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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州记

2023-02-25 21:42 作者:布瑞只列克  | 我要投稿

今岁仍旧早寒,长父在车里裹紧了自己的衣服,捧着炭炉,借由这微微的热量来撑过去往镐京的这段路。寒风吹起车帘,路旁冻死之人干瘪的身躯不时显现。

“虢公,镐京要到了。”车夫打了个喷嚏说道。

车子在离镐京不远处停下,长父差人拿水浇灭了炭炉,藏于自己的车座下面。接着,一行人入了镐京,在馆驿歇息。饭毕,一个身影阔步走来,长父急忙起身。

“荣公何时到的?”长父稍稍行礼,向来的年轻人问道。

“早来了半日,已在这里等候你多时。天子宣你我二人,我不好先行觐见,准备明日同你一起去。”

“天冷,马老蹄慢,让荣公久等了。”

“无碍,无碍,我算着时间呢,刚好今晚还能和虢公一起商谈王室以后的……”

虢公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说:“我真是羡慕荣公,离镐京咫尺又年富力强,能少受些赶路之苦。我今天在路上冻得难受,不好好睡一觉的话,恐怕明日面见天子会有所失据。要不此事咱们改日再谈?”

荣公见到长父如此颓色,也不好多言,就行礼离开了。

长父回到房里,寒气透过墙渗进来,他冻得双脚发凉,怎么也睡不着。恰好,小二端来一盆热水,供他缓和。长父叫住小二,问他店里怎么会有热水。小二说道:“近年生意清冷了些,来镐京的公卿没有以前勤了,因此生火做饭用到的木材也少。原本说要便宜卖出些炭,没想到天子发诏,王畿之内三年不得用炭取暖,这炭便紧俏起来,恰好用来应付冬日。”

长父又问道:“我听说现在市面上炭如金贵,你们何不用这闲来之财大赚一笔呢?”

小二将洗脚盆拿到一旁,边擦地边说:“您呀,有所不知,市面上炭是一个价,可是我们国人私底下的炭价一年前就降下来了。王畿周围的荒山早已经被包光了,而且不用给王室纳捐,头两年确实难买的很,到现在不甚稀罕了。听说,还有王室里的人倒卖木炭发了呢……”

他站起身来,略向前探了一下腰,恭敬地答道:“我们掌柜的说了,您是贵客,这炭的价虽然降下来了,但也不是什么客人都给备着的。我们小店的生意还仰仗您这样的大人物多多照顾呢。”

来人退去,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长父感到身上暖和了不少,这时他才发现,让自己难以入睡的不是寒冷,而是对未来的担忧。

荣公被长父婉拒后,心中的热情倒是没有减弱。这一晚,他也没有睡好。

天亮,风住。几天的大风把天吹得透亮,二公的车并排驶入王宫。

五年前,猃狁犯境,长父接王命入宫,那时的宫中颇为破败,夷王还在把玩着他去年在社林捕获的一只犀牛角,而如今,有些宫殿已经修饬,宫人来来回回忙碌着,每个细微处冒出的生气,让人觉得来年的春天正悄悄临近。

这是新王接管这个家族的第三年,三年里他深居宫中,王畿同各地的联系愈发减少。这次召二人入王畿,如此安排,三年来尚属首次。

二人见到天子,分坐两旁,新王总算露面了。

“今天,请两位入宫,是想说一些家里话。你们两位虽然年纪相差很大,但都是寡人的长辈,这些,我也是查了宗谱,才知道的。自周灭商,我们这个家已经九世,姬姓的子弟像种子一样洒落各地,久而久之,大家虽然以我为王,却难免有些疏远,甚至互相攻伐。路遥知马力呀,历代虢公和荣公都为维护王室的安危与团结尽心尽力。无论是东征还是北伐,荣国的文章诛贼擎旗,虢国的军队冲锋陷阵……现在,新朝初立,寡人想有些作为,但是常常感觉自己力量有限……思来想去,我才发现,大家真的很久都没有坐在一起,好好说说话了。那么就从这次起,慢慢地,我得和大家再熟络起来。寡人一定会像北斗星那样,重新指明暗夜的方向,把这个破旧的家撑起来,恢复以往的礼制,让大周像你们今日看到的王宫一样,渐渐容光焕发。”

王的意思很明白,到了荣公和虢公的耳朵里,却被解读成了不同的意味。

长父回到虢国没多久,镐京就传诏,解除了炭禁。

荣公对周王的动作捕捉得较为敏锐,那次朝见后,他就频繁地前往镐京议事。

当大家还沉浸在炭禁解封后的暖和里时,周公冷静的目光却透过腾升的火苗,锁定住了这个王庭里出现的年轻人。

腊月的一晚,周公趁夜上了一辆车,悄悄进入召公的府邸。

“两月前,王召了这个年轻人,如今他更随便起来,进出王庭就像回自己家一样。召公,这下看来,王是要疏远你我二人呀。”周公睁大双眼,眉头紧蹙,说话间,语沫不时从他掉了牙的嘴里飞出。全然没了其先祖当年吐哺求礼的宽仁之貌。

“周公,你是不是有些过于警惕了?年轻人,有些想法不适合和我们这些长辈说,也是能够理解的。找几个同龄的,能说知心话的朋友,仅此而已,掀不起什么浪头的……”

“不不不,我一直觉得这孩子不祥。你忘了,孝王七年……”

“周公!”召公轻拍了一下案几,打断了面前这个正欲指手画脚的人,他稍停顿了一下,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非人臣之语,切莫再说。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要不服旧章、不近旧臣,以他现在的能力还是远远不够的。自召公奭以来,历代召公经营陕西,公伯叔亲遍布宗周,几代周王这么胡闹,最后稳住场面的,不还是你我二人嘛?他又能怎样呢?这孩子命苦,我们得给他足够的耐心,他和他父亲可不一样。”

“我还是不放心,如果他有其他的动作的话,我觉得有必要把成周的八师……?”周公又向前趋近几步,悄悄地说。

“不可……,新王刚刚上位,兵戈不可大动。他现在不也只是找了荣公嘛,荣国之力小,只是王看上了他的政见和文采,且看他接下来怎么办。再说了,现在王室军力本已大不如前,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了。我管好陕西,你管好陕东,我们扼住宗周与成周,天下就乱不了……”

周公有些懑忿地出了门,天下真的乱不了吗?他不免怀疑召公的话。

对于周王胡来说,他正要将这站不住脚的话,变成现实。寝殿里,他独坐在床上,抚着手里的猫,想借着清冷的夜晚抑制自己等候三年的冲动。

三年前,躺在这张床上的其父,哆嗦成了一个筛子,他也哆嗦成了一个筛子,就如同今晚的这般气氛,安静地在父亲的床榻边。想起白日里应付宗亲叔伯的自己,他忽觉现在失去了支撑自己粉刷门庭的力量。于是,他将猫搂得更紧。柔软的触感,方能安慰他深夜无助的灵魂。

人到深夜就容易胡思乱想,这会儿,他已趟过了缅怀先王的回忆,仔细思忖天下这盘棋。

“君上的处境实在艰难,其状况有三……”他想起了荣公对他说的话,“一是二公擅权却无所作为,自成王以来,周、召把持朝政,一代不如一代,尸位素餐,地位殊高而于周室无功。国政交于此等德不配位之人,则王势必衰。二是府库告竭,此难处乃是由于井田不继,山河专利被士卿大夫独营。三则是诸侯骄纵,礼制崩坏,进贡愈发减少,王命渐渐不达……”

他掰着手指头,将问题数过来、数过去,壮志在胸中燃起,睡意四无,恨不得想象的盛景能在明日出现。

侍卫来报,有人求见天子。周王胡急忙起身,裹好衣服,朝偏殿走去。

来人是客栈的小二,周公今晚所做之事,悉数被王所知。

是夜,一骑悄出,直奔虢都。

虢公接到密令,叫来他的儿子公子子段。

“天子怎么说的?”

“命我率领虢师,前往镐京,听他调遣。”

“父亲,您看……”

“看来我此去是要得罪人了……”长父看着桌子上的剑说道,“他等了三年,觉得自己的力量可以经得起和周、召二公的对抗了。时间和阅历,会让人成长,也会让人自负。二公糊涂呀,还把他当成小孩子看。”

“您看,天子此举可收回王权吗?”

“未必,风险有的,不过总要试一试,王命不可违。”

“王命不可违,然可拖也。不如趁天子同二公斗法的时候,借机发难,提高我虢国在诸侯中的地位。”

“那不行……你看到为父身上着的虎袍了吗?何以曰虢?与猛虎而搏者。先君立国,全仗着对周王室的这份忠心,同恶虎拼杀,救了天子一命。当下,有的诸侯不服王命,一天天坐大,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坚定地站在王上这边。我虢之人尚武,西六师全军丧没后,虢师就成了王上能够依靠的斧钺长戈,以此等之地位,助天子成王业,方乃显誉诸侯之正道。”

“儿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将士,准备助王。”

“等等……子白有消息了吗?”

子段停住步伐,摇了摇头。

“唉……他也走了三年呀。”长父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子段离开。

集结令传下去后,虢都东营立时准备,兵士趁夜出关。

长父在距镐京不远的地方令部队驻扎,自己携带几名随从乔装自西门而入。

天亮,王宣众臣入宫。

周、召二公领众人陆续进殿,这才发觉气氛不对。两队兵士自偏门入,在大殿两侧站定,长父身着战甲,立于阶下。就在天亮前,部分虢师已入城,待大夫们入殿时,就立刻看住了周、召二人的宅邸。

“寡人今日在大殿里生了足够的炭,如何?暖和起来了吧……此次召各位入宫,是请大家阅兵,以提振新朝之精气,希望诸位像这旺盛的炉火一样,与寡人同心同德,以兴王威。”周王胡这番话,琢磨了许久,哪里该下重语气,早已被他标在绢帛之上,熟记于心。

“此次阅兵,由虢公长父指挥。虢公之将才,想必诸位早有耳闻。夷王七年,虢公曾率师在太原大破戎狄,俘获宝马千匹。请诸位随寡人登台。”

语毕,外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随之响起,众人跟随周王胡出殿,登上高台。虢公此次带来的只有少部分骑兵和步兵,加之连夜赶来,兵士们都略显疲态。他心里其实没有底,自己手下的人能否镇得住满台的公卿大人。

其实,这些人的出现就已经表明了一个意思,如果今天没有另一方人马的出现,这意思就会变成一声新时代的号角。

周公恨得牙痒痒,即便他没有多少的牙齿,召公则略显平静,好像知道这一天要来临似的。

“你们把持朝政的时代,结束了!”周王胡内心咆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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