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小说）
序
两个人的灵魂爱情史
一个人的成长悟道路
底层众生的艰辛生存境
上层贵族的娇奢贪迷欲
悟道求美者为憨
浑沌淫乐者为迷
论得哪人贵贱 哪人高尚
不过南柯一梦
忠奸善恶美丑
是非对错曲直
暂且不辩不论
做回真实自己
不为众生造业
便是功德圆满
本一俗人 窥得天物
欲仿前人 拙此一文
岂料造物主觉知
发出一声嗤笑
霎时面红耳赤 惭愧不已
我等货色 欲窥天意
取浩瀚智慧之一角
也敢谈今论道 哗众取宠
本欲附言 到此为止
——2021.9
第一章
一
2016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大概是早上8点，陈子昂和往常一样，睡醒后，在床上继续躺了十五分钟。随后起床，上半身还没穿衣服，便去卫生间上厕所。一声马桶冲水声后，他到洗漱池前用双手捧着清水洗了把脸，熟练地抓了块挂在墙上的毛巾，擦拭脸上的水珠。回到房间，套上了似乎永远是那一件的白色短袖，趿拉着一双四块钱的紫色拖鞋，便甩门而去。
这时的太阳已经迫不及待地露出刺眼的光芒，小区的行人神色匆匆，他们都在为了生活赶着去上班，而陈子昂却似乎显得那样悠闲自得，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
出了小区直走50米，有一家露天的早餐铺。摊位不大，4张方形桌子，16把塑料凳子，但是每天都里里外外围满了人。摊位老板是一位4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一大早便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手法娴熟，俨然已经是做了十多年了。
中年妇女远远便敏锐地看到陈子昂这位常客来了，还没等他开口，已经为他准备了三根油条和一碗豆腐脑。看到陈子昂一步步走近，老板用一口地道的河南口音热情说到:“已经准备好了，老熟人了再多给一根油条。”同时端起一盘油条递给他。
“谢谢…谢谢。”陈子昂客气地表示感谢，同时赶快伸手接过放着油条的盘子。
半分钟后，老板将满满一碗豆腐脑端到陈子昂桌前，可能是出于善意寒暄便随口问道:“小伙子，干什么工作嘞？”
看到妇女过来，陈子昂也正从口袋摸出一张10元钱，抬头看了一眼妇女，没有丝毫尴尬地微笑着说:“没有工作。”
中年妇女顿时满脸流露着嫌弃的神情，“咦，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找个工作了，你这……”
陈子昂看着妇女仅仅礼貌地微笑，没有正面作答，将10元钱递给妇女说:“不用找了，明天我还来”。妇女满意地接过钱，随后便回到摊位忙去了。
十分钟后，陈子昂已吃完两根半油条，满满的一碗豆腐脑已剩碗边的残渣，吃饱后便起身悠闲地往小区的方向走去。
小区口正前方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牌子——广静里。这显然是天津20年以上的老小区，楼和楼之间的距离很近，原本不宽的路边停满了车，实际空间仅容一辆车通行。
不知不觉陈子昂已经走到5号楼一单元，门口躺着一只流浪猫，悠闲地晒着太阳，时而会有好心居民给它喂食。这栋楼没有电梯，连声控灯都发着微暗的光，有的楼层声控灯索性不亮。陈子昂住最高层七层，是一套三居室的合租房。他回来的时候屋内已经没有做饭洗漱的声音了，显然邻居已经去上班了。
他打开自己的房间门，这是一间主卧，大概20平米，但没有独立卫生间。屋内极为工整简洁，桌上放着一台电脑，旁边整齐地摆着一书架书，多为哲学、宗教、心理学、人物传记。两个窄条形衣柜，一张宽2米的大床，床头有一个小床头柜，床尾还有一张可折叠的沙发，平铺开可以睡觉，合起来可以当做沙发。墙上挂着一个破旧不堪、布满灰尘的老式美的空调，空调外壳在地上摆着，遥控器不能用，只能按空调上的开关，但没办法调温度。
他那缺乏运动的瘦弱身体爬上七层，已经热得满头大汗，便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随后回到屋内，边擦水边抬头看床头正上方墙上贴着的一幅画。那是一个在马背上身穿铠甲、手执武器但极为饥饿疲惫的战士，他看着满地的骸骨和没有尽头的前方陷入沉思和抉择，同样极度疲惫的战马也耷拉着脑袋，周围孤石上的秃鹰跃跃欲试，静静等待着一人一马的倒下，然后饱餐一顿。陈子昂看着战士无尽的苦难和痛苦抉择陷入沉思，片刻后心里默念一句:“你着相了，你还有得选择”。
二
此刻，北京天通苑公交车站旁挤满了焦灼等待的上班族，个个戴着耳机，低头看着手机，时不时抬头瞄两眼四周。期间不停有人把空出的缝隙插满，高架桥上行色匆匆的男男女女和马路上来来往往疾驰的私家车，似乎演绎着一幅忙碌的现代都市画卷。
张美玉作为候车人群中的一员，也正在焦急不安地等待，她要赶在九点之前达到望京的公司并且成功打卡。作为“北漂”人，美玉尝遍了所有北漂一族应有的辛酸和坎坷。
此时她最急切希望的是，可以挤上下一趟即将到来的621路公交车。两分钟以后，她很幸运被身后一股强大的力量推进了公交车，但同时不幸的是，这趟公交车不知是空调坏了还是温度调得不够低，没过多久所有人都热的满头大汗，一股股汗臭味向美玉扑面而来，但她无法在无缝衔接的人群中抽出手来捂住口鼻。以她以往的经验，一定不能抬起手脚，一旦抬起后就没有位置放下了。
此刻的她还得时时注意自己离下车车门的距离，避免因为到站却挤不下车而迟到，她糟糕的生存处境和濒临奔溃的内心状态已经无法再经历更多的坎坷了，似乎只差一粒小火星就能将她的世界彻底引爆。
家境极为普通的她，心里有一颗不服输不认命的小火苗。前20年的张美玉一直生活在中国1000个贫困县中，而自己土生土长的村子恰好又是这贫困县中的贫困村，因此北京是她一直向往的城市，因为那是一座有魔力的都市，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改变自己命运。
正是这种信念的支持，她当初单纯地认为，只要自己离北京近一点点，再近一点点，她就会离自己梦想的生活和未来更近一步。所以大四下学期实习，她就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北漂之路。毕业已有一年多的时间，美玉的梦想早已离她渐行渐远，甚至被完全抛之脑后，一个个生存危机让她无暇思考人生，思考自己那个向往的梦幻未来，她每天睁开眼睛就要思考的是——如何活下去。
第二章
一
天津，作为一个沿海城市，历来至关重要。隋朝时期大运河开通，唐金元明清一直是南方粮、绸北运的水陆码头。1860后，西方列强给天津带来的西方思想文化，和天津本土的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使天津的文化底蕴和人文气息在兼容开放中隐隐流露着一种厚重。
多元文化影响下的天津夜晚虽繁华炫丽，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但骨子里的厚重和底蕴让人内心感到和平、宁静，这片水土更适合滋养人的灵魂。天津的华丽和陈子昂的状态似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选择天津的原因大概更多的是想找个地儿一个人待着，不为别的，只为有个清净的地方思考和创作。
晚上八点，他慢条斯理地煮了一碗在他看来很满意的晚饭，一袋他最爱吃的红烧牛肉面，再加一颗鸡蛋。在厨房盛好后，他端着面回到房间，坐在桌前打开电脑，看着一个叫“存知觉”群里的讨论。
此在:“人，为什么都喜欢美的事物？请教一下。”
缘梦:“所谓美，即是符合某种客观规律，能够更好地适应生存环境，具有更好的延续性。而作为一种高级生物的“人”，具有所有生物与生俱来的基因记忆，也是人生第一要务——生存繁衍。为了更好的繁衍后代，就必须寻找更优质的基因与之组合，这个“优质”就是“美”的不同属性。不同时间段，不同环境下，物种对“美”的定义会不同。狮子以雄壮为美；织巢鸟以做窝技术好为美；人类在物质缺乏时，以肥为美，因为那标志着你能吃饱；人类在物质极大丰富时，“美”随之变得复杂多样，帅气是美，柔弱是美，苗条是美，风韵窈窕是美，钱多是美，有文化是美，善良是美...... 因为当今社会竞争优势多样化，不再只是依靠健壮获取生存资源，因此美也变得多元化。人类对异性孜孜不断的追求，也恰恰是造物主给人的“任务”和“枷锁”，个别个体虽可以突破，但大多数人还是得为其奋斗一生。而且无论男女老少，大多数人对年轻的异性有天然的好感，因为这代表对方在最佳生育期。”
缘梦:“人具有生物性、人性和社会性，也可以分为本我、自我和高我。生物性本能使人对于异性的态度是“见异思迁”，总是喜欢更加年轻漂亮的，或者帅气有钱的，可能对于其他生物而言定义标准不同，但其这都是为了自己本能的“享受”，这就是本我。深层次的人性就是你大脑判断，“享受”的标准就是更优质地繁衍后代，当然还有很多人性中其他综合因素，意识或潜意识主导下的判断标准，这便是自我。而社会性需要人们从一而终，对爱情忠贞不渝，这虽说一定程度上有助于维护社会稳定，但它单对于个体而言是无意识状态，是一种灵魂之恋，任何刻意在这里都显得很苍白。无中有，有中无，无便是有，有便是无，直达自然，这就是高我。本我是原始欲望，自我是对事物概念处理、加工、判断后的选择，我是“理想中的样子”，是天国的恋情，是灵魂的交融。”
知行合一:“所谓社会性，同样是为了那个更好地繁衍后代的目标服务的。扯到爱情啥的，那个才是扯淡，中国古人更侧重夫妻之道或夫妻之伦，两个人都能做好自己位置上的角色，日子不会差。至于个人内心那些虚幻的欲望，能当饭吃吗？两个人只要不是不共戴天，就可以为了更多的利益生活到一起。”
……
陈子昂看得痴迷，一时间忘记了吃面。他来不及理会早已坨住的方便面，无法自拔地陷入了思考，“什么是美？美是由人的眼睛看到的，还是思想判断的，亦或是它就在那儿。”
“如果美是由人的眼睛看到的，那是我的实体眼睛看到美的事物，还是眼睛背后的存在感知到的呢？”
“显然，把眼睛挖出来看不到任何“美”的事物，只会感到疼痛。那眼睛的背后是什么让人看到“美”呢？”
“人对事物感知的信息量70%-80%来自视觉，但视觉却只能看到400-700纳米之间及有限的可见光，不仅视觉，所有的感知系统都有先天的局限，在面对客观事物的那一刻便“失真”了。无法感知到客观事物，又怎么能判定为“美”呢？”
“那只能是不去感知。不去感知怎么能感知到“美”呢？而如果没有“美”，我们真真切切感知到又是什么呢？无数哲学家、思想家、艺术家、文人侠客、甚至每一个老百姓追逐的又是什么呢？”
“既然无法判断“美”不存在。有“美”存在，那我怎么可以不感知就能感知到“美”呢？”这一刻，陈子昂突然心头一震，放下手中的碗筷，伸手不自觉地摘下眼镜，从脸到眼睛到头顶搓了两圈:“不感知却可以感知到美，那就是美。”
二
经过一年多的互联网职场“熏陶”，美玉对于“996”的生活状态早已习惯，加班到晚上11∽12点也不意外，能够正常下班居然变成了她最大的奢望。领导没走谁都不能走已经是职场共识，心中的热爱和激情都被消磨为无意义的表演。显然这个晚上美玉又要加班，从事K12教育销售岗的她，对打电话和被拒绝早已变得麻木。
晚上12点，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赶上了最后一趟地铁，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唯一能使她心情平和舒适的，就是下地铁后步行回家的那一段路程。她多么希望这条路可以一直走下去，那该有多好，这样就不用回到1000元合租的5室9平的小黑屋，忍受那更大的煎熬和孤独。这段小路上她总算可以戴上耳机听听歌，这样可以让她那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内心享受片刻的宁静。
她看着路边灯红酒绿的建筑和川流不息的车流，心中既羡慕又辛酸。北京之大，大到自己在这个城市中毫不起眼，北京之静，静到自己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也没有回音。她肆意地呼吸着这奢侈的空气，仿佛此刻的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主宰这座城市。即使是自我欺骗的安慰，也可以让她有勇气继续坚持下去。
作为一个河北农村的女生，她看过了祖辈父辈妇女太多的遭遇，守着一个村子，守着一个家，过着自己并不期待的生活而终此一生，没有惊喜，没有意外，剩下的岁月不过是在消耗时间，披着一张人皮麻木生活。
从上初中开始，她便内心暗暗下定决心，自己绝不要活成这个样子。即使生如蝼蚁，也要活得精彩。她一直以来努力做到自立自强，不依靠任何人，即使是家人父母，即使是玩伴好友。一幕幕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一个个惨痛的教训，使她清晰且坚定地知道，谁都靠不住，自己的人生只能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也必须把握在自己手中。
她坚信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也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第三章
一
因长时间没有见到自己的老师，陈子昂打算去北京一趟，和老师探讨一下自己这段时间关于“中国人和中国传统文化”思考和想法。
说起来，陈子昂和王老师还算是亲戚关系，应该叫一声“老姨夫”。也因为这层关系，陈子昂才有幸结识。2006年，陈子昂从一个陕西山区考入了南开大学哲学专业。这也是他第一次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王老师是一位非常与众不同的人，常人看来性格古怪，脾气暴躁，思想离奇，不易亲近。而在陈子昂看来，他是如此的博爱和善，博古通今，思绪缜密，随性洒脱的高人，可遇而不可求，陈子昂的思维方式深受其影响。
陈子昂去见他时，王老师已经查出肺癌晚期。作为癌症患者或者说病人，在他身上体现出极强的“生存欲”，心态平和，积极配合，顺其自然。这是陈子昂见过的病人中最像“病人”的“病人”，似乎病和自己无关，但又有关系。虽然经过化疗身体渐消瘦，但精神状态和生活状态没有收到一丝影响。
长时间不见的寒暄后，陈子昂说:“中国几千年的文化造就了中华民族厚重的底蕴。在我看来，儒家不仅仅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伦理，更是君子之学，“有为”之学乃修齐治平，自强不息。道家老子的“无为”之学，乃是“无为无不为”，并非消极避世，是一种以柔克刚的积极生存之法。佛学自中原本土化后，更是对中国人影响深远。不管顿悟还是渐修，佛法还是教义，都是为了让人找到自己，成为自己。”
王老师:“什么是自己？”
陈子昂:“自己可以理解为“我”，什么是“我”？我即觉性，我觉，觉。并不是“我”觉知觉悟了，如果是“我”觉知觉悟了，那就还有一个更高的意识主体“我”的存在，而是“我”成为了“觉”，“我”是我在觉的状态。”
王老师:“嗯，继续。”
陈子昂:“笛卡尔认为“我思故我在”，我唯一无法怀疑的只有我正在思考这件事。究竟吗？“我思”背后是不是还有一个意识主体“我”的存在，所以才我思，我怀疑。”
……
陈子昂:““知”并不存在，因为人的感知系统（眼耳鼻舌身）无法感知到真实的客观世界，而中国人又习惯了“眼见为实”或者“实”的存在。正因为人所以为的“假知”，让人得以生存繁衍，生生不息。但你又无法感知人所看到的“假知”又是什么。”
王老师:“你探讨的已经不是中国人了，而是人。”
陈子昂有些激动:“可我还是想说中国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被后人误读曲解严重。特别是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全盘西化，中国人彻底失去了传统文化的精髓，至此中国出现了一批“国学”学者。什么是国学，“国将不国”之学，不中不西之学。吃斋念佛的手段没有丟，吃斋念佛的魂都丟了。一个人丢掉本自具足的精髓找回何其之难，一个国家丢掉本自具足的精髓还能找回来吗？”
他继续哽咽地说道:“我对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有一种深深地担忧，这本该是一个多么骄傲的民族，多少古圣先贤在这片土地上挥洒血与智慧。我不得不承认，自秦商鞅变法至今，统治者对这套愚民政策运用地登峰造极，炉火纯青。以皇帝血缘伦理关系和政治权力系统为核心的既得利益者都是镰刀，而这亿万求存的百姓就是韭菜，镰刀一方面要让韭菜甘愿被割，一方面还要使劲磨自己的利刃，以便更快更狠地收割。这帮黑暗的魔鬼打着“光明”的旗帜，却做着屠夫的勾当，他们屠杀的不仅是百姓的财富和生命，更是纯洁的灵魂和对自由的向往。我必须承认矛盾存在的客观性，可几千年了，历史反复的教训还不深刻吗？还要重复多少次惨痛的灾难，才能净化人的本性，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无论古今，无论中外，人类发展的路途中矛盾一定不可避免的存在，矛盾存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办法解决矛盾，甚至根本看不到现象背后的实质。难得这几十年的和平，我们确实该懂得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以来，新中国在现代化发展的道路上可圈可点，这是中国人共同努力的结果，但同时也是危机四伏。所有韭菜沉浸在一片意淫之中，镰刀在使劲儿地挥舞，快速发展的经济稀释掉韭菜们的疼痛，还没感到疼不是危机不存在。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真正到了疼的时候又该如何自处？不为国家民族，就算为了自己，埋头苦干的同时，也要抬头看路吧？否则和蒙着眼拉磨的牲口有什么区别？中国人该觉醒了。”陈子昂无奈地叹了口气。
……
二
和王老师道别后，陈子昂受大学同学高洋邀请去聚聚，自从大学毕业已经六年没有见面了。本来三年前就应该相见的一面，由于子昂当时的突发情况，被整整滞后到今天。
陈子昂来到高洋所在的小区，据说这是三百万北漂人的避风港——天通苑，整个小区看上去也就长3公里，宽2公里，居然装下了至少几十万人口，人口密度相当于70个普通小区的承载量。乞讨卖艺的，做小生意的，租房找房的，应有尽有，鱼龙混杂，人人神色慌张复杂，真假难辨。陈子昂不难想象长期在这样一个生存环境下，人的生活状态和质量是怎样的。
陈子昂刚进小区，还没走到楼下，远处有人正在招手示意。那是一个身高180cm左右，带着眼镜，身材匀称的帅小伙儿。
此人正是高洋，他连忙迎上去和陈子昂握手:“子昂，多年没见，想死兄弟了，还是这么瘦啊。”说罢，下意识地从右口袋准备掏烟，突然停住，好像想起来什么。于是从左口袋拿出一包还未拆包装的中华烟，正准备拆包装。
陈子昂叫停:“不用了，我不抽烟，戒了”。
高洋神情惊讶了一下，接着说:“那咱们上去吧，还记得当年咱们在宿舍……”。
小区的楼看上去一共七八层的样子，没有电梯，他们上了五楼，高洋从口袋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说:“这是一套复式，上下各住四个人，本来顶多住六个人，还有两个房间是非法改装的，一个是厨房改装的，一个是主卧隔开的，有的没窗户，隔音特别差。反正比住地下好一些，我受不了那小黑屋的潮味儿。”
不知是房子里人多，还是长时间没人打扫，陈子昂刚进门就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他接着问道:“这儿房租多少钱？”
“像我这个，十平每月光房租一千二百块，水电燃气平摊，额外还有一系列杂费也得一百多。这算好的，你要是遇到黑中介就完了，肯定被宰，只能自认倒霉。”说完，高洋从右边口袋掏出半包黄山烟，拿出一支点上火，深深地抽了一口，愤愤不平地说道 : “我肏，北漂太他妈不容易了，这儿的人一个也不能相信。记得我刚来北京……”
陈子昂默不作声，他可以想象到高洋这几年是如何过来的。在极度高压的环境下，要么战胜它、适应它，要么向它妥协，放弃抵抗，被生活强奸。
陈子昂也顿时明白了高洋的用意，他觉得靠自己的人生无望，在尽可能抓住身边每一根救命稻草和可能的希望，显然子昂要让他失望了。但即使是听他诉诉苦水，听他吐露一下多年压在内心深处的无奈也好。
陈子昂问:“那你还继续待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高洋边掐灭烟头边说:“出人头地。好歹我也是南大出来的，怎么混成如今这个模样，想想就觉得挺窝火的。再说回老家也没有什么可干的，难道还让我去工地搬砖盖房子去吗？干不出一番成绩自己也觉得回去没面子。”
陈子昂看了一眼高洋，语气有些严肃地问道:“搬砖盖房子不能干吗？不也挺好吗？难道你觉得工作有优劣之分？”
高洋挠挠头，有些羞涩地回答道:“能干是能干，但你看我哪能吃那个苦。算了，不说这些了，请你吃饭，咱们出去搓一顿……等等，我先去上个厕所”。
第四章
一
美玉难得休息一天，把积攒已久的衣服洗完后，已经到了下午两点。
作为一个北漂人，美玉内心的孤独不言而喻，长期紧张的工作和高压的生存环境，让美玉有些透不过气来，她需要让自己焦躁的灵魂有一丝慰藉。看到北漂人都流行养宠物陪伴自己，她也想养一只。思前想后自己养宠物的成本，她打算养一只仓鼠，不用过多料理，也算在这个孤独的城市有个伴儿。
大概三点一刻，美玉已经到了仓鼠店。从想法到行动，她仅用了一个小时。美玉很快挑选到了一只白黄相间毛发的小仓鼠，毛茸茸的和玩具一样，非常可爱。店主耐心地给她讲解养仓鼠的细节和注意事项，美玉也学得很认真，拿起手机边听边做记录。
只见十五分钟后，美玉左手提着笼子和养仓鼠的用品离开店里，右手轻轻握着小仓鼠，小仓鼠也乖得像个孩子一样躺在美玉的手中。正在回家的路上，不料发生了意外，一路乖巧的仓鼠受到路边爆米花出炉爆炸声的惊吓，突然从美玉手中挣脱掉到地上，正巧被路过的陈子昂踩了一脚，小仓鼠顿时口吐鲜血，当场丧命。
陈子昂听到仓鼠的惨叫，下意识地跳了一下，神色有些慌张，看到小仓鼠的惨状，赶忙向美玉道歉:“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
美玉看着躺在地上的仓鼠尸体，泪水顿时聚满了眼眶，一下坐到地上，抱着双腿失声痛哭。显然，她哭的不仅仅是仓鼠的死。恰恰是仓鼠的死作为了引燃引线的一粒火星，把她积压已久的情绪彻底激发出来。美玉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痛哭。陈子昂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不知说什么是好。
美玉哭得像个泪人，抬起头生气地看着子昂和高洋，冲着他俩喊道:“对不起有用吗？对不起它能活吗？”
高洋见色赶快接话:“美女，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现在正准备去吃饭，要不我们请你吃个饭，就当是赔罪，吃完饭后再给你买一只一模一样的，你看怎么样？”
美玉听后，有些不信任地说道:“身份证先拿出来，手机号多少？”陈子昂从裤兜里拿出身份证，然后在包里拿出纸笔写下自己的手机号，一起递给美玉，美玉接过后便拿起手机对着身份证拍照。
高洋看到赶忙叫起来:“哎…你咋还拍照片呀，你这……。”
美玉用犀利的眼神看着高洋回怼道:“怕你们跑了，没地儿找你们啊。”
高洋还想为子昂争辩，子昂拦住了高洋。
于是，三人来到了附近一家“木桶烧烤店”。高洋示意陈子昂和美玉坐在靠里的位置，他从前台拿了两份菜单递给他们，满脸得意地说道:“随便点啊，今天高公子请客，管够。”然后看着美玉说:“怎么称呼呀？美女。”
“张美玉!”
“我叫高洋，他叫陈子昂，我们是大学同学。”高洋手里拿着已经开盖的啤酒，随即为他们三人倒上，“这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以后就算是认识了，北漂不容易，多认识个人，多个照应。”三人碰杯。
高洋从见到陈子昂开始，便一直暗暗观察着他的言行表现，终于趁着吃饭和他说道:“子昂，你越来越沉默寡言了，不过比起以前看着稳重成熟了太多，让我感觉像是一滴水进入了汪洋大海。”“诶，忘了问你现在做什么呀？”
“没工作。”陈子昂边吃边平静地说。
高洋则有一些诧异，和自己预想的差距很大，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同，“那不工作，你怎么生活呀，总不能靠家里养着吧。”
“前几年赚了点钱，目前还够花。”
“那你这不工作总不是不是个事，这老在家里待着也总得做点什么吧，不无聊吗？”
“也做，平时看看书，瞎琢磨，写点东西。”
“还研究哲学呀？”
陈子昂点点头，“都看看，都了解了解”。
“那东西不管用，太虚，你看以前的哲学家不是贵族衣食无忧，就是穷困潦倒，你又何必呢，以你的能力干什么都能赚钱。那东西看多了，不食人间烟火。”听到陈子昂的处境，此时的高洋在敏感的内心中找到了一丝自信和平衡感。
陈子昂默不作声，继续吃着鱼豆腐串。
美玉看着这个讨厌的家伙，觉得他在故弄玄虚，想要故意给他个下马威，正好给自己出口气，用冷冷的语气问道:“那你想明白了什么？”
陈子昂没有看美玉，便说道:“你想问什么？”
美玉停顿了三秒，想了想，说道:“比如，如何摆脱痛苦？”
陈子昂把视线移向美玉说:“佛说，人生本是苦难，一切生命都是苦难，一切存在都是苦难。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摆脱，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带来无尽的忧悲苦恼，成住坏空，给人的只有精神加肉体的双重折磨。”
陈子昂倒了杯啤酒，继续说:“苦难的根源在于我们身上的“集”，就是贪嗔痴，身口意，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无明所致的业障，而想要消业就要灭度苦集，达致觉悟。我们每个人灭苦集之后，就能达到涅槃状态，下辈子就进入大空境。而如何通过灭苦集，需要我们修持戒欲，以生正觉，三学六度八正道。”
美玉虽然没有听明白，但看着眼前这个消瘦黝黑，看上去毫无特殊之处的男人，不由暗暗生起一种敬佩。她语气稍微柔软地说:“说了这么多，但我还是不知道如何摆脱痛苦。”
陈子昂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所以你无明。”“佛教在中原本土化后，不断开宗立派，形成各自修行佛法的路径和方便法门。禅宗一脉相传，达摩在达摩洞坐禅入定，神光侍立在亭外求法。这时天将大雪，淹没了神光的双膝，神光仍双手合十，一动不动。第二天早上达摩开定后，见神光依旧跪在雪地里，就问他：“你跪在雪地里干什么?”神光回答：“求师父传授真法。”达摩说：“要我传法给你，除非天降红雪。”神光解意，抽出戒刀，砍去了自己的左臂，鲜血顿时染红了白雪。达摩心动，遂把衣钵法器传于神光，作为传法的凭证，赐法号“慧可”。慧可禅定七年始终心不安定，直到断臂求法，顿时大悟，有此等决心和智慧何事不成？”
子昂讲得尽兴，美玉和高洋听得入神，一时间大家竟都忘记了吃饭。美玉隐隐感觉此刻的子昂和之前看到的子昂不一样，她敏锐的觉察到此刻的他眼中有光。
子昂意犹未尽，继续说道:“什么是佛？得大自在、得般若智慧的人就是佛。明心见性说白了就是能够剥离一切我、一切相，成为真正的自己。”
美玉看着子昂真诚地说:“子昂，那佛教岂不是可以普度众生了？”那两个字不由地脱口而出。
子昂喝了一口酒，说道:“如今的佛教一脉衰败之势已是定局，他们连自己都救不了，你认为能救你吗？佛教的菩萨、佛经、佛堂、和尚等等都在，唯独缺了佛学的灵魂。”
美玉顿时心领神会，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如同从未见过人一样，感觉子昂是那么地与众不同，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神情举止，便感觉当下的内心是如此地踏实与和平。
二
转眼两个小时过去了，酒足串饱，高洋独自去前台结了账，子昂和美玉在门口等候，然后三人按照约定，一起到下午美玉去的宠物店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仓鼠。
此刻的美玉在意的并不是仓鼠，而是陈子昂，仓鼠的缘分结束，意味他们之间的缘分也将按下终止键。想到这里，美玉的心头一颤，感觉原本抓住了些什么，顿时又要失去了。
美玉怀着忐忑而又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问道:“子昂，你什么时候走呀？”还有一句“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你还单身吗？”欲言又止。
子昂:“晚上就走。”
高洋听到后赶忙插上一句:“呦呦呦，都子昂子昂的叫上了，呵呵。子昂，要不今天在我这儿挤挤，明天再走吧。”
美玉顿时有些羞涩地侧转了头，但内心又不知如何挽留，以后见面的机会恐怕是十分渺茫了。
三人出了宠物店门口，子昂把仓鼠笼递给美玉，刚要脱口而出“再见”二字。美玉突然打断了他，“就这么给我了，用你们佛学的思想，杀了一只仓鼠是不是做了一次恶业啊？是不是得做一次善业抵消呀？”
子昂非常真诚地说道:“是是是，非常抱歉。”
美玉看着上钩了，赶忙说:“那给你一个机会，送我这个小女生回家吧，也算是种了一次善业。”
子昂心理暗暗回应:“小丫头，不错呀。”
美玉看子昂没有回复，便有些冷冷地说道:“哎，为难就算了！”
子昂赶忙微笑着说道:“没有没有，种善业呀。”
在北京混迹多年，察言观色的能力高洋最为在行，赶快拍了拍子昂的肩膀，依依不舍地说道:“好兄弟，实在舍不得和你分开呀，今天看到你真的像见到亲人了，好久心里没有这么痛快了。”“来，抱一下”，说罢，两人抱在一起。
高洋看着子昂和美玉，后退两步说:“走了。”
这时，子昂一脸严肃地说了一句:“高洋，没事多看看书，逛逛寺院，让自己沉淀沉淀。”陈子昂似乎隐隐预知到了高洋之后的不幸，才进行临别的善导。
高洋笑着说:“放心，我会的，注意安全，到家了跟我说一声”。摆摆右手，表示再见。
子昂挥手示意。
目送高洋后，美玉轻跳在子昂面前说:“这儿离我家也就十几分钟，咱们步行我过去吧。”
子昂:“好”。
可能是出于子昂的内心深不可测，美玉斜看着子昂试探性地拉长声音问道:“你…怎么看待女人？”
子昂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情，看了美玉一眼，回答道:“我对女性没有任何贬低，我反而觉得女人是这个世界最伟大的生物。生物一路演化至今，从海洋里的鱼类体外产卵受精，到两栖动物鸟类生蛋孵化，到哺乳动物体内怀胎生育，再到人类，特指女人，需要体内怀胎9-10个月，经历分娩痛苦，这不算完，还要承担数十年如一日养育子代的工作，实属不易。”
美玉有些失望地说:“那女人不就只是一个繁衍工具了吗？”
子昂看着美玉说道:“一切物种都是以生存繁衍为第一目标的，这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无法永生，只能退而求其次复制自己了。其他的一切属性都是生存和繁衍的附加属性。”“你说女人伟不伟大？”
美玉:“伟大，嘻嘻，我也要做一个伟大的女人。”
……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到美玉家楼下。子昂把仓鼠笼递给美玉，又要脱口而出“再见”二字。美玉再次打断了他:“上去坐坐吧，我请你喝咖啡。”
美玉强忍着内心的矛盾，既无力改变事实，又无法心有不舍，只能冒着可能被子昂误解或留下不好印象的风险，再次邀请加挽留了两次。
子昂都委婉地拒绝道:“不了，我还得赶火车…”
美玉看到邀请无望，马上就要永别了，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下扑入子昂怀中，紧紧抱住他说:“我知道你要走，就再陪我一会好吗？”
子昂一时语塞，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跟着美玉上了五层。这是一个快有20年的老公寓，三室都是女生住，显得干净许多。美玉打开房门，映入子昂眼前的是一个10平米左右的小屋，但房间布置得极为精致和温馨，给人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美玉主动开口介绍 : “我大四下学期就来了北京，这一年多时间一直就住的这个房子。每个月房租加水电杂费下来一共得1500，虽然小了点，但住的还算舒适。”“你等我一下，我去热水给你沏咖啡。”
子昂:“好。”他环顾房间四周，被墙上挂着一张美玉的相片吸引住眼球。相片中的美玉在初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魅力。那是一种骨子里透着的和谐美，一种“一览众山小”的自信美。
美玉回到房间看到子昂看得入神，说道:“那是我用了十几个小时登上泰山拍的与日出的合影，那时候正是十月份，晚上的泰山特别冷，而且伴随着强劲的风，我们和好多人在山上的厕所里度过一宿，只为拍这张照片。”“你要喜欢就送给你了。”
子昂笑着摆摆手:“我可不敢夺人所爱。”
“这有什么呀，我留了底片，改天我再洗一张。”美玉边说边瞬时把相框从墙上摘下来打开，然后在相片背面写下了四个字“请记住我”，写好后装回相框，送到子昂手上。
子昂接过相框，看着美玉说:“谢谢”。
喝完咖啡，美玉送子昂到楼下，目送他离开自己的视线。直到看不见，不争气的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这个男人。
三
子昂回到住所，已经是晚上12点。进门换了身宽松的衣服，洗完澡倚靠在床上，拿起美玉送的相框，回想一整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想了许久。
“一个个鲜活的灵魂在痛苦中苦苦挣扎，月薪三千如何，年薪百万又如何？不过是解决了小问题，继续迎接大挑战。实现了小目标，继续迎接大欲望。执呐，如同抓着一杯开水，宁可烫伤也不愿意放手，因为失去的感觉不好受，“我”感觉“我”失去了。人不停地往前奔跑，不知道追寻什么，只知道我要追寻。抓到一堆玻璃渣子，刺得伤痕累累，下一次遇到了还是回去抓，只是下一次可能变成火了。”子昂盘腿而坐，一个小时后，内心发问，“你，能告诉我，如何拯救这些苦难的灵魂？如何让亿万苦难的同胞找到你，成为你？”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话，怎么还会问这个问题，我直接就去做了。”
“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就去做。”子昂睁开眼，顿时豁然开朗。
第五章
一
此后的三个月时间里，子昂在美玉的世界里消失了，美玉似乎是做了一场真实而又美好的梦。可她醒过来，越是想要忘记，越是刻骨铭心，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她的心头来回爬动，这种强烈的爱意比起北京的孤独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子昂的思念已经影响到她的正常工作和生活，即使走在那条唯一能让她灵魂得到归属的回家之路，内心深处也依旧是翻江倒海，一颗猛烈跳动的心无处安放。她太想再见子昂一面，哪怕仅仅见一面，也是她最大的奢望。
美玉在煎熬中魂不守舍，双眼无光，即使面对自己最爱吃的红烧肉也提不起食欲，身心日渐憔悴。有一天她突然想起来，子昂曾经有留给自己他的手机号，便赶快去翻找，把家里翻了个底儿朝天，好在没有丢，总算是找到了。
她赶忙坐在床上，忐忑不安却又小心翼翼地拨通子昂的电话，试探性地问道:“喂，子昂吗，我是美玉，你还记得我吗？”
子昂听到后有一丝诧异，赶忙礼貌地回复:“你好你好，有什么事吗？”
美玉略显尴尬又不吐不快地问道:“我…中秋节休息，想…去天津玩，你…可以给我当导游吗？”
子昂委婉含蓄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天津的大多地方其实我也没有去过，要让你失望了。”
美玉生怕自己的邀请和希望落空，赶快可怜巴巴地追问:“那你可以陪我去玩吗？一天也行，天津我不认识别的人。”
“稍等，我看一下时间安排。”十秒后子昂回复:“没问题，可以的。”
美玉的喜悦之情俨然已经不能自掩:“好呀好呀，那我们……”
二
九月中旬的一天早上九点，此时的子昂正在进行每日必做功课——禅坐，“噔噔噔”，有人在敲门…“噔噔噔”
“稍等，马上。”子昂缓缓从床上坐起来，下床穿上拖鞋，赶忙前去开门。
“美玉？你不是十一点才到吗？我还准备一会儿去接你呢，你就直接过来了。”虽然有些惊讶，但看到美玉提着行李箱，子昂赶快伸手去接。
美玉俏皮地说道:“嘻嘻，就是想给你个惊喜，意不意外。”
“请进，请进。”子昂伸开右手臂和手掌，指着屋内的方向。
美玉走进门，顿时感觉到大厅的灯光微暗，有种说不上来的阴暗和不适。子昂转动门把手打开自己的房间门，美玉走进后有些诧异，子昂的生活居然简朴到基本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屋内干净整洁，明亮和谐，和刚进门的环境截然不同。
“坐…随便坐。”子昂从桌子下方拉出了唯一一把椅子，神情示意美玉，然后自己拿着水壶转身去接水。
美玉看到自己的相框在子昂的床头柜上倒扣着，便俯下身把相框后面的支架支撑起来摆放好。她向左上方抬头一看，是一幅战士的画，可以看到画中憔悴的战士和疲惫的马。
看到子昂回来，美玉不解地问道:“这幅画什么意思呢？”
子昂边插电热水边说道:“寻找自己，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寻找自己。”
美玉听到这个回答更加困惑:“我不就在这儿吗？还需要寻找什么？”
子昂站起身对美玉说:“北漂生活那么苦那么累，你在寻找什么？”
美玉思考片刻:“我去北京就是为了自立自强，我希望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子昂接着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美玉认真回答:“不为吃穿发愁，可以有空闲的时间精力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要爱的人。”
子昂反问道:“你现在饿着了吗，冻着了吗？你现在时间又自由吗？”
美玉撇撇嘴说道:“那到饿不着冻不着，时间嘛…我基本上除了上班就是吃饭睡觉，连思考自己想要的那个未来的时间都没有。但是，人总是要有梦想的呀，如果没有梦想，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子昂笑着问:“那你觉得我有梦想吗？”
美玉想想说:“嗯…没有看懂，但我觉得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和我之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子昂微笑着，默不作答。片刻后，说了一句，“你应该发自内心地问问自己，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美玉突然被这句话触动到，一下扑到子昂怀里:“我只知道此刻我最想要的是你的拥抱，抱着你感觉真幸福，好像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你和我。”
子昂做了一次长呼吸说:“如你这般智慧的女孩儿，世间也不常有。”说罢，把美玉抱入怀中。
两人四目深情相视，不由地亲吻着对方的嘴唇和脸颊。这一刻，仿佛时空已不存在，两个灵魂定格在这狭小的房间内，只能感受到噗通噗通的心跳。
美玉趴在子昂的耳边，轻轻吻了一下他厚长的耳垂，“说真的，我到现在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如果是梦，我多希望这个梦一直做下去，永远不醒来。你的爱太奢侈，我不敢奢求太久，只希望能够和你有一段美好的回忆。”
子昂深情地看着美玉:“你的爱也一样奢侈，一样珍贵。”
子昂起身说:“还没吃早饭吧？”
美玉:“嗯嗯，早上着急见到你，没来得及吃，再说一想到要见到你便不觉得饿了。”
子昂:“哦？那这顿是不是也可以省了。”
美玉轻轻拍了一下子昂的胸口:“你讨厌。”
第六章
一
美玉回京后马不停蹄地操持着租房的事，经过一周的详细挑选对比，美玉整租了一套大点的房子，一居室30平左右，另有一厨一卫，不过足够自己和子昂的同居生活。
子昂头枕在美玉身上，美玉用温暖的手轻抚着他的头发、额头、脸颊和嘴唇。“以后就由我来养你了。”
“好啊，好养活，有口吃的就行。”
……
美玉问道:“子昂，我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想问问你。”
子昂转过头看着美玉:“关于我的？”
美玉好奇的问:“嗯，你的梦想是什么？”
子昂:“要说梦想，并不准确。“愿”者，源于心，简单说，就是心之本来。我有一个愿，我希望尽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让中国人真正地成为自己。”
美玉继续问道:“那个自己是灵魂吗？”
子昂:“你叫什么都行。灵魂、佛、上帝、道、物自体…”
美玉:“无形无相，去哪儿找呢？用什么方法找呢？”
子昂:“在人心中，如何找不重要，重要的是到那儿。”
美玉:“找不到路怎么能到那儿呢？”
子昂:“直接到那儿，它就在那儿。”
美玉似懂非懂，有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
子昂看着满脸疑惑的美玉，真诚地说道:“你是一块真正的玉，没有瑕疵的玉，至真至善至美的玉，你迟早会到那儿，到了你就知道了。”
二
子昂为自己的愿努力了整整十年。缘起于高二课后的一个傍晚，他和自己形影不离的高中同学刘飞谈天说地，谈到了梦。
子昂问道:“你觉得你此刻是活在梦里，还是现实中？”
刘飞看着天上飘着的几片白云和飞机留下的一道尾迹水汽，长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说道:“现实中吧，不然为什么我们会感觉到这个世界那么真实？”刘飞和子昂一样，酷爱历史，子昂一直以为他将会是一个诗人或者作家，大有古代诗人的风范，时常能诌几首小诗，没想到这小子本科学了历史专业，进行枯燥的明清历史考证研究，研究生还要继续学历史。虽然艰辛，或许这就是他的终极追求和宿命吧。
子昂却说:“我觉得不一定，这个世界或者时空是一直变化的，我们会经历生老病死，或许在梦的世界里人能够永生呢？”
“也许吧。”刘飞无意继续讨论下去，想来这次追问到此为止了。但“它”似乎在冥冥之中指引着子昂方向，赐予了子昂一场伟大的疾病——肺结核，让他能够把这个终极问题继续追问下去。
越是灾难和苦痛，越对一个人是机会，是“它”在试图与每个人的身心灵连接。子昂在面对现实疾病带来的恐惧、药物副作用的折磨和同病房病友濒死挣扎的刺激，突然像是打开了“天眼”，受到神启一般，开始追问那个终极——我是谁，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他选择哲学专业的目的也是为了追寻“我是谁”。
子昂终于在23岁第一次找到了“我”，找到了“它”。有一天在地铁上，子昂朦胧间看到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白须的老头，便疑惑地问道:“老头，你是谁呀？”
老头笑着回答:“我是你呀。”
子昂更加疑惑，以为老头玩弄他，说道:“怎么可能，我这么年轻，你这么老，我怎么可能是你？”
老头哈哈大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
子昂看着老头，心里默默在想:“对呀，我怎么知道“我不是他”？”怎么有两个“我”，“我是谁”？”
老头似乎读懂了他内心的声音，便回答道:“何止两个，“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子昂:“我本就是你”。
子昂突然顿悟，开心地叫道:“它是我。”
这时子昂被地铁报站声音惊醒，原来是自己做了一个梦，但那个梦却如此真实。“它是我，它就在那儿，需要我去寻找，不，我要去成为“它”。”
一
十月的北京，秋风瑟瑟，已经能感受到阵阵寒意。五点半的清晨天微亮，依稀可以看到街旁扫地阿姨的身影，她们穿着厚厚的工服开始工作，在路灯的映射下，还能看到呼出的热气若隐若现。炸油条卖包子的小商贩紧张地忙碌着，就算是比这更冷更恶劣的天气，他们也要按时起来张罗着，为了维持生计，扛起一家老小的重担，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时子昂已经晨跑了三公里，满头都是汗水，背心也湿透了。和在摊位上冻得直搓手的大爷形成鲜明的对比，似乎他们是处在两个季节。
子昂回到家，美玉已经起床在为他准备爱心早餐，那是用一盆面粉、鸡蛋和些许黄萝卜丝加水搅拌在一起的面糊，美玉舀起一勺倒在电饼铛上，然后用木铲从中间向四周将面糊摊均匀，合上电饼铛盖上下加热。电饭锅里煮的是大米小米粥，美玉还放了一些红枣和枸杞，米粥的香味已经弥散到整个厨房。
美玉听到子昂的声音，赶忙手中的铲子，轻轻跳到子昂身前，踮起脚尖，身体微向前倾，半眯着眼，额头靠近子昂的鼻尖，显然是要向他索要一个清晨的吻。
子昂牵起美玉的双手，轻吻了下她的额头，然后用手指向电饼铛的方向，示意美玉当心饼糊了。美玉转身去看饼，子昂将右手插入裤兜，会心一笑。
两人早上没有说过一句话，却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浓浓的爱意，人世间最大的幸福似乎也莫过于此了吧。
子昂回到房间，他打开电脑放出了约翰·牛顿的《Amazing Grance》。屋内寂静无声，悠扬的萨克斯曲调在整个房间上空游荡。子昂仿佛真切地看到了牛顿·约翰在为罪恶的奴隶贸易撕心裂肺地呐喊，在用他的诗乐救赎一个个充满苦难和恐惧的灵魂，同时也在为他自己曾经的过错向上帝忏悔赎罪。子昂的眼泪不由地在眼眶内打转，一时间已是泪流满面。
此刻的美玉早已在门口静静地伫立多时，显然她也被这悠扬的灵魂之曲震撼，无法自拔。曲子结束，她的内心依旧久久不能平静。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这般天籁之音，那似乎是一个没有苦难、灵魂永存的世界，不由发自内心深处地感叹:“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
沉浸在乐曲中的子昂转头看着美玉，说:“是啊，还有那么多的人活在苦难之中而不自知，他们并不知道还有一个极乐世界，没有痛苦，没有苦难，充满了祥和与大爱，那是一片人间净土。”
美玉好奇地问道:“这是一首什么曲子？我仿佛一下置身于天国，没有时间，没有痛苦，没有烦恼，只有深邃的寂静和没有一丝涟漪的平和。”
子昂长吐一口气，回答美玉:“英国一位牧师叫约翰·牛顿的《Amazing Grance》。”
美玉不禁再次感叹道:“他得有怎样传奇的经历才能写出这样的曲子。”
子昂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给美玉说:“牛顿出生在伦敦，11岁时便跟随父亲出海，和多数水手一样，在吃喝嫖赌的环境中养成一身恶习，牛顿比起周围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因为从事贩卖奴隶生意失败，自己反而被沦为奴隶。父亲知道后散尽家财将他赎回，不料牛顿在回途中遇到巨大的风浪，经历了九死一生，终于活了下来。从此牛顿大彻大悟，皈依基督。他在八十三岁离世之前，为自己写了这样的墓志铭：“牛顿·约翰，生长英伦，离经叛道，罪恶沉沦，放逐非洲，身经大劫，蒙主恩佑，履险如夷，且膺圣职，年八十三，辞世安息。”
美玉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没有说话，比起牛顿，她愈发地感觉到子昂内心的深不可测，一个年纪轻轻的人到底是拥有过怎样非常的经历和灵魂的净化，才能思想和修养如此厚重。她也愈发迫切地想要走进子昂的内心世界，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不断吸引着自己去探索。
“先吃饭吧。”
“好。”
子昂陪美玉一起去厨房端出米粥和摊饼，简单的饭菜，却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可能心境不一样的缘故，即使吃野菜窝窝头也美味无比。
美玉担心地嘱咐子昂:“小心烫…”
二
晚上九点一刻，看到美玉还没有发下班消息，他知道美玉又加班了。子昂穿上一件黑色的呢绒外套，拿了一件粉色的羽绒服出门了。晚上的北京依旧寒风凛冽，刺骨的狂风欲将所有人吞噬，冷得叫人直打哆嗦。
十点半，美玉刚从公司门口出来，便看到子昂正在楼下等她。她扑向子昂，一下跳到子昂身上，用双手抱紧子昂的脖子。俏皮地靠到子昂耳边说:“你看今晚的表现这么好，我要犒劳犒劳你，带你去吃火锅吧！”
子昂边轻拍两下美玉的后背边说:“好啊，快把衣服穿上，别感冒了。”美玉转过身，背对子昂，伸出胳膊，一股小孩子的样子。子昂为她穿上羽绒服，顺便给她戴上带有一圈白色羽绒毛的帽子。美玉用左手挎着子昂的胳膊，带他跑了几步，说:“出发坐地铁去喽……”
他们来到一家叫“金阁”的火锅店，店面不算大，但生意火爆，服务员带他们来到二层落座。
美玉先开口说话:“明天我休息，正好今天晚上可以好好放松一下，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子昂微笑着问:“什么地方呀？”
美玉一脸坏笑着说:“秘密，明天你就知道了。”
子昂:“好好，听你安排。”
服务员拿来菜单，美玉特意为子昂点了素菜，又要了一大扎酸梅汤:“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不吃肉吗？”
子昂说:“个人饮食习惯吧。我从小挑食，天然对肉抵触，我总觉得肉吃着非常恶心。后来看了点佛学的东西，索性给自己找个借口，就不造身业了。”
美玉继续问道:“那你觉得杀生的屠夫和猎人死后会下地狱吗？”然后为子昂和自己倒满酸梅汤。
子昂想了想，说:“这得看你如何去定义地狱。什么是地狱？没有修成正果，证得涅槃的人都要历经生老病死，六道轮回之苦。天堂乃“极乐世界”，明心见性之人的世界，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此时此刻有多少人正在水深火热、痛苦绝望中徘徊，对他们而言，当下的人间即是地狱。”
美玉一时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便说:“屠夫和猎人要是内心光明，那他们就不在地狱之中；若是内心黑暗邪恶，不用等到死后，当下便是地狱。”
子昂继续说:“再往深点思考一下，心学大师王阳明晚年总结了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告诉世人本该一元世界，却要无奈要辩证二元看待，结果发现二元善恶说不清辩不明，更做不到。于是大家都糊涂着，糊涂着它就不存在了吗？恶是什么？恶是善缺失的体现。”
美玉表示认同:“所以王阳明的本意是让人回归本心，这应该就是你说的寻找真正的自己吧。”
子昂点了点头……
美玉被子昂的这一段所震撼，举起杯子说:“说得好，越来越无法按捺地崇拜你了…干了这杯，兄弟…”
第七章
一
十月的北京，秋风瑟瑟，已经能感受到阵阵寒意。五点半的清晨天微亮，依稀可以看到街旁扫地阿姨的身影，她们穿着厚厚的工服开始工作，在路灯的映射下，还能看到呼出的热气若隐若现。炸油条卖包子的小商贩紧张地忙碌着，就算是比这更冷更恶劣的天气，他们也要按时起来张罗着，为了维持生计，扛起一家老小的重担，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时子昂已经晨跑了三公里，满头都是汗水，背心也湿透了。和在摊位上冻得直搓手的大爷形成鲜明的对比，似乎他们是处在两个季节。
子昂回到家，美玉已经起床在为他准备爱心早餐，那是用一盆面粉、鸡蛋和些许黄萝卜丝加水搅拌在一起的面糊，美玉舀起一勺倒在电饼铛上，然后用木铲从中间向四周将面糊摊均匀，合上电饼铛盖上下加热。电饭锅里煮的是大米小米粥，美玉还放了一些红枣和枸杞，米粥的香味已经弥散到整个厨房。
美玉听到子昂的声音，赶忙手中的铲子，轻轻跳到子昂身前，踮起脚尖，身体微向前倾，半眯着眼，额头靠近子昂的鼻尖，显然是要向他索要一个清晨的吻。
子昂牵起美玉的双手，轻吻了下她的额头，然后用手指向电饼铛的方向，示意美玉当心饼糊了。美玉转身去看饼，子昂将右手插入裤兜，会心一笑。
两人早上没有说过一句话，却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浓浓的爱意，人世间最大的幸福似乎也莫过于此了吧。
子昂回到房间，他打开电脑放出了约翰·牛顿的《Amazing Grance》。屋内寂静无声，悠扬的萨克斯曲调在整个房间上空游荡。子昂仿佛真切地看到了牛顿·约翰在为罪恶的奴隶贸易撕心裂肺地呐喊，在用他的诗乐救赎一个个充满苦难和恐惧的灵魂，同时也在为他自己曾经的过错向上帝忏悔赎罪。子昂的眼泪不由地在眼眶内打转，一时间已是泪流满面。
此刻的美玉早已在门口静静地伫立多时，显然她也被这悠扬的灵魂之曲震撼，无法自拔。曲子结束，她的内心依旧久久不能平静。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这般天籁之音，那似乎是一个没有苦难、灵魂永存的世界，不由发自内心深处地感叹:“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着。”
沉浸在乐曲中的子昂转头看着美玉，说:“是啊，还有那么多的人活在苦难之中而不自知，他们并不知道还有一个极乐世界，没有痛苦，没有苦难，充满了祥和与大爱，那是一片人间净土。”
美玉好奇地问道:“这是一首什么曲子？我仿佛一下置身于天国，没有时间，没有痛苦，没有烦恼，只有深邃的寂静和没有一丝涟漪的平和。”
子昂长吐一口气，回答美玉:“英国一位牧师叫约翰·牛顿的《Amazing Grance》。”
美玉不禁再次感叹道:“他得有怎样传奇的经历才能写出这样的曲子。”
子昂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给美玉说:“牛顿出生在伦敦，11岁时便跟随父亲出海，和多数水手一样，在吃喝嫖赌的环境中养成一身恶习，牛顿比起周围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因为从事贩卖奴隶生意失败，自己反而被沦为奴隶。父亲知道后散尽家财将他赎回，不料牛顿在回途中遇到巨大的风浪，经历了九死一生，终于活了下来。从此牛顿大彻大悟，皈依基督。他在八十三岁离世之前，为自己写了这样的墓志铭：“牛顿·约翰，生长英伦，离经叛道，罪恶沉沦，放逐非洲，身经大劫，蒙主恩佑，履险如夷，且膺圣职，年八十三，辞世安息。”
美玉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没有说话，比起牛顿，她愈发地感觉到子昂内心的深不可测，一个年纪轻轻的人到底是拥有过怎样非常的经历和灵魂的净化，才能思想和修养如此厚重。她也愈发迫切地想要走进子昂的内心世界，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不断吸引着自己去探索。
“先吃饭吧。”
“好。”
子昂陪美玉一起去厨房端出米粥和摊饼，简单的饭菜，却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可能心境不一样的缘故，即使吃野菜窝窝头也美味无比。
美玉担心地嘱咐子昂:“小心烫…”
二
晚上九点一刻，看到美玉还没有发下班消息，他知道美玉又加班了。子昂穿上一件黑色的呢绒外套，拿了一件粉色的羽绒服出门了。晚上的北京依旧寒风凛冽，刺骨的狂风欲将所有人吞噬，冷得叫人直打哆嗦。
十点半，美玉刚从公司门口出来，便看到子昂正在楼下等她。她扑向子昂，一下跳到子昂身上，用双手抱紧子昂的脖子。俏皮地靠到子昂耳边说:“你看今晚的表现这么好，我要犒劳犒劳你，带你去吃火锅吧！”
子昂边轻拍两下美玉的后背边说:“好啊，快把衣服穿上，别感冒了。”美玉转过身，背对子昂，伸出胳膊，一股小孩子的样子。子昂为她穿上羽绒服，顺便给她戴上带有一圈白色羽绒毛的帽子。美玉用左手挎着子昂的胳膊，带他跑了几步，说:“出发坐地铁去喽……”
他们来到一家叫“金阁”的火锅店，店面不算大，但生意火爆，服务员带他们来到二层落座。
美玉先开口说话:“明天我休息，正好今天晚上可以好好放松一下，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子昂微笑着问:“什么地方呀？”
美玉一脸坏笑着说:“秘密，明天你就知道了。”
子昂:“好好，听你安排。”
服务员拿来菜单，美玉特意为子昂点了素菜，又要了一大扎酸梅汤:“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不吃肉吗？”
子昂说:“个人饮食习惯吧。我从小挑食，天然对肉抵触，我总觉得肉吃着非常恶心。后来看了点佛学的东西，索性给自己找个借口，就不造身业了。”
美玉继续问道:“那你觉得杀生的屠夫和猎人死后会下地狱吗？”然后为子昂和自己倒满酸梅汤。
子昂想了想，说:“这得看你如何去定义地狱。什么是地狱？没有修成正果，证得涅槃的人都要历经生老病死，六道轮回之苦。天堂乃“极乐世界”，明心见性之人的世界，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此时此刻有多少人正在水深火热、痛苦绝望中徘徊，对他们而言，当下的人间即是地狱。”
美玉一时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便说:“屠夫和猎人要是内心光明，那他们就不在地狱之中；若是内心黑暗邪恶，不用等到死后，当下便是地狱。”
子昂继续说:“再往深点思考一下，心学大师王阳明晚年总结了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告诉世人本该一元世界，却要无奈要辩证二元看待，结果发现二元善恶说不清辩不明，更做不到。于是大家都糊涂着，糊涂着它就不存在了吗？恶是什么？恶是善缺失的体现。”
美玉表示认同:“所以王阳明的本意是让人回归本心，这应该就是你说的寻找真正的自己吧。”
子昂点了点头……
美玉被子昂的这一段所震撼，举起杯子说:“说得好，越来越无法按捺地崇拜你了…干了这杯，兄弟…”
第八章
一
第二天早上八点，美玉带子昂来到了“雍和宫”门口，此时正是清晨的第一波游客，却已经排了长长的队。
子昂一路给美玉当起了导游，给美玉介绍道:“雍和宫作为“龙潜之地”曾居住过雍正、乾隆两位皇帝，清朝中后期至今也一直是佛教规格最高的圣地，香火鼎盛，前来参观膜拜的人络绎不绝。雍和宫由三座精致的牌坊和五进宏伟的大殿组成。从飞檐斗拱的东西牌坊到古色古香东、西顺山楼，共有殿宇千余间。寺院建筑布局完整，规制合乎梵宇伽蓝。寺院前端矗立牌坊，昭泰门前铺设辇道，显尽皇家敕建气势。前部有七座建筑：昭泰门、钟楼、鼓楼、雍和门、雍和宫、讲经殿、密宗殿。后部各殿逐级升高，象征佛陀世界的庄严吉祥。而大经堂法轮殿顶的“一大四小”五座藏式天窗，深含佛教“须弥山”被四大部洲簇拥环绕的寓意。讲经殿、密宗殿、时轮殿和药师殿“四大扎仓”的设立，标志着雍和宫是座藏传佛教的完整学府。最高建筑万佛阁及楼内耸立着的巨大“迈达拉佛”，寓意着“当来下生佛”与“兜率天宫”的圣境景象。”
子昂看着殿前中央的“三世佛”和两侧众多佛像，不禁生起一股敬意。和周围虔诚的信徒一样，子昂点了三支香，双手轻轻合十，手肘自然弯曲，双眼下垂，目光注视合掌的指尖，凝聚心神，排除杂念，三拜诸佛。
美玉在旁静静看着，跟随子昂的样子双手合十，排除杂念，三拜修佛。美玉满脸疑惑，却迟迟没有说出，可能她觉得在如此庄严的佛教圣地说有些不合时宜。
一个小时后，他们雍和宫出来，还没等美玉开口，子昂便说:“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我要拜佛像，既然佛性本性自空，烧香拜佛不就执相了吗？”
美玉满脸疑惑，连连点头:“是的，我不明白。我本来以为我明白了，但刚才似乎又不明白了。”
子昂对美玉说:“有人拜佛是为了升官发财，有人拜佛是为了护佑平安，家庭和乐，有人拜佛是正善法修善缘，我拜佛只为心安，别无他求。拜佛不是目的，享受那一刻的宁静才是目的。”
美玉明白起来，接着问道:“雍和宫香火如此鼎盛，很多人都说特别灵。你觉得虔诚地拜佛，真的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子昂停下脚步，用那深邃的眼神严肃地看着美玉:“如果他们不虔诚地拜佛，一颗无处安放的心又该何去何从？拜佛好歹能让他们上蹿下跳如烈火焚烧的心有些许平和和安定。虽然看似是有些本末倒置的善巧，但也不失为佛教的功德。”
美玉接下来的一路沉默不语，看着路边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群，她的内心似乎比往常平和了许多。
二
三个多月的时间，小仓鼠已经长大了许多，笼子内的跑步机已经无法再玩了。美玉耐心地引导小仓鼠洗澡，然后梳理它的毛发，清洁笼子内的异物和异味，重新铺上木屑和棉屑，如同是在精心呵护一个刚出生宝宝，娴熟的操作流程显然已经让她适应。
偌大的北京，有了仓鼠和子昂的陪伴，美玉的世界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也有了继续奋斗下去的无尽力量和信念。
美玉走进屋内，子昂正一边有条不紊地摆弄着紫砂茶具，一边在看“存知觉”群里的消息。自从和子昂相识，除了他的大学同学高洋，他还从没见过他还有别的朋友。
子昂性格孤僻，不合群，总是习惯了一个人待着，就算是大学同学高洋，也不难看出来平时几乎没有太多交集。当今这个浮躁的社会，物质世界极为丰富，但人的生存成本极高，能耐得住内心的欲望和孤独的人还真不太多见。
子昂看到美玉走到身边，给她倒了一杯茶，说:“金骏眉，尝尝，这个季节喝最合适。”
美玉接过这杯清茶，闻了闻，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小酌一口:“真香，有种置身于大自然的感觉。”脑海中浮现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和谐恬静画面。
子昂:“不错儿，有悟性……”
美玉笑着说道:“沾您的佛光，子昂，你有朋友吗？”
“看你如何定义“朋友”这个概念。有过几面之缘的算朋友吗？你内心认为自己可以算得上是某个人的朋友，而对方却不这么认为，算朋友吗？两个人在一起时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相隔两地后却几乎失去了往来，还算朋友吗？还是为了对方可以付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甚至是生命，来维护彼此的信仰算是朋友？”
子昂喝了一口茶，继续说:“如果“朋友”是认可某些共同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我不否认有朋友；如果“朋友”是认可彼此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且把它作为彼此的信仰来捍卫，我想我还没有找到这样的朋友。还得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在不断流变分化的世界里，这两个彼此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得始终保持同频。”
美玉附和道:“那应该就是伟大的友谊，伯牙子期那种。”
子昂说:“如果早出生几百年，我大概率会有这样的朋友。如今大家都很忙，自己做自己的事，谁也别妨碍谁，挺好。我不否认，如今也有，可寻找这样的朋友成本太高，可遇不可求。”
美玉不解:“那一个人不无聊孤独吗？我深深体验过那种一个人的孤独。”
子昂笑着说:“在这个喧闹浮躁的社会中，一个人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寂静，是上天赋予何等奢侈的恩赐，怎么会感觉孤独呢？”
第九章
一
转眼就快过年了，美玉平时忙碌的工作使她无暇顾及父母，过年总算有时间回家看看，她也已经一年没和父母见面了。但她转念一想，又舍不得子昂一个人在北京，内心很是纠结。
子昂显然已经听到美玉内心的声音:“早点买票吧，过年是回家高峰期，票卖的快。”
美玉从背后抱着子昂，右脸紧贴着子昂的后背，撒娇中夹杂着浓浓的不舍:“我舍不得和你分开，哪怕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一想到要与你分别，我的内心似乎陷入了黑暗，不在阳光明媚，无法辨别前进的方向和要去的终点。”
临行前一天下午，美玉特意从超市为子昂买了一大包便于储存的食物和一大箱红烧牛肉面，把家里的冰箱塞的满满的，再三事无巨细地叮嘱，生怕子昂照顾不好自己，把自己饿瘦了。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子昂送美玉来到北京站。刺骨的寒风都挡不住人们急切的内心和步伐，北京站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在中国这个传统节日里，他们外在拼搏一年，受尽太多辛酸和委屈，就是在等这一刻，希望早点和家人团聚。
美玉让子昂站在北京站广场中央，特意为他拍了一张照片，这样就可以在想他的时候看看这张照片。然后内心悄悄地安慰自己，“一周而已，一周很快就过去了”。分别前，美玉踮起脚吻了子昂一下，拉起行李箱向入站口走去。
“注意安全，到家打电话报个平安。”
“好，放心吧。”
进站前她回头看着目送的子昂，心里愈发不舍，眼泪顿时要夺眶而出。
子昂站在原地向她挥挥手，直到美玉消失在自己的视线才转身离去…
七个小时的转站换乘，美玉在村口看到已经等候多时的一位中年妇女，大概一米六左右，穿着一身红绿相间的呢绒袄，头箍鲜红色的围巾，穿着一双辨不清颜色的棉鞋，双手钻进两个呢绒袄袖子里，冻得满脸通红。
“妈”，美玉看到母亲，赶快抱在一起，离上次拥抱已经一年，美玉明显感到母亲白发多了不少白发，多了不少皱纹。
美玉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村妇女，18岁便从四川远嫁北方，而和美玉父亲的三十年的婚姻并没有给她带来不幸福。生活的艰辛琐碎，农村的乡风劣俗和几十年的不堪过往，早已把一个人的希望和信念磨平，她已经彻底彻底失去了挣脱“牢笼”获得“自由”的力量。一直支撑着她在这个家里继续下去的是对三个女儿的期盼和早已血肉模糊结痂麻木的内心，可能她一年已来盼的就是这几天。
回到家，父亲正在喂羊，这几天下雪了，先不出去放羊了。美玉小心翼翼地叫了声:“爸爸”，然而并没有得到回复。
在这个大家族里，父亲虽然性格暴躁，沉默寡言，但从来是说一不二，一大家族人都很敬畏父亲。爷爷奶奶走得早，父亲是兄弟姊妹八人中唯一可以担责拍板的人，虽然有时有些蛮狠不讲理，但却实实在在为这个家族付出。
大年三十，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聚在一起着实热闹，可美玉的心却不在家里，早已飘到了一千公里的之外的北京。此刻她深深地感受到爱到一个人骨髓的滋味儿，自己最喜欢吃的烧猪蹄和红烧肉都不香了，她看着眼前的一桌荤菜，想到子昂在北京一个人肯定照顾不好自己，顿时也失去了胃口。
美玉离开热闹的餐桌，回到自己房间，一个人静静地待着，看着子昂的照片一时间入了神，竟仿佛又和子昂在一起吃着素菜谈天说地。家人们的欢声笑语又把她从梦幻带回现实，她拿起手机给子昂拨通了电话:“亲爱的，想你了，没有比想你更重要的事了……”
子昂略显内敛地回复:“乖，好好和家人团聚团聚，我很好……”。子昂一直以来都想找个合适的契机让美玉多看看书，正好机会来了。“对了，正好在家这几天，我推荐你看一下一位犹太作家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
美玉没有犹豫地说道:“好呀，历史书吗，明天我就去书店买。”
子昂回答说:“在我看来，赫拉利倒更像是一个哲学家，他在用历史的视角追问哲学问题。”
二
大年初一一大早，美玉便去镇里跑了七家书店，总算买到了赫拉利的《人类简史》。美玉拿到手后便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如饥似渴地沉浸其中，仿佛她在以一个“上帝”视角，用两天一夜的时间，正在走过从宇宙大爆炸到人类一路演化几十亿年的历程。这个时空场没有了子昂，没有了父母亲人，没有了梦想和拼搏，有的只是一种无形无相无法言说的震撼感受。
看完最后一页，美玉感觉自己的认知世界彻底崩塌，她在内心默默地说出三句话:“智人原来如此渺小，智人原来如此伟大，智人原来如此可怜”。她合上书久久不能平静，尽管身体已然疲惫，意识已然不清晰，但灵魂仍在思索和追问。
她内心在不断追问自己:“我是谁？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人类该如何存在？”她抱着书在半睡半醒中，仿佛看到了上百号智人正在围攻一只猛犸象。“天呐，这是何等的智慧，应该是造物主有意偏袒这群处于绝境的可怜的人吧，为他们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了相信的能力……”
美玉不知睡了多久，起来已是大年初三晚上了，她赶快拿起手机手机给子昂拨通电话:“子昂，我现在非常认可你说的，赫拉利是一位哲学家。他在努力告诉世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可能将要到哪里去？”“人类乃至一切物种的世界都是自然自发演化的结果。智人和一切物种最大的区别就是拥有“讲故事”的虚构能力并且能让人人相信，这是“造物主”赋予的美。我想“造物主”一定是至真至善至美的存在，不然怎么会赐予人“讲故事”的能力。整个人类世界，大到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小到企业、家庭、个人，无一不是在讲故事，整个人类世界就是一个故事的世界。我直到现在也无法用理智相信这是一个故事的世界，这太不可思议了……”
子昂听后，听着电话那头那个充满智慧的声音，着实感动:“替你高兴，你正走上了成为自己的路途。从此刻开始，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你是当下的你。”
美玉:“当下的我？”
子昂:“是的，当下的你。我想你已经感受到一种极致的喜悦，佛家叫“法喜”，犹如有一股洪荒之力在你的身体流动，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和不竭的灵感。记住这种“心流”状态。”
第十章
一
大年初四的北京下了厚厚的雪，路上的行人明显少了很多，雪后的银装世界格外宁静，虽然透着丝丝凉意，但空气非常清新，在北京有这般新鲜的空气也是件奢侈的事情。
子昂晨跑完，在冰箱拿了两块面包和一瓶奶，回到房间，挑选了一本梭罗的《瓦尔登湖》，随意翻到一页，上面写着:“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用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
子昂突然被梭罗的这句话触动，陷入沉思:“什么是生活？对于普通人来说，生活是拥有，拥有才能逃离苦痛和孤独，所以导致一个恶性循环，欲望无止尽，痛苦无止尽；对于艺术家来说，生活是美，而最简洁、最简单、最单一的事物最美，可以美得一尘不染，没有一丝瑕疵，那是灵魂的自在和精神的享受。无论是一个种地的农民、打铁的匠人，还是一个学者、一个艺人，都可以创造艺术，创造美，他们可以为了一件事终身奋斗的“匠人精神”本就是美。”
在一片寂静中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响了两声后，子昂才从沉思中回到现实，他走到床边拿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高洋的声音。原来，没有回家过年的不仅是子昂，还有大学同学高洋。
二人碰面后进了一家叫“四季面馆”的饭店，半年时间没有见面，高洋的生存状态依旧没有气色，反而增添了些许惆怅和沧桑。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点了一支烟侧着头静静地抽着。
几分钟后，高洋终于开口了:“北京这么大，难道真的就差我一个吗？大学毕业整整六年了，北漂也整整六年了，可我如今依旧是一无所有。子昂，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救世主，看到有苦难的人被生活毒打这么久，也该开开眼了吧。”
子昂听着高洋略微颤抖的声音，抬起头平静地问道:“发生了什么？”
高洋情绪激动地说:“我失业了，被公司优化了。”“子昂，摸着良心，我说句心里话。在公司这三年，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即使不是我自己分内的工作，能做的我都顺便做了。我也觉得没什么，作为一个职场人，为公司尽自己的的微薄之力也挺好。虽然我心里有一些小自私，希望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可以被领导看见、肯定，但我却是实实在在干事的。只要领导一句话，即使加班到晚上一两点，我也没有抱怨过一句。我相信只要自己肯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结果，回报却是，领导觉得我付出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愈发使劲儿给我派工作，累到我一身职业病，坐着都能睡着。我费劲心思讨好领导，使出浑身解数和同事打成一片，结果被优化后，他们没有一个人来关心我。反而和我仅有两面之缘的一位同事特意关心地问候我，了解情况后热心地要帮助我找工作，这个世界是多么的讽刺。我非常想当面问他们一句，“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你们身边消失了，你们没有一丝诧异吗？连一句问候都没有吗？在你们眼中的世界就是这么冷漠、自私和麻木黑暗吗？……””
子昂静静地察觉着高洋一步步情绪高涨，听着高洋诉说着自己不堪的经历，他看到高洋眼中甚至聚满了委屈的泪水，即将要喷涌而出。此刻，他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眼前同学的委屈和无奈。
静静地看了高洋几秒后，子昂开始说话:“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都是自然发生的进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管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出现了一个困境——“内卷”。其实从采集狩猎到农业文明，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就已经在这个“道”上了。1930年，凯恩斯在论文《我们后代的经济前景》中提出了个著名的猜测，“生活在2030年的人会比1930年的人富裕八倍，因此那时我们每周只需工作15个小时，然后发愁如何打发我们的时间。”按理来说，人类在21世纪物质条件极大的丰富，应该是几百万年来最幸福的时代，21世纪人应该只需要上几个小时班就可以实现生存自由。但事实却恰恰相反，物质条件的极大丰富，刺激着社会向更加多元、更加丰富的方向发展，然后旧事物的新组合不断形成主流意识，大家都上了这趟似乎是通向幸福的列车，结果上了车以后却发现被“骗”了。人为了获取“升级版”的物质条件，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企业为了生存竞争，需要不断创新把新产品新理念变成主流意识，于是就越来越卷，大家发现现实和理想状态背道而驰的时候想停却停不下来。”
高洋情绪得到了些许平静，疑惑地问:“既然趋势无法改变，那还有办法吗？”
子昂说:“对于个人来说，应该努力脱离主流意识，才能认识到事物的本质，否则只能越来越苦，越陷越深。人类截止到今天，一切社会属性的产物都是为了生存，生存无非是衣食住行，繁衍后代。在个体生存得到保障的前提下，努力把自己的基因延续下去，这是一切物种的本能。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高洋似乎感觉明白了:“工作赚钱其实就是为了换取生存条件，吃海底捞肯德基和吃馒头咸菜别无二致；结婚彩礼、房车买房，甚至刻在基因里爱情的能力，不过也是为了更好地繁衍下一代。”低头想想又提出了疑问:“那也不能脱离社会，也不现实，目前的我该如何自处呢？”
“专注当下，实事求是，把当下的事儿做好了，自然会有“救世主”给你带来好运。当今很多人都已经不会独立思考了，把主流意识不加判别的安装到自己的大脑上，成为自己的价值观指导自己的生活，这种价值观如同“枷锁”深刻影响着他们的思维方式以及命运。接收了大量不知真伪的信息，想要靠这堆信息构建自己的认知体系，来获得那所谓的成功，你觉得可能吗？不是“造物主”疯了，就是这群人疯了。傻傻地十年磨一剑的“匠人精神”被“聪明”的当代人讥笑，殊不知正是这个小“聪明”让他们离大“智慧”越来越远。”
高洋似懂非懂，感觉说得有道理，但又在心里不能完全接受。他的价值观早以被主流意识所掌控多年，虽然勤恳，但不着其“道”。他六年都等不了，哪能傻傻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
二
转眼煎熬的一周过去了，初六中午，美玉坐上了回北京的火车，她的内心自然是不能平静，这种内心的波澜是幸福的激动。几个小时的车程，在美玉这里感觉像历经了春夏秋冬一般漫长。
从北京站出来，美玉踮起脚环顾四周人群，迫不及待地搜寻着子昂的身影。穿越密密麻麻的人群“迷宫”后，美玉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依旧是那样的平和，那种如上帝俯视众生般的包容，没有丝毫多余情绪的流露，似乎一切存在在他面前都石沉大海，不起一丝涟漪。他的内心是如此的深邃，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情绪波动。越是深不可测，越是勾起美玉的好奇和敬意，越是对他爱的无法自拔。
美玉跑了几步，丢下行李，跃到子昂面前，踮起脚紧紧地抱住他。扑到子昂怀里的那一刻，她那颗悬着的的心总算安定下来，她轻轻闭上眼睛，闻着子昂的味道，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
回到家，美玉看到了醒目的一幕，墙上挂着一个靶子，靶子上的镖扎着正中心的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个词——“自由”。
美玉想来想去，十分费解，不禁问道:“自由是人类追求的终极目标，你怎么看？”
子昂冷冷地笑了笑:“自由在人类物质世界是多大的骗局，根本不存在。物质世界的人追逐得越拼，只会让自己越来越不自由，不管你指的是哪方面的自由。说句多数人不爱听的话，中国自古以来都不自由，根本不存在过自由，奴隶社会根本没有人权，农业社会时期则是中央集权君主专制制度。可以说，二十四史皆为秦史，而秦国横扫六国，统一天下，根源在于商鞅变法。商鞅变法中包含着法家一套极为系统精致的愚民政策，被后事历朝历代延用。隋唐兴起的“科举制”便也是君王为培养一批听话好用的有识之士的产物。多数人没文化，有文化的也都网罗在皇帝身边，想暴乱也难。农民养育着国家，结果是贵族吃的满嘴是油，过着奢靡的生活，底层百姓生存在水深火热之中，稍有天灾战事，尸横遍野。这是政治的不自由。”
“中国是一个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社会，因此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注重“孝”，“百善孝为先”，子对父的孝自然演化出臣对君的忠。生物的本能便是生存繁衍，而人却非要在繁衍上加“道德”二字，因此父母对子女的爱变得有条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养儿防老”变成了不讲理的流行品种——交易。既然成了交易，那就不难出现一系列看似离经叛道，出人意料的闹剧，子女不买账。如今父母对子女的“望子成龙”正在变成新一轮的交易，这是文化的不自由。”
子昂长叹一声:“何止政治文化，经济更不自由。不知中国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对商人——所谓成功企业家的追逐到一种痴迷狂热的程度，将其视为自己毕生的理想目标和精神导师。我不禁感到震撼，人居然可以是非不分到这种程度，何其可悲。不要说商人创造了多大的社会价值，多大的就业劳动力，解决多少人的温饱，都是表象。当今哪一个企业的发展不是以剥削员工和营销消费者发展起来的，哪一个企业不是踩在劳动者和消费者的肩膀上站起来的，哪一次消费行为不是在所谓的主流意识的影响下完成的？不过是把商鞅的政策套用到企业中罢了。你必须客观地承认一个企业和产品的不完美，而不是盲目相信一个被包装出来的企业领袖和产品的完美假象。中国在20世纪90年代末便出现了产能过剩现象，高速发展十几年却没有爆发大的危机，别说用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这种意识形态的障眼法，来骗自己不存在经济危机。经济危机必然存在，这是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只不过是多次成功转嫁到农村和农民身上罢了。”
子昂继续说:“人类社会，甚至一切物种之间的本质就是竞争，在有限的生存空间和生存资源下，人越多竞争越激烈。中国这片土地9%的耕地，20%的淡水资源只能养7%的人口，而中国养了20%，就注定是人踩人。政治、经济、文化只不过是人类社会不同层面的体现，如同天通苑那密密麻麻的北漂人，他们的生存空间和生存资源是如此恶劣，精神上甚至不如二环别墅里一只猫自由自在，简直是人间炼狱。”
美玉想起来了自己的种种经历，不由点头认同。
第十一章
一
转眼又是三个月的朝夕陪伴，美玉虽然每天过着每天早出晚归的生活，但内心的爱已经把所有孤独驱赶在外，无边的孤独似乎丝毫不能入侵她的心灵。
晚上十一点，美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没有洗漱便躺在床上睡着了。不知是子昂看着美玉日渐消瘦的身体心疼不已，还是他觉知到美玉离找到自己的轨道还差那么一点点，总之他一改往日顺其自然的“无为”态度，尝试有意引导美玉去寻找自己。
美玉躺在床上打了个盹儿，已经四十分钟过去了。她睁开依旧疲惫的双眼，觉察到刚才似乎是子昂为自己脱了鞋，盖上被子。美玉坐起身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将目光移向桌前的子昂。她下床轻轻地走到子昂身后，看到子昂正在看自己写的北漂日记。
半分钟后，美玉说:“孤独的时候，写作是我最好的缓解方式，至少能享受片刻的安宁。”
子昂边目不转睛地看日记边和美玉说:“写得挺好，正好我想跟你聊聊。”
美玉感觉有点惊讶，支吾一句:“聊什么呢？”
子昂转身和美玉对视:“如果你从这家公司辞职后，你还可以做什么？”
美玉认真地想了想:“嗯…我应该得再继续找下一家公司，下一份工作。”
子昂继续问:“你工作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美玉回答:“目前我想的是，为自己和家人能获得更好的物质基础，从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子昂微笑着看着美玉:“你觉得你的目标可以实现吗？”
美玉从来没这么想过，听到子昂这么一问，似乎突然有些明白:“不能，今年我的目标是月薪5000元，明年可能就变成8000元了，我就始终在追逐目标的路上，却没有停下来真正为自己的最终目标而活。”
即使子昂并不确定这样的建议是对是错，但他还是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建议你，只是建议，现在辞职，腾出精力，把你的经历写一本小说，以你的文字功底，我认为不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给自己两年时间进行学习和创作，依靠上班实现你想要的人生代价太高，失败的几率太大。”
美玉先是诧异了一下，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半开玩笑半自信地跟子昂说:“这是我一直敢想不敢做的事，正好我也攒了点钱，即使不工作也能维持一段时间，大不了失败了我再回去上班。”美玉说完后内心继续陷入思考，即使自己依旧认为这样失败的概率会更大，但她依然坚定甚至有些盲目地选择相信子昂，即使失败，自己也不会后悔。
由于内心的不确定性，美玉还是想问问子昂:“你怎么确定我可以写出一部畅销小说呢？”
子昂回答道:“我并没有100%的把握，失败的风险肯定是有的，但我相信以你的资质和悟性可以做到。历久不衰的旷世之作一定是基于作者对生活、对生命的深刻感悟，真实地流露，一部好的作品一定不是空中楼阁。即使是平淡无奇的语言也可以表达最真实的情感，让读者通过文字走进作者缔造的精神世界，文字是有能量的。你具备文字表达基础、生活真实体验和超乎一般的悟性，所以你写小说比打工达成目标的概率会更大，不管是物质目标，还是精神状态。”
美玉显得有些不自信:“可我还是一点灵感都没有，没有那种想要表达的渴望。”
子昂用父亲般慈爱的眼神看着美玉的求助:“当你找到它，成为它的时候，你就可以写出来了。”
二
即使内心仍然七上八下，但美玉愿意选择相信子昂，并且她清晰地清楚失败的代价是自己可以承受的，那就做吧。美玉听从了子昂的建议，一周后成功离职。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美玉只做了一件事——看书。美玉很快就找到了读《人类简史》时的奇妙状态，灵感喷涌，极度愉悦，那是一种比肉体的性爱更为快乐的体验。每当灵感涌现的时候，美玉赶快把灵感记录下来，生怕错过丢失，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在这种“福流”状态下的文思如此精彩绝伦，回过头看仿佛不是自己写出来的内容。
受子昂的影响，美玉也跟着子昂每天早晚各一次禅坐，子昂教美玉通过禅坐的方式如何感知自己的身体，抚慰自己的情绪，提升自己的睡眠质量和精神状态。但美玉一直无法进入状态，在家里没有效果，他们去了公园，公园没有效果，他们去了山上，但无论在哪儿，美玉的“小心脏”始终扑通扑通直跳。
直到有一天，美玉和子昂一起骑车回家时，突然有一辆骑车从美玉声旁飞驰而过，她差点被那辆车撞到。当她怒火冲天，想要表达不满时，她突然察觉到了自己的情绪，此刻的自己在生气。美玉顿时就在想，自己可不可以不生气呢，于是她换了一种视角重新思考，可能车主因为一些着急的事才开这么快的。这时她选择了第二种视角，心情得到平复。
这件事让美玉感触很深，人的脑海中每天有几万个念头，每当产生不好的念头时，如果人可以控制念头继续将事态恶化下去，那不就可以没有烦恼了吗？
经过长期的练习，美玉终于找到了一套方法论，每当觉察到不好的念头萌生时，马上停止继续顺着念头想下去，转而换一种相反的视角重新看待眼前的问题，然后欣然地选择接受第二种视角。
美玉继续追问和思索，如果选择第二种视角，那还是在“觉察”的层面，背后还有一个“我”在思考，如何才能到“开悟”的状态呢？任她苦思冥想，也没有找到答案。
有一次，美玉在厨房做菜，摘菜、洗菜、切菜、炒菜…这一套流程她实践了太多次了，却没有一次和这次一般。她觉知到自己成处于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之中，这种状态让她猛然想起，竟然和自己看书时的状态一模一样。顿时美玉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单纯地去做和往常一样的一道菜，但感触却完全不同。
她迫不及待地去房间给子昂分享自己刚才的状态，子昂听后对美玉说:““觉”便是“悟”，当你不再刻意时候，你就在“悟”中了。如同我们刚开始骑自行车，即使手脚并用，全神贯注，依然避免不了磕磕碰碰，一旦学会了骑车，我们居然可以边思考问题边骑车。对于骑车这件事，我们已经觉悟了。”
美玉顿时茅塞顿开:“当“我”不再刻意追求“它”的时候，“它”便已经成为“我”。”
第十二章
一
九月初的一个中午，子昂和美玉在街头悠闲地散步。北京道路两旁的树叶已是大片黄中夹着些许的绿，空中飘舞着片片枯黄色的叶子，它们悠然地躺在街道上、汽车上，仿佛一个个婀娜多姿的舞者，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即将坦然落幕。
他们聊得忘乎所以，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小公园，在长椅上坐下，丝丝冷风吹过，略感凉意。美玉呆呆地观察着旁边的子昂，他始终穿的是一件纯白色没有任何图案的圆领短袖，配着一条黑色的裤子。从自己第一次见他便是这样一身行头，似乎物质世界的一切名牌衣装穿在他身上都显得画蛇添足。消瘦的身躯，甚至有些驼背，如果放在人群中看着应该毫不起眼，没有人会察觉，但一幅全框的黑色眼镜后面无法掩藏那双有光的眼睛，纯净而平和，看着格外地有力量，炯炯有神。
美玉靠在子昂肩头说:“半年时间过去了，我还是无法踏出第一步，构思出来的故事却始终平平无奇，连我自己也无法打动，你觉得我真的行吗？”
子昂非常真诚地对美玉说:“你可以的，不管好差，先写出来，没有人可以第一次写就是畅销书，甚至旷世之作，得允许它有更多种可能。你只是缺少一定的契机和沉淀……越是刻意，越无法触达那个真谛，顺其自然就好。”
美玉情绪些许低落地说:“嗯嗯，一个人需要经历什么样的事，才能流淌出深刻真实的作品，我看过一些经典作品，也被它们所震撼地泪流满面，但当自己拿起笔时，那种泉思却戛然而止。”
子昂把美玉搂入怀中，指着远方草地上嬉戏的孩子，说道:“临在当下，感受这大千世界，一草一木、一喜一悲、一颦一笑，和万事万物融为一体，你要成为它。牛顿何为能创作出《Amazing Grance》？是他对自己过去的罪行深刻反思，对苦难的人深切同情，以他人苦为己苦，以他人乐为己乐，他和那些苦难的奴隶身心状态合二为一，甚至可以说他余生唯一的事就是为解救苦难的人而活。”
美玉若有所思，表示认同……
二
子昂从小就体质偏瘦，加上遗传缺铁性贫血，他一直没有过多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最近一段时间他出现食欲下降，头晕恶心的现象，他以为自己是中暑感冒了，去药店买了藿香正气液，服用几天后仍不见效。
晚上子昂正在屋内看书，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赶忙跑去卫生间，一口鲜血呕了出来，他用手往嘴里送了一口水，漱漱口吐出来血水，然后用清水洗了一把脸，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问题了。
美玉在门口轻声敲门问候:“子昂，你怎么啦？”
子昂若无其事地打开卫生间的门，笑着对美玉说:“没事，挺好的，晚上的菜太咸了。”美玉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察觉出异样，继续回去看书，子昂看着仍在桌前忙碌的美玉，他会心一笑，同时内心隐隐伴随着对美玉的担忧。
第二天子昂便找托词瞒着美玉，独自一人来到北京大学肿瘤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一周后他去拿检查结果，看着确诊病例单并没有让自己感到意外——胃癌晚期。子昂看着眼前的结果，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他仔细询问着医生自己的病情以及后续的治疗情况。
子昂冷静地问医生:“大夫，我还有多少时间？您但说无妨。”
医生长叹一声回答:“大概一年，最多不超过两年。你已经是Ⅳ期了，胃穿透黏膜，已经进入到脂肪层，接下来就是扩散全身……”
“好的，谢谢大夫。”
第十三章
1.
子昂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心情沉重，思绪万千，他多想把时间暂隔在这趟公交车。多年来，他迫于是家中独子的压力，一直克制自己出家的念头，此刻这种念头愈发强烈。
子昂悄悄打开房门，路过厨房，发现美玉正在做饭。这时，美玉也看了一眼子昂说:“今天我给自己做了可乐鸡翅，还特意给做了一份好吃的，马上就好，你肯定喜欢。”
子昂看着在厨房忙碌的美玉，抑制自己的思绪，说道:“好。”
大概十分钟之后，美玉端来了一碗香气腾腾的西红柿炒鸡蛋面。子昂接过碗筷，尝了一口，然后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旁边的美玉看得惊呆了。
不一会儿一碗面已经下肚，子昂这才开始说:“这是我这么多年见过的最好吃的西红柿炒鸡蛋面，没有之一，我尝到了家乡的味道。从小到大，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家乡的西红柿炒鸡蛋面。这些年我每去一座城市，都要吃一碗当地的西红柿炒鸡蛋面，但始终不是家乡的味道。为了这碗面，我特意回老家吃了一次，但我惊奇地发现，家乡的西红柿炒鸡蛋面也不是我记忆中的味道。西红柿还是西红柿，鸡蛋也还是鸡蛋，面依旧是面，但吃面的人心境变了。今天的这碗西红柿炒鸡蛋面，让我找到了自己。”
美玉坐在子昂旁边，一只手拖着下巴，看着子昂说:“那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好不好，我还要……”
子昂打断了美玉的话:“我们分手吧！”
屋内瞬时安静了，只能听见窗外开始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似乎上天也在为这段感情的破裂伴奏。
美玉非常诧异，整个人呆住了，几秒钟后，情绪瞬间无法受自己控制，不争气的眼泪仿佛比窗外的瓢泼大雨还要无法抑制:“为什么呀？”
子昂转头看着窗外，冷冷地说:“对不起，我已经决定要出家了，远离红尘世俗。我不习惯过家长里短的生活，这也是我多年的夙愿，常伴青灯古佛，才能让我的内心更加平和。”说罢，便站起身来，甩门而去……
此时，美玉的内心如晴天霹雳，所有的爱恨情仇、喜乐苦悲一锅烩，再也无法控制，她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这么多年来的北漂辛酸和对子昂的爱，都在这个晚上全部倾泻而出。不知过了多久，泪流干了，声音沙哑了，只有内心如刀绞般的痛无处释放。
子昂在漫过膝盖的雨水走了十几分钟才走出小区，他找了一家酒店入住。这一夜，子昂一夜未能入睡，他表情凝重，可以看得出，假装冷静的外表下，无法掩藏内心的起伏。对于早已把自己生死看淡的子昂，他此刻最担心的是美玉。即使他清楚地知道美玉此刻的悲痛有多强烈，内心有多崩溃，但他依旧坚信，这样对美玉、对自己都是最好的结局，这是他一路苦思后找到的最好方式。
2.
第二天早上八点，美玉依稀在半睡半醒中醒来，她无意间看到手机地图上的搜索记录——北京站。她知道子昂要离开北京了，那是她给子昂买的手机，当时是用自己的手机号登录的，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要让她去找子昂。
美玉赶快简单收拾一番，打车去了北京站。她娇小的身躯穿过人群，突然远远看到了正在排队检票进站的子昂：“子昂…陈子昂…子昂…”
子昂听到美玉的声音，转头看到那张熟悉而憔悴不堪的面容，没有说话。
美玉强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问子昂:“陈子昂，请你告诉我，什么是爱？”
子昂沉默几秒，看着美玉说道:“它就是爱。”
美玉流着泪嘶哑地问:“它在哪儿？”
子昂看着美玉说:“在你心里。”说罢，转头向进站口走去。
美玉看着子昂的身影渐渐离开自己的视线，不禁感到天崩地裂，日月无光，眼前一片黑暗，晕倒在地。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原来是车站警务人员为她叫了救护车。这时医生来到病房，缓缓走到她身边说:“姑娘，你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只是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休克，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2.
上了火车的子昂，依旧面色平静，只是看上去脸色比以往苍白了许多，可能是昨晚的暴雨让他的身体更加虚弱了。此刻，他平和的外表下，那颗心早已悲痛欲绝，感觉要窒息过去。他走到卫生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发现一夜之间居然生出很多白发，尽管多么克制，他眼中无法控制地流出了眼泪，突然间胃部一阵剧烈阵痛，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子昂在镜子前久久伫立:“原本我以为痛到极致的口吐鲜血、满头白发、昏厥休克只是文学作品中夸张的描写。直到当下，我才只真正明白，无论对哲学何等的追问极致，对宗教思想何等的大彻大悟，我终究是人。没有痛苦到极致，是没有爱到极致。”
伴随着冲水的声音，子昂走出洗手间，回到座位上，静静地看着窗外，他内心坚定地对美玉说:“丫头，你会找到它的。”
子昂向左前方看去，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抱着一本《圣经》在读，他侧着身子看到《新约·马太福音》中有这样一段话:“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子昂转头看着窗外，陷入思考:人是喜欢盲从群体的物种，这是在一路演化过程中的基因属性，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知性和感性让人恐惧孤独、恐惧不确定性、习惯随大众，因为那是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年前成本最低的选择，一个人舒适地待着也不如一群人糟糕地活着，因为说不定哪一刻自己会成为野兽的晚餐……
这个世界对少数掌握“真理”实质的人是不公平的，因为“真理”往往是那样违背多数人的心意和认知，易学、易用、易传播的“流行品种”便成了主流思想、主流文化。对“真理”的定义权也往往掌握在多数人手中，只有自己的“主流文化”给多数人带来灾难时，他们才愿意相信少数人的“真理”。这是多么滑稽。
多数人走的“宽门”，进去的人越多，自然会出现熵增，越趋于拥挤、动乱与无序；当今的快餐文化、“繁华”的物质世界和极度扭曲的主流价值观，让多数人注定会待在宽门，等待灭亡，想要逃离宽门，进入“窄门”的机会越来越渺茫，这是一个时代的不幸，也是人类的不幸。
电影《黑客帝国》中完整地演示了这个惊悚的思想过程：人类被放在一个盛满液体的器皿中，身体上被插满各种管子，为电脑系统输送生物能量。而人类大脑，则在接受电脑系统的各种刺激信号。依靠这些信号，每个人生活在一个虚拟幻景中。大部分人类很开心，因为他们过上了永恒的“幸福生活”。而如今人类世界正在变为现实版“黑客帝国”。
站在“窄门”的人注定会被多数人遗弃和忽视，我并不认为哪种就高尚，哪种就低贱，选择不同罢了，即使这个选择可能是无意识的选择，但又如何，如果没有现实版“黑客帝国”，人就不活在那虚无之中吗？
人类的前途末路就在这即将到来的5G时代，人们可能非常幸运，能够见证人类这个物种的消亡或者繁茂。说到底，人还是一堆细胞，一堆基本粒子的高端复杂组合态。道德、精神、思想、愉悦、痛苦……不过是一层浅浅的涟漪，更深层还是为了活着。
第十四章
1.
“旅客们，列车前方到站——石楼站，前方到站时间八点十五分……”稀稀拉拉的人群中，只有子昂从座位起身准备下车。
晚上九点，子昂已经走到家门口，摁了两声门铃，半分钟后一位中年男人开门了，大概55岁左右，体型微胖，平头，看着胡须已经多日未打理，裤腰间系着一根红色的粗绳，绳穗儿露出一截清晰可见。
子昂看到眼前的中年男人，赶忙叫了一声:“爸爸。”
父亲诧异地看着三年没见的儿子，一时间竟手足无措，更不知道说什么好，:“嗷…对…赶快进来吧，进进……别管门了，我来。”
“好。您身体挺好的吧。”子昂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关门父亲。
“挺好的，平时连感冒都没有……”
走进客厅，看到母亲正在沙发上坐着纳鞋垫儿，伴随着父亲的声音:“看谁回来了!”
母亲转头一看，也非常诧异，平时异常能说的母亲一时间竟也语塞，但很快反应过来:“儿子回来啦，赶快坐，你说你回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我好让你爸提前买点肉，给你包点饺子……”
子昂看着眼前的母亲，三年不见苍老了许多，多了不少皱纹和白发，一向要强的母亲也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看着更为平和沉稳。子昂赶忙说:“不用了，我在车上都吃了，别再麻烦了。”
“不麻烦，麻烦啥呀。”母亲接着边父亲使眼色边说:“你赶快去买几斤肉馅儿，正好咱们也沾儿子的光，吃顿饺子。”
子昂听罢，不好推辞，便也欣然答应，“行，那我和爸一起去吧，一会儿回来咱们一起包，我还是负责擀皮儿。”
母亲笑着说:“行行行，记得你小时候呀，每次我做好饭都要争抢着干活，这擀饺子皮儿的手艺算是被你练出师了……快去吧，我也去准备面和馅儿。”
“好，妈。”
子昂和父亲出来一路没有过多的话，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嘴笨拙，讲不出什么大道理，甚至连关心儿子的话讲不出，从小对子昂的沟通和教育也非常欠缺，但不可否认，虽然语言上从未表达，但他无疑是这个家里最疼爱这个儿子的人，他一直在用自己的行动默默地为儿子、为这个家付出。
子昂用家乡话对父亲说:“爸爸，再干两年干不动了，就找个轻快点的活做吧。”
父亲赶忙接话:“那不行呀，你还没娶媳妇儿呢，我的压力还大着呢！”
子昂笑笑，转头看向父亲:“爸爸，你照顾好自己就行，儿子以后得人生可以自己过好，你们二老能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的就行。”
……
2.
半个小时后，子昂和父亲一起回来了。子昂还特意买了一些花生瓜子和水果，花生瓜子是父亲最喜欢吃的，子昂亲手洗了两个桃递给父母。
母亲边搅拌肉馅儿，边跟子昂说:“今后有什么打算呀?”
子昂擀着饺子皮儿，深思了几秒，抬头看着父母说:“还没定下来，可能去南方。”
母亲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就是儿子的终身大事:“你说你一个人漂泊在外，也没有成家，三年没有回家了，我和你爸爸都……。”
子昂只是默默地边听着，快速地擀着饺子皮儿，并没有接话。他内心深切地知道，自己的言行思想，在父母眼里看来多么地不可理解。他们二老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儿子性格倔强，他们的话儿子是听不进去的。
一场并不算愉快和顺畅的交谈在吃饺子的氛围下驱散，毕竟子昂几年没有回家了，他们并不想聊得不欢而散。相比无休止的争吵，他们更希望和儿子享受这短暂的相聚。
在子昂的心里，同时最放不下的人就是健在的父母，但他更不愿意让父母知道自己的近况，他宁可被父母误解不忠不孝，也不愿父母为了他操碎了心，熬干了血，子昂只想让父母的余生是为他们自己而活。
第十五章
1.
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一大早，子昂便和二老道别，还递给母亲一张银行卡说:“爸妈，这是一张20万的银行卡，密码是我的生日，你们留着，别舍不得花，好好照顾好自己。”
母亲边说边把银行卡递往子昂口袋里放:“那不行啊，你留着，出门在外不容易，比我们更需要。”
子昂紧紧握住母亲的双手，突然感觉母亲常年衲鞋垫儿的手上全是老茧，他知道母亲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实现自己的婚姻梦，但很可惜不能实现了:“妈，我有，够用，你们放心吧。”说罢，子昂抱住母亲。
父母一路跟送着子昂，足足有一公里，子昂回头跟父母说:“爸妈，回去吧，有时间我一定抽时间回来看二老。”
父母连连点头:“好，儿子，主意安全。”母亲已忍不住留下了眼泪。
子昂最后回头看了父母一眼，那一凝望痛苦而深刻，他清楚地知道这很有可能是见父母的最后一面。
父母目送子昂渐行渐远，直至子昂的身影消失，二老依旧恋恋不舍地待在原地。
2.
安排妥当两科自己最放不下的事，子昂踏上了去洛阳白马寺的路途，来圆自己最后一个梦——出家。
二十个小时车程后，子昂来到白马寺，山门外的墙上写着八个大字:“庄严国土 利乐有情”，子昂不禁心升敬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子昂来到侧院，一位扫地小和尚看到他，上前说:“施主，这里游客禁止参观。”
子昂赶忙解释道:“小师傅，我不是来参观的，我找你们方丈，麻烦通报一声。”
五分钟后，小师傅出来了:“施主，方丈正在操持法事，暂时不便见客，请施主改天再来吧。”
子昂:“麻烦小师傅跟方丈说一声，我为求道而来，心比二祖。”
十分钟后，小师傅出来:“施主，方丈正在操持法事，暂时不太方便，请施主随我来，先稍候片刻。”
一个小时后，只见乐印法事笑面相迎:“请问施主要求什么道？”
子昂说:“明心见性，见性成佛之道。”
法师笑着说:“世上本无此道。”
子昂想起来山门的八个字，便说:“求庄严国土，利乐有情之道。”
法师笑着说:“道在心中，何道可求？”
子昂站起身来，跪在法师面前:“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弟子愿用余生践行。”
法师:“我没有看到。”
子昂:“我的生命还有最多两年的时间。”
法师心领神会，一把搀起子昂，说到:“年轻人，我看到了，留下吧。”
第十六章
痛到极致的美玉在朦胧间，仿佛看到了子昂在和自己说话:“我建议你，只是建议，现在辞职，腾出精力，把你的经历写成一本小说，以你的文字功底，我认为不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给自己两年时间进行学习和创作，依靠上班实现你想要的人生代价太高，失败的几率太大。”
这一幕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召唤，如有神助，美玉立刻清醒过来，她要完成自己和子昂的期望，把这本小说写出来。
这一写，美玉便从此一发不可收，停不下来，一行两行，一页两页，一章两章……以前她觉得写作跟挤牙膏一样困难，此刻她发觉写作像泉水般喷涌一般，想停都停不下来。
每天早上8点起床，凌晨2点睡觉，极度的兴奋和喜悦让她忘记了身体的痛苦，这可能是就是爱的力量。注意力无法集中时就冲冷水澡，吃的也极为简单，时常用泡面对付一下。
经过两个月的日日夜夜，美玉人生中第一本小说诞生。描述的正是她和子昂一段梦幻般的天国之恋，她从一个只知埋头向前、横冲直撞的北漂人，成长为找到自己的使命和道路，成为自己的人。
半年后美玉的小说通过青年大众出版社发表，一时风靡全国，短短三个月就已售出30万册。一年后小说改编拍成电影《天国之恋》，成为百万北漂人迷茫时的“圣经”，成为无数情侣修行中的指南。
美玉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居然按子昂的剧本演奏。她对子昂完全没有恨意，更多的是美好的回忆和深深的思念。面对着聚光灯的华丽人生，她望而止步，从此不出现在大众娱乐眼前，一个人躲起来任由思绪碰撞。
此刻的美玉不由感叹，可能这就是人生吧，尝遍世间酸甜苦辣，终得涅槃正果。子昂成就了她，她不负子昂一片苦心，成为了真正的自己。
美玉突然想起了在北京站和子昂诀别时，哭着和子昂的对话:
“告诉我，什么是爱？”
“它就是爱。”
“它在哪儿？”
“在你心里。”
美玉抱着手中的仓鼠，恍然大悟，原来“它”一直都在，我并没有失去什么。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