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玉】侠
咸淳七年,大宋正跌跌撞撞爬过最后的岁月。边关战事不停,而百姓只求过活儿,若无暴政与压榨,倒是无所谓那龙椅上坐的是否是人。
那南岳七十二峰有座山名为岳麓山,山上有一门派名为剑宗,二年前老宗主闭关,少宗主白雪玉正式成为代宗主出山,同他左右护法二位师弟,带着宗门一众弟子下山帮着百姓务农活儿、张罗生意,顺便清一清偶尔骚扰村落的山匪。白雪玉在百姓那里口碑极好,山脚下的村民都传言道生于岳麓山脚实为这乱世中一大幸事。
“……且看那白雪玉白大侠,目灼灼,似鹰隼,身着青衫,长剑出鞘,一招便将那匪首的首级拿下,小喽啰四散而逃,再不敢来犯。常言道,先有大侠后有天……”
我抿了抿口中便宜苦涩的茶水,将最后半碗一饮而尽。听那茶馆的说书人说完那段故事,扔下两文钱,拍了拍刚刚被灌了个水饱的肚子,起身打算离开茶馆。
明日便是剑宗招收新弟子之日,我计划提前到达山脚下,明日好早些上山。
咸淳五年时我刚十二岁,那时父母便常念叨着岳麓山剑宗少宗主虽是江湖人却为国为民,堪称一代大侠。
“衾儿啊,若有机会,拜入剑宗当个弟子也好啊……这连年荒乱,又难担税负,去学点儿本事,也好在这乱世自保……”
后来交税逐渐困难,又连年饥荒,饿殍遍野,边关又时常被蛮人骚扰,很快我便成了孤身一人。我忆起父母的话,将他们葬在老家,背上行囊南下去寻那岳麓山。
这一路走来,倒是没少听见说书人讲白雪玉的故事,那真是越说越玄乎,连灭九天这等言论都冒了出来。早年便饱尝生活苦难、知道蝼蚁生存如何不易的我本知那是夸大其词的说书,这次却不知为何偏信了所有,连白雪玉是天命正统这一番话都能回味良久。
“若能入剑宗内门,必拜于白雪玉门下。”
这是我这一路愈加坚定的想法。
可是出了茶馆我却总觉得有人跟着我,我翻了翻自己满是补丁的包裹,又谨慎地拍了拍,里面都是依旧镶满补丁的换洗衣服,一个漏了的水袋,和几块发霉的干粮……小毛贼会盯上这东西?
我住不起店,打算到山脚掏个草窝将就一晚上,却在翻草丛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半成型的草坑,我大喜过望,正欲放下包裹,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影子的主人终于窜了出来。
我早已听到动静,可反应还是慢了一拍,那小子蹭一下跳进草坑,展开手臂拦着我,大叫道:“喂喂,这是我去茶馆听书前就铺好的草坑,先来后到懂不懂啊?”
“就是你小子一路跟着我?”我把包裹一甩,也跳下了草坑,“这草坑无名无姓,你又怎么证明这是你挖的?”
“谁……谁跟着你了!”那男孩看上去十一二岁模样,抿着唇瞪着眼,脸都涨红了,“我怎么知道你与我同路,还像我一样都想到这山脚下找草窝过夜。”
我眼睛一转:“难不成你也是打算明日去拜入剑宗做弟子?”
他脖子一梗:“怎么,只允许你去拜师,我不能去吗?”
我轻声一笑,将包裹往一旁挪了挪,开始着手在他的草坑旁边做另一个草窝:“哪有……既然不是歹人我就放心啦,这月黑风高的,有个伴总归是心里踏实——对了,你叫什么?”
那男孩看着我利索地铺好了草窝,皱了皱眉,也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从容。”
“江衾。”我挪了挪包裹的位置,让自己枕得更舒服,“你可一点不像你名字那么从容啊小弟弟……对了,叫声师姐来听听?”
“喂,凭什么你是师姐,你武功能学得比我好吗?还没拜师,你就……”
“剑宗长幼,按入门时间排;同期拜师者,按年龄排——看你也就十一二岁模样,我可是长你两岁——来,叫师姐。”
“我呸。”借着月色,我见从容有些恼地背过身去,便在心里窃笑。
我总归有些无聊,想找人唠唠嗑,便又絮絮叨叨起来:“你想好要拜谁为师了吗?右护法胡桃,左护法刘川川,还是白……”
“拜托拜托,虽然最后还是少宗主和两位护法传授我们武艺,可是这一批的弟子还是挂在老宗主名下的,少宗主还没有正式继任……嘁,连这都不知道,当什么师姐。”
从容翻了个白眼,表情有些得意。
我了然地“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你最想要谁的……”
“当然是白雪玉了!”从容的声音突然变得兴奋且狂热,人更是直接在草坑里坐了起来,“我见过他的!我见过他击退山贼,真的就像说书先生讲的那样——唰——唰,那小毛贼就跑喽!”
从容站在草坑里,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所谓的“白雪玉的剑招”。我只是在草坑里抻了抻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看他表演。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白雪玉如此倒真担得起大侠之名。我仰头看了看夜色中的岳麓山,它临江而立,护着不知在深山哪处立着的禹王碑——倒是颇有为国为民的传承。
第二日拜入山门的也就十来个孩子,有剑宗弟子领着我们去了陋巷用餐——这陋巷,是剑宗的饭堂,明明只是个厅堂,却偏偏要叫“巷”。据门内弟子介绍,这名字取自颜回的生活“一箪食,一瓢饮”,旨在教弟子习武为贤。
“剑刃寒彻,剑心炙热,剑宗弟子为苍生执剑,为苍生挥剑。剑本无心,而人有义;剑刃无情,而人有情,习武并非予你们生杀予夺的权利,慈者方能掌兵,这世间并无先杀天下后济世的道理。慈悲之人,方配使剑。”
酒足饭饱后,白雪玉立于剑宗正厅,向我们训话。我捏着还未吃完的半个馒头,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着青衫于堂前,腰悬长剑,乌发高束,目光灼灼,似夜色凉如水。
正同那说书人讲得一般。
左护法刘川川与右护法胡桃一玄一翠,立于那青色身影两侧。十余弟子被分拨到三人手下,我同周围几人叩首后刚叫了声师父,白雪玉却淡淡地一摆手。
“师父还在闭关,叫师兄就成。”
那声音很是动听,雌雄莫辨,甚至白雪玉的相貌亦是雌雄莫辨。此语一出,身前齐刷刷一片脆脆的声音:“见过大师兄!”
入门第一日很快就散会了,我一步三回首地走向自己的住处,却恰巧瞟见胡桃师兄揽着白雪玉肩头说笑着什么,白雪玉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嘴角将他推开,带着他和刘川川向山下走去。
大师兄……好像有点儿矮?
我常同从容聚在一起切磋剑法,这小子总是嫌弃我的路数,不过说句实话,我确实学得远不如他,因而我也一直都没能听到心心念念的那一声“师姐”。
技不如人,也是自然。
从容被转手分给胡桃指点的那天哼哼唧唧,差点哭出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快可抢占更多先机,快剑亦然。可白雪玉更推崇手中无剑、心中无剑,从有到无的过程,即是人剑合一的过程,因而他的剑法并不快,寻对手破绽却寻得又稳又准。而从容性子偏急,于白雪玉剑道不符,便被他推去了剑招以快著称的胡桃那里。
“师兄不要赶我走啊师兄……等我练成了,一定要打败师兄!”
白雪玉只是轻声一笑:“那便等你练成。”
我原以为从容被遣到胡桃那边只是失去了经常被白雪玉指点的机会,而当我发现去剑阁领佩剑可以有白雪玉陪同时,我又幸灾乐祸地同从容调侃了好久。
我看中了一把剑,那剑的剑鞘看上去锈迹斑斑恍如古董,出鞘时刃锋却带着凌冽白光,刺痛双目,剑柄末端刻着“碎玉”二字。
“这剑……罢了,缘分已定,拿去用吧。”
我揣度着白雪玉的话,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离开剑阁时却瞥见白雪玉腰间的佩剑,分明缀着“零珠”二字。
这次上山的女弟子也并不很多,二位师兄也常给白雪玉带些物什,大抵是信不过一众皮小子,每次的小玩意儿都会交给我。
“哎,江师妹,大师兄不在?”
“川川师兄又给大师兄带了什么?”
我接过来,见是山下市集里卖的草编蚂蚱。
“江师妹……江师妹……这个给玉……大师兄。”
每次胡桃师兄来就显得更加奇怪,他常常会给白雪玉带不同款式的荆钗和各色的发带。
“……大师兄用荆钗当筷子使吗?”
就连从容也来凑热闹。
“喂,这是我这半旬学到的武功汇报,帮我交给大师兄好吗?”
我威胁地将手搭上剑鞘簧扣:“小容哥儿你现在可是胡桃师兄带的弟子,不要三天两头往白师兄这边跑行吗——而且你的武功汇报是不是应该给胡桃师兄看啊!”
“胡桃师兄有一份了,这份是白师兄的……你若是不帮我,年终论剑时我一定跟掌管名册的弟子打招呼,我们第一轮就碰面。”
“……好好好……”
真是的我怕了还不行。
我在剑宗待的时间愈久,便愈发觉得说书人不只是夸大其词。
白雪玉素来仁善,从不擅自断人生死,便也绝无可能做出为救一人杀一人之事,更不可能所谓“一剑斩下山贼首级”。他从不轻易出剑,就连指点我们剑法时,也常常是连鞘挥动他那柄“零珠”。
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里,唯有他立得端正,善得纯粹,从未有些许躬身与屈膝。
我很少见白雪玉剑出鞘,让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有一年的门派论剑。
零珠对我出了鞘。
白雪玉不修暗器,也不愿我们过于专注暗器,他总以为暗箭伤人乃旁门左道。而我却总藏着些投机取巧的小心思,用偷练的还不错的暗器伤了剑术高我一些的同门师姐。
下一刻颈侧寒风掠过,我几乎微一低头便能触到冰凉银白的剑刃,我抬眼时神色几分惊诧,只听得白雪玉略带愠怒的声音:“偷习暗器,又伤了同门,论剑本是点到为止,你可知若单论剑法,你不如她。”
我有些惶然地垂了头:“我知错,我……”
“你下一轮的对手是我。”白雪玉沉声道。
我彻底慌了神。原本打完这一轮我便可名列前茅,少宗主与左右护法原本不参与论剑,他此时出手,定是要阻我跻身前列。
不过我的确一直想着与白雪玉交手一次,便抛了拿个好名次的念头,应了邀,却打得畏手畏脚,自然输得惨烈。
我看见台下从容眼睛都红了。
那年论剑第一名自然是从容,他甚至在打败同门后求白雪玉与他比一场,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胜了。
白雪玉只是欣然舒了眉眼,缓缓颔首。
“我跟你讲,今日只是险胜,待我日后完完全全胜了师兄,就……就把他娶回家!”
论剑结束后我与从容上陋巷搞了几样小菜,一壶酒,接着便于山中借着月色小聚。这小子喝得上了头,手舞足蹈地用筷子比划着剑招。我忙不迭地躲着,险些被他戳到眼睛。
“哎,你去看过师兄洗澡吗?”
“……?”
“就在后山的温泉……”
“???”
我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小子年龄不大,玩得倒是挺花。我搓了搓胳膊,环顾了四周确认没人偷听后,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贴着从容的耳朵——
“下次带我一起去。”
后山静谧,林间唯余轻微风声鸟叫,流水潺潺,和我们的脚步声。温泉边镶着山石,远远望去可见雾气蒸腾。
“那天大师兄和胡桃师兄下山去赶集了,川川师兄就带我们一群男生来了后山泡澡,还说几位师兄沐浴都在这里。”从容兴奋地直搓手,连说话都压低了声音。
“带着你们……不是等等,我不是男生啊!”被白雪玉糊住了的脑子此刻才逐渐清醒过来,我猛地站定,咬着唇皱着眉,不知该不该继续往前走。
“那你不去的话,我自己去喽。”从容痞痞地叼着草,背着手转身继续向温泉走去,“川川师兄都给我们讲了,这个时间谁都不许来温泉——那也只有大师兄有这般特权了吧,这不……”
眼前豁然开朗,我慌忙扑上去捂住从容絮絮叨叨的嘴,抬眼望去,差点被水面的光晃瞎了眼。
茉莉的熏香淡淡地在温湿的空气中弥散开来,清澈的泉水从白雪玉肩头浇下,乌发散开披在身后,我缓缓地眨了眨眼睛,脸似新烫的酒,而从容早就涨红了脸,说是目瞪口呆也不为过。
还没等我觉出哪里不对,略显沉滞的破空之声袭来,右肩猛地一痛,刚猛的力道砸得我向后踉跄了几步,我撞在树上,头晕眼花。
而眼前青衫一晃,水中人长身立起,衣袍裹住身体,白雪玉的神色有些僵硬。
我揉着被他随手挥出的水花砸痛的肩,转脸去看从容,这小子却早已双手抱头疯狂逃窜,嘴里还大喊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脑子有些木,只是愣愣地抬头,看向已经穿好衣服了的白雪玉:“师兄,那个……师……”
慌的不只是刚刚的从容,还有现在的我。
“……白……师姐?”
此时无声胜有声,四目相对良久,还是白雪玉先低了眉眼:“都知道了,便回去吧。”
我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师姐,我……我只是……”
白雪玉却只是朝我温和地挑了挑眉。
我的视线却突然陷入一片纯白,虚无中只余身前青衫之人,低眉抬眸,目如夜色。
我竭力稳住慌乱的发抖的声音,躬身抱拳道:“是。”
“小玉啊,你看都已经有人知道了,就不要再扮成师兄了吧。”
我常常偷跑到三位师兄师姐的院子旁的大树上偷听他们的谈话,胡桃不止一次劝白雪玉将女儿身公开,刘川川也跟着附和。
“是啊,这般藏着掖着,反倒容易弄出误会……”
白雪玉似乎抬头向树上看了一眼,我浑身一抖,又朝叶子后缩了缩。
她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抿了口茶,安慰似的拍了拍胡桃和刘川川的手,声音有些无奈:“树上那个我倒还放心,只是门口这个……”
“师姐我对不起你我真的错了!我会对你负责的!待我武功大成,便娶你回家!”
两位师兄同白雪玉一般露出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我透过树叶的缝隙朝下看去,从容正跪在院门口,对着皇天后土发大势。
不过这事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门派中不久便公开了少宗主实则是大师姐。无论是大师兄还是大师姐,白雪玉总归是那个众人喜爱的白雪玉,跟她修习,学她向善,便足矣。
毕竟乱世之中,无人会考虑那么多杂事,只是都拼命地,用力地想要活下去。
毕竟战火在逐渐南移。
咸淳九年,襄阳破。
我们跟着白雪玉加入了朝廷的阵营,修炼之余助仗。有不少地方贪官依旧发着国难财,江湖义军艰难地支撑着,却不愿掳掠半分百姓的财粮,亦不愿将刀落在贪官身上。
白雪玉永远持着她那一套纯善的理念,不依律法单凭个人,谁也没有权利定夺生死。可她守得住这纯善,并非所有人都秉持的住这多数人都厌倦的纯善。军粮难供,因而庞大的义军便分做小队而散,但共同的目标始终未变——抗元,收复失地。
我曾在村落中见到贩卖武器的云游商人,来自西方,长了一副奸商的面孔。他卖着并不好用的火铳,却漫天要价,百姓是有的防身便没得吃,要留口粮便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都是高看了他,那火铳还哑火,甚至没有剑好用。
那奸商德尔菲尼被我抓住时大喊这只是普通的交易,可我听他那一堆叽里呱啦的洋文便心烦,话不多说便挑了他手脚筋扔到了荒野。
过了不几日再去瞧,已经被野兽吃的只剩半个骨架了。
白雪玉耳目灵通,自然也知道这消息,我亦是未曾想要瞒她。不想我并没有等来预期中的惩罚,白雪玉只是抬手揉了揉我的头,皱眉道:“江衾,不妥,以后莫要再干了。”
“可是师姐,是他……”
“不妥。”
我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可是过了半晌又忍不住到:“师姐,我们又要打仗,又要辛苦地寻来粮财供给军队,还要接济生活困难的百姓……可他们却去买那破火铳,骗钱的人你却又说不该杀……”
“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白雪玉抱膝坐在山头,目光远眺喃喃道。
可是师姐,我们要吃不上饭了,要打不赢了。乱世中狼虎争斗,绵羊总归是要死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先吃一点,多抢一点。
这是个人吃人的世道。
你能不能,只是稍微的放下你的清高……
白雪玉却似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她的手搭在我按住剑柄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听话,不是只有吃人才能活,总归会有其他出路的。”
我噙着泪,用力点了点头。
那可是白雪玉。
我信她。
德祐元年,元军兵逼临安。我携小队突围传信被伏击,所幸队内有人逃脱,消息得以传出。
不幸的是我身上带的好多消息都泄露到元军那里去了。
但愿没酿成大祸,我心烦意乱地想着,在逃离敌营的路上心烦意乱。
到了营地才发现先前离开的胡桃师兄与川川师兄都赶了回来,还有一众同门围绕在帐内。大抵是接到了白雪玉的消息,想要发奇兵救我——可从我们被伏击到我逃回,已经过了好久了。
我气喘吁吁地下马,抬头却对上了冰冷的眼。
“临安城破,若非关键信息出了差池,多少还能坚守一阵子……你还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完颜衾。”
我瞳孔猛地一缩,听见白雪玉用毫无温度的声音缓缓吐出那个在无数个夜魇住我的名字。
胡桃和刘川川似乎在试图拉住白雪玉劝说她,却毫无结果。我的耳朵里全是轰鸣,只能断断续续听见白雪玉审判的声音。
“岐国公主与成吉思汗之后……随了金人的姓……战乱流离……汉人养父养母……”
“你是蒙古人。”
最后一句宣告审判结束。
元营中大汗与将士对我毕恭毕敬,早已将身世说与我听。我却如何不愿接受,不愿留在待遇极好的元营,只想疯狂逃离,回到白雪玉身边。
却等来了身份挑明后的驱逐。
“怎么,你这个外人,还想要留在这里听我们汉人研究布防?”
“小玉……太过了吧……”我听见胡桃小声的唏嘘。
“不是的,师姐,我……”
“不要叫我师姐。”话未出口当即被白雪玉打断,夜色的瞳极寒,一如她的剑刃,“你走吧,我再不是你的师姐。”
“难怪品性劣难琢磨,先是想着暗器伤同门取胜,后又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下毒手……我说为何教导不好,原是蛮人骨子里的狠戾与乖张。”
一句句话似出了鞘的剑一招一招划在我心上,我去扯她的袖子,央求她不要再说下去,却反手被她甩开。
“师姐,你为何就不能对我仁慈些?”
“啪!”
回答我的只有扇在脸上的一巴掌,和令我如堕冰窟的话语——“我缘何要对一个外人仁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是这般凶残的蛮人——不要再叫我师姐,再叫一声,我撕了你的嘴。”
我愣愣地捂着被打后发烫的侧脸,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滑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再留下无异于自取其辱。半晌,我双手抱剑,一躬到地:“弟子江衾,今日拜别师门。”
胡桃留在帐中给白雪玉顺气,刘川川出来送了送我:“江师妹,她正在气头上,别太……嗯,别太在意。我们自然知你对大宋忠心,也明白被俘后身上带的资料肯定会被搜走,不然她怎地会将我们又紧急召来……只是你这身份突然被元军那边传信挑明,着实太过……”
“我懂,”我甩了一把擦在手背的眼泪,扬起笑脸,“她不信我也是自然。”
“所以师妹日后作何打算。”
我紧了紧背囊道:“万千山河,民心同在,组织农民义军或是其他江湖义军吧,总归也是一份力。”
刘川川并未送多远便回去了,即将离开时,我却碰见了从容,他神色纠结,嘴张了又闭上,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师……”
“哎哎哎这么多年都没叫过师姐,甭现在叫,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我挥了挥手,打断了从容的话,“容哥儿,别咒我啊。”
从容总算把他那副郁结的神色抛到了九霄之外,换上了最常见的痞痞的表情,朝我翻了个白眼:“哇你这个人,真不风趣,让我酝酿一下情绪都不肯。”
我只是摆了摆手,将宋营甩在了身后。
野兽饿极了都会食尾,这人吃人的世道,你不跪,那便折了你双腿。
我离开后自然也去组建了义军,胜仗不少,却都是既定的戏码。我早在离开宋营后去了元营,忽必烈大喜过望,忙迎我入帐。
“想来你也是查证了你的身世,也全都信了,可是为何先前不愿留下……这草原才是你的故乡啊。”
我淡然一笑,摇了摇头,并不开口,直到他问我为何又改变了想法,我才抬了头。据他后来所说,那时我的眼中有狼的光芒,那才是草原人该有的眼神。
“战事结束后,欲于江南水乡,置一宅邸……”
囚一人。
大汗听了我的想法后哈哈大笑:“不愧是草原儿女,以牙还牙,以直报怨。既然你有这心,那战后也不强迫你回草原了。”
我只是垂了头,默不作声地眨了眨眼,做出附和他的样子。
非也。
心有所属,画地为牢。
白雪玉是我逃不开的诏狱。
蒙古大军继续南下,我知道我会有对上白雪玉的一天。战场上一见,我将她指给大汗:“大汗可还记得我欲囚一人,正是此人,宋营江湖义军的良将。”
忽必烈只是拊掌大笑,连声称好。
期年之后,我剑法依然不如白雪玉,可我早将那为她不齿的暗器练得炉火纯青,还跟元军强化学习了鞭子。精钢铁索出手的一瞬间,我看到白雪玉显然是愣了一下。
义军早已断粮数日,自然不抵元军勇猛,更何况见到白雪玉被擒,失了头领也失了志气,很快便溃不成军。
在将白雪玉移往临安时,为保险起见,我事先废了她一身经脉,挑了她的手脚筋——虽说确实可惜她那一身武功,不过我不敢去赌——她挣不开那精钢镣铐,却依旧可以带着精钢镣铐打我。
我将白雪玉锁在了西湖边一座宅邸的地下室,只有一小块窗透着微弱的光。铁链很长,足够白雪玉活动,镣铐的内侧都被我贴心地裹好了棉花,决计不会伤到人。
没了武功的白雪玉依然如我预计的那般宁折不弯,我进屋后便见到铁链朝我飞来,我只是侧身迎上前,大开大合几个动作,便将她撂倒在地。
“师姐,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养父母都是汉人,可我们住在边关,也有不少因战乱流离的蒙古小孩。”我舔了舔嘴角,眯起眼睛,用手指试着白雪玉腕骨与棉花的松紧度,膝盖死死压着她小腹,“这一招可并非武功,此乃蒙古摔跤术。”
义军无粮,白雪玉如今也是瘦得硌人,可她躺在石板地面上,依旧狠狠地瞪着我,恨意化成千言万语,骂我叛门,骂我野蛮,骂我与这个世道同流合污。
可是我不在乎,我故作看不到她的眼神。
守国门的苍鹰被狠狠拽到荒原,它在荒山野岭间捡来的可怜巴巴的小狗崽儿却是草原的野狼。
野狼呲出尖牙,探入苍鹰的羽毛,轻轻划过它的脖颈。苍鹰扑扇着翅膀,可它早已不在空中翱翔,而是摔落在荒原,只能任由野狼践踏,充其量挥起翅膀拍上狼头。
“……登徒子!你可还知长幼尊卑!”
白雪玉紧抿着唇,眼神厌恶地一如那日称我为外人、驱逐我离开宋营。她已经瘦得手腕不盈一握,却依旧挣扎得吓人。我捂着再一次被她扇过的面颊,伸出舌头缓缓舔了舔嘴角的腥甜,眸色逐渐暗下来,接着便不管不顾地俯身上去。
草原上的狂风暴雨比山峦中可怖百倍,狂风摧枯拉朽,暴雨汹涌磅礴。苍鹰于草原上毫无遮盖之处,羽片全被雨水浸透,随着狂风的呼啸而飘摇。
苍鹰本不惧峭壁上的风,可这来自草原的风带着蛮荒的野性,拽得它飘摇不定,站不住脚,几乎连呼吸都成了奢侈。繁花于暴风雨中绽放,溪流汇聚成江。
风雨渐歇,野狼依旧踏着苍鹰展开的翅膀,露出犬牙帮它做无济于事的理毛。
迷离中传来一声叹息:“……胡桃……”
风雨戛然而止。
我走出囚室带上牢门,回头对上白雪玉失神的双眼,咧开嘴笑得乖张:“你果然是心心念念着胡桃师兄,白雪玉,你怎么还不收起你那懦弱伪善的面孔。”
“既要保万民,又舍不得杀天下,在哪里都想当个圣人……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你那套不杀人的理念,在这个世道根本站不住脚。”
“你不甘向这世道下跪,也不会有人替你站着,只会打折了你的腿,撕了你的假面,让你世事欲行则不通。”
“圣人不能让人吃饱饭,说着保护国民,却依旧战火连绵……不过若是那些村民得知,你在元军做了禁脔,换得他们安生,那会不会就很感激你这个‘圣人’了呢?”
“可那样的你,又何来颜面称‘圣’?”
元军打得很快,没几年便打到了崖山,可所过之处皆不扰百姓,坊间传言道,元军不扰民,是因为当年剑宗少宗主在元军军营里做了禁脔。
我得了蒙古名字,两个身份换着奔波于汉室民间与元军,山高水远,信息不通,也从未露馅。
我曾在昏暗的地下室倚着石床,慵懒地挑着白雪玉的发梢,如今的她倒是乖得像一只绵羊。
“师姐,民间话本写的不太对啊,你明明……是我一个人禁脔……”
毫无生气的眸子终于有了些反应,白雪玉挪得离我远了些,嗓音有些沙哑:“滚。”
大宋已无回天之力,江湖人重新遁入山林,有志之人暗中寻找机会复兴汉庭。
胡桃和刘川川陆续联系到了我,向我问过白雪玉。两个人都是踏尽山水在寻她。
“小玉那一仗败了,战后便失踪,元军的战俘也并未有她的消息……她……你也是蒙古人,可不可以帮着问问,小玉她不会是元军的禁脔对不对,元军战后不扰民的,对战俘……”
“师兄放心好啦……”我抬起头,乖巧地对着急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的胡桃一笑,“大师姐不可能是元军军营的禁脔的,我问过啦,军营里没有她……可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当然不会在元营当禁脔了,她是我一个人的禁脔。
我的。
“若是你比我先见着她,那便给她这个,告诉她还有人念着她。”刘川川的手伸了又收回,末了递给我一只草蚂蚱,便转身离开。
我勾了勾嘴角,收好了蚂蚱,又看向胡桃。
“胡桃师兄,你的荆钗呢,不再告诉师姐你拿她当‘拙荆’嘛……”
胡桃几乎一下子红了脸,草草解释了几句便落荒而逃,临了了还不忘嘱咐我一有消息便传信给他。
从容也来找过我,从相识到现在八年,小伙子已经逐渐沉稳,不再是从前那个毛躁的样子了。
他眼底盛着泪,也是同两位师兄一般拜托我打探到白雪玉的消息便告诉他,一字一句几乎从牙缝中挤出:“我说过要娶她回家的。”
“师姐,求你。”
一躬到地。
祥兴二年,崖山海战极为惨烈,宋室遗留全部跳海身亡。
那一日我不知为何心情颇好,哼着小曲儿就去了地下室。白雪玉正在石床上坐着,微微昂着头,看向斜上方那个唯一能透进些光亮的小窗户,目光十分死寂。
我在她身边坐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肩膀,她却毫无反应。
我嗤笑一声:“师姐,当初我入剑阁选剑,果真像你所说那般缘分已定——碎玉,碎的可不就是你这块美玉吗?”
“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你……”话说了一半,不忍又莫名涌上心头,我叹了口气,没再进行下一步的羞辱。
还是说不出口。
因为那是白雪玉。
我索性捧过她的脸,将额头贴了上去。
“师姐。”
“给你讲个好消息呀,你理理我呗。”
额头相贴,鼻尖相触,我能看清白雪玉那双眼睛中灰暗的夜色。
感受到鼻尖和额头的温暖,我又勾了勾嘴角。
“师姐。”
“宋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