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天人五衰》(二十三)| 长篇科幻连载


晚上好!
今天更新王克的长篇,《天人五衰》第23话。
【前情提要】
蛋壳城的市民只能活到30岁。从23岁起,他们会在任意一个生日之夜突然死亡。
少女桑桑猫在23岁生日之夜,与七位客人进行一场特别的故事会。
派对后的一个清晨,蛋壳城里郁郁不得志的秩序维护员尹力波接到报告,城里发生一桩意外死亡,他兴奋不已。这件案子也许是他升入九人监察组的大好机会。

| 王克 | 剪辑师,喜欢躲在静谧的暗夜,透过时间线冒充笨拙的上帝。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众号
天人五衰
二十三 墓园无门
全文约51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海边停车场,孤单的灯柱下,尹力波倚靠车门,气喘吁吁地翻着衣兜寻找车钥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车钥匙一直待在屁股后的拉链兜里。
也许人上了岁数就容易忘事儿吧,他自我安慰地想。
远处吵杂渐起。
他抬眼看去,衣着斑斓的年轻男女正从黑色建筑里缓缓走出,稀稀落落地散布在长长的海堤上,好似逃出糖果盒的M&M’s巧克力豆,自由自在,新鲜可口。
尹力波轻轻叹息,躲进车里。满是粗粝划痕的后视镜中映着苍白的脸,彰显彻夜兴奋的后遗症,眼角和鼻翼处的暗纹蠢蠢欲动,欲将揭示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从车座下的暗格里翻出一只皮夹,掏出金属针管,狠狠扎进身体。快意顺着手臂流进心房,又涌上脑门,瞬间席卷全身——尔后,他感到头皮奇痒无比,秀发滋滋生长,松动的牙齿有力地扎进牙床,疲软的下体亦再度勃发——紧接着,身体在缩小,变得只有手掌般大小,被泛着淡淡幽香的热流裹着,悬浮半空,世间纷扰化作无形……
尹力波蓦然睁眼,后视镜中的脸庞容光焕发,双瞳炯炯有神。
他按下发动按钮,四轮隆隆作响,低矮的车身旋即上升了几十公分,排气管有力地喷出黑烟,伴着嚣张的说唱音乐,小轿车如发情野马般冲上环路,向蛋壳城的中心地带飞驰而去。
半小时后,将军路七街坊。
尹力波钻出小车,穿上三叶草牌水鸭绿制服外套,故作镇定地环视周围。显然,此处刚经历彻夜狂欢,满地半空或破碎的瓶罐,树丛里还有被人遗落的蕾丝内衣和高跟鞋,与宅院外墙上的涂鸦相映成趣。若非那一座座设计迥异的独栋宅院,很难叫人相信这儿就是蛋壳城中最为豪华的街区。
奢靡的生日派对时常发生,这里的房子大多没有俗气的门牌标识。养尊处优的主人们以为那么做可以让送灵人难于辨认而不能登门拜访。只是幼稚的迷信从不奏效,此时却让尹力波暗暗叫苦,走了一圈儿,他竟找不到电话里告知的事发地点。
前方拐角处传来尖厉的喝骂声,他猜到八九分,连忙循声跑去。
叫骂来自一个衣冠楚楚的醉汉。他正朝高瘦白净的姜思萌胡乱地抡着拳头,口中骂骂咧咧:“我顶你个肺!你够姜就……就脱了这件小丑衫……跟……跟我单挑啊……来啊……”
小丑衫,说的就是秩序维护员制服。姜思萌被泼了一身啤酒,正哭笑不得,欲降服醉汉,却又不敢轻易动手,更别说动用腰间的电击枪。
毕竟,住在这儿的人都是蛋壳城中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再怎么胡来,只要行为不太出格,秩序维护员都得悠着点儿。
可话说回来,他们又能胡闹到什么程度呢?
尹力波倚墙而立,点了根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助手与醉汉,活像两只被捆在一起的不倒翁,认真执着又滑稽。
烟抽过半,尹力波兴致已淡,于是大步上前,一脚将醉汉撂翻在地。醉汉还挣扎坐起,迎面又吃了一脚。
“波哥别这样,他是第一发现人。”姜思萌拉开尹力波。看着地上蜷缩一团咿呀求饶的醉汉,尹力波啐了口痰。
姜思萌轻轻拍打尹力波的后背,像哄小孩儿似的将他引向一栋大门半掩的宅院。
宅院里也是一片狼藉。
穿过破碎的玻璃门,尹力波走进大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烧酒味儿。他紧皱眉头。
曾经,穷街陋巷里的逼仄公寓,恰是这个味道,沙发上卧着手握木条的父亲,小桌前站着惶恐做题的少年……
无名火从心底冒起。他一脚踢开空酒瓶。瓶子咣当咣当地滚向门廊深处,最终停留在一具琥珀跟前。
姜思萌指向黑幽幽的角落,“清晨时分,派对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房子的主人——也就是昨晚生日的人,忽然发现这具琥珀,起先他还以为自己喝太多产生了幻觉,还是别人替他打的电话……”
尹力波走到琥珀旁蹲下,用指头轻触,黏糊糊的,还没干透。“这家伙死了没几个小时。”说罢,他从制服内兜里掏出一支金属笔,轻轻一甩,笔头射出紫外光。
“哎呀波哥!您怎么有这么牛X的家伙事儿呢?回头也替我申请一套呗!”姜思萌艳羡地摸着腰间,那儿挂了一只孤零零的电击枪。权力赋予他仅有的认证。
尹力波冷冷地翘起嘴角。
痴迷权力,渴望权杖,真是人这种生物的弊端。无论是何种人。
紫外光扫过琥珀头部,晶莹通透的表层之下,银灰色面具的一角依稀可见。
姜思萌瞪大双眼,“波哥,这小子是送灵人?”
尹力波点点头,一脸振奋,“这他妈的可就新鲜了。”
“送灵人出现在生日派对现场,没有带走生日之人,自己却变成了琥珀?”
“说的就是呢!昨晚生日的家伙呢?”
“刚让您一脚踹地上,这会儿估计跟那儿睡着了吧——”
“说了多少遍,别跟我用‘您’——咱俩岁数相仿!”
姜思萌努努嘴,不敢直视尹力波的眼睛。
尹力波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快步回到马路边。果然,那人正躺在路面呼呼大睡。尹力波掏出手机,将醉汉的大拇指按在前置扫描仪上——嘟——资料徐徐呈现。
他把身子往背光处轻轻一别,恰好避开姜思萌的视线。他瞥了眼屏幕上醉汉的资料页面,就迅速将手机塞回衣兜。
“这小子才刚满28岁。”
姜思萌听得将信将疑,却只是轻轻点头,不敢多言。他刚满十七岁,加入秩序维护部三年,处理过的最大案子仅是七个醉汉的群殴。工作之余,尹力波和他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两人间总有一条无形的界线。有那么几回,稚嫩的少年越了界,问了诸如“波哥你有女朋友么”的话,则招致连绵数日的无声暴击。渐渐地,姜思萌摸清了和尹力波打交道的铁律:少问不该管的,埋头做好分内事。
眼下,姜思萌蹲下身试图唤醒地上的熟睡之人,摇得手臂发酸仍是徒劳。“波哥,要不调取昨晚飞这一带的猫头鹰的记录?”
尹力波抬头望去,天色依然昏暗,整座蛋壳城似乎被无边的火墙包围得严严实实,空中光影交错,地上万籁寂静。
猫头鹰,指的是盘旋蛋壳城上空的无人机。黑黢黢、顶着一双硕大的莱卡镜头的三角形飞行器既是秩序维护部的眼睛,亦是耳鼻。因为它们的存在,寥寥数人的部得以覆盖整座城市,不留死角。
“这光景,猫头鹰也没用啊,傻X——”尹力波暗自嘀咕。局长那慢悠悠的叮嘱又再浮游耳畔——
“虽说‘蛋人’普遍性格温顺,心性比我们简单,但那仅仅是技术和环境造成的微小差异,并不排除会出现和我们一样心思活络的个体,所以和他们打交道,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尹力波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先回去吧,这事儿我来处理。”
姜思萌的执拗劲儿却噌地上来了,“波哥,这送灵人忽然挂了的事儿前所未有,咋整?总不能就这么拉去天人墓园吧?”
尹力波瞪着姜思萌,这一回眼神威慑不好使了。
“波哥,这几年咱们都干了些啥呢?不痛不痒的事儿,我早就烦了!难得有这样的案子,你就让我跟吧!”
墓园里本来没有安排你的位置,是你自己争取的,真是墓园无门非要闯!
尹力波领着姜思萌回到厅里。
“来,和我一起把他抬上车,”他一边说一边脱下外套,裹住滑溜溜的琥珀,双手托住肩部,“咱们去找我的一个朋友,把这玩意儿切开看看!”
一刻钟后,沉甸甸的小轿车爬上环路。路上,尹力波一言不发。在这个静悄悄的黎明,他满脑子只有昨夜生日之人的资料页面。
昨夜,那个醉汉刚跨过三十岁。
在琥珀博物馆的后巷,尹力波发了火。
“你他妈的方其逊赶紧给老子开门!”
锈迹斑斑的铁门被拍得哐哐作响,纹丝不动。过了会儿,边上的喇叭里才传来畏畏缩缩的回应。
“老尹,这活儿我不干很久了,您就别为难我了,成吗?”
尹力波朝地上啐了口痰,“行啊!你小子过了那坎儿就开始给我装X了是吗?别忘了当初你搞大竹老板女儿的肚子,是谁替你求情的?没我,你怕是熬不到今天!”
“老尹,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得,但我真的洗手了啊——”喇叭里的人带着哭腔,“要是被上面发现我又干这事儿,小命不保啊——”
“难不成你想一辈子窝在这里?要是哪天再碰上竹小姐,我看你小子怎么解释!”
沉默半晌,吱呀一声,门开了。幽暗的门廊传来嘶哑的男低音。
“尽头右拐,第二间房。”
第二间房门口,方其逊迎了出来。他比姜思萌还要瘦,惺忪的睡眼闪着异色光芒。简单寒暄后,三人将琥珀抬了进去。
切琥珀是件苦差事。
尽管使用的是悬挂式的激光切刀,开膛手也得全神贯注,以防射线破坏琥珀里尚未完全硬化的尸体头部;琥珀遭遇射线便立刻融化成浆,又在眨眼间再度凝结,因此开膛手不得不每切开二十公分就关掉射线,用木铲和磨砂布擦拭尸体表面的浆液,然后继续切……
日已过半,狭小的房间里烟雾缭绕。
方其逊和尹力波的脚边堆满了烟屁股。姜思萌有个暴躁的父亲,经常抽着烟揍他。换作平时他必定躲避二手烟,但这回他不愿错过惊奇的一幕,始终驻足房间的角落。
如果把切琥珀比作登山,那提取脑琥珀则是距离山顶的最后几百米。将尸体头部的琥珀清理干净后,方其逊摘掉送灵人的面具,从箱底翻出一瓶冷凝剂,使劲晃悠,又装模作样地侧耳倾听。
“幸好还没过期。”他擦了把汗,朝尹力波呵呵傻笑。尹力波也笑了,笑得嘴角抽搐。
姜思萌不明所以,朝前走了几步。
只见方其逊利落地削去尸体的头发,将冷凝剂一股脑地喷洒头顶。
“这小子挂了不到十个小时,内部还没完全凝结成琥珀,这时候切,脑子可扛不住射线,很容易一并融化。”尹力波不紧不慢地解释。姜思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事儿符合程序嘛?”
尹力波哼了声,没好气地说:“带你来这里就已经不合程序。”
房间再度回归沉寂。
几分钟后,冰冷雾气散去。方其逊抄起射线笔熟练地在头顶划了一圈,才回身敲击键盘。三根薄铝片组成的机械爪伸进切口,随着噗的声响,头颅分离,明黄的脑琥珀跃然眼前。
三人转入另一个房间。
这次,尹力波和姜思萌瘫坐真皮沙发,观看方其逊的又一通鼓捣:开机,插管,抽干琥珀液,扫描颞叶区,记忆成像建模,进度条顽强生长……
“老尹,这小子最后的记忆出来了。”方其逊盯着投影屏,咽了口唾液。
影像很模糊,像是透过被雨雾打湿的眼镜片看出去,但尹力波还是能认出那儿正是早上去过的豪宅院落;那会儿派对正酣,死者的眼睛先是在一众辣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左顾右盼,直至锁定生日之人,确认他即是手中平板仪指示的目标,然后转身朝街角的货车走去,却在途中被一个藏于暗处的影子叫住……
这段记忆戛然而止。
“我X,不应该啊!死前的记忆按理应该是最清晰完整的!”方其逊窘迫地拍着桌子。
“别管这个了,先看看更早以前的吧。”
白光闪过,更为朦胧的画面呈现三人眼前。这回死者坐在一个厅里,从墙面质地能看出来他身处一座旧厂房改造而成的建筑;这家伙慢悠悠地喝了口红酒,环顾一圈,屋里一共六个人,除了在酒柜前斟酒的苗条女孩,其他人都坐在三面环绕的长沙发上;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对面穿白衬衫的卷发女郎身上,久久不愿挪开。
“我去!”姜思萌猛然发声,把尹力波吓了一跳。“那位不是海娜小姐么?”
“谁?”
“城中有名——曾经很有名的演员海娜。”方其逊摸着下巴接上话。
“哟呵——”尹力波吐了个烟圈,“这小子,区区一个送灵人,还挺能混啊,瞧这些人的穿戴,还有你刚说的那什么明星,不简单嘛——”
说话间,画面里又出现一个身影——顺着死者的目光,他正微笑着走来,将一盘金黄的炸鱼饼置于茶几。这时突然闪现一簇刺眼的划痕,彷如古老的惊悚默剧,这些人的动作变得忽快忽慢,时而夸张大笑,时而悬浮半空,时而倒立于天花板翩翩起舞——最后,他们的肌肤和衣物簌簌脱落,一个个像冰淇淋那般在灯下逐渐融化,消失……
“这不应该啊!”方其逊狠狠踢了脚主机箱,抄起激光笔照射扫描盘上的脑琥珀,“老尹你瞧瞧,不是我不给力,这小子的海马体被人破坏了。”
尹力波凑近一看,果不其然,这块脑琥珀的核心部位一片焦黄。
“有可能是电击,也可能是药物注射,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专业人士所为。”
“那最后这点影像,与现在间隔了多久?”
“不会超过三天。”方其逊心有不甘地补充道。
尹力波没有再说什么。他很清楚,方其逊在隐秘的琥珀博物馆待了半生,打开过不计其数的脑琥珀。若非这般技艺,他不可能活到今天。在专业层面,他从不认怂。
“赶紧核查他的身份,再过一会儿,送灵部就上班了,一个送灵人平白无故消失,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咱得在他们发现前查出点儿什么,给上面打份报告。”他转头吩咐姜思萌。
“还有,今天的事儿,谁也不许说出去!”说罢,尹力波大步走出房间。
“那这具琥珀咋整?”方其逊在身后追问。
“先搁你这儿!”
走出博物馆,火烧似的天色早已褪去,熟悉的阴云重新占据天空。
从后巷到停车场的一小段路里,尹力波接到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里,姜思萌报告了死者身份:宽彧,送灵人,19岁。
第二个电话来自久违的局长。这一次,局长的声音不再慵懒。
“尹力波,大事不好啦!刚才有人告诉我他被人识破马上要死你赶紧去找他啊——”
“等一下,你说慢点儿,啥被人识破就要死?”
局长重重地咳了一声,“那个人告诉我,他的身份被识破,有人要杀了他!”
“谁被识破了?”
“辛强。”
尹力波一怔,合上电话,朝小轿车飞奔而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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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电影《妄想代理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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