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白浪万里》
“走吧。”
穆弘对身后的柳絮说道。

山路陡峭。时值中秋,树木郁郁葱葱,繁茂无比。穆弘等人已经沿着绿茵行进了很久。穆弘的背上背着伤痕累累的张横。血污沾满了包扎着张横伤口的布条,凝结成黑色的血块。在曾头市的惨烈拷问之下,此时的张横已变成一个废人。
“快回去吧。”
“回哪里去?”
柳絮的声音很平静。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绿荫。
“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
的确,事到如今不可能再回曾头市去。
已经过去好多天了。战斗爆发的那天夜里,他们在一片鲜红的天空之下,逃出了曾家的庭院。伴随着天空中不寻常的色彩,从城市的北边传来了震天动地的轰鸣声。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穆弘等人无言地顺着阴影逃出了宅邸。没人能来阻止,因为曾家也陷入了一片混乱。穆弘在柳絮的指引下,从矮小的城门逃了出来。就这样向北堡跑去。小鱼说,梁山泊军将从北方发动奇袭。要想逃离这个城市,就只能向北前进。
果然,当穆弘等人到达时,城门敞开,橹上也燃起了大火——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有什么庞然大物蜂拥而来,只留下过往的痕迹。穆弘背着张横,从城门跑了出去。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梁山泊的军队?还是阮氏兄弟?完全无从猜测。
在黑暗中逃出曾头市的穆弘等人躲进了山里。树木折断,到处都是水流。穆弘、张横、柳絮,还有从曾头市便一直跟随在后的牢房看守——『险道神』郁保四,一行人在没有道路的山岭间匍匐前进。
“大个子!”
穆弘怒斥跟在柳絮身后的郁保四。
“不要跟过来!”
郁保四停了下来,但当穆弘再次迈开步伐,他又跟了上来。
“你这家伙……”
张横在穆弘的背后呻吟起来。
“没遮拦……”

“怎么了?”
“水……”
“想要水吗?”
张横咳嗽了一声。穆弘背上的重量变得格外地不可靠。
“还没到浔阳江吗?”
有一点点沉默。
“笨蛋……”
穆弘再度迈开步伐。他一边走,一边向四周张望。能看到的只有郁郁葱葱的绵延森林。哪里都没有泉水。张横筋疲力尽地把头靠在穆弘的肩膀上,喃喃说道。
“江还在吗?”
穆弘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江州的男人都明白。
江州的男人没有坟墓,他们只会死在水中。因此,世上没有江州男人的墓地。没有坟墓是江州男人的骄傲,他们会在死后被葬于水中。但是,现在连一碗水都没有。
张横的身体渐渐发凉,变得很轻。刚才还那样沉重的身体,此时却完全失去了触感。穆弘默默地走着。张横再次呢喃起来。
“水……”
穆弘没有回答。张横的意识已经陷入濒死的混浊。穆弘继续向前走去。张横再次呻吟出声。
“是水的味道……”
穆弘抬起头,闻了闻风。鼻子微微发痒。在无数的气味中,他清楚地感受到了那个熟悉的存在。是水的味道。虽然和闻惯的水有所不同,但的确是水的味道。穆弘开始在堆积的枯叶上奔跑起来。忽然,森林到了尽头。
“这是!”

眼前展现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景象。阴暗繁茂的森林中断,释放出一片广阔的空间。抬头仰望,只能看到被阻挡成圆形的天空。森林像被拔断般枯萎。空间中有一处水塘。不知是池塘、泉水还是湖泊,即使是对水无比熟悉的穆弘也无法判断。水面上闪耀着不可思议的颜色。水中倒映着天空的蓝色和森林的绿色,到处都是蓝绿一片,或者接近金色的黄色。水很清澈,而且很深。走近看去,只见一棵棵枯木像白骨一样沉入水底。此外,岸边繁殖着大量的羊齿类植物。周围没有生物的迹象。四周的空气充满了大自然的气息。
“船火儿!有水了!”
没有得到答复。穆弘把张横从背后放下。张横闭上眼睛,筋疲力竭地展开四肢。穆弘抱起张横冰冷的身体,向闪耀的深渊走去。
“祝你成佛!”
巨大的水花溅起,张横的身体慢慢沉入白骨般的树影之中,涌出了很多气泡。在如夏云般展开的雪白泡沫中,张横的身影慢慢被包裹,消失的无影无踪。

“船火儿死了。大个子,这下你的工作也该结束了。快走吧!”
穆弘凝视着缓缓下沉的张横说道。柳絮想说些什么。
“女人,你也快走吧!”
“不要这样……”
柳絮轻轻触碰穆弘的后背。
“求求你不要这……”
穆弘甩开了柳絮的手。
“如果你们不走,我也无法离开这里。”
突然,泉水沸腾,从中涌现出足以覆盖水面的巨大气泡,从那雪白的水层中,露出了一只手臂。那只手臂抓住了穆弘正要离开的脚,把他拖进了深渊之中。柳絮发出惊呼,郁保四也跳入了深渊。池塘瞬间鸦雀无声。不久,水中响起了穆弘的声音。
“活过来了!”
伴随着一阵巨浪,郁保四的面孔从其中涌出。身长一丈的郁保四把脚顶在水底的地面上,两只手各举着穆弘和张横,缓缓走向岸边。张横大叫起来。
“热……身体好热!”
张横挣扎着,从郁保四的手臂再次落入水中。穆弘抓住了再次下沉的张横。
“这不是水!”
穆弘抓住张横的手臂,想把他拉出水面,但张横却摇头拒绝。
“就这样吧……拜托你了!”
“你喜欢就好——”
穆弘松开张横的手臂,跳上岸边。穆弘的身上冒着白色的热气。
柳絮跪在河滩上,双手沾满潭水。这里很暖和。把手插进水中,水已经热得发烫了。
“还童泉……”
这是儿时听乳母讲过的故事。有一次,一位老樵夫在山里迷了路,看见了闪耀着七彩的神奇的泉水。然后,把身体浸入水中的老人逐渐变得年轻,最终变成了孩子。
「原来不是传说……」
张横躺在水中。既不是浮在水面上,也不是沉入水底,而是像鱼一样紧闭双眼,停滞在水中,全身包裹着细小的泡沫。

之后的三天三夜,张横一直泡在泉水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泉水也改变了颜色。从开始的蓝色和绿色,变成了红色、金色和紫色。张横的状态也在时刻改变着。第一天,绷带绽开,粘在皮肤上的血也消融了。第二天,全身的皮肤都黯淡下去。第三天,张横的身体像其他白骨树那样变成了白色,仿佛化为了其中的一部分。此后,就再也没有如此明显的变化了。不过,张横的身体中开始渗出一条条细如白线的东西。不知道是肉筋还是皮肤,线逐渐变多,覆盖了张横的身体,在柳絮的眼中仿佛蚕蛹一般。
第七天,张横睁开了眼睛。
不知不觉间,飘在身体周围的线消失了,伤口呈现出猩红的颜色。张横全身都像刚出生的胎儿一样红。
他躺在水中仰望着摇晃的蓝天。摇秋日的阳光透过宁静的海浪,照射在张横的视网膜上。
张横的胳膊微微晃动。胸口传来剧烈的心跳,波浪不断冲击脚底。

「弟弟——我还活着!」
张横无声地呼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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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刺激着张顺的眼睛。

即将迎来冬天的长江依然映照着江南明亮的太阳。江的那边就是苏州。
张顺为救宋江,千里迢迢来到苏州寻找“紫髯”。苏州是个美丽的城市。城西有太湖,城中有运河。是名副其实的水之都。其中的水也不像黄河流域那样浑浊,而是清澈恬静。运河上有小船驶过,岸边尽是白墙黑瓦的房子和笑容开朗的圆脸小个女人。对张顺来说,长江水和江南风景是如此令人怀念,连江风也仿佛在抚慰皮肤。但他没有时间品味乡愁。
怀里是吴用拿来的百两黄金。夏末出发,已到中秋。乘船渡过长江的张顺加快了脚步。来到苏州的张顺首先咨询了附近的药店。如果是名医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但这里似乎并没有人认识。
“你说‘紫髯’?没听说过。”
所有人都这样回答。找遍了苏州的药店,答案都是一样的。只剩下最后一家了。那是一间如宅邸般阔绰的店铺,在苏州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店面。房檐上挂着“御用”的招牌。这不是普通百姓可以出入的地方。张顺果断地跨过了门槛。
“是『紫髯伯』皇甫端吗?”
在不知问了多少人之后,终于有位马夫回答。
“你认识吗?”
“你知道那边的药店吗?那位医生只招待那些身居高位的皇族,以及一些阔绰的人。如果没有这些人的介绍信,是无法和他见面的。”
“在苏州吗?”
“在。”
“在哪里?”
“前几天还在王府,现在应该是太守大人的客人。”
离开药店的张顺来到酒馆,喝了几杯酒。虽是久违的江南黄酒,但实在没工夫品尝。熙熙攘攘的人群间走过了一群捕快。张顺迅速地戴上斗笠。这离江州不远。张顺应该还是通缉犯。
「太守的宅邸?」
无法贸然接近那里。在那种官员频繁出入的地方,通缉令上的目标一定很显眼。不能直接去拜访。张顺一边盘算,一边窥探着邻近衙门的太守宅邸。如果有一个类似皇甫端的人物出现,就立刻带他去梁山泊。可是,没有一个像样的人物进出。几天后,张顺像往常一样从街上窥视宅邸的情况。此时大门敞开,行人来去匆匆。张顺忽然觉得,这是进入宅邸的绝好机会。
「要抓住机会!」
“发生什么事了?”
问过看门人才知道,原来是太守要抓住池塘中的鲤鱼,可是怎么也抓不到,因而引起了很大的骚动。
“这叫什么事?”
张顺笑了。
“我来的话,单手就可以抓住。”
张顺向看门人递去小块的银粒。很快,随从将张顺带进了庭院。漂亮的庭院中坐落着一片广阔的池塘。池边有很多家仆手里拿着网,左冲右晃。其中有一位长着白胡子的老人。太守揉着胡子,把张顺叫到旁边。
“你真的用一只手就能抓住吗?”
“两根手指就行。”
张顺笑着,同时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在距离稍远的四阿,有一个须发微红的男人。他似乎完全不知道院子里的骚动,正和侍女说着什么。
「是他吗?」
张顺将视线转回太守。
“抓哪条鲤鱼?”
“池塘里有条通体纯红,额头上有一颗纯白星星的鲤鱼。如果你能抓到它,想要什么奖赏都可以!”
“很轻松嘛!”
张顺脱下上衣,扑通一声跳进池塘。在太守的注视下,张顺雪白的身体立刻瞬间消失在水池之中。此后,水面上再没有掀起一丝波浪。
“怎么样了?”
就在太守即将对张顺失去耐心之时,池塘中突然掀起了一阵波浪。
“啊!”
人们纷纷发出惊叹。张顺抱着一条锦鲤,从水中跳出十步多高。匕首还留在它的鳃上。张顺把鲤鱼携上了岸。
“是这家伙吧?”

“啊……”
太守的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大,手不停地颤抖着。张顺不好意思地笑了。
“最好还是先别吃它,病鱼可是会吃坏肚子的……”
“我的红衣仙女!”
太守绝望地叫喊起来。家仆们拿起棍棒,把张顺围在中间。张顺从鲤鱼腮中抽出匕首,摆好架势。
“我只是被要求去抓鲤鱼而已。没听说还要它活着。”
太守命令士兵抓住张顺。张顺立刻向后翻入水中。
“那我就把鲤鱼全都吃掉!”
太守急忙拦住拿着刀准备潜入池中的张顺。
“等一下!不要碰我可爱的鲤鱼!”
太守连忙命令士兵们退下。
“你想要什么?”
张顺指了指远处的四阿。
“我想和皇甫端先生单独谈谈。”
太守立刻派家仆去四阿一趟。可过了半天也没人回来,太守只好亲自过去。一番应酬后,一个长着紫胡子的男人终于缓缓从四阿走了过来。碧眼紫髯,高得惊人。确实是异国人。

“请简洁地说明,找我有什么事?”
『紫髯伯』皇甫端不高兴地说道。他的汉语要比段景住好得多。在他身后,跟随着二十多名护卫。
「这个医生好像被什么人紧盯着……」
“来谈谈价钱吧。”
皇甫端瞪了张顺一眼。
“要在池塘里谈吗?”
“我可没开玩笑——”
张顺挥刀向一条更大的鲤鱼砍去。太守哀嚎出声。
“先生,请您配合!”
医生用异国语言呻吟了几声。皇甫端的两侧站着两个抱着胳膊的光头巨人。两人大概都是异国人吧。皇甫端和他们说了些什么后,两个巨人肩并肩跪了下来。皇甫端坐上他们的手臂,随后巨人们站起身来,缓缓走入池塘。
张顺和被巨人抬起的皇甫端在池中对峙。
“不用担心他们。”
当张顺把视线投向巨人队时,皇甫端竖起了下巴。两人张大嘴巴,口中没有舌头。张顺抱了抱拳。
“有件事想拜托老师。”
“简短地说。”
“听说您能解任何毒。”
“喔?有倒霉的人中毒了吗?”
皇甫端用汉语流利地说道。
“我可是侍奉过波斯王宫的名医,诊查费用很贵。”
“我带了百两黄金作为报酬。”
“黑钱吗?”
“只要能治疗成功,无论多少钱都能奉上。”
皇甫端接过巨人的烟管,吸了一口烟草。
“反正苏州的事已经结束了,也不是不可以过去。”
“真的吗?那么宋江殿就有救了!”
皇甫端的紫髯间弥漫着虚幻的烟雾。
“宋江……哼,那个‘宋江’是马还是狗?”
张顺回视皇甫端的脸。
“难道是鹦鹉,孔雀之类的吗?”
“……”
“乌龟或者青蛙的话,就麻烦了。”
“……宋江殿是人。”
皇甫端从烟管中缓缓吐出烟来。

“我是兽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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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
张顺愕然地垂下肩膀。异国的兽医望着这个奇怪的小子大笑出声。原本用来高价治疗的锦鲤被杀,然后被要求治疗人类。
“不要笑!”
张顺怒吼,脚下的鲤鱼们纷纷逃窜。
“啊,别这么生气,相见就是缘分。你可以说说是什么症状。”
“说了也没用!”
“小子,我什么毒都能解毒,这是真的。”
“那么,是什么毒药会在中毒当时什么事都没有,但昏厥后高烧不退呢?毒素全部聚集在背上,胡人说,如果毒疮裂开,病人就会死。”
“是蓝蛇毒吗?”
“你知道吗?”
“当然。”
皇甫端哼了一声。张顺突然感觉,以前好像见过说话方式相同的人。
“蓝蛇的解毒方法只有一个。就是用阇婆国的摩娑石。”
“摩娑石?”
“《开宝本草》曰:‘产于南海,除一切药毒、瘴气、热思’。是名贵之品。虽然市面上有很多仿品,但真品在宋国只有一件。”
“哪里才能找到?”
“哼,你听说过那家伙吗?”
“谁?”
张顺回视皇甫端的脸。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傲慢的说话方式,强大的自尊心,和仿佛俾睨众生的眼神。到底是谁呢?
“就是……”
“浪荡的医生?”
“没错,就是那个混蛋医生!”
「安道全!」
“安老师!”
“你认识他?”
张顺回视皇甫端的脸。
“摩娑石就是他的。摩娑石本来就是剧毒,能开那种药的,汉人中只有他一个。”
张顺恍然大悟。那种相似的感觉,正是来自被称为『神医』的流浪医生——安道全。
“我真是太粗心了,怎么把他给忘了!”
为了救治被『双龙』钟剑砍伤的童威,张顺去找医生,在浔阳江畔遇到了安道全。像风一样出现的安道全,却在战斗结束时消失了。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为什么要问我?”
“有什么好避讳的?请尽快把他的住处告诉我!”
“哼,汉人真是讨厌。”
皇甫端从烟杆的彼端瞪了张顺一眼。
“他好像在建康开一家医院,前几天还寄来了一封信。”
皇甫端斜视了张顺一眼。
“快去吧,那家伙要卖掉摩娑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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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鲤鱼戏水的池子里,两人继续交谈了一会。池边的人们观望许久,突然,张顺的身影掀起一阵细微的波浪,随即消失在水中。过了很久张顺都没有浮出水面。太守急忙派人搜寻池水,但张顺已经逃走了。通往运河的水闸不知何时被人打开。张顺在追赶红衣仙女时,发现这个池塘能通往外面的运河。
张顺从水门逃出宅邸后,直接前往停船处,沿着水路向建康出发。乘船逆长江而上,大概要一两天的路程。张顺离开前,皇甫端讲述了自己在开封和安道全相识的事情。一位皇族的公主所饲养的白色猩猩得了病,两人一同被传唤到皇宫。两人为争夺西方和东方医学的威信展开了一场竞争。但是,谁都没能治好猩猩的恶疾。不知不觉间,两人开始共同讨论治疗的方法。皇甫端以西药开方,安道全使用了东洋的针灸,不久猩猩便痊愈了。
“无论对方是谁,来自哪个国家,医道都是相同的。”
虽然两人都不情愿,但彼此还是承认了这个道理。此后,二人也会偶尔研究一些药物。据说,安道全前几天正要出售摩娑石。皇甫端劝阻了这个想法。
“没人会花千金来买这种东西。”
安道全的要价是一块摩娑石一千金。这是很多人即使工作一辈子也无法积攒的金额。
「安医生遇到什么事了吗?」
在张顺的记忆中,安道全是一个飘然而古怪的仙人。他从未表现出对金钱的执着。不过,那时候,张顺还是个少年,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人也是会变的。
张顺在建康郊外的栈桥上下船时,已经是晚上了。接下来,要通过陆路或乘小船去市区。这天夜里没有其他旅人,张顺只身一人在星辰照耀的道路下漫步。沿着河边走去,一艘渔船停泊在芦苇的阴影下。
“喂,老哥,能不能捎我一程?”
张顺对船头瞌睡的年轻男子说道。对方的个子很高,是个很有风度的男人。

“今晚有风浪,明早再来吧!”
“多少钱都好,我很急。”
张顺一翩跳上了船。男人看了看张顺的脸。
“你会游泳吗?”
“没问题。”
“那么,小心不要掉下去。”
船夫把船划开了。虽然有星辰照耀,但河面仍然像流墨一样昏黑。远处依稀可见人家的灯光。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首沙哑的老气舟歌。
船上还有一个瘦削的鳅须男人。男人刚从篷里煮好米饭,劝张顺吃些。是江南的新米。张顺吃了个饱,是令人怀念的味道。
「回来了啊——」
终于有时间回味了。张顺坐在船边,把手臂浸在流水里。如果就这样逆流而上,不到半个月就能到达江州。离开浔阳江已经好几年了。故乡现在怎么样了呢?渔民们没有他还能照常工作吗?以及——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张顺躺在船板上呼呼大睡。星星依旧闪耀。船底传来的海浪声令人怀念。虽然在梁山泊每天都会乘船,但梁山泊的湖水和长江的波浪动向却截然不同。张顺的心绪仿佛一下子便从长途旅行的疲惫中摆脱出来。在包裹全身的平稳触感中,张顺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阵冷风吹过张顺的脸颊。
睁开眼,船夫正蹲在一旁。张顺感到一阵杀气,准备拔出怀中的短刀。但不知何时,双手已被反绑在背后。男人微微一笑。那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酷的笑容。和第一次见到对方时,简直判若两人。男人从张顺枕边抽出的包袱沉甸甸的。是吴用寄存的一百两黄金。鳅须男大声笑了起来。
“『截江鬼』哥哥!这家伙——”
男人瞪了他一眼,鳅须男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两步。男人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张顺。他沉默着,整张脸一动不动。男人的脸颊上有鳞片形状的伤口。
“钱给你了——”
一条完全看不清方向的黑河在张顺的视野中蔓延。
“至少留我个全尸。”
张顺出声的同时,男人已挥起匕首刺向张顺的胸膛。与此同时,张顺翻身坠进了河里。失去自由的身体,眼看就要沉入江底。河水很冷,一片漆黑。张顺用躯干和双脚的动作调整了姿势。在漆黑的溪流中不用手游泳的样子,如果让旁人来看的话,还以为是一条鮠鱼呢。

张顺在船底附近游过,没掀起一丝波浪。船还停在不远的地方。船上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随后是一阵是尖锐的声音。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掉到河里,很快,浓厚的血腥味玷污了附近的全部河水。
「那个混蛋……」
张顺一边站着游,一边盯着船上的影子。
为了不分走一百两黄金,杀死了同伴。
张顺悄无声息地向对岸游去。可是,船却跟在张顺的后面。张顺停止前进,把头沉入水中。等船经过后,再次浮出水面。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
这一次,河岸传来了年轻女子的声音。远处传来了灯笼的微光。『截江鬼』正与娇滴滴的女人交谈。
“喂,到底什么时候出发?”
“再等等,钱还不够。”
“钱不是都给你了吗?”
“还不够。”
“我不能再等了!”
“那就随你的便吧。”
很快,远处陷入了一片沉默。灯笼也摇晃起来。
“下次什么时候来?”
“明天吧!”
“一定要来啊!”
女人再三叮嘱后,快步走了回去。船也渐渐向上游驶去。张顺等待橹声消失,游向对岸。岸边长满了芦苇。对面有道一丈多高的堤坝,即使是张顺也无法越过那样的高度。正当张顺寻找办法之时,头顶又响起了谁的声音。
“你是?”
张顺的面容突然被灯光照亮。抬起头来,只见堤坝上挂着一只破灯笼和一条很长的小腿。
“怎么,掉进河里了吗?”
张顺抬头看着男人的脸。男人笑了。

“变成鬼了吗?”
男人一把抓住张顺的衣服,将他从河堤拉了上来。男人从腰间抽出小刀,解开张顺手上的绳子,招呼他跟上。张顺连忙跟了上去,河岸的堤坝旁,有一家倾斜的酒馆。店面让人难以判断是否还在营业,但看起来像是男人的家。
男人拿出热酒,用火烘干了张顺的衣服。虽然对方是很洒脱的男人,但总让张顺觉得不能大意。
“是谁想让我变成鬼?”
“『截江鬼』张旺。”
“很有名吗?”
“是新人。不过很能干啊。”
男人说,这一年里,他犯下了二三十次命案。全都是一击毙命。即使对妇女儿童也毫不留情。只要是见过他脸的人都会被杀——这就是他的法则。男人一脸坦然地说。张顺心想,这可真是个不讲江湖道义的家伙。
“你又是什么人?”
“酒馆的主人……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
男人又笑了,将热酒端给张顺。
“哥哥是从哪里来的?”
“来自山东。”
“南方口音啊。”
“出生在浔阳江,现在住在山东。”
“那么,你知道鲁智深大哥吗?”
“鲁智深?”
“是我大哥。初遇时他还叫鲁达,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啊!”
“你……”
张顺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就是有名的『浪里白跳』吗?我是『活闪婆』王定六,听过没?”
“啊,我听说过。”
从鲁智深、杨志、时迁那里也听说过。
“哇噻!大家都在吗?那么,那位不善言谈的老哥应该也在吧?就是那个拿菜刀的家伙!”
“曹正?”
“好怀念啊!”
王定六自己也喝了一杯。
在开封与时迁、曹正一起帮助杨志的王定六,在寻找鲁智深的过程中遇到了老乡,得知了老父病危的消息。虽然二十年没回过故乡,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尽一尽最后的孝心。
“我可是认识很多大佬的!所以想着以后再找回去。”
然而,王定六耸了耸肩。
“不过爸爸一看到我的脸,就高兴地活了下来。看到他那样高兴,所以我也没再离开,毕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出事嘛!就这样,我继承了家里的酒馆。爸爸他在今年夏天死于风寒,刚刚过了七七。一切大概都是老人家的指引吧……那么,大哥来建康要做什么?”
张顺便诉说了自己来到建康的缘由。
“你知道安老师的住处吗?”
王定六摇了摇头。
“整个城市的人都在找老师。”
安道全是几年前来建康旅行的医生。他治疗了许多被认为时日不多的病人,也被誉为『神医』,但在半年前,他却突然销声匿迹了。因为没人见到他离开,所以大家都觉得他一直都在建康。但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哪里。有很多从全国各地来寻求帮助的人,却怎么也找不到安道全的身影。
「医生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位置?」
张顺有些厌烦。王定六带着怜悯的眼神继续说道。
“大家都是兄弟,如果不助你一臂之力,以后一定会被鲁智深大哥责怪的吧!”
“能帮忙的话,真是太好了!”
“那么,现在就去吗?”
王定六站了起来。张顺惊讶地抬头看着王定六。
“你知道他的位置吗?”
“因为把老师藏起来的人,是我。”
王定六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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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的下町有一间木屋。那是一栋破旧的二层小楼,北面正对长江。门上写着“天鹅楼”的字样。二楼能望见河面的栏杆上,一个老人呆呆地靠在那里。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嘿,老师!”

家中唯一的妓女李巧奴呼唤着安道全。不过,这种不再做生意的女人还是称为“围城女”更加准确。
“我想做一件新衣服,只要有两、三根丝绸就行了!”
安道全默默从怀里掏出银子扔了出去。
“谢谢!”
女人像小鸟啄食一样把银子收进怀里。
“衣服都换新了,鞋子……”
又掉出两块银子。
“谢谢!”
巧奴一把抱住安道全。胸口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巧奴将染红的指尖伸进安道全的怀中。老医生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皮囊。
“里面装的什么?”
“药。”
“骗人!”
巧奴轻轻拽开正在品尝美酒的安道全的后背。
“怎么会把药放在这种地方?一定是金镯或者玉项链吧!是要给别的姐姐吗?”
女人抬起巴掌大的小脸,轻轻瞪了安道全一眼。安道全取下胸前的皮囊,往女人的膝盖上一扔。
“一块石头罢了。”
巧奴抓起这块红枣大小的石头。表面相当滑润。
“连耳环都做不成!”
“你不知道这块石头的价值,它叫摩娑石,是什么毒都能解的灵药。”
“是吗?”
巧奴似乎失去了兴趣,把石头放进了皮囊。
“嘿,我还要珍珠簪!”
安道全又扔出银块。
“嘿嘿!”
把银块收进怀中后,巧奴窥探着安道全的脸。老人正凝望着漆黑的流水。巧奴从袖子里拿出手巾。
“看,是给老师做的!”
巧奴将手巾在安道全面前展开。白绢正中绣着鸳鸯。
“好看嘛?”
安道全没说话,又扔出一枚银块。
“老师真的很慷慨啊!”
这时,肥胖的女主人走了过来。她的头上戴着一大堆假花。
“这么慷慨,一定能把巧奴赎走吧!”
女主人投出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
“老师如果想赎走女儿,还是越早越好。在当今这个社会,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要尽快拿走啊——看看这些没良心的孩子!我供她们吃穿,她们竟然半点不知感恩!”
安道全向滔滔不绝的女主人投出了一粒碎银。女主人笑眯眯地道谢。
「不知是真的名医还是奇怪的老人……」
她在半年前受一位面相骇人的酒家委托照顾这位老人。本已停业的妓院,既然能得到挣钱的机会,自然不容多虑。唯一的妓女巧奴虽然容颜姣好,却因为多病做不成买卖。然而,这位老人却治好了巧奴的病。虽然可以重新捡起生意,但老人却拿出了大量的银两——已经足以为巧奴赎身了。可是,他似乎并没有让巧奴做什么,只是默默地喝酒,让巧奴在一旁唱歌。
「嗯,是只好鸭子!」
安道全不顾老板娘直勾勾的眼神,望着江面。月亮高悬在天。在月光照耀下的长江雄浑壮丽。河水在流动。什么也不需要想,什么也不需要做。
「我也想这样活着。」
最近他才注意到,自己的人生一直在流浪中度过,但并不是随波逐流。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度过,然后在黑暗中死去也好。
「不想变老啊!」
江南的酒菜都很好。女人也很漂亮。这是一片适合什么都不做直到去世的土地。这么想着来到建康,却被『神医』之名阻碍。无论去哪里都被需要治疗的人追着不放。也没有时间悠闲地欣赏风景。
安道全打算就此放弃医生的工作。
他累了。
酒已晾凉。身体中好像进了沙子,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即使是那样喜欢的酒,也没有以前那样好喝了。不过,和天真无邪的巧奴一起喝的酒,却是有味道的。将巧奴赎身,隐居在某个深山里,度过余生也不错。终于,那种生活将要到来了。挂在胸前的东西价值千金。只要他想,马上就能赎回上百个像巧奴那样的人。
只是,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呢——对于医生重要的东西都早已放下。不管什么人都能治好——那是他存在的理由,也是人们的希望。但现在,正是改变这一切的机会。
「老马这个吝啬鬼竟然不买!」
安道全站了起来。
“老师,您要去哪?”
“上街。”
“诶?”
巧奴望着医生愣了片刻。
“可是,天已经黑了。”
“我要辞去医生的工作。”
安道全拍了拍怀中的摩娑石。
“这是块价值千金的石头,我要把它卖掉。”
“千金!?”
女人眨巴着眼睛。酒水从手中的银杯滴落,沾湿了膝盖。
“是的,真货极其稀有,假货只能去骗傻瓜。”
“啊,老师!”
巧奴扔下酒杯,站了起来。
“哎呀……快些回来!我等你!”
女人送走医生,跑到窗边。妓院的窗户正对着河水。窗外一片漆黑。她探出身子,眺望着安道全的背影。
“千金……”

女人微微一笑,轻声喘息。随即拿起红色的蜡烛,朝着外面的黑暗,用火焰骨碌碌地画了一个圆圈。
————————————————————
此时,安道全正在河边漫步。本打算天一亮就出发,但他迟迟没能下定决心。建康有很多熟人开的药店,即使卖不了千金,也要卖给出价最高的药店,然后带着钱藏进四川或云南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境里。
安道全望着夜月叹了口气。很快就能看到渡口了。安道全停下了脚步。突然间,脑海中开始浮现起至今为止自己治好的患者的脸。治好第一个患者时,安道全只有十二岁。还是药店的实习生的安道全,模仿前辈的动作帮助了烈日下险些丧命的老婆婆。自那之后,到底救助过多少患者呢?因热病像木乃伊一样痛苦了一年的女人;脸被缝合的像脍肉一样的江州少年;吃了土差点死掉的牛脾气乞丐;被熊咬掉一只脚、做了一夜手术才保下性命的老人。以及,那个男人——
「是叫林冲吗?」
若说到无法治愈的病人,就只有他了。那种病叫做“绝望”。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但终究没有治疗的方法。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我不是神。」
安道全再次挪起步子。背后的黑暗也默默地移动着,其中出现了五、六个漆黑的影子——全身被黑布包裹,只有眼睛漂浮在混沌的黑暗中。他们无言地跟在安道全身后,一齐冲了上去。他们的手中没有像样的武器,只有布条和铁链。安道全被人用布从头上套住,一反抗,就被猛击要害。安道全手忙脚乱地叫喊着。呼吸急促,心脏紧缩,脉搏也变得紊乱起来。
「这样下去,血气会变浊而堵塞心脏……」
安道全绞尽脑汁。
“你们要干嘛?”
他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微弱。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安道全抬了起来,打算搬到别处去。
“我是个穷医生!你们认错人了!”
力量突然放松了。随着哇的一声,安道全被扔到了坚硬的土地上。安道全急忙掀开布爬了起来,黑衣男子们掩着脸四处逃散。
安道全回头看去,一个男人正以沐浴着月光流淌的长江那青白色的流水为背景伫立在那里。小个子男人的嘴唇正闪闪发光。是针。

“帮他们缝一下眼睛。”

『通臂猿』侯健把叼着的针放回衣领,看了看安道全的脸。
“你是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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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把老师藏在这里的,是我。”
在“天鹅楼”的简陋招牌下,王定六说道。
“说来话长啊。”
来到建康的安道全,有一天突然来到王定六的酒馆。
“味道很差是!”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连着来了好几天。
“最好没有别的客人。”
安道全让王定六打烊,不接待其他客人。即使有人来拜访,也要装作没人。至于理由,安道全什么也没说。两人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这时,安道全想起了王定六的名字。据说是在沧州柴大官人的宅邸里,听一个叫鲁智深的破戒和尚说的。听到这段奇遇,王定六很高兴。
“他问我有没有可以隐居的地方。”
张顺歪着头。
“为什么?杀人了吗?”
“恰恰相反。老师帮助了太多的人,名声远扬。不管到了哪里,都有很多人来寻求帮助。但他很讨厌这样。”
“可是,这就是医生的工作啊?”
“医生也是人啊!”
王定六把安道全藏在一个僻静的妓院里。然后,被那里的女人哄骗,日子久了,几乎再也不出门了。
“我会告诉你他的住处,至于能否治疗,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王定六轻叩门扉。不一会儿,女主人露出了脸。只化了一半的妆,看起来像鬼一样。
“啊,定六先生?”
“老师在吗?”
“出去了。”
“今儿这是吹的什么风啊?”
“我也很惊讶。”
“去哪了?”
“哎呀呀!天竺阇婆也相当不错啊!谁让他喜欢巧奴呢?多亏了定六先生,才能让他明白人间的极乐……”
正当王定六和女主人说话时,巧奴从楼梯上出现了。
“老师?”
张顺盯着女人的脸。巧奴正慌忙地系紧腰带。女主人向巧奴挥了挥手。
“快滚,巧奴!”
摇钱树要是被虫子带走可就大事不好了。
“老师过几天就会回来。我家要熄灯了!”
女主人把张顺推出门外。但是,安道全却被什么人背了过来。
“老师,您怎么了?”
“你怎么来了?”
王定六和张顺同时说道。王定六看着被背着的安道全,张顺看着背着安道全的男人。
“裁缝——”
“是张顺哥吗?”
侯健注意到张顺,也叫出声来。
“我一直在找你,竟然在妓院见到了!”
侯健接到吴用的命令,前往建康寻找张顺,刚下渡船,就遇到了被袭击的老人,并帮助了他。
“我是和戴宗哥一起来的,听说你在润州搭上了前往建康的船,所以我来了这边,戴宗哥往苏州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宋江大哥——”
“不,宋江殿还好。就是这里吗?”
侯健敲响了天鹅楼的门。一行人推开不情愿的女主人,走到巧奴的房间。打过招呼之后,安道全立刻沉默下来。
“老师,您没事吧?”
“把药袋给我。”
安道全懒洋洋地接过巧奴递来的袋子,取出膏药,抹上自己的额头。王定六在一旁安慰道。
“医生受伤没什么丢人的。”
“为什么要带客人来,不是说再也不治疗别人了吗?”
“是的。”
王定六挠了挠头。
“其实也不算和老师不相干嘛……”
王定六想把张顺拉到一边。
“老师,您忘了我吗?”

安道全诧异地凝望着张顺的脸。在张顺的记忆中,他是一个鼻子很大、走路还喘粗气的老人。
“我们在江州见过面。”
“啊——”
安道全记得张顺。
“那个美女怎么样了?”
“他去世了。”
“是吗?”
张顺简短地讲述了自己离开江州加入梁山泊后,梁山泊首领宋江身中蓝蛇之毒,又从皇甫端那里听说能解毒的摩娑石在宋国只有安道全一人持有。安道全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整理膏药。
“老师,到底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
“救助别人是您的工作。即使被什么人盯上也不奇怪。”
“我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说着,安道全急忙摸了摸胸口,然后表现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怎么了?”
“我虽然不会出面治疗,但可以卖药。”
巧奴叫了一声。
“有药吗?”
安道全从怀中拿出一块摩娑石。黄褐色的表面上散落着金色的星星,正是一块品色尚好的摩娑石。
“这是我倾家荡产弄到的摩娑石。想要的话,收你千金吧。”
“千金?”
现在,张顺的腰包里一分钱也没有。
“只要能到梁山泊去,无论千金还是万金都可以支付……”
“现在就付。”
“安医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顺站起身来。
“我认识的安医生,不是这样的人!”
安道全抬起头,无言地凝视着张顺。
————————————————————
“张顺哥生气了……”
侯健嘟囔道。
那天晚上,安道全睡在巧奴房里,张顺他们睡在隔壁的单间。墙的另一边传来巧奴撒娇的声音。好像在不断地劝酒。侯健咂了咂嘴。
“张顺哥,怎么办?”
“我也在考虑。”
张顺翻了个身。
“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要带老师去梁山泊。”
房间逐渐静了下来。张顺的脸上晃动着即将熄灭的烛光。
“侯健——”
“啊?”
“梁山泊出什么事了吗?”
侯健瞥了王定六一眼。王定六已经打着呼噜睡着了。
“其实晁盖殿——”
突然,隔壁房间传来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三人一齐起床跑了出去,一脚踢破房门,冲进巧奴的房间。
“安老师!”
安道全倒在门边,女人在床上颤抖着。敞开的窗户上,有一个男人瘦削的身影。
“药……”
安道全呻吟出声。
“药被拿走了……”
男人把脚踩上窗框,回头看了张顺一眼。从云层间探出的月亮照亮了男人微笑的面容。
“是你!”

张顺和侯健同时喊道。
“『截江鬼』!”
“『毒蛤蟆』!”
男人用布满伤痕的脸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随即消失在漆黑的长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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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和侯健立刻追了上去,但没过多久便空手而归。刚一回来,张顺就掐住了巧奴的脖子。
“是你出的主意?”
“什么啊?”
“想装蒜吗?”
张顺总觉得眼前的女人莫名地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因为他确实没见过这张脸——而是听过她的声音。是那天夜里和『截江鬼』张旺交谈的女人。张顺抽出一把匕首,刺向女子的胸口。
“你和那家伙说了药的事,然后他就偷走了老师的药!”
“可是……我只想救老师的命,刚才还拼命地请求他……”
巧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还要把气撒到我头上……好过分!”
“『截江鬼』在哪里?”
“我不知道……”
“杀了你!”
“等一下!”
侯健阻拦道。
“他不叫『截江鬼』。”
“什么?”
“他是巢湖的湖贼『无影帆』的首领,一个被称为『毒蛤蟆』的混蛋。我曾帮他缝过帆,所以才知道他是谁。”
建康南面的巢湖上,有一个叫做“无影帆”的水贼组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因为他们从不露面,悄然出击,在江风的掩护下撤离。他们的工作敏捷又冷酷。商人、旅人、官僚、军人,无论是谁都逃不掉。甚至还会袭击其他地盗贼。一旦出动,不管对方是谁都要杀掉。伙伴们都结拜为把兄弟,团结如铁。后来,他们被朝廷引以为傲的大将刘梦龙率领的水军袭击了隐藏堡垒,『无影帆』就此宣告败北。那是去年的事。据说团伙的船全部被焚毁,幸存的同伴四散于全国各地。
与只在浔阳江生活的张顺不同,侯健因为做生意的关系,四处游历,对各地的事情了如指掌。
“传闻说,他们等着东山再起。因此分散到各处‘赚钱’。”
“骗人的吧!”
巧奴瞪着侯健。
“那家伙是个死脑筋,还说要攒钱做买卖,所以才这么在意钱财……如果买卖做成,他就把我赎走做他的妻子,然后带我回合肥……”
“合肥?”
“是我的故乡!我有个孩子,已经五岁了,我也想见见他……”
“你不是只有十六岁吗?”
巧奴惊讶地转过脸来。
安道全笑了。
“还有什么其他的谎言?”
“没有啊……”
“真的有孩子?”
巧奴用力点头。
“想见他吗?”
巧奴说,她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把孩子交给老家的亲戚抚养。
安道全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感动。
“是吗?”
病人,治愈好就算结束了。他治好了成百上千的病人,但却对他们一无所知。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什么,病是怎么治好的,后来怎么样了,什么都不知道。
「治好病就足够了吗?」
妓女的生命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她只不过帮了自己一点忙罢了。但对这个女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眼前的桌子上摆满了酒菜。安道全看着脏兮兮的桌子,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夏天在柴进家的宴会。差点死掉的男人,有趣的和尚,洒脱的财主,在桌子上无心地剥开花生皮的老鼠。
活着,就是那么回事。
“做医生真是太好了。”
安道全情不自禁地嘀咕起来,然后又摆出一副挑剔的表情看着张顺。
“那么希望我治好他吗?”
“能治好吗?”
安道全叹了口气。
“对医生来说,很多事情都是无所谓的。你们都认为医生治病是理所当然的。不看病就埋怨,不治病就气愤。有的病的要一个月才能痊愈,有的要十年,有的根本治不好。”
所谓治疗,就是与疾病做斗争。即使是神也无法完全消除疾病。但是,就连素不相识的人死去,也会被说成是自己的错。仅仅因为自己是个医生而已。
“我也不清楚啊!”
安道全喃喃自语。
“人总有一天会死的。寿命这种东西,其实没什么用。”
“不行!”
张顺大声反驳道。
“宋江殿不能就这样死去!”
两人在浔阳江畔,在晴朗的夏日天空下相遇。宋江把张顺——以及其他的每一个人,引向了广阔的世界。他的生命,绝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安道全叹了口气。
“好吧。”
他站了起来。
“那么,去吗?”
“在哪里?”
“有病人的地方。”
“可我已经没有药了。”

“没有了吗?”
安道全感到自己体内充满了一股微弱的润泽。也许还没到该死的时候。不知到底是什么微热的东西,自己竟然那样在意。
「能够治好任何疾病的灵丹妙药……」
“如果没有医生,即使有药也治不好病。如果有我,即使没有药也能治好。所以,我才是『神医』。”
巧奴慌忙抱住安道全的手臂。
“等等,那我呢?”
安道全答应过要给巧奴自由。
“没钱了。”
“过分!”
侯健从一旁拉开喋喋不休的女人。
“姐姐!拜托了!”
“那家伙也跑掉了!”
巧奴哭了。安道全从怀中取出剩下的银子。
“这些先给你,等我在梁山泊赚够了钱,就帮你自由!”
“骗人!”
女人把银扔了出去。
“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打算抛弃我吗?而且我知道他去了哪里!就是太湖边的……苏州!满月之夜,全国的伙伴都会在王庙岛集合,信上就是这么写的!所以,带我一起走吧!”
男人们面面相觑。
“医生说没有药也能治好,但毕竟是蓝蛇的毒,但最好还是把摩娑石找回来吧?”
张顺开口问道。侯健点了点头。
“好,去苏州吧!”
“诶!老师!我呢?”
“过后来接你。”
“明明是我告诉你们的!”
医生甩开紧紧搂住自己的女人,离开了天鹅楼。女主人赶来询问情况,但并没有得到回答。从二楼传来了巧奴哭泣的声音。侯健小声对安道全说。
“绝不是好女人!”
“小子,你有什么恋爱秘诀吗?”
安道全哼了一声,迅速地向河堤走去。
照亮一行人的月亮已经圆了。
顺长江经过润州,然后从运河南下便可到达苏州。侯健表示水路便是捷径。一行人来到停船处,登上了清晨的第一艘客船。踏着黎明的栈桥,张顺蓦地回头。王定六也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没什么……”
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窥视。但由于早晨的阳光直射江面,张顺并没有发现任何人。
————————————————————
当天,太湖波涛平静,往来的船只稀稀疏疏。

“真奇怪。”
张顺歪了歪脑袋。上次到这里时,渡轮和渔船往来不绝。张顺等人来到附近的渔民家,想雇一艘去王庙岛的船,但没有人愿意租借。
“今天可不行!”
憨厚的老渔夫摇着被烈日晒黑的脑袋。
“传闻说今天太湖将翻起血雨腥风!”
“不是传闻!”
看起来像是渔家女婿的年轻人说道。
“我看『龙王帮』的人正准备战斗呢!”
“『龙王帮』?”
张顺不禁反问。那是由太湖有名的侠客『东海龙王』领导的帮派。他们的义气在众多长江帮会中格外闻名。并不是好战的恶徒。
“为什么『龙王帮』要准备战斗?”
“因为新来了很多人啊!”
据说这几天风头很不安稳。商船和游客遭到袭击,数人被杀,搞的人心惶惶,不能出海捕鱼——显然并不是龙王帮所为。
张顺又找到其他渔夫租借渔船。
“多少钱都无所谓!”
“王庙岛?”
年轻的渔夫不寒而栗地摇了摇头。
“那里是一个被诅咒的岛,是古代国王夫差的墓地!即使不是特殊时期,也没人靠近!”
无论是渔民还是盗贼,没有一个人敢接近王庙岛。靠近者死——甚至连相关的人都会被连累。这是很久以前就有的传说。
“怎么办,张顺?”
侯健站在晚霞映照的沙滩上不知所措地问道。王庙岛是位于太湖中央的小岛。
“我一个人的话,可以游过去……”
张顺凝视着满载晚霞的太湖。这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张顺的肩膀。
“你去王庙岛干什么?”

回头看去,是一个黑脸长须的男子。
“你是?”
“我是一名船夫,如你所见,今天生意好得不得了。不管是王庙岛还是哪里,我都乐意摆渡。”
张顺凝视着男人的脸。男人的眼睛特别细,像是用凿子凿成的一样,既像熟睡的寐眼,又像清浅的微笑。
“你是『龙王帮』的人?”
船夫的右眼微微张开,透过眼皮微微窥视的眼球,像蛇皮一样淡青。男人马上又闭上了眼睛。
“客人,别开玩笑。”
男人呲牙笑了起来。
“吴越同舟,想去哪随便挑。”
王定六从怀里掏出钱包,把雇金揣进怀里。船夫将四人带到湖畔的停船处,湖边的栈桥上停泊着几艘华丽的舫船。都是些雕刻着色彩斑斓的龙凤的游船。来苏州的游客一定都很喜欢吧。栈桥上总是挤满了船工和客人,唯独今天显得格外寂静冷清。只有一个女人在鱼绳之间来回踱步。
“巧奴?”
“啊,老师!”
巧奴一看见安道全,就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
“老师!我跟过来啦!要去那个岛上嘛?把我也带去吧……”
“喂,大姐!”
侯健把女人从安道全身上拽了下来。
“乖乖等着,我们会把那位帅哥带回来的——”
“拜托老师了!”
就在安道全忙着回应时,船夫从旁插话道。
“客人,还是带上她好一些,你看那个——”
船夫指了指在湖面上缓缓行驶的渡船。乍一看是游船和渔船,但其实都在同一个地方漂浮。
“那是官军的船,如果出海就会受到盘问。带上女人会方便一些,如果有妓女在,就不会被怀疑了。”
“看来,你很了解那座岛。”
船夫一边解开绳子,一边瞥视着身旁的张顺。他似乎微微笑了一笑,但马上就把毛织的黑帽子放了下来。
一行人带着巧奴,登上了雕有龙头的游船。刚到湖边,就有渔船靠了过来。伪装成渔夫的士兵们看见渡船,立刻向船的雇主安道全询问了来历。得知对方是游山玩水的建康医生后,渔船便离开了。之后又停船遭受了数次审问,但都被巧奴机智地应付过去。一直以来都有很多富翁带着妓女游览太湖。
「蛮警戒的。」
张顺倚靠在船缘上,看着划桨的船工。但是,他的脸被帽子遮住了一半,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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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阔的太湖中漂浮着几个小岛。张顺等人乘坐着游船,顺着暮色向王庙岛驶去。满月高悬的天空,飘荡着阵阵橹声。湖面上一片寂静。岸边街道上的灯火很渺茫,看起来像星星一样。
“就是那个——”

船夫所指的海浪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黑色岛屿的阴影。岛屿上尽是山崖,被郁郁葱葱的树林所覆盖。山顶树林间断,可以看到即将坍塌的王庙。船夫刚一把船开到岸边,众人便踏上了满是砾石的沙滩。
“看来是赶上了。”
男人摘下了头顶的帽子。海边聚集了许多手持兵器的男人。大概有一百人。每个人都被晒的黝黑,身上只穿了一条蓝色的裈。男人们的中间站着一个蓄着红须的大汉。
“太湖蛟,你来晚了。”
“对不起,我要说什么来着?”
“官员们情况如何?”
“还没发现是王庙岛。”
“赤须龙”费保点了点头。男人连眉毛都是红色的。他的眉毛微微向上翘了翘。
“客人吗?”
『太湖蛟』回头一看,张顺等人正要下船。『赤须龙』一直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托他们的福,我才没跟官军发生争执。”
费保扭了扭满脸通红的胡须。
“看不出来啊……”
『赤须龙』扬起胡须,向码头走去。他那黝黑的大腿上有一个古老的青龙刺青。
“客人。”

费保操着一口粗犷的苏州口音说道。
“我家兄弟承蒙各位照顾。本该款待周到,但正如各位所见,现在我们有大事要做。请暂时先躲起来,马上就会结束。”
“我也不知道。”
在接近海边的树林中,出现了头戴黑巾的百余名男子。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便是『无影帆』张旺。
“赤须龙费保?”
男人的声音很冷漠。
“『东海龙王』呢?”
“对于像你这样的喽啰,还不需要祈求龙王的保佑。”
“听说东海龙王快死了,看来是真的咯?”
『赤须龙』费保跑了出去。三个头目——『卷毛虎』倪云,『痩脸熊』狄成,『太湖蛟』卜青紧随其后。四个男人也被称为『太湖四兽』。百余名手下向他们咆哮着。无影帆和龙王帮立刻打成了一团。岛上的寂静瞬间被打破。喧嚣在一瞬间爆发,充斥着满月的小岛。两百名男人在月光下战斗着,一方为了守护领地,另一方则为了抢夺领地。战况反复拉锯,胜负难分。在海边的沙石上,双方的男人相继倒下。
月亮向西倾斜,把王庙的屋顶照得刷白。突然,远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官军来了!”
树梢上响起了岗哨的声音。
“看见了!”
从树丛间向湖面看去,水面上亮起了无数灯火。是官军的舰队。男人们丢下手中 火把,周围瞬间化为一片黑暗。两百多名水贼像失去蛛网的蜘蛛一样,向附近的森林四散而去。
————————————————————
太湖的天空升起了一轮明月,湖面上延伸着一条蓝白色的道路。张旺一边窥视四周,一边朝藏在岩场边的小船跑去。沙滩很快就会被官军控制吧。为了以防不测,张旺把小船藏到了险峻的岩石上。树丛的另一边,可以看到月光下浮现的礁石。忽然,一个女人跑到了加快脚步的张旺面前。
“巧奴?”
“真的是你!”
巧奴一下子扑进男人怀里。
“我好想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不是有给他们写信嘛!”
巧奴笑着抬起头看向男人的脸。
“月圆之夜在太湖的岛上集合……我是为了见你才来的!”
海浪打在礁石上。好像起风了。
“我杀了妈妈……”
“什么?”
“我不想杀人……但我无论如何都要来见你!谁都无法阻止我!”
巧奴像猫一样在男人身边蹭来蹭去。
“我还在墙上写了‘杀人者安道全也’……可怜老师了。我还把我沾了血的上衣撕碎扔进了河里——官吏一定认为我也被杀了吧!嘿嘿,带我去合肥吧!我们一起找到孩子,然后想去哪就去哪!”
“你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吗?”
“啊,我……”
突然,响起了其他男人的声音。
“当然不是。”

张旺把巧奴推到一边,举起了刀。张顺正背对着礁石向这边靠近,身后还有侯健、王定六、安道全的身影。张顺也拔出了刀。
“找你很久了。”
“真是个厉害的女人!”
侯健喊道。
“我早就说过了吧,老师?”
“哼,年轻人懂什么?”
巧奴奔向张旺,想从他的脖子上夺下皮囊。
“石头可以给你们,请放过我!”
巧奴连忙上前接住张旺递来的石头。
“这东西很重要吧?这就给你——”
正想回答什么的巧奴脖子上,突然闪出张旺的刀刃。
“让开,不然我杀了她!”
张顺等人连忙退了回去。张旺将巧奴作为人质,缓缓走向小船。隐藏在岩石之间的船只在波浪中摇晃着。张旺的脸上露出一抹异样的微笑。
“接着!”

张旺举起大刀,把巧奴推了出去。巧奴连呻吟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从背后袭来的刀刃砍倒在地。张旺迅速拾起掉落在地的摩娑石,向小船奔去。
“毒蛤蟆!”
侯健叫道。被直呼旧时名讳的张旺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下一个瞬间,张旺的眼睛被侯健的毒针一击刺中。张旺呻吟着跪倒在地。张顺慢慢地走近。
“等一下!”
张旺举起握住摩娑石的手。
“石头给你们,放过我吧……”
“你也姓张啊?”
张顺轻轻挥动手中的朴刀,从张旺的胸膛贯穿而过。
“真不巧,我也姓张。”
摩娑石发出轻微的声音落在波浪之间,浮在沐浴着月光的湖面上,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岩场迎来了短暂的寂静,只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虽然在岛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人的叫声,但很快便随海浪声远去了。侯健顺着岩场跳上小船,靠在岸边。王定六也卷起了绳子。
安道全凝视着躺在码头上的两具尸体。
在安道全的身体周围,似乎流淌着生命的痕迹。那是由血液和气息围绕身体形成的生命之河。要切断它,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然而,无论是想活下去的人、想杀掉的人,还是想寻死的人,终究都一样是人。
安道全从怀里取出巧奴亲手刺绣的手巾。白色丝绸的正中央绣着一只美丽的鸳鸯。安道全深深地叹了口气。
张顺等人乘坐张旺隐藏的小船离开了王庙岛。在黑暗中渡过湖面,来到太湖沉寂的岸边。张顺和安道全并肩站在波涛汹涌的黎明之滨。
“再也不能回到江南咯。”
“杀人犯安道全也?”
安道全喃喃说道。
“倒也不错。”
安道全背对太湖,向凌晨的光晖大步走去。
“我背您吧。”
王定六在安道全面前蹲了下来。
“要上凌晨的船,再晚就来不及了。”
若想从江南返回山东梁山泊,就要经过一条南北流向的运河。运河贯穿江东,在苏州附近也有几个停船场。侯健拍了拍准备向离此地最近的停船处奔去的王定六。
“不能直接坐船回去。我先去苏州找戴宗大哥,我们在楚州的船宿会合吧!”
“那么,楚州见!”
王定六背起安道全,沿着太湖边的道路向东跑去。张顺想追,侯健拦住了他。
“你不行。”
“是啊……”
张顺杀死苏州太守的宠物鲤鱼后逃逸。很可能已经被通缉了。
“那我先走陆路,到润州再上船。”
侯健和张顺在太湖畔分道扬镳。
东边的天空已经开始明亮起来。水边的空气很清新。
王定六在清爽的晨风中奔跑着。对于身下男人超乎人类极限的速度,安道全感到十分轻叹。风在安道全的身边呼啸而过。
“老师,您知道我的绰号吗?”

『活闪婆』——奔跑起来像闪电一样的男人。
黎明的天空渐渐向后飞逝。
“我自打生下来就跑的这么快。”
王定六背着安道全,穿过湖岸和沉睡的渔村,向停船处跑去。出了村子,前面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突然有五、六个黑衣男子跑了出来。安道全惊叫出声。
“快逃!”
是在建康的停船场袭击安道全的男人们。王定六抽出腰间的竹棒,但还是慢了一些。身后的男人朝他的脖子来了一记手刀,王定六立刻昏厥在地。想要逃走的安道全,也被一个漆黑的袋子从身后盖住。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安道全便遭到一记隔带的猛击,昏了过去。
醒来时,安道全已经躺在了某个阴暗的地方。
“到底怎么回事?”
安道全好像被推到了床上。手脚没有被束缚,床铺也不稳定地摇晃着。安道全直起身子,用手摸索着,向光线微弱的门口走去。门被紧紧地锁着。但是,外面的声音却从间隙漏了进来。海浪中夹杂着海鸥的鸣叫。以及其他让安道全愕然惊住的声音——
「异国语言?」
安道全握紧了胸前的摩娑石。
他从门的缝隙向外看去。水面闪闪发光。
闪耀的水面没有尽头——是海。
————————————————————
那天,梁山泊天气晴朗。从聚义厅向下望去,湖水像一面银色的镜子一样闪闪发光。但吴用的心并没有因此变好。风很冷。湖泊的光泽也因此显得格外无情。
吴用的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锦囊。这是晁盖让他以防万一用的。
万一——
难道是现在吗?
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吗?
从得知晁盖死讯的那一刻起,吴用就一直追问着。
宋江再次陷入了昏迷。到目前为止,每隔几天就会醒来一次。即使沉睡过去,宋江也从未间断过药物的服用。但这次的昏迷持续了很长时间。已经有十天了。药和汤水都难以入口。那张脸已经像死人一样了。几乎再没有人对宋江的病抱有希望了。
吴用感受到人的气息,于是回头望了一眼。是花荣。花荣的脸上满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吴用默默地倾听着风声。
“老师,宋江他……”
在呼啸的风中,吴用握紧了手中的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