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维特拉娜

　　我们坐在纽约交易所的星巴克里，看着人们匆匆穿过繁忙的大厅。在我旁边的是斯维特拉娜，一个面容肃穆的女人，鼻子宛如鹰喙，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贯穿了她的脸和脖子，消失在她的毛皮衬里夹克下面。尽管外面是二十度，阳光明媚，但她似乎并不觉得气温太热，她的面前摆了好大一杯黑咖啡。

　　“所以，你想要听故事？”她说道，用手指叩着桌面，那声音是非常金属质感的咔咔声，我意识到她的左臂是机械的。“我跟你讲讲我是怎么和一头四十英尺长的巨龙殊死搏斗的时候丢了翅膀的怎么样？”

　　“嗯，我更喜欢真实的故事。”

　　“哈！”她一拍桌子，“终于有谁跟我提这个了。我告诉你吧，我把那头龙的尺寸夸张了好些年了，大家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的。”她翻了个白眼……好吧，的确是‘个’，因为其中一只眼睛在眼眶子里动也不动，很明显是只假的。“说实话，大家都还觉得狮鹫是艾奎斯陲亚边境之外的野蛮种族之类的呢！那帮蠢货。”

　　“说实话，如果你说二十英尺，那我可能就真信了。”我笑着回答，“但如果你不想说的话-”

　　“不想。”

　　“那我也不勉强你。”我用钢笔敲着笔记本。“那……为什么来地球呢？”

　　随着机械运转的声音，斯维特兰娜双臂交叉在胸前。“你为什么想知道？”她瞪着我质问。

　　“就当是请你这杯咖啡的钱吧。”我直截了当地说。

　　“哼，好吧，至少值半个故事。”她抿了抿嘴唇，视线低了下去，盯着我们之间的桌面。“地球？好，地球不是艾奎斯陲亚，这就是为什么它很棒！你知道人类是什么样的，他们非常简单直接。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就去努力得到。他们看到了，他们努力了，他们得到了。这就使得他们能坐上掠食者的宝座，而不是沦为猎物。我从没想过在狮鹫岩之外还能找到这种精神。”

　　“听起来你是个皈依者。”

　　“太对了。”斯维特拉娜笑着说。“这是纽约，资本主义的故乡。华尔街统治世界的地方。和平与爱？哈！试试看啊？时间就是金钱，所以这里才是最棒的。当初我来纽约的时候只带了一点儿从我家乡走私过来的金子，五年之后呢？我有一套时髦的别墅，每天晚上都吃牛排，足有十几个人在我周围跑来跑去。而回到艾奎斯陲亚，我是什么样？一个吃救济的残废。而且还真的有那些童子军丫头片子来敲我的门，看房子里有没有我做不来的家务。而这里，”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什么都有。”

　　我皱了皱眉头。“那么，你具体做什么工作呢？”

　　“进出口贸易。”她说道，脑袋晃了晃。片刻后，她又用锐利的目光瞪着我。“而且，别以为我这是在走私。我可有个律师，专门应付会这么瞎猜的家伙。我可是个合法的女商人。”

　　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讽刺，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啊。“那么，你在传送门两边做生意？”

　　“对，各种各样的东西。当然了，两边该死的政府都有份规则清单，害的我没法运输那些真正的好货，比如黄金和宝石什么的。但是我们也通过法律漏洞来搬运各种各样的其他好货。是我的小子们通过传送门拿到了第一块白金，而且半本书都在防止我们通过套利来发大财。”

　　说到这里，她的脸沉了下来。“不过，这些日子他们不允许我们这么热火，所以我们还是得规规矩矩的。乐子都没了，哼。不过我们还是在大发横财。人类对于那些魔法小玩意儿，简直是要多少都不够，哪怕是就是个小小的魔法打火机。同样的，小马对任何电子产品都那么狂热。光是iPad，你都不敢相信我们卖了有多少。我都在考虑制造我们自己的仿制品了。不过，‘PonyPad’已经被游戏开发商给注册了。但是我相信我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听起来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了。”

　　“那还用说。”斯维特拉娜眉开眼笑。“我有的是钱，我也重新得到了胳膊，”她举起了那只假肢。“而且，我备受尊重。”

　　“而且……”我犹豫地开了口，“你还是会去艾奎斯陲亚旅行？”

　　她的脸沉了下来，“不喜欢我也得去。当然了，我必须把这胳膊给拆了，要是我戴着它，变形魔法会发生异常的，那可真是太痛苦了。下次那个闪闪再给我脱下这个模样的时候，我非得朝她吼几嗓子，让她把这问题解决了才行。”

　　“就没什么怀念的吗？”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无辜。

　　“哦！提都不要提那些破事！”斯维特兰娜厉声喝道，怒视着我。“你在问我关于我翅膀的事对吧？好吧，你猜怎么着，这个——”她指着自己的疤痕，“——让我失去的可不止一条前腿和翅膀！现在那些小马，全都一脸同情的蠢样！当我跟他们讲起四十英尺长的巨龙的时候，他们就告诉我什么对我的损失多么抱歉，多么遗憾，这多么多么可怕之类的，一帮他喵的叽叽歪歪的家伙！他们拥有那些魔法，还拥有永生的神灵，可我又不是小马，他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麻烦事了。他们什么都不做！”

　　斯维特拉娜的手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吓了我一跳。她喉中释放出的咆哮宛如狮吼。“所以，不，桑迪小姐，我一点儿都不怀念艾奎斯陲亚，没有什么蓝天白云的梦想在等着我。在地球上我可能是残了，但没有废。人类不会让自己被身体上的伤害所束缚。我很高兴。”

　　“真的吗？”女人的声音轻柔悦耳，但更显眼的是她的存在。她的身材高得不自然，金色的长发一直垂落到腰际，一身浅灰色的西装，在灯下格外耀眼。她整个人都那么夺目，仿佛散发着光辉，就是字面意思。只是站在这里，她就好像照亮了全世界，我可以感受到她身上发散而出的温暖和生命力。

　　塞拉斯蒂娅。

　　“哦，靠……”斯维特拉娜嘀咕着，“那个，我、我不是那个意-”

　　“我不在乎，走吧。”塞拉斯蒂娅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甚至还没等我眨眼，斯维特拉娜就没了影，连她的咖啡都没喝。塞拉斯蒂娅坐到了空出来的椅子上。

　　“你好，桑迪。很高兴再见到你。”如果她真的很高兴再见到我的话，那也没表现在她凝结在脸上的永恒微笑中。

　　“我倒是也想这么说呢。”我回答道，合上了我的笔记本，把它放在我们俩之间的桌面上。“如果这是我们的再见，那我好像想起了一些死亡的威胁。”

　　塞拉斯蒂娅脸色有点发白，“对，那次我有点冲动了。”

　　“唉，都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边说着边张望，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能让我躲闪爆炎焚烧的掩体。什么都没有。“我早就不在乎了。”

　　“你不用害怕，桑迪。”塞拉斯蒂娅摊开了双手。“我对你毫无恶意，而且这里是中立区域，你很安全。”

　　“……好吧，”最后，我终于说道。“你找到我的速度还真快。我本来还以为最起码得再过一个钟头，暮光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呢。”

　　“有时候她甚至让我都感到意外。”塞拉斯蒂娅的笑容非常和蔼，世界在她周围闪耀。“当然，你为了采访而做的停留也起了帮助作用。”

　　我耸了耸肩。“这算是我的弱点吧，我在写书呢，你懂的。”

　　“还在写？”

　　“这不是你已经写完的那种书，总是有更多的故事，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塞拉斯蒂娅微微一颤，“桑迪，我知道我们上次离别的时候关系很糟糕。”

　　“你发誓要用烈火烧死我，是能把凤凰都烧成乌有的那种烈火。”我说道，“这印象挺深刻的。”

　　“要我说，是因为你威胁了艾奎斯陲亚。”

　　我翻了个白眼，“不，我说的是‘如果你再这么下去的话，不出二十年，太阳就不会在你的小国家上再度升起了’。考虑到露娜那件小事正好就是二十年之后，这话也不算是说错了，对吧。”

　　“唉，”她轻声叹了口气。“为此我向你道歉，再一次道歉。我……那些日子对我的小马们实在是保护过度了。”

　　“就是说你现在没有了？”我摇着头，“话说回来，我猜太阳可不是以变化而闻名于世的。或许，要是你那时候经常听听你妹妹的话，艾奎斯陲亚的文明进步就不会这么……缓慢了。”

　　“该说是和平。”塞拉斯蒂娅纠正道。

　　我耸耸肩，“一回事。我给了你一切机会，去瞻望地平线外的世界，去探索你称之为艾奎斯陲亚的这个小小帝国疆域之外有什么，结果你只是置之不理。看看现在结果如何。”

　　哪怕是一丝蹙眉也足以破坏塞拉斯蒂娅那宛若永恒的表情。“我们找到了和谐。”

　　“呵呵，有意思。我觉得只有你开始和怪物战斗，而不是单纯把它们关起来的时候，艾奎斯陲亚才真正开始绽放活力。或者那只是因为暮光比星璇的胆子大了那么一点点，她是真的想要探索我的镜门。”

　　“你的镜门差点儿没把星璇给杀了。”塞拉斯蒂娅反驳道。

　　“差点儿。道路总是有艰难险阻，塞拉斯蒂娅，但是值得踏上旅途。话又说回来了，星璇永远不会欣赏不由他自己亲蹄建造的东西。”

　　她摇头叹息，像是在训斥一个孩子。“你一点儿都没变，是吧，桑迪？我们的小马，比你想象中要宝贵得多，这么轻率的冒险行为简直是-”

　　“我想我们以前已经吵过这种架了。”我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她。“再来一次就没那么有趣了。如果你除了用潜台词来威胁我之外什么都不做，那我有更好的方式来打发时间。”

　　有一瞬间，塞拉斯蒂娅温和的气息变得如烈日般白炽，但是深呼吸之后，她努力把它压了下去。“如你所愿，桑迪。但是……”她竖起了一根手指，“……如果你不打算和艾奎斯陲亚合作，那你必须保证不和我们作对。”

　　“我只是在收集故事，蒂娅。”我眉头紧锁，“你对我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如果你又决定，把艾奎斯陲亚再次展示给另一个世界呢？”

　　“哈！”稍微花了点儿时间，又瞪着眼睛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我才意识到塞拉斯蒂娅是认真的。“哦，你还真觉得我跟那件事有关啊？不，我就只是造了镜门，你的小马要走什么道路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或许他们的冒险精神比你想的要更强烈。”

　　她叹了口气。“桑迪，上次我检查的时候，你的传送门是位于欧洲附近的一个小岛上，可不是美国的学校里。”

　　“嗯，所以我稍微挪了些东西。”我耸耸肩，“可不是我把她们的学生给推过去的，可不是我把注意力引向艾奎斯陲亚的，可不是我把这个交换所建起来的。”

　　“但是通路是你开辟的。”塞拉斯蒂娅插嘴道，对我弓起了眉头，“套用一句老话，‘我不杀他，他却因我而死’。桑迪，你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能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可能吧，但我更知道要是我什么都不做的话会怎么样。你也不知道这一切会带来什么样的好处，以及未来还会带来什么更多的好处。”我微笑着把笔记本推过桌子。“或许你想自己看一看。”

　　塞拉斯蒂娅对此不为所动。“你没这个权利。”

　　“你也是。”我站了起来。“所以，我们完事了没有？两个钟头之后我还得去旧金山那边呢。”

　　“我……好吧，我想我们的确没话可说了。”塞拉斯蒂娅叹着气，“在你临走之前，我想告诉你，只要你想的话，随时都能回家。”

　　我翻了个白眼。“我的旅途就是我的家，塞拉斯蒂娅。大千世界精彩纷呈，我怎么会被束缚在一个地方呢？”

　　“上一次，你说你造了镜门。”她指出，“拜托，别再这么做了。艾奎斯陲亚好不容易才在和人类的接触中幸存下来。”

　　“哦，塞拉斯蒂娅。”我笑了笑，“你凭什么觉得，我那次就只造了一面镜子呢？”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下子站了起来。但是太晚了，我已经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