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明】春华秋实(26)

旺田醒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捞身边的人,却摸了个空,小陆已经没在旁边睡着。他心里有一瞬间的失落,很快又打起精神来。毕竟家里还有两个小孩,还有那么多事情,自己如今倒下了,重任都压在小陆身上,一定很辛苦吧。
但是自己毕竟是病号,想冲着爱人撒个娇,让他陪陪自己,也不过分吧……
旺田躺在床上天人交战,完全没有自己是劫后余生的紧迫感。门口传来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旺田应了下,撑起身,药房的小厮钩藤推门而入,手里端着药。
“是镇痛安神的药,喝了会觉得不那么痛,产生困意,多睡觉,好的快。”钩藤是个爱说话的,给病人吃什么,喝什么,他都习惯解释清楚,实在解释不清楚的也会讲个大概。
旺田道了声谢,结果药碗。和之前小陆那又酸又腥的药不同,手里这碗只是普通的汤药,带着一丝清凉的药香。他仰头一饮而尽,汤药还有些回甘。
“这次倒是不像之前那么……额,那么……”
旺田绞尽脑汁思考措辞,钩藤十分淡定地补充道:“没那么难喝对吧?裴大夫这次心情好,手下留情,特意让我们配的好入口一些的药,你先坐会,我去给你端吃食,吃完就睡吧。”
“好好好,劳烦小公子了。”旺田点了点头,见钩藤要走,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不知道小公子可知小陆在哪,是回去了还是怎么……我只是见他不在,有点不放心。”
钩藤愣了一下,又想起什么:“哦,你刚醒,还不知道。”
“……什么?”旺田心里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萨卡公子已经随着裴大夫启程回万花谷了。”
钩藤的嘴一张一合,可吐出来的字连在一起旺田突然有些听不真切。
“回、回万花谷……和裴大夫……?什么时候?”
“昨天傍晚走的。哦对了,裴大夫还让我转告你,你需要在这里养好病才能走,期间的诊金及食宿费用不必担心,萨卡公子已经付清。剩下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你朋友待会就来,你问他吧。还有别的事吗?”
旺田只觉得浑身发冷,耳朵嗡嗡地响,却还是强行牵起一抹笑,讪讪地问道:“想必是去治小陆的病了,他们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钩藤想了想,盯着旺田惶恐不安的脸,张开嘴又合上。
“我去喊你朋友上来吧。”钩藤这样说道。
旺田的心开始沉沉地往下坠,为何对方避而不答,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是担心自己吃醋?怎么会,小陆只是和裴大夫回万花谷治病去了,这次的袭击一定把他吓坏了,等治好了病他就会回来……
万花谷在哪里来着?离这里远吗?路上需要多久……他一个人去治病,拔钉子,塑经脉,一定很害怕很痛苦,他想去陪他,可是那么远的路,自己没有武功,还有小渔,小渔该托付给谁……该死,为什么他这个时候还在想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旺田烦躁地抓着头发,瞪着眼睛看着自己打了木板的腿。裴殷说他的腿会落下残疾,那就意味着自己赶路更慢了……他要去找他,他想去找他——
“旺田哥!松手!”
旺田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紧紧抓着自己的小腿,已经将露在外面的皮肤扣除血痕,有人在试图掰开自己的手,他偏头一看,是沈阿牛。
“阿牛兄弟……”旺田抬手抓住了对方的肩,“你应该知道吧?他们说小陆去万花谷治病了,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他,他有没有留过什么话给我?小麦呢,小麦他放在哪里了?”
“旺田哥,你冷静点,听我说。”沈阿牛一脸严肃,紧紧握着旺田的手腕,“小陆……萨卡他是西域某个小国的王子,具体我不太了解,不过大意是深陷权力纷争,这些年才会一直逃命,这次不仅是苟活下来的水贼前来复仇,那面还勾搭上了明教的势力,根本不是躲一天两天就能躲过去的事,所以小陆才会决心做个彻底的了断——”
“我没有在问这个!”旺田突然生气吼道,“我不在乎,我问的是,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你跟我说,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阿牛看着旺田,面色不忍,却还是艰难地开口说道:“他说他不会回来了。”
“……这不可能……”
“小陆他是为了你和小渔好——”
“这不可能!”旺田挣扎着想要下床,却被阿牛死死地按在床上,他抓着沈阿牛的衣襟,一声接一声的质问,“他不会这样莫名其妙的和我分开,他答应过我的,他,他答应过……答应过……”
旺田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上泄了力气,仿佛失去生命般垂在床上。
他所有的不安,全都变成了现实。因为,小陆从未对他许下过承诺。所以他才会歇斯底里地质问,纠缠,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可答案就是,小陆不会回来了。
旺田半靠在床头,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自第二天醒来,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小陆,如今已经半个月过去了。
医馆的对面也有一颗桃树,树干有碗口粗,桃花已经开始凋零,枝头只剩残花,风一吹就落进小河里。
那人哪里是不想再看桃花,明明自己描述那漫山遍野的粉云,和鲜甜可口的君山鱼脍时,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盛着盈盈的光。
结果自己当时竟信了对方的谎话。
可是恨又恨不起来。他只要闭上眼,面前就会出现小陆的脸,冷冷淡淡的样子,温柔道谢的样子,害羞着喊他旺田哥的样子。
还有满脸泪痕,说自己拖累了他时的样子。
他如何恨得起来。
只是思念太过于折磨人了,像是一把刀,没日没夜地扎在他心上,就算喝了药睡着,也在梦里捅他千百回。
沈阿牛几乎每日都会来看他,凤先生有时候也会带郭小渔来。小渔似乎比以往更沉默,可旺田已经自顾不暇,即使心中愧疚,却也分不出精力来安慰他。
听沈阿牛说,萨卡还留了两个明教在这附近,都是个顶个的高手,隐踪匿迹,只能察觉,却找不到在哪儿,常乐村家里那些牲畜他也去看过,有人按时来喂,也是萨卡托裴殷找的人,钱已付过。
旺田忍不住问了句小陆是哪儿来的钱,沈阿牛摇了摇头,说只听说钱是从裴殷这边出的,具体小陆用了什么东西换,他不清楚。
兄弟俩沉默地对坐,旺田突然想起,低声问了沈阿牛关于凤先生要走的事。
沈阿牛看了看手掌:“凤先生来永安镇本就只呆两年,会与我在一起……是个意外。他有他的人生规划,我不想阻拦他的脚步。”
“你心底是怎么想的呢,就这么分开?你们明明感情很好。”
沈阿牛笑笑,笑容里带着些忐忑:“暂时先分开,会写信来往。等沈荷大了,不需要我了,我就卖了镇上的房子,去找他。如果那个时候,他还要我的话。”
旺田沉默地低下头。他们都各自有牵挂在身,沈阿牛为了妹妹选择短暂地放手,可坚信未来的某天一定会在世上的哪个角落寻到自己的爱人。
可自己呢?旺田觉得自己无力又懦弱,他是被土地困住的人,离开土地,他无处立身,又如何去寻他回来。
清明节后,旺田告别了医馆的康大夫与钩藤,准备回家。去码头前,他在镇上的驿站送走了凤先生。沈荷哭得很惨,郭小渔也眼泪汪汪。旺田站在人群中,看见了沈阿牛眼中的痛苦与不舍。
有情人的分别是如此痛彻心扉,充满爱意与期待的分别尚且如此,伴随刀光剑影与身不由己的分别更痛百倍。
旺田牵着小渔下了船,跛着脚回到了紧锁的家中,正如沈阿牛所说,家中事务近来都有人打理,鸡鸭猪鹅,甚至是看门的大黄都活蹦乱跳的很。可旺田站在院中,从未觉得如此寂寞过。他就站在那里等,等着有人会从屋里出来,笑着说你回来了,为何在院子里傻站着?
郭小渔看着爹爹目光执拗,心里害怕。他也想小姑,想小麦。因为这次的事,李家严禁李兴庭再和郭小渔随意乱跑,但是两个孩子每次偷偷见面,聊得最多的也是小麦。李兴庭的手掌心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那是跌倒时为了护住小麦被石子划破留下的。他说只要看到这疤,就会想起小麦,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再见时会认出他们来吗?
他安静地陪着爹爹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自己累了站不住,靠在了爹爹的腿上。
旺田像是突然醒过来,低头看着小渔不安的脸,十分抱歉地蹲下来,将孩子搂在怀里。
“对不起……小渔,爹爹没有给你做个好榜样……以后不会这样了。”旺田眼眶发酸,紧紧抱着孩子。
郭小渔抬手环住旺田的脖子,流着眼泪。
“我想表姑,也想小麦,他们不会回来了吗?”
旺田没有回答,他只是抱起小渔,关上了院门,忍着相思之苦去煮一碗面,吃完了之后继续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