那次对她的“领教”之外,并无其他交集。可她毕竟和“淇奥君”那么亲密,便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肖璐今天同我一起上这门小课。她到是压得顺畅。她和我说她自幼习得太极内家拳,所以体育小课上的这些基本功都不算什么。我就比较惨了,天生筋骨硬,每次都呲牙咧嘴的。她瞧我刚刚表情正常,寻思着是没使劲压,便用手按我的背。
“哎呦!”我吃不住叫了出来。
“想什么呢?”
“没事,听那边说八卦呢。”
我见肖璐用手指了指,原来是老师向这边走来,便赶紧住了口。其他人这时也安静了下来。教室里只剩老师的脚步声。待老师从我俩面前走过去,我冲肖璐眨了眨眼,她亦笑着摇摇头,意思是“你可长点心吧”,被体育老师发现了不守规矩,拎出去跑圈儿可不是好玩的。
“对了,你说的那个七草呢?不是说今天介绍她给我认识吗?”肖璐一面看着老师远去的背影,一面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问。
“我还没见着她呢。”
话说七草还真是神出鬼没。曾几何时她也讲自己是本地人。可从来没见过她提过这里的父母亲戚,或是她家在哪里,也没见她背过书包,甚至没在食堂吃过饭。我深吁一口气,第一次感觉自己对一个人竟忽略了如许多。不由得出神地望了望耀眼的窗外。这勇德堂是个处处高阔、阳光又通风的建筑。各式的练功房、健身房、室内球场、教室都明亮简洁。窗外万树千峰,百里四方,一览无遗。就如此处老师天天念叨的一般,勇德堂练功,承得是那浩然正气,养得是这藏脉仁心。有了爱己爱人的仁心,才得至勇,才坦然无惧。我自觉这功力差了太多,人生的功课太繁杂,能把胳膊腿抻抻,混个学分就好了。
“课后再好好练吧,回见。”
下课铃响了,肖璐赶着去别的教室上课,匆匆地挎着包走了。
我点点头,瘫坐在地板上,抹着脖子上的汗,看着她那两条结实的小腿越来越远,心里羡慕着,“形状真好。” 于是慢慢收拾好背包,踱到旁边的教室里打算上下一堂小课。
下堂课是医药小课,没有很多人选修。偌大的教室只有不到十个人。别问我为什么选,问就是凑分儿。这课名字虽然听着很专业,但其实非常好混。由我们杜主任兼职授课,因他老人家精力有限,这门课又是他多年的爱好,所以对学生启发的多、要求的少,毕竟医药精深,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不过是图个科普认知。
“有姐姐们在就是好。”我心里免不了庆幸,在课桌上悠闲地转着笔,等着杜主任来。这课可是堂姐与表姐她俩一致推荐的,不能错过。
“你还有姐姐在这么?”身边突然多了个人,这声音?
“咦?七草?你也上这课?”我有些惊奇,还有些欢喜。
她坐在我左手边的空位上,胳膊拄着课桌,手托着腮帮子,一脸认真地看着我,“上。这课我最感兴趣了。”她忽地盯着我的双眸一动不动,肃穆冰冷,“我就是想看看人是怎么把花花草草做成药的。”
“……不是,你,你别这么看我。你是怪我没告诉你我上这课么?我其实就是来混学分的。”我怎么觉得她眼神中有股杀气呢?这是哪里惹了她么?崔玘心,你㞞什么?我有些迟疑,“等等,你好像也没问过我上什么课吧……”
她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直直盯着黑板。杜主任,已经站在前面了。正在那讲台上摆弄各种模型道具。
看着七草默然的侧脸,我琢磨着,是不是因为昨天在镇上吃饭的事啊,莫非有什么误会?
“你昨晚没来吃饭,没事吧?”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不问还好,一问她就立刻双眼泛红,水汪汪地憋着泪花。不是吧,真的和这事有关?那我得问清楚了。
“你不用问了。”
“啊?”
她到先堵了我,“上课吧。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无关。”
“……”
感受着她那压抑的气场,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手里的笔飞转得越来越快。
于是,这课上得是我有史以来最煎熬的一节。谁说学分好混的来着?这好不好混,除了老师,还得看身边坐的是谁。我到宁可去智明堂天天做题、考试,至少思路是满的,不用脑补什么奇怪的人际关系。
今天闷热得很,还没有太阳,低低的云层仿佛时刻便会倾盆大雨一般。我俩走在去往仁怀堂的路上,只感觉我书包压得后背全是汗,看七草到是没有汗,一脸干干的无精打采的样子,怕她中暑,便拿了水壶给她。
“喝点水吧。你可以用壶上的盖子喝,这个我平常不用的。”
她双手捧着水壶,有气无力地问道:“是什么水啊?”
“就是普通的白开水啊,我早晨新灌的。”我用手指轻敲了一下壶身,低头看了看她那憔悴的小脸。她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她缓缓地塞回了我怀里:“我不喝熟水。”
“不,不是,你都这样了,还挑水喝么?!”我话音刚落,只见她一个趔趄倒向地上。我立即箭步上前,还好刚刚扶住她的胳膊。
“你怎么了?七草,听得到吗?”我急忙把她搀到了旁边树荫下坐着。看她微微挣了眼睛,“没事,就是渴了。”
“你中暑了吧,我带你去医务室!”我抓着她的胳膊想背她。她却一下子拉住我,“别。不用,不要紧的。只要不是熟水,就行。”说完,她倚在树旁闭目养神,也不愿再多讲一句。
我往哪里去弄其他水?自来水么?不行,那不得喝坏了肚子。我手扶额头,绞尽脑汁在想什么水不是熟的且安全可用。突然一拍脑门,对了,就它了!赶忙跑向校园内的便利店。
“七草,七草,你看这个行吗?”过了一会,我拿着东西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
“矿泉水。这个是天然的,不是熟水。”我帮她把瓶盖拧开,送到嘴边。
她缓缓喝了下去,待了一会儿,脸色恢复了起来,整个人像是已经没事。
“谢谢你啊!这水真好喝!”
“没什么,你刚才吓坏我了。”我坐在她身边喘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双手攥着矿泉水的瓶子,捏着捏着,发出塑料变形的声音,两只鞋尖向回收了收,身子蜷了蜷,“玘心,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个世界与你所认知的相差甚远,你会怎么想?”
“额……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吧,人类也是在不断探索认知周围,宇宙浩渺,我们也不过是井底之蛙、盲人摸象而已。”
“你相信有灵魂吗?”她两眼盯着地上,试探着问我。
“我不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问这个做什么?现在好些了么?”我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转头看向她。只见她低着点点头,那手里的瓶子已经要被拧成麻花了。
“仁怀堂的课要开始了,你想去吗?”
她没有回答,慢慢站起来,靠在树干上,忧愁地望着我,“有件事情,我想和你说。”
“你说吧。”我把书包换了个肩膀背着。
“我……我其实……”七草话音未落。
“崔玘心!”冷不丁好大一声在我身后响起,我的书包都被吓掉了,却被这人伸手一接给接住了。
这是谁啊?我扭头一看,原来是程彧升。
“你好啊。”我又重新背起他帮忙提上来的书包。
“我刚下课出来,今天可真闷啊!你在这里干什么?等人呢?”他眉毛一扬,头上那些细密的汗珠,此时正有一颗从鬓角沿着脸颊轻轻滑下。他身上的体恤衫也半湿了,贴着结实的胸膛,随着喘息,一起一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小麦色的双臂上套着的白色护腕也泛了锈色。看样子他在勇德堂上课时颇为卖力。
“我和人说话呢。对了,这是……”我转头刚想介绍七草,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不禁怔了怔。
程彧升在一旁静静看着我。
我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人呢?”
“你和谁说话啊?树么?”他调侃着。
“不是,她可能生气了,先走了。”我心里挂念七草,默默地沿着小路向仁怀堂走去。彧升看我不说话,便跟着我一起朝那边走。
一路上他和我聊着仁怀堂下节课的事。这节课是大课,同年级的都会去上。不知七草会坐在哪里呢?
我脑子里走神,不知不觉来到了仁怀堂门口。这里学生开始拥挤起来,都是赶来上课的。程彧升忽地一下拽着我书包把我拉向他。
“诶?你……”
我还来不及反应,一个背着乐器箱子的女生突然从我后面冲过。那个硕大的箱子差一点就撞到我的后肩。
那女生冲了几步停下,回了头来,好像才发现一样,向程彧升挥手:“彧升,原来是你啊!刚才走得快,没留神。”
此时,她身边又站过来另一位女生,也提着件乐器,微笑着对程彧升点头打了个招呼。
我猜他们应该认识,便同他说:“我先进去了。”
只见程彧升并没有和她俩打招呼,抿了抿嘴唇,斜眼盯着这两人直直走去,便如一股冷气般路过,不再看她们。
我有些奇怪,“怎么了?不和她们打个招呼么?”
“不熟。”他缓和了一下,微笑着说,“先去找座位吧。今天大课,可别坐到最后一排。”
话说着便来到了教室前。
从来没想过和一个男生一同走进大课的教室居然能引起这么大的骚动。程彧升在年级的知名度我虽然有所耳闻,但从没想过会给自己惹来随后的各种麻烦。
我们进来时,里面已是基本坐满,被一百多双眼睛行“注目礼”可不是什么自在的经历。不仅如此还有各种声音窃窃私语。
“看呀,彧升居然和一个女生一起来的。她谁啊?”
“好像是和彧升一班的呢。”
“长得很一般,平平无奇的。”
“我记得她,上次全院数理抢答那次,她把玉心师姐的解题给阐释清楚的那位,你们还记得吗?那题咱们年级没谁能做出来。”
“彧升喜欢她么?”
“怎么可能?!他哪有那个心思。”
“这么说来,彧升这哥们儿很用功啊,跟学霸一块儿。”
这细细密密密男男女女的话语此刻竟如此刺耳。平平无奇?学霸?呵呵,我谢谢你们啊,估计明天就能让我上三达院的“热搜”吧。
我扭头看向程彧升同学,他扯了扯领子,小声说:“前面没戏了,后面好像还有两个位置。”
我咬咬干涩的嘴唇,几步走到了后排靠窗的几个空位,把书包往最靠过道的桌子上一扔,一屁股坐了下来。
程同学也走过来了顺路带着一堆女生热切的目光。他站在我身旁过道对我说:“你让让,我坐里面吧。”
等了几秒,见我丝毫没有让的意思,轻轻又叫了一声,“玘心?”
我也没看他,收拾着包里的书本,抬手一指过道另一面:“那个也是空着的,你坐那里吧。这边我给我朋友占上。”
“你,”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深呼吸摇了摇头,“算了。”
今天这大课也上得忒不痛快。教室里在老师停顿休息时,偶尔弥漫着诡异的氛围。我觉得自己好像裸奔一样,被人如此审视评判。程彧升后来并没有特意看向我,我亦一眼也不瞅他,假装专注听讲。这家伙,害我不浅啊!
“今天的课怎么全都不顺。”我郁闷的把书本一摊,又无聊地转起笔来。
蓦地,肩上一暖,我回过头去,原来是七草正扶着我。她没生气么?我见她微笑,便把自己双腿从位置上挪出来,转了一下,“你进来坐吧。”
她摇了摇头,却是背靠着我的书桌坐在过道地上,悠悠地说:“你看,我这样坐着,也没人奇怪。”
什么意思?她不怕老师说她么?不怕同学笑话么?我环顾四周,大家都在仔细听讲,没谁注意这边。
“玘心,”她看着我的眼,眸中闪着温柔,“我不是人类,这就是我想和你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