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火石主线(13)

“B区67号转移留观。”
我梦到了一片海。湛蓝湛蓝的,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闪着光,像一块无限大的蔚蓝色的塑料片,除了白色的天空外世界上就只有它。我随后意识到那其实是童书上的插图——像我们这样出生在虎耳草星的人是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海洋的。在虎耳草星还不叫虎耳草星的时候,它只是一颗小小的围绕一颗庞大气态行星旋转的卫星,冰冷干燥,自身的引力勉强支撑得住以二氧化硫为主要成分的大气。在白银舰队捕获它以后,它便因上面惊人储量的钽铁矿而受到了重视。作为战后最初的一批殖民行星,它的大气层被重新改造,主恒星的能量被戴森棱镜引导和调节用于对抗漫长的公转周期,彗星被牵引撞击到表面来储备液态水。后来第一株虎耳草发芽了,人类才终于可以骄傲地宣称自己征服了这颗星星,就像几千年前我们的前辈,那些水手们宣称自己征服了海洋一样。高耸的船桅从湛蓝色的远方慢慢耸起,船头雕饰着金色的独角兽,水手骑在船头上挥动帽子,豪商在船舱里心有余悸地谈论蒙古大军的铁蹄——虎耳草星上从未有过这样的海,只有人类自己制造的水库,被严密保护着,负责各个大小城市的供水。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航路在头顶上,新大陆是夜空中那颗散发着米黄色冷光的巨大行星和天空中所有可见的星点。我在梦中听着水手们用失传的语言对话,紧接着海风忽然停止了,闪耀的海面变成了暗灰色,天空不再有光。水手的尸体挂在舵上和桅杆上,浑身满是水泡和黑疽,脓液在甲板上流淌。船靠岸了,岸上的妻子没有等到丈夫,商人没有等到货物,父亲没有等到儿子——船舱在没有人的情况下自动打开,从里面窜出来的只有一只只一团团漆黑色的老鼠。
“B区67号转移留观。”
老鼠吱吱地趴在海上,海水向两侧温顺地分开,仿佛站在那儿的是圣人摩西。它甩打着长长的肉色尾巴,皮毛倒映着银河系优雅的旋臂。当心了。一个似乎是母亲,又有些像海珊的声音温柔地说道。从远方回来的,既有黄金,也有瘟疫……
老鼠抖动起肥硕的身体,黑色的小眼睛凸了出来。它的脑袋在膨胀,颅骨开裂,红红白白的东西像气泡一样鼓出来。它的脊椎也膨胀了起来,鲜红色的肉撑开脊背像玫瑰花一样绽放。大片大片人类的黑发从它身上抖落,掉在地上生根发芽,变成黑色的花朵,一片片将海染成黑色。漆黑的星空垂悬在我头顶,黑色的花海在星空下延伸。仿佛上千个孩子的稚嫩声音在周围旋转着窃窃私语:“帆船从热那亚来,帆船从威尼斯来,玫瑰开在黑檀上,我们躺在墓穴里……”
“B区67号转移留观。”
我慢慢睁开眼睛,梦境中震耳欲聋的低语声似乎仍震颤着耳膜。白色的陌生的天花板,床铺有些潮湿。我将视线慢慢向侧面移动,看见淡蓝色的床头柜贴在手边的呼叫器。莱斯利躺在我旁边的床上,两只胳膊缠着厚厚一层绷带,脸上也涂了凝胶状物,红色的长卷发似乎短了一大截。海珊趴在他的床边,黑发散乱着,脸颊贴着他没缠纱布的肩膀。房间里只有不知名仪器发出的有规律的滴滴声。墙上的电子表显示凌晨三点零三。我试着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臂,左臂从指尖到肩膀都缠满了医用绷带,随着感官的逐渐苏醒而越发瘙痒,右臂倒还算完好,只是吊着一瓶葡萄糖。我努力抬起右手手指碰了一下呼叫器,片刻后,一位护士进门看了我一眼。
“需要上厕所吗?”她轻柔地说道。
我奋力摇头:“不了谢谢……我…只是想问一下我的手机…?”
护士将头缩回门外,似乎说了几句什么。一分钟后,一个警察拿着一个公文包走了进来。我认出那是之前来过我家问话的黑眼圈警察。
“你的手机是证物,我们得借走调查一段时间,”他打了个哈欠,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盒酸奶放在床头柜上,“大概明天下午还你吧,别急。这个酸奶挺好喝的,黄桃味。”
“我得用手机工作……”
“不行的话我帮你开个假条吧,协助警方办案,挺光荣的,你老板不敢难为你。”
“我没老板,”我感到一阵眩晕,“我是写稿的……今天就得交稿,没手机干不了活。”
“能借用你朋友的手机吗?你手机最快也得明天中午才能还你。”
“我朋友的手机?”我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他们的为什么不是证物,我的就是?”
隔壁床铺发出一些细碎的响动,海珊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看那个警察。警察做了个手势让她放轻松。
“别紧张,我不是来问讯的,就是过来通知你们出院以后去做个笔录,”他揉了揉眼睛,“搞自媒体的嘛……我都明白,但你们这次真的撞到大事里了,好好配合我们。”
我胃里一阵发冷。
“我的手机到底怎么了?”
“有人作证说看见身形很像游乐园案凶手的人背着你出来,在你昏迷后又在你身边逗留了一小会儿,你被发现的时候手机就放在你手边,备忘录里输入了一段文字。我们需要确定他没有用你的手机继续做什么或联系同伙。”
我颓唐地陷进枕头里:“好吧……就是说我的手机回不来了?” “明天中午就还你,”警察耐心地说道,“你明天早点过来的话可能还会更早一些。”
警察出门去了。我慢慢转过头来和隔壁床上的莱斯利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样?”
“还行,绷带再打48小时就能拆了,吸了点烟不过没啥。”莱斯利的嗓子明显哑了,海珊站起身接了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俩,目光中透着复杂的情绪。我被她盯得心虚,却完全不知道该看哪里。 “那个……海珊……?”
海珊举起两手,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病房门口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我把头扭过去,看见一个脸上贴着纱布的矮胖男人把头探了进来。 “请问是纳雷托·欧文先生和莱斯利·鲁比先生吗?”
我愣了好久才想起来他似乎是那个记者身边的摄影师。那男人慢慢走了进来,拄着一根拐杖,左腿裤腿下面被绷带缠得满满的。海珊站起身来给他拉了把椅子,他用法语道了谢,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和莱斯利。
“这家医院很贵。”他说道。
我机械地点点头。这个问题我在护士进门的时候就想到了。护士的胸牌上写着虎耳草第一医院,在虎耳草市的综合排名不如虎耳草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但烧伤和烫伤科比虎耳草二院出名,而且直线距离上离洪升小区近。我母亲在打工的时候是没有职工保险的,我在社区大学时候的公费医疗也已经过期了。莱斯利的情况跟我差不多。不知道医院会怎么处置我们这种欠账的,就算是上不受欢迎名单对我们俩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不会取我们的肾抵医疗费吧?”莱斯利说道。
“不,虎耳草一院是一家有信誉的医院,”摄影师心平气和地说道,“他们不会因为医疗费就对您怎么样的,最多不过是把您列进不欢迎清单里。”
莱斯利丧失了兴趣:“无所谓,反正我平时也不来这里。”
“但我想说的是,有一位先生给两位付了账单,”摄影师低头拔掉拇指上的一根肉刺,“从住院到后续恢复期的药物和敷料。你们俩加在一起应该有六千五了吧,还没有医保,他全给付了。那位先生要你出院以后跟他见个面,他有要紧事跟你说。”
我张着嘴巴听他把话说完,和莱斯利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他…呃,真的?那位先生让我去哪?”
“那位先生姓吕,他说你知道他家在哪里。”
莱斯利啪地一下闭上嘴。
“吕、吕先生?”
“看来你们认识,”摄影师饶有兴趣地说,“方便聊一下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是蓝色的,但和火石和楚天都不一样,是一种泛着铁青的灰蓝,闪烁着饱经世事造就的狡猾。我不知道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为什么对他没产生什么特别印象,或许是因为记者小姐的形象太鲜明的缘故。我反问了回去:
“摄影师不应该负责这个吧……那位记者小姐呢?”
“桑蒂斯小姐伤得很重,她运气不好,在火场里吸入了太多毒烟,现在还没有醒过来,”摄影师说,“其实你们两个才是太过幸运的两个,警方发现爆炸的东西是几罐有机溶剂,天知道厨房里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洪升小区都是老房子,消防系统有点失修了,承重墙上的涂层只起到了一部分降温和吸收爆炸冲击的效果。救援机器人带着桑蒂斯小姐离开火场以后那里的溶剂蒸汽发生了二次爆炸,你们差一点就没命了,更别说只受了点轻伤。”
我看了一眼莱斯利,发现他也正在以同样震惊的表情回望着我。那位记者说过的话还在耳边,才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她就这么躺在了重症病房里。我想起她关于调查记者的那几句不知用意的话,意识到她或许是想做点什么的,但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了。
“……是很令人遗憾,”摄影师抚了抚下巴上的胡茬,“桑蒂斯才来工作没多久,这是她的第一次独立采访任务。她是虎耳草市的本地人,但是是在新的那个铁线莲市念的大学。我之前也问过她为什么放着铁线莲那么好的条件不去偏偏要回虎耳草这个已经不行的地方,她说她不信虎耳草会一直不行下去,她想成为调查记者,找出让虎耳草市变成现在这模样的原因。”
我眨眨眼睛,忽然间心口一阵绞痛。那姑娘应该跟我差不多大,或许还要更年轻一些。或许是年轻和理想让她回到了这个没落的家乡来,尽管人人都知道这棵连铲小广告的市政机器人都没钱维护的虎耳草已经完了。
“你……”我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你看到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吗?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很确定,那时候我正站在阳台上,听见有警察敲门的时候我刚想给点建议的,但是啊……嗯……”他皱起眉头用指尖轻轻叩着下巴,似乎在努力回忆细节,“我瞥见窗外闪过去一个人影,大概就是厨房窗户那个位置吧,非常快,然后火就烧起来了,我可能是被爆炸推出窗子来着,摔坏了一条腿。”
“那个人影您还记不记得是什么样了?”莱斯利问道。
“动作太快,不一定看清了,”摄影师说道,“穿着兜帽衫,脸上裹着围巾和绷带,个头不高……哦对了,应该是蓝色的眼睛,他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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