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旅行者的婚礼
「现在天色暗了,我也倦了。我爱你,永永远远。时间没有什么了不起。」
——奥德丽·尼芬格《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醒来的时候,马林先生正横躺在天使大街东侧从南往北第五个巷口尽头的角落,赤身裸体,身边是一个巨大的厨房垃圾桶。桶口酸涩难闻的潲水滴在了他的左侧腹上,有几只老鼠在他身边窸窣地动着,亮晶晶的双眼盯着他白嫩的侧腹。
他从垃圾堆里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往巷口那户人家跑去。他已经来过这里一千三百多次了,但开头的那几秒还是免不了让他一阵恶心。不过还好,他已经不像头几次那样大作呕吐,摔倒在碎玻璃堆上,或是因为裸体狂奔而被警察逮捕了。赤裸着双脚的马林先生熟练地避开路上的石头碎渣,躲开了外头天使大街上人们的目光,翻进巷口那户人家的后院。
“2003年……9月24,是的。时间也一样,下午两点半……”
他卡住了一个极佳的位置,恰好能从窗户缝里看见主人家的日历和挂钟,而不至于惊动屋里的人: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正躺在一张木质的安乐椅上优哉游哉地看电视。马林先生对这一带的每一位住户都了若指掌:他知道她独居家中,了解她的子女在哪里工作,每月退休金有多少,存款藏在哪,信件都放在哪个盒子里,之类的。他甚至知道,在分针刚好打到32分的那一刻,她会把电视调到在放橄榄球直播的体育频道。
“什么都没有变……”
女士拿起遥控换台了。马林先生缓缓往后退了一步,扯下后院里晾着的床单,跑出了巷口。
天使大街上人来人往,当时还很拉风的桑塔纳车喷着黑烟,在大路中间飞驰而过。马林先生快步横穿过马路,走向大街的西侧。时间的限制让他不能太磨蹭,但他又不能真的跑起来,毕竟,一个把床单裹在身上的男人,这本身已经够显眼了。
他看到了西侧第三巷口的那家药店,破破烂烂的木招牌上写着“汉康药房”几个大字。他知道,那块招牌一年零三个月之后就会被换成带霓虹灯的金属牌子。
“你好,请给我一盒舒必利片。”马林先生裹着床单走进了药铺。他知道这个老药师第一遍肯定会听不清,所以,他说的很小声。
“什么?”老药师吼了一句。
“请给我一盒舒必利片!”
“舒必利,我想想……应该在里屋……”
马林先生快速扫了一眼药架,他记得这里的每一瓶药:氟哌啶醇、奋乃静和氯丙嗪都是货架上有的,所以,他挑了总是被老药师放在仓库里的舒必利。老药师慢悠悠地领着他往里屋走。在开灯的前一刻,趁着黑暗,马林先生顺手扯下了搭在门框上的一件衬衫和一条卡其色西服裤,迅速塞进了他蓬松的床单里,还顺带从西服裤的后口袋里摸出了几张钞票。
“小伙子,你要多少片?”
“一整瓶。这里是400元,不用找零了。”
马林先生一手夺过那瓶药片,把那叠钞票完完整整地递给了老药师,然后走出了药铺。这样一来,按照结果犯的判定理论,他的罪名就只剩下“顺走了一套西服”了。
他在第三巷口的转角停下,扔掉身上的床单,迅速换上了那套西装。可惜没有皮带,他想,过去的一千三百次里,他都没找到附近有哪怕一根皮带。于是,他从床单上撕下一长条白布,系在了腰间。
现在马林先生总算能自在地走在天使大街上了。2003年的人们都还很有气质,走路永远都是抬头挺胸的,不需要低下头去看他们的手机,悬浮板,亦或是全息窗口什么的玩意儿,所以,自然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马林先生是赤脚走的。他从南往北穿过一个个巷口,向天使大街的尽头——也就是大教堂——走去。
教堂的钟楼敲响了下午三点的铃声,而婚礼开始的时间是三点半。马林先生加快了脚步,他可不能迟到。
经过过去一千三百多次的实验,马林先生总结出一条规律:走教堂的侧边门进去是最有效率的。因为那个叫兰斯的神父总是站在正门门口,而敬业的神父总是惊人地记得每个受邀嘉宾长什么样子。他还记得很清楚,头几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告诉兰斯神父说自己就是新郎。然后,几乎毫无悬念地,他被那个身高七尺的神父从门口扔了出去。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往正门走过。另外,侧边门离教堂的休息室也更近。
所以,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他就从镶嵌着五颜六色彩绘玻璃的侧门进入了教堂。
唯一要考虑的麻烦,就是路上会出现的人。
“哦……马林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意料之中地,身着修女服的北国少女左右手各提着一瓶朗姆酒,在彩绘玻璃的门后出现了。
“噢,葛罗莉亚小姐,”马林先生熟练地停下脚步,装出了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您瞧,我只不过是溜出门去买药了。你知道,我最近偏头痛一直都很厉害。”
他故意晃了晃手里的药瓶。他知道那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根本不懂“舒必利”这个词。
“但您的这身装束……”
显然,即使回到2003年,人们也不会野蛮到赤着双脚在大街上走路;更何况马林那条皱得反光的灰西裤上还系着一条显眼的白色破布。这着实让小修女的大脑有些转不过弯。
“哈哈,这鬼天气太热啦!”马林先生故作腔调地讪笑起来,“我可不想弄脏那套花了大价钱的西装,还好有一套备用的衣服,不然我就得湿着身子去参加婚礼咯!”
“可是……”
“哎呀,我的小葛罗莉亚!”马林先生把他唱戏一样的滑稽腔调拉的更厉害了,“世界上美丽的花儿太多啦!但我毕竟是第一次结婚……”
他眨了眨右眼,向面前的这位少女送上了一束电流。从来不修边幅的马林先生大概已经忘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有多么魅力四射,但他知道,每一次回到这里的时候,这一招总是奏效。小修女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她低下头,快速向大厅的方向跑去。
又搞定一个,马林先生想。他稍微回想了一下,如果他一直沿着门后面这条走廊走到休息室的话,那一路上他还会遇到两位修女、玛丽姨妈、布鲁叔叔、科里弗兰表弟、以及伊琳的几个大学同学。要搞定这些人,那可就不是一瓶药和几个眼神能蒙混过关的了。好在,在第六百多次的时候,马林先生发现了一条捷径。
他打开走廊的第一扇彩绘玻璃窗,然后,像一条滑溜溜的弹涂鱼一样,从窗户里跳了出去。教堂的后院安静惬意,完全没有大厅里热闹的气氛。马林先生赤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绕过几杆挂满果子的葡萄架,跑到了休息室的门口。
他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然后,拉开了门环。
意料之中地,那个青年正站在那,试穿他的礼服。
“……”
“……啊?”
站在梳妆等身镜前的青年惊讶地抬起头,右手僵在了西装外套的第二颗纽扣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位倚在门框边的来客。
“嘿,马林,礼服还合身吧。”
“你是谁?怎么来的?”
青年机警地往后退了一步,右手摸向了放在墙边的一根黑木拐杖。
不愧是我。马林先生对面前的青年笑了笑,真是机警过人。
“嘿,嘿,放轻松。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你,呃……”
“嗯哼?像吗?”
“你是……你怎么那么像……我?”
马林先生又一次装腔作势地大笑起来。
“哈哈,是的!马林,我是未来的你!”
“这……什么鬼……穿梭机?”
“别闲聊了,我来这里,是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嘱咐你,跟你的实验有很大关系。”
“实验?”
马林先生往前迈近了一步。正如他所料的,那位青年也下意识地往前靠了一小步。
要是你不那么关注你的实验就好了,他暗自叹了口气,每次都是这样。
“但你现在没必要听了。”
几乎在一瞬间,马林先生把右口袋里的那瓶舒必利片抽出来,右臂像一根抽动的皮鞭一样,把那瓶子甩了出去。甩鞭效应所带来的巨大投掷力推着圆柱体高速飞行,药瓶带着强大的动量,精确无误地向青年的右眼飞去。
啪!
“嗷嗷嗷啊!”
青年捂着自己淤青充血的右眼呜哇乱叫,马林先生毫不犹豫,两步踏上前去,一把夺过了那根黑木拐杖。
“这招我练过七百多次了。”
他一把朝青年的后脑勺劈去。脆木质地的拐棍应声裂开,而可怜的青年人,还未来得及呻吟就昏了过去。
马林先生明白自己并没有休息的余裕。他快速换上了青年身上的礼服,整理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穿上门口那双皮鞋,然后,打开药瓶子,把一半的舒必利片都吞了下去。
“剩下的就留给你吧。”
他帮昏死在地板上的青年穿上那套他偷来的西服,然后把半瓶药片塞进了他手里。他知道,半瓶的药量已经足够支撑自己完成所有的步骤了。而且,把一瓶治疗精神分裂的药物放在案发现场,也能帮2003年的自己规避一些麻烦。
“我本来真的很想告诉你的……”
教堂的大钟又一次敲响了,门外传来唱诗班的圣歌声。
“如果真的有用的话。”
马林先生无言地站起身,推开休息室的门,走进了大厅。
从未来而来的新郎漫步在教堂的前厅。他缓缓踱着步,平静地欣赏着这他再也熟悉不过的一切:
这个地方完全可以用“华丽”来形容:高远宏大的阁楼穹顶上,几束阳光温柔地穿过五彩斑斓的彩绘玻璃,将神秘而柔美的辉光投射在大理石地板上。庄严古老的石柱之间,艳红色的地毯一路铺向主厅大门。身着华服礼帽的贵妇绅士们络绎往来,热情地向马林先生祝贺行礼。他平静地回应每一个人,已经一千三百多次了,他依然不想破坏这种和谐礼敬的气氛。
“马林先生!”
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方才跑走的修女葛罗莉亚正站在主厅的门口朝他挥着手。他点点头,快步走过去。
“马林先生,快进去吧,婚礼已经要开始啦,伊琳小姐在等你呢!”
“好的,谢谢你。”
马林先生礼貌地冲她点了一下头,走进了主厅。小修女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这可能是马林先生在一千三百多次的旅行里唯一不知道的事。
主厅里是一样的繁华热闹,红毯两边堆满了不同式样的花篮与纱球,桌上摆着一杯又一杯的香槟酒和果汁,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葡萄和百香果的氤氲淡香;年龄尚小的孩子们在座位间嬉闹欢笑,唱诗班的歌声轻柔地穿过大家的谈笑声,溢满了整个教堂。
而在红毯的尽头,在十字架之下,他的挚爱就站在那里。
“伊琳……”
他的心跳一瞬间停了半拍。回顾目前为止的整段人生,这也绝对能称得上他最幸福的时刻之一。但此时此刻,一种隐秘的痛感却悄悄浮现,像一根生锈的铁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
人群留意到了新郎的出现:大家欢呼起来,花童欢笑着跑在他的身边,空中飘飞的玫瑰花瓣落在了他的肩上。喧闹的动静提醒了新娘,穿着婚纱的背影缓缓转过身来。柔和的彩绘阳光下,名为伊琳的少女望向了她未来的丈夫。
“啊……”
马林先生突然想起了一首异国的古诗。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真的好美,好美。或许依照普世的审美标准来看,也没有那么美:身着婚纱的少女只化了淡妆,雪花一样薄薄的粉底没有遮挡住她脸上遍布的痘印,那是南国少女所特有的印记;明显过长的婚纱拖在地毯上,一团一团地叠起,仿佛雪白的泡沫堆积在她的脚下,诉说着服装师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不称职。但,无论如何,在马林先生的眼中,和过去的每一次如出一辙地,她总是完美无缺。
他根本不需要思考怎么做,一千三百多次的时间旅行已经塑造了他的肌肉记忆,双腿像自走机械一般自作主张地向十字架前行动而去。那位高大威严的神父此刻正站在新娘的侧边,摩挲着手上不知见证过多少新人的圣书,等待新郎的就位。
啊……
“婚礼现在开始,请新娘站在我的右侧,新郎站在我的左侧。”
他怔怔地走到兰斯神父身边。婚礼的每一步流程他都烂熟于心,这次,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主啊,我们来到你的面前,目睹祝福这对进入神圣婚姻殿堂的男女,照主旨意,二人合为一体,恭行婚礼终身偕老,地久天长;从此共喜走天路,互爱,互助,互教,互信;天父赐福盈门,使夫妇均沾洪恩,圣灵感化,敬爱救主,一生一世主前颂扬。”
彩绘的阳光将他裹挟起来,马林先生站在那里,莫名的感到一阵阵晕眩,缺氧的感觉涌进了脑腔。舒必利片的量不够?也许并不是。他不敢转过脸去看他的未婚妻,或者说,他的妻子。他害怕了,害怕打破这种只属于过往的美好。
“在婚约即将缔成时,若有任何阻碍他们结合的事实,请马上提出,或永远保持缄默。我命令你们在主的面前,坦白任何阻碍你们结合的理由。”
是时间……
他更害怕过往本身。每一次时间旅行都像揭开伤疤一般,唤起他可怕的回忆:柯罗诺斯大学,穿梭机第一实验室。那时候,马林先生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科学家,而少女伊琳是他的助手,“时间旅行穿梭机”是他的课题,也是将他们联结在一起的红线。他负责天马行空,而她负责实现他所有的荒诞。每一次时间旅行结束,她总是静候在穿梭机前,仔细记录下他带回来的所有数据,然后,为归来的爱人献上一个温暖的拥抱。顺理成章地,他们结婚了;而且,他们本该更顺理成章地,一起登上诺贝尔奖的领奖台。
“伊琳·贝德福德,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但命运比时间还要残忍得多。342号实验——马林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数字,少女提出要亲自坐一回穿梭机。自信满满的科学家为少女系上了安全带,但却忘记了,数据设置刚好是他最不擅长的工作。她出发了,之后,不知道被送到了哪个时间裂隙,她再也没有回来。等不来爱人的丈夫像疯了一样一组一组地更换数据,试图在茫茫的时间之海里捞回他的妻子。但在数以万计次的失败之后,绝望的科学家陷入了谵妄。他抡起锤子砸碎了穿梭机,烧掉了所有图纸,然后,把那块驱动穿梭机的放射性原料,吞进了肚子里。
“我愿意。”
爱人的声音稍稍把马林先生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但这里算得上现实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原本以为自己很快便会死于癌变,但事实上,上帝保留了他的生命,却换了另一种方式来折磨他:时间旅行。他总会毫无征兆地被送回到2003年9月24日的下午两点半,再一次以新郎的身份见证一遍他与伊琳的婚礼。然后,在新人交换誓言,亲吻彼此的那一刻,他又会被扯回自己原本的时代。
“马林·辛里奇,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啊……
他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于是,他张开了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和掌声,就像被剧本设定好的一样,精准而又适时地出现了。有人拉响了礼炮,五颜六色的彩纸几乎要将教堂的穹顶染成彩色。他知道,这套剧本是为2003年的自己写的,他配不上这样的掌声。
“下面请新郎宣誓。”
本能让他动了起来。他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爱人。他拉起了她的右手,誓词已经涌到了他嘴边,但一种空洞的悲伤在他的胸腔里四处乱撞,堵住了他的喉咙。
他知道,自己宣不宣誓其实根本就无所谓。时间就像一部影片,只要按下了播放键,就一定会从开头播放到结尾;他只是影片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出镜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我……”
……
他铆足了勇气鼓动着自己的喉咙,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字句。
“下面有请新娘宣誓。”
过去是无法改变的……一直如此。
面前的少女拉起了科学家的右手。
“我以上帝的名义,郑重发誓:接受你成为我的丈夫,从今日起,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你,珍视你,直至死亡。”
这样的誓言有意义吗……
或许时间的重担实在是太沉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马林先生低着头,一语不发,只把新娘的话语尽数溶进模糊而不可知晓的背景音中。当然,他也肯定没有注意到,少女的眼中闪过了一束异样的光。
“伊琳·贝德福德,马林·辛里奇,我已见证你们互相发誓爱对方,我感到万分喜悦能向在坐各位宣布你们为夫妇。现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马林先生的视线模糊了,晶莹的液体滑落了他的脸颊,但他并不承认那是眼泪;毕竟,从第三百七十一次开始,他就一直演得很好,再没有哭过。这部影片又一次放映到了终点。他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近他的新娘,然后低下头去。
要结束了。
脸颊的距离越来越近。
和过去的一千三百次一模一样。
他们已经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我永远也无法战胜时间……
马林先生闭上了双眼。
“无论是什么时候……”
……什么?
“……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伊琳的声音?!
“无论是什么时候,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不对啊!这里怎么会有伊琳的声音?这和剧本上不一样啊!
大惊失色的马林先生急忙睁开了双眼。不会有错的,他早已为这场表演演习过一千三百多次,在这个时刻,他的爱人绝对不应该有一句台词。但还未等他说出一句话,眼前的少女就自顾自地贴上了他的双唇。
“唔唔……”
绝对不是这样……伊琳……这绝对不是2003年9月24日的伊琳!
灵巧的舌尖撬开了马林先生的牙齿,向他注入着少女超越时空的爱意。一种温暖的柔和感裹住了他的全身。他感到全身的组织在一阵阵痉挛,震荡和缺氧的晕眩感变得愈加强烈。渐渐地,他的视野只剩下了明亮的纯白。
醒来的时候,马林先生正横躺在教堂正厅的中央,周身酸痛。那种强烈的痉挛感仍然没有消失,仿佛刚跑完一场全程马拉松一样,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泵动着显示自己的存在。
“呃啊……”
马林先生勉强支起身子,费了一点力气,坐在正厅里早已斑驳累累的大理石地板上。他伸出稍微和缓些了的右手,举到面前,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下唇。湿湿的,他混乱地想,还有点香味,仿佛还残留着舒必利药片、甜香槟酒、葡萄、百香果,以及名为伊琳的少女的香气。
他清楚地知道,维持穿梭对象连续性的是定值的分子间作用力,至少需要结缔组织之间的强度,才能在时间穿梭的高能扭曲中不至于被冲散。所以,在时间大河里逆流而上的旅行者们总是只能保证身体的完整,而无法准确带上他们的衣物……但至少,带回一个温柔而满溢着爱意的吻,这是完全可能的。
“是真的……”
柔和的阳光再一次穿过了教堂的彩绘玻璃,染上了油画一般的颜色,荡漾在马林先生的周围。温暖的感觉将他裹挟起来,再一次地,将他带回几分钟之前——或者说,十几年之前?他不知道哪种说法比较准确。时间的概念有时候清晰得像尺轴上的刻度,有时候又模糊得像划满刻痕的彩绘玻璃。但阳光总是不会晦涩难懂。二十年的冲刷后,教堂的地板花了,长椅蛀虫了,石柱长霉了,但温柔的彩绘日光总是不变:不必看手表,他也能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正是下午的三点半。
马林先生想站起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正厅门口的两个人影。
他揉了揉眼睛,为首那人正是神父。
“马林!天父在上,你回来了。”
兰斯神父大步流星地向他走来。二十年的印迹在这个老男人的年轮上有些过分显眼:肉眼可见地,他腰背驼了,肩膀塌了,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但语调和他的步子一样,仍然带着刚健有力的威严。
“这次也没什么事吧?”
“呃……还好。”
马林先生倚着长椅,费力地站直身子。与此同时,紧随而来的第二个人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尖叫,像一只炸毛了的小猫一样,躲到了神父的身后。
“葛罗莉亚!”神父的吼声又一次响起,“一千多次了,你要学会习惯了!”
“啊,啊……好的……”
仿佛鼓足了勇气一般,名为葛罗莉亚的修女从神父背后悄悄探出头来。二十年的时间同样改变了这位少女:此时此刻,正如马林所熟识的,她早已从那时的小女孩成长为一位优雅、美丽的成熟女性,但在某些方面,她的性情似乎与少女时期不甚区别——看见赤身裸体地站在教堂正厅的马林,她还是羞得满脸通红。
“啊,抱歉。”马林先生捡起散落在地板上的衣物,随意地披在身上,“刚回来,脑子总是晕乎乎的,让你见笑了。”
“不,没事……”
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的修女战战兢兢地从背后拿出一个编织篮,小碎步地跑到马林先生跟前,递给了眼前的时间旅行者。里面装着几块涂满了黄油的面包,一些曲奇,和一大杯还冒着热气的甜牛奶。
“请,请用……”修女小声地说。
“噢,谢谢你!”
马林先生接过了编织篮,再一次坐在了长椅的边缘上。他拿起篮子里的面包,便自顾自地开始大口大口吃起来。
“马林啊,”站在一旁的神父突然向他开口。“我有些话要和你谈谈。”
“嗯,怎么了?”
眼前衣衫凌乱的旅行者仍旧头也不抬,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包。神父缓缓走到长椅前面,坐在了他的边上,完成任务了的修女也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大学的人又来找我了。”神父说。
“他们要干嘛?”
“想让我劝你回去,重启穿梭机的研究。”
“这样吗。”
“你意下如何?”
“嗯哼……”
“虽然,我对贝德福德小姐的离去感到万分遗憾,也清楚你所饱受的非人的时间折磨,”神父一字一句地组织着话语,沉稳而有力,“但我还是真心希望,你能够回到你所能大展身手的地方,而非终日在此颓废度日。”
“哈……”
马林先生大灌了一口牛奶。甘甜而柔和的乳浊液冲走了残余的舒必利药片的味道,顺着喉咙向胃部流去,让他感觉到一阵温暖。有点像甜香槟酒的味道,他暗自的想,又突然觉得这个比喻太过可笑了,毕竟两者除了甜味之外,就再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牛奶和面包又涨价了?”他抬起头,朝神父笑了笑。
“不。天父不会对困顿之人吝啬善意,教堂的财政也不需要你担心。”
“开个玩笑啦……”
马林先生把喝到见底的杯子放下,然后,从长椅上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彩绘的阳光恰好从他肩胛和侧脸的交夹处穿过,仿佛上帝随手挥下的油彩,将画印刻在了时间旅行者永恒的现在上。太久了,也太短暂了,他一点一点地回忆着。自从伊琳消失在时间裂隙里后,他便放任自己消沉堕落,每天住在教堂里,接受神父的救济,在仿若无尽的二十年里,恒久不断地沉浸在一千三百多次的时间之梦中。
而现在,是时候再次转动起来了。
“好咧!既然这样,那我就回大学去吧!”他对着空中的不知什么东西,声音洪亮地宣称着。
“……真的?”
“真的吗?”
大吃一惊的神父和修女不约而同地叫了出来。
“难道还有假?兰斯,葛罗莉亚,这十几年来,真的有劳你们照顾了。今后,等我拿到了研究经费,我会把这部分钱补给教堂的……”
“……这帮家伙,我想想,我在2003年就能够独立制造且投入实验的机器,他们居然到了2023年还毫无进展!也不知道,这次回去是想要我记得的图纸还是要我肚子里的原料了,真是麻烦……”
他叼起最后的一块曲奇饼,将编织篮放在了长椅上,全然不顾周围二人惊愕的目光,开始整理起自己凌乱的衣装。
“马林先生,突然变化好大呢……”小修女的脑袋又一次转不过弯了,小声地嘀咕着。
“天父在上,你终于醒过来了!”神父也禁不住感叹。
“是吗?只是,归还了一些东西而已吧。”
“啊……”
葛罗莉亚呆呆地看着眼前大变样了的马林,意气风发的样子与二十年前的那个青年科学家别无二致。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她瞪大了双眼,结结巴巴地说:
“难,难道说……您找到了贝德福德小姐吗?”
贝德福德。听到这个名字,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抿了抿嘴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少女那不讲理的吻的香味。名为伊琳的少女所给予他的,绝对不仅于实验助手的协助,不仅于数据整理的工作,不仅于可靠温暖的拥抱,也不仅于婚约相爱的誓言。理论上,时间的连续性让世上的每分每秒都化作无数玻璃残片,在四维世界中无限而无理地不断延伸着,哪怕是穷极一生的时间也无法准确找到某一块特定的碎片,遑论仅仅一千三百次的时间穿梭。
但她做到了。
无视了时间的偏执,超越时空的爱。
最终,又一次地,时间旅行者们完成了婚礼,交换爱意的证明,和永恒的誓约。
“是哦,我找到了。”马林先生痛快地笑出声来。
“啊!她在哪里?”
身后的两人显然对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无比震惊,但马林先生只是头也不回地向教堂门口走去,随意地指了指自己的周围。
“就在这里哦。”
“?”
困惑的二人向马林的身边看去,但那儿除了被彩绘玻璃染得五颜六色的阳光和其中飘飞的尘埃之外,分明就什么都没有。
“她亲口告诉我的啦。”
马林先生往空中挥了挥手,像是抓住了时间的轮轴。
“无论是什么时候,她都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