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羊琴)白月光死后跟捉鬼的跑了(全一篇)
白月光,做得好不如死得早。
长歌门杨白榆,文可安国,武能兴邦,才貌双全,举世无双,进可朝堂定乾坤,退可江湖展锋芒,上至正道楷模,下到反派魔道,万千敬仰集一身,做得好也死得早。
白月光如果分三六九等,他拿得就是顶配剧本。
死得早好啊,死人永不可超越,永远是高悬不可攀的白月光。
这是杨白榆死后的第三年,作为一只阿飘,他见过许多来祭拜他的人。
有至交好友,亦有政敌对头,那些在他生前无论是亲近亦或疏离的人,都要在他面前敬上一杯酒。
“再倒下去就腌入味了,”杨白榆坐在自己的墓碑上,仗着自己是阿飘别人看不到,道,“都是死人了,哪里差你那口酒,怎么不好好喝药治病呢?”
杨白榆生前也是个体面人,少有的爱好中便是饮酒,是以,他死后这片埋骨之地也是酒水不断,有佳酿,亦有浊酒,皆是心意。
“王侯将相,贩夫走卒,谁人死后不是黄土一捧,何必如此在意呢。”杨白榆望着人啊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活着的人不该囿于往事。”
“我已经,死了啊……”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曾经的好友来往也不再频繁。
杨白榆想,他一个鬼待在这,不愿旁人惦念,可无人时总归还是有些寂寞的。人死后应有归宿,当赴轮回,可判官说他心有牵挂,去不了忘川路。
做鬼还是有点糟糕的,他都忘了他牵挂的是谁了,他看谁好像都是念念不忘,可芸芸众生,如此多的人,他总不能全部心系吧?
杨白榆想着想着,偷偷笑了起来,笑自己的天真。
慕承钧是在一个阴雨天遇到杨白榆的。
做鬼是碰不到雨的,杨白榆却伸手要去触碰,雨水从他身上穿透而过,有点奇怪。
有柄伞遮到了他的头上,杨白榆回头去看,是个道士。
“道长,鬼是不会淋到雨的。”杨白榆提醒道,“你看,我都没有影子。”
“既然碰不到雨,你又在做什么呢?”慕承钧说,“你想要触碰雨水,与我要为你撑伞,有何不同。”
“春雨润如酥,我猜当属好时节,心生欢喜,便也想碰上一碰。”杨白榆与他说,“虽不得其形,但当中的欣喜,却是一样的。”
这是他们的初见,一个是初出纯阳的道长,一个是死去数载的鬼魂,却在共赏雨景。
明明是初遇,却又好像相识了很多年。
慕承钧没有见过杨白榆,往前数,他亦在纯阳苦修多年。
他不识杨白榆,也不知这是谁家的明月,他只当杨白榆是杨白榆,却让杨白榆感到久违的自由。
“判官与我说,我心有牵挂,去不了忘川路,可黄泉一遭后,我对诸多事都记不太清了,”杨白榆有些苦恼,“我记不得我的牵挂,这里每天都会来往很多人,可他们看不到我,也没有人能够为我解惑。”
“你困于阴阳,不见凡尘;我初入江湖,不通世俗,若能结伴而行,便不算孤身。”慕承钧与杨白榆说,“在下纯阳宫慕承钧,阁下可愿与我江湖同游。”
“长歌门,杨白榆,幸甚。”
于鬼而言,尸骨算得上极其重要的东西。
“既要远行,可需为你整敛尸骨?”慕承钧问着杨白榆的意见。
“人死后,皆不过是一捧黄土。我的尸骨不曾埋于任何地方,死后焚烧,骨灰扬于春风便是我那时选择的归宿。”杨白榆笑着与慕承钧说,“这里埋着的,唯有我生前最爱的两把琴而已。我死后,名琴封弦,世间再无人可奏,便一并葬了。”
“你身有傲骨,腹有诗书,想来生前名声斐然。”慕承钧与杨白榆交谈着,一起往外走去。
“虚名而已,某不过一介文人,不值一提。”
这是战乱平息后的第十年,百姓安居乐业,江湖侠义,朝堂风云都变得柔和起来。
长安繁华,慕承钧与杨白榆到时,正值新科状元郎游街时,好不热闹。
人群中,还有人议论纷纷。
“好俊俏的少年郎,据说,状元郎与杨相师出同门,都是师从长歌门。”
“状元郎如何能与杨相比,杨相如他这般大时,已入朝堂七载,帝王拜相了!”
“不过是个空职,我等可从未见过这位杨相,想来是帝王虚位而待。”
“杨相师从长歌门杨逍,十五入仕为官,十八随军征战,二十有二破格拜相,从治国之策到行兵打仗,无所不精。文可治国,武可兴邦,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阿慕,这里人好多,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杨白榆唤回了慕承钧的注意力。
慕承钧点头,带着杨白榆远离了人海,自然也就错过了后面知晓对方身份的机会。
“既然他这么厉害,近些年怎么不曾见过他?连他的名号都没听说过。”
“……”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十年前,战事缓和,就在所有人都在迎接安定时,他猝死朝堂,御医说,多年忧思成疾,一朝爆发,回天乏术。”
“那一年,他不过二十五岁,便如当年为他所取之名,杨白榆,他的一生终如星辰滑落。”
“你们不曾见过他,因为早在十年前,他便故去,未见家国安定,未见百姓安康。”
那人说完,步履蹒跚地穿梭于人群中。
“那不是长歌门的杨潭先生吗?据说他同样出自杨逍先生门下,只可惜师门上下只余他一人……”
有人后知后觉,惊呼出声,而对方早已融入人群中,再无踪迹。
其实他早就知道,墓前来往的人早已不似当年,熟悉的面孔老去后,热闹总是要散场的。
家国安定的第十年,除了他还活着的师兄,甚至已经很少有人会再想起他。
“这一路走来,你魂体日渐强盛,功德也日益增多,”慕承钧为杨白榆检查着魂体,确保对方没有被冲撞,才放下心来开起了玩笑,“我们阿榆,生前定是个好人。往后,也是要登仙的。”
“姑且算是个好官?”杨白榆笑着与慕承钧道,双方都将这当做玩笑话,“生逢乱世,最不缺的便是好人。而今国泰民安,自有后来者。我若是登仙,你这修仙的莫不是要另辟蹊径,入朝为官?”
“我非治国济世之才,安能为官。倒是今日所见的新科状元郎,你觉得如何?”慕承钧想起白日所见,“倒是意气风发。”
“何需论断,他尚年轻,少年郎本就该簪花策马游长安,”杨白榆凑到慕承钧的身边,蹭着对方道法送来的茶水,“我生逢乱世,言世道艰难;他当逢盛时,书繁华之景,合情合理,无需比较。”
然而意气风发的状元郎过得并不太好,杨相珠玉在前,无论他做什么,自有重臣将他与那人比较。
不够稳重,不够果断,才情不足,武艺不佳……
“既然我万般不足,陛下当初又为何要点我为状元郎!”
“你应该庆幸,你与他有三分相像。”
慕承钧撞到这位新科状元郎实属意外,他本为取花簪而来,岂料突逢大雨,与那人一齐困于屋檐下。
“状元郎?”慕承钧见对方时,杨明煜的衣襟被雨水打湿,属实狼狈。
“道长识得我?料想未见过这般狼狈的状元郎吧。”杨明煜低声道,仿佛散去了所有的少年意气。
“少年人总是要遇到挫折的,打起精神来,我的心上人很看好你。”慕承钧望着雨幕,“同样是雨,有人觉得欢喜,自然也会有人觉得烦恼。世事无常,又有几人过得顺心如意。状元郎,雨停后,你总要继续往前走的。”
“道长来此,是为了心上人?”杨明煜问道,“道长的心上人,想来也是风华绝代。”
“心上人在心上,自当无双。”
杨明煜见不远处,有人执伞而来,那人一袭青衣,像极了长歌门的衣饰,他看不真切。
慕承钧却先举了举手中的盒子,“雨这么大,你怎么来了?”
“雨势正急,若你冒雨而归,得了风寒,便是我的罪过。”杨白榆将伞递去,“我倒要看看,是何物需得你如此着急取回。”
“这伞便赠予状元郎罢,我与阿榆共执一伞便是。”慕承钧将伞递给杨明煜,接过杨白榆手中的伞,簪盒也落入杨白榆怀中。
那是一支花簪。
杨明煜见那二人逐渐走远,还有交谈声隐隐传来。
“……便是为寻一支花簪,四处奔波,我戴他做什么?”
“少年郎要簪花策马,我们阿榆也该有支花簪。”
“我如何算是少年郎?”
“你如何不算少年郎。”
杨明煜只是慕承钧与杨白榆在长安中惊起得一小朵水花,谁也没有想过重逢,谁也没有想过往后的交集。
直到有一天,杨明煜见到了杨相的画卷,方才惊觉,画上那人他原是见过的。
“状元郎单独约我,不知所为何事?”慕承钧的手上还拿着一柄伞,与杨明煜保持着距离。
“那日,与你同行之人……我听闻纯阳道法高深,可否让我见您的心上人一面?”杨明煜带着些恳求,他初涉政务,尚不成熟,带着无措与彷徨,求到了这里。
慕承钧似乎真的在听身边人的意见,将伞打开,撑在了身旁,默默退至他处。
有人执伞,慢慢浮现。
十年已逝,故人老去,他却容颜依旧。
“你要见我,是为什么呢?”杨白榆望着他,“我们应当没有什么交集。”
“我时常听人提起你,”杨明煜说,“我也出自长歌门,可我不如你优秀。”
“为什么一定要与我比较呢?”杨白榆是包容而温和的,“我乱世入仕,你正逢盛时,你我本不相同。”
“他们很多人都觉得,我得陛下青睐,是因为有三分像你,”杨明煜垂下了头,“我本来不想信的,可见你时,却又觉得如果像你三分,那么我是不是也是优秀的呢?”
“可未见陛下前,你的功名难道不是靠自己一点点搏来的吗?”杨白榆眼中尽是温和,“他只是封了你状元之位,但从长歌门到朝堂的路,从来都是你自己走的。”
“你走到如今的位置,与我无关,你也不像任何人。杨明煜就是杨明煜,他不是谁口中三分相像的怜悯,也无需与谁比较,他站在这里,行至今日,本就是胜利。”
“人们总觉得死人不可逾越,可人生来就是要遗忘的,总有一天他们会忘了我,只将一个模糊的印象不断美化,那不是我,那只是臆想中的不可超越。”
“我已故去,你尚年轻,前人之路并非枷锁,往后如何,自有后人书。”
“谈好了?”慕承钧笑着与杨白榆道,“你今日心情不错,不如多逛一会儿。”
“那你的荷包可要准备好出血了。”
“明日有灯会,二位莫要错过!”杨明煜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从沉思中惊醒,“您总要去看看这个国泰民安的王朝。”
灯会很热闹,但杨白榆是魂体,不宜参与,便与慕承钧一道立于高处,看繁华盛世,山河不夜。
“我何时成了你的心上人?”
“道长可不会随意邀鬼同游。”
那晚的烟火很璀璨,杨白榆看着来往的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似有所感。
“我十五入仕时,师父发了很大的火,他扬言我若入此乱局,此后便当没我这个徒弟,免得日后累及师门。”
“后来,我过劳猝死,他从长歌门来,说要带我回家。”
“他是个很固执的人,我以为他不赞同我的做法,要坚持他的入土为安的。”
“可他还是尊重了我的遗愿,在一个有风的春天,让我远去。”
“我在他身边待了很久,可他看不到我,我也碰不到他。后来,他也走了。”
“我的墓前去过很多人,我并不想见。”
“我已经死了,活人总要往前走,哪能因为死人困在过去呢?”
“阿慕,”杨白榆看向慕承钧,眼中自有万千星辰,他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总有一天,你要把我也忘了。”
在这灯火中,杨白榆想,他大抵,是寻到自己的执念了。
他出身长歌门,师父为他取名白榆,便是愿他如星,微茫但明耀。
他幼时见过世间险恶,见过义士殉国,只觉以己身匡扶天下着实天真。世道艰难,众生皆苦,此间乱局,如何能救。
后来,他以身赴局,甘愿成为局中子,他要救芸芸众生,亦成了那儿时天真可笑之人。
杨白榆做鬼时的记性是真的不太好了,都忘了,他猝死前,念念不忘的正是天下未定、百姓未安。
而今山河已定,百姓已安,他亦没了停留的理由。
念念不忘,自有回响。
执念已消,当赴轮回。
修仙之人,窥得天命,慕承钧大抵是有预感的。
这个世上,要留下一个人,有太多的办法,也有太多的理由,但他还是要送他离开。
“往后,照顾好自己。”
“阿慕,你的往后,是什么样的呢?”
“或许是浪迹江湖,或许是潜心修行,人的一生,本也就这么长,无一例外。”
慕承钧没有说的是,他一直都坚信着,他们终会重逢。
轮回也好,登仙也罢,此后百年之情,亦如初见倾心。
百年后,纯阳宫上,霞光万丈,有一剑修剑御雷霆,道法大成,飞升上仙。
是夜,一青衣男子负琴踏月而来,亦如星辰万千。
“许久不见。”
“我好像还未与你说过。”
“我在人间,亦有一个放不下的心上人。”
这是风平浪静的一年,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世间再无杨白榆,也无慕承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