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礼之花（14）长廊尽头

在飞艇空投照明弹撒在这些铁甲虫的头上时，已经撤到足够远距离的军队开始了反击，与远处的防空塔协调炮击，将这些地上的铁甲虫的队列打断，再分别进行射击，把它们打得如同热锅上被翻炒的食材。打散队列后，影魔只能藏在其中一段影子里，分别击破即可。尽管破防这些酷似铁定甲虫的魔物比较困难，但从地面上打飞还是能够做到的。

很快，位于广场东南的一段甲虫队列被打得腾空后，在照明弹无死角的照射下，影魔被逼现身，从不断缩小的影子中弹了出来。

“目标现身！”士兵报告道。

“很好，投掷炸药！”沃尔夫冈将军下令。

位于影魔正上方的巨型飞艇——“齐柏林”号飞艇接到了信号，在保持抛洒照明弹的同时，将四颗名为“高脚杯”的大当量炸药朝着影魔四周精准的投下去。影魔并没有注意到来自头顶的威胁，而是为了抵挡来自防空塔的炮火，继续生成铁甲在原地防御。在无边光芒的映衬下，它的黑色身影格外显眼。所有的炮火都往它身上发泄，铁甲虫的生成速度逐渐跟不上炮火倾洒在它身上的频率，但即便如此还是不足以彻底将它击碎，这些火力的目的，就是牵制它行动的同时，不让它身上的虫甲影响炸药的威力。

由照明弹光芒组成的“天使”包围了这座广场，在百米高的白色轮廓身下，十几米高的影魔就如同亟待审判的矮小罪人。当四枚炸药分别落在离影魔不到十米远的前后左右四个角落时——“神罚”降临，影魔那漆黑的身影连同布尔夏德广场一同消失在一片光芒中。

随后，人们看见广场的地砖和中心的雕像残渣被冲上了天，将它们推起的火焰有如蘑菇破芽，在吐出一口圆形烟雾后伸向夜空，就连百米高的飞艇都因错误估计了炸药威力而被吹飞。距离较远的天使轮廓虽然因为冲击变得模糊，却屹立不倒，观摩着这场神罚的执行。

即使烟尘还未散去，以防万一，四座防空塔还是没有停止朝市中心射击。刚刚四枚炸药的当量足够把一艘军舰炸飞，如果这都无法消灭影魔，那这世间恐怕再无人能够消灭它。

爱丽丝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切，如果连这般光芒都无法直视，日后如何面对那坐在蔷薇神座上的至高之母的光辉？她有着超乎常人的眼力，平时可以看清自己操纵人偶而别人看不见的丝线。即使在如此光辉的映衬下，她依然能够看清隐藏在夜空之下、同建筑残渣落下的那颗冒着红烟的黑色石块。

她有不祥的预感。

一道金光在众人面前划过，尽管人们不曾注意到此时还尚且微弱的属于神之女的光影，但远在布尔夏德行宫的公主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感官，指着天空大喊：“爸爸！你看，我就说她会出现的！”

威廉推开窗户，拿起望远镜仔细望去，终于在天使的巨影之间，看见了那一枚微弱的星光。

爱丽丝飞向空中，躲避着那些对于她来说比蜗牛还缓慢的飞石与火焰，伸手就要将那由尼克劳斯灵魂炼成的黑石击碎，但就在靠近它的瞬间，一股莫名的悲伤与疯狂从那里涌入她的脑海，那颗灵魂石似乎是向她进行最后的诉苦，将她带进了记忆的回廊，那是名为埃尔温·尼克劳斯的男人的一切……

她看见一个孩童在父母的襁褓中安眠，父母欣慰地看着这个刚出世的孩子，尽管日子艰苦，孩子的降生却让他们感到生活的盼头。这对巴尔福利亚夫妻住在一间简陋的房子里，父亲是磨坊主，母亲则是家庭主妇，埃尔温·尼克劳斯是这对苦命夫妻唯一的孩子。

循着埃尔温的记忆，爱丽丝知晓：生活在巴尔福利亚的人们与勃兰登的主体民族是同一民族，在几百年前本就是奥古斯都帝国的一个大区。北奥古斯都分裂后，占据着整个日耳曼尼亚地区的索伦公爵宣布建国勃兰登。但后来几次反精灵战争的战败使得勃兰登丢失了大量地区，其中包括这片名为巴尔福利亚的土地。辛达林方面派出一位精灵领主统治这里，从此这里成为了勃兰登与辛达林的缓冲地带，成为了辛达林的附属国。

在精灵的统治下，他们对当地的人类平民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小埃尔温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渡过了一个艰难的童年。直到勃兰登上一代国王——“士兵王”威廉-弗里德里希一世开始了对失地的征服。在勃兰登军队的铁蹄下，大量地区被收回，其中也包括埃尔温所处的城市，他的父母和许多生活艰苦的底层民众一起热情地欢迎勃兰登军队的到来。但无济于事——士兵王并没有及时地对收复地区的矛盾进行有效调节，并没有改变对底层人民的苛政，尼克劳斯一家的生活反而因为军队的强征而越来越差。直到今天某些地区依然不服霍亨索伦家族的统治——因为他们已经独立出去几百年了。

连年征战后，士兵王没有休养生息，而是发动了他人生最后一场战争——巴尔福利亚战争。结局可想而知，在打下好几座城池后，巴尔福利亚得到了来自辛达林的支援，士兵王兵败如山倒。威廉-弗里德里希一世不得不答应了与巴尔福利亚宰相——维特尔的联姻，让自己的儿子、如今的国王迎娶了维特尔的女儿阿尔多娜。讽刺的是，宰相维特尔以及他代表的路德维希家族是纯正的人类血统，精灵不会让自己的后代沾上人类的血脉，精灵不会允许与其他种族联姻，对于永生的精灵来说，甚至连结婚生子的必要都没有。

而也是这之后，勃兰登方面撤军，埃尔温生活的城市回归了巴尔福利亚。

等待他们一家的是来自本国人的清算。

勃兰登军临走前破坏了当地的设施，包括他们家的磨坊也被烧了。而巴尔福利亚这边也没有放过他们，父母被吊死在了路灯上，年仅八岁的埃尔温不得不逃离了那座城市。

“我们只是可怜的磨坊工人，凭什么要为国王的战争负责？”母亲死前曾说道。

埃尔温逃出了没有家人的家，逃出了不再是故乡的故乡，逃出了沉浸在审判欢愉的人间炼狱，逃出了剥削者的乐园；他逃到了郊区，逃到了野外，他不知道该往那里逃，只能随着突然出现的难民队伍一路向北。他们逃啊逃，就在物资见底的时候，就在人吃人的惨状即将发生的时候，一座伟大的城市如同奇迹般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圣城撒拉。

圣城撒拉每年只会在人间显现一次，而那无上的光芒怜悯他们的际遇，将他们从堕落的前夕拉回。

那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埃尔温连同大批难民被撒拉接纳，被无偿提供食物，还得以暂时入城居住，并且朝拜了悬浮于天空中的至高神殿。但是他们还没有得到这里的永久定居权——那是只有蔷薇骑士中的烈士家属才能享有的尊荣，他们将在下一次撒拉在人间显现时，被送到没有战乱的地方。

但是埃尔温还不愿回到大地之上，于是他选择了另一条出路——考进撒拉教院。在这一年里他上下求索，钻研苦读，或许是神眷顾了他，给予了出身贫寒的他超强的学习天赋，不到十岁的埃尔温最终被一位撒拉教院的魔法师教授看中，成为了她的徒弟，那位教授是——

回忆到这里突然断开，仿佛是有人故意不让这段回忆被他人知晓。就在这时，爱丽丝在回忆长廊的远处看见一个红发魔女的背影。

“你是——”爱丽丝确信，那正是埃尔温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罪魁祸首：教会埃尔温黑魔法，把他引向歧途，并且赐予他那金杯的人。爱丽丝正要追上去看清她的样貌，红发魔女却背过手，朝她射出一发光线，将她推出回忆中。

“我诅咒你，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你的徒弟也将——”爱丽丝并没有听清对方的诅咒，回忆的长廊在她面前关闭，她回过神，没有选择击碎那黑石，因为那代表埃尔温灵魂的灰飞烟灭——连地狱都不会有他的位置。爱丽丝不忍心做如此残忍的事，于是她掏出之前顺走的金杯，将那颗黑石装进了杯中，用魔法封上，返回了地面。

烟尘散去，一切归于宁静，已经不见影魔的身影，人们并不知道谁在最关键的时刻结束了这些。但最大的功劳一定要归于那些勇敢的士兵和警察们。

在这场由人心与魔物引发的灾祸中，死亡人数为899人，伤员4289人，以士兵与警察为主。造成的建筑破坏不计其数，但大多位于市中心区域，那里不少名胜古迹和地标建筑都遭到了毁灭性的创伤，损失的价值更是无法估量。估计要等很长时间，城市的伤疤才能被修复吧。

爱丽丝乘坐马车，疲惫地来到布尔夏德行宫，在行宫佣人的指引下进入迎宾厅，迎面就看见尤瑞艾莉朝她激动地扑过来：“特蕾莎！是你打败了怪物吗？你好厉害！”

“不，公主殿下，”爱丽丝回答，“是国王陛下的英明决策、布尔夏德全体军民的共同努力才让我们有了这场胜利，我的贡献微不足道。”

尤瑞艾莉倒是很懂事地点点头，回头对走过来的威廉说道：“我们为大家举办一场颁奖庆典吧，爸爸！”

一旁的老臣附和道：“是该举行一场授勋仪式，在此之前，得先妥善安置好伤员和死者，还有灾区的重建、城市的布防，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处理，陛下。估计那些外国大使会接二连三地前来‘慰问’了，我会应付他们的。”

“你漏了一件事，托马斯，调查幕后黑手。”威廉平静地说着，随后转向了爱丽丝，“特蕾莎·贝多芬，霍亨索伦家族和勃兰登人民不会忘记你今天的贡献，勋章不会少你的，除此之外你还想要什么？”

“在向您索取报酬之前，有一件事我必须单独向您汇报，陛下。”爱丽丝用余光盯着周围的人说道。

威廉环视四周，挥挥手，让托马斯带着尤瑞艾莉离开，此刻这房间只剩下了二人。

爱丽丝掏出了金杯，说道：“这里面，装着由那位刺杀你的杀手——埃尔温·尼克劳斯的灵魂炼成的石头。他被我击败后，用这尊金杯从教堂下的秘密通道里召唤出了恶魔，恶魔把他的灵魂炼成了这颗石头，并用它创造了影魔，也就是昨晚在城市里作乱的怪物。我想知道，为何他能在那里召唤出恶魔，布尔夏德大教堂的地下究竟有什么？那只恶魔，居然自称依莉丝，居然自称是黑天使伊洛希尔，我无法容忍她对我友人的亵渎、对神之使者的抹黑。倘若布尔夏德地下真的存在那样一只恶魔，请容许我将她消灭。”

威廉听完爱丽丝的控诉，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而是拄着拐杖平静地说道：“朕带你去。”

爱丽丝有些惊愕于威廉会如此爽快地答应她的要求，但这似乎证实了爱丽丝的猜测——布尔夏德大教堂地下藏着什么东西。

威廉领着爱丽丝出了房间，托马斯和尤瑞艾莉一直在门口等候，他嘱咐道：“备马，命令朕的骷髅骠骑兵即刻集合。”

“遵命。”

“包括我吗？”尤瑞艾莉戴上她那顶印有骷髅标志的帽子兴奋地问道。

“不，弗雷德莉卡，你留在这，这段时间暂时不回勃士坦，就好好待在布尔夏德行宫吧。如果你想到城里去，就跟施泰因说一声。看望伤员、慰问死者家属，这些都是你作为公主能为人民做的。”

“是……”尤瑞艾莉有些沮丧。

随后威廉来到宫外，他的骷髅骠骑兵已经在门口集合，大约几十人，作为国王的近卫，他们是跨过无数战场生死线的精锐中的精锐。但这并不足以让爱丽丝放心，她嘱咐：“恐怕这点人不是那恶魔的对手，光是那恶魔现身时的红雾就足够让没有经验的人疯狂。”

威廉却摇摇头：“此去并非是要讨伐谁，特蕾莎，你去了就能明白一切了。”

于是国王便骑着马，趁着天刚刚破晓，来到了布尔夏德大教堂。此时大教堂已经破败不堪，楼顶的玻璃成片地洒在地上。蜡烛的倾倒已经烧焦了大厅内的木椅，好在火情已经被及时扑灭，并没有造成进一步的损失。

守在这里的官兵见到国王的队伍，连忙敬礼让路。国王派人嘱咐他们，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外传。

随后国王便叫来了教堂的主事，那位神父此刻还戴着镣铐，因为他是刺杀案的嫌疑人。但威廉亲自为他解开了镣铐，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让你受惊了，霍夫曼。”

“这是必要的，陛下，我有罪。”那位神父卑微地说道。

“你的罪应当由神审判，但不是现在。请容许我为您介绍，特蕾莎·贝多芬女士，朕的宫廷魔法师，朕接下来要带她去见这一夜灾难的幕后黑手之一。”

霍夫曼抬起头，忽然明白了什么，“难道说——”但他很快闭了嘴，默默地点点头，转身走到圣台后，推开圣台，掀起了其下的地板，露出了里面的楼梯。

霍夫曼走在前，其余人跟着他下楼梯，几经曲折来到了一扇紧闭的大门前。霍夫曼掏出钥匙，解开锁，却推不开门。威廉便让几个士兵去帮他，在几个男人的协力下，沉重的古门终于被打开，众人来到了一条潮湿的密道。天花板的空洞和四处生长的植物证明了，这里是爱丽丝不久前与埃尔温斗法的地方。

“我就是在这里见到了那恶魔，对面的门缝冒出了红色的雾气，恶魔从红雾中显现。红雾散去后，我身边的几个士兵也被带走了，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希望世人也能够记住他们。”

威廉点点头，默默记下了这事，随后众人走到走廊尽头的那扇石门前。霍夫曼又掏出了一把钥匙开了锁，与几个士兵协力推开这扇比上一扇沉重几倍的石门。

爱丽丝摆好攻击架势，以随时应对从里面冲出来的亵渎之物，但威廉却不紧不慢地讲解道：“‘鹰隼’约阿希姆一世，是勃兰登家喻户晓的英雄，他与来自不同地区的同伴游历诸国，铲除邪祟，最终回到了这里，拒绝了他兄长的传位，而是自领一片封地安享晚年。弗雷德莉卡从小喜欢他的故事。而他漫长的冒险生涯的最后一战，是解决一只祸害这片大陆数百年的恶魔。”

石门被推开，门后是一座古老的升降梯间，只能容纳十几个人。威廉便让其余人守在上面，自己领着爱丽丝和霍夫曼连同几位最信任的近卫乘坐升降梯下去。

“那支恶魔的来历要从第一纪的黑血之战开始说起，你应该听说过，当黑龙索尔伯根死于‘光之枪’后，它坠落的土地被它的黑血污染。而它血液中最精华的部分则生成了黑血之石。”

升降台开始下降，这地下比爱丽丝想象的还要深许多，过了十几秒都没有抵达底层。

“后来，一位恶魔吞掉了那黑血之石，变成了祸害这片大陆的第二条巨龙——沙漠之龙。它撕裂了大地，毁灭了连接北陆与南陆的中西地区，此为‘大裂变’。最终，奥古斯都共和国执政官尤里乌斯与蔷薇骑士团联合讨伐了沙漠之龙，将黑血之石回收。因此，尤里乌斯被神加冕为大帝，奥古斯都进入帝国时代。朕寻找的‘尤里乌斯圣杯’也是在那时铸造。这场大战后，世界也进入第三纪。”

过了将近三十秒，升降梯终于抵达底层，最后一扇石门挡在了众人面前。还是刚才的流程，霍夫曼开锁，士兵们推门。

“但是，恶魔并没有被消灭，而是藏了起来，直到第四纪后期，‘鹰隼’约阿希姆一世的冒险队才在一位天使的协助下捕获了那恶魔。鹰隼本想杀死她，但天使阻止了他，并说道：‘这只恶魔曾是天使，因其搭档的死亡而堕落。但是她的搭档已经被复活了，如果杀了她，她的搭档也会变成恶魔。’因此，那恶魔被秘密押回了布尔夏德，由‘鹰隼’约阿希姆一世的兄长——时任国王弗里德里希一世协同天使和众魔法师，将她封印在布尔夏德地下。这是没有被历史记载的、只有少数人知晓的真相。”

就在这时，门终于打开，门后没有什么扭曲可怖的恶魔，只有一位爱丽丝的故人：一位金发少女，被无数道锁链拴在七重法阵之中。

她听到声响，抬起了头，冷笑道：“终于来了啊，我亲爱的公主——爱丽丝。”

爱丽丝不会认错，威廉说的是真的，那恶魔说的也是真的。

她是伊洛希尔，她是依莉丝。曾为天使的她，背后已经化作恶魔的双翼。半边脸颊烧伤，但身体还是正常的人形，这也印证了爱丽丝的猜测，之前那可怖的怪物模样只是幻术。

但是眼前的这一切不是幻术，这比那恶魔的可怖面容更难让爱丽丝接受——伊洛希尔、众天使最疼爱的天真孩子、依莉丝，成为了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