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
我一度成为了一个聋哑人，究其原因，恐怕月球已经围绕地球转了一周，也还是不能解释清楚。
毕竟，我生活在贫民窟，没上过学，我不识字，不知道地球引力，不知道宇宙第一速度，不知道杠杆原理，不知道为何会有潮起潮落，不知道太阳为何是东升西落，也不知道月亮总有阴晴圆缺。但我知道，就算把范围局限在贫民窟的一个小区内，我也非常渺小，我想，沧海一粟形容的，便是我这样的人。
在贫民窟里，我最讨厌那个总在人家门前解手的醉汉，假若他不是被革命军收编了的情报人员，我想，他很有可能会被积怨已久的人们拆掉他的“水龙头”。
就算是在贫民窟里堪称传奇人物的罗比先生，他也不敢随便招惹要推翻首相的革命军，即便革命军的人在午夜寻求他的帮助，他都要在黑灯瞎火中爬起来接待这些让人难以招架的不速之客。
作为与罗比先生仅有一巷之隔的邻居，我总能偷听到他与革命军之间的谈话。对于一群总是找不准方向的革命军成员，我不得不关注他们，为何他们每次来找罗比先生，都要先敲响我家的门，当我开门以后，他们通常会客气地问：“请问，这里是罗比先生的家吗？”
犹记得，革命军第一次来找罗比先生，是首相履行诺言开始给贫民窟的每家每户按月派发救助金那天。贫民窟的人们正忙着整理加固房子和加装卫生间的建筑材料，失踪许久的革命军突然又闯进了这里。在我的指引下，刚向贫民窟的居民收取了一些资助金的他们，就像一团一点燃就会爆炸的面粉那样涌入了罗比先生的屋子。
他们想让罗比先生重拾旧业，为革命军制造电磁脉冲炸弹和不受电磁干扰的钻地机器人，顺利的话，躲在地堡的首相将束手就擒。
“你们且看，我都是要入土的人了。”首先，罗比先生只是向众人展示了他在牢狱中变得颤抖的双手，然后，他就试着拒绝他们。
“罗比先生，虽然您早已经退出了革命军，但您始终是我们的前辈，我们无比敬重您，我们当然不会勉强您。可是，我们并不能保证，因为您的拒绝，一些年轻气盛不听劝的革命军队员会对外宣称，您会帮我们革命军对付首相的机器人卫队，毕竟，这些机器人也是您为首相设计的，您很清楚它们的弱点。当然，如果不幸产生了这样不愉快的污蔑，我们革命军会在第一时间为您进行澄清，以免您以及您的家人遭到首相的兴师问罪。”革命军的小头目很清楚自己在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
“既然是这样，那为何不跟我说说，你们为何要推翻现任首相？他又不是旧政府的做派，他或许真的会向民众兑现他所有的承诺，在将来，他会为贫民窟通电，铺设自然水管，修建厕所，设立卫生站，普及学校义务教育，逐渐从君主立宪制往社会主义进行过渡，推进航天时代的规划等等，这些都是我们以往所不敢妄想的事情。所以，你们革命军一定有着什么毋庸置疑的正当理由，才会想着打倒首相。”
“罗比先生，您是否清楚？现在我们国家哪一项财政收入是最高的吗？”小头目问。
“应该还是第三产业吧？”
“那您知道其中的大头吗？”
“应该是旅游和餐饮吧。”
“没错，但很多人都还有着金融和黄色产业链才是重中之重的刻板印象。”
“首相已经明令禁止了这两个行业。”
“所以，其实首相的愚民政策还在继续，很多人还被蒙在鼓里。”
“这不算是一个国家在进步吗？”
“您所说的进步，是指像圈养牲畜那样，利用机器人将超过七成的国民围困在贫民窟之中吗？”
“是七成吗？”
“那您应该还不知道，那些围绕贫民窟而修建的高楼，那些漂浮在贫民窟上空的飞船，不过是供国外游客观赏贫民窟的游览设施，顶多，游客之中会出现几个研究现代贫民窟现象的学者。而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总能让那些养尊处优的外国人感到心满意足，当他们结束这段旅程，他们便会感慨，在这个向光速靠近的航天时代。居然还有人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泥潭中苦苦挣扎，实在是可怜，也实在是颇具研究价值。”
“不是有这样一组数据吗？看过贫民窟的游客，近九成会表示希望推翻如此赛博朋克的政府。”
“您应该知道，他们只是一群空有正义感的旅客，而不是荷枪实弹的军队。真正能走上谈判桌的，是掌控军队的人，我们的贫民窟已经被他们谈成了一笔财源滚滚的生意，没有掌权者愿意抛弃唾手可得的利益。我们的首相，不过又是一条被利益拴住了的走狗，我们必须打倒他。”
“那成功打倒了首相之后呢？你们会怎样管理这个国家？还是依靠那些机器人吗？”
“起码，那是自主的，不受外国势力影响的机器人。而罗比先生您，正好能为我们制造出这样的机器人。我们革命军希望，既然您所制造的机器人造成了如今的困境，那么您也应该为此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说吧，那个钻地机器人，你们什么时候要？”沉默半刻，罗比先生最终还是答应了革命军。
“我想，我们不能告诉您发起总攻的日期，既然您已经答应了，那就劳烦您从今天起就开始建造吧。”
为了掩人耳目，罗比先生专门为钻地机器人挖了一个地下室。而为了观察罗比先生如何制造机器人，我也挖了一个可以偷看的地下室。
罗比先生将钻地机器人设计成了一条鱼的形状，它的头部锯齿，看上去能挖穿地球。。
那天，贫民窟与晨雾还在纠缠不休，那个讨人厌的醉汉正对着罗比先生的家门口打开“水龙头”。那台钻地机器人突然破土而出，然后又像一条抹香鲸那样落入土中。它所导致的陷坑，让醉汉落入其中，然后他就喝到了他自己的尿。
我也差点喝到了醉汉的尿，当时，我还在睡梦中爬上椰子树，钻地机器人所引起的地震直接将我从床上抛出了屋子。当我回过神来，那条鱼已经在百米开外的地方再次一跃而起，随后重新扎进地里。
首相的地堡就在贫民窟边上，离我家并不算远，为了弄清楚罗比先生为何要独自向地堡发起进攻，我也追了上去。我很能跑，很快就赶超了那些同样在追赶的革命军成员，以致于有旁观者议论我以后会成为世界长跑冠军。
我想，除了罗比先生，我是第一个通过那条鱼所钻出的地洞进入地堡的人，地堡外那些监视器，没有捕捉到我的身影，那些处于静谧状态的机器人，更没有把我打成筛子。
躲在废墟中，我有幸偷听到了罗比先生与首相的谈话。
“老师，您找我什么事？”将身边的工作人员都支了出去以后，首相开门见山。
“你还记得，我当初教给你的那些东西吗？”
“我现在所做的，就是您教给我的东西啊。”
“可是，我并不记得我有教过你，要把人民围困在贫民窟中啊，你也要变成前首相那样的独裁者了吗？”
“为什么您会这样认为？我们好不容易才推翻了前政府，我们都知道这是错误的。”
“有革命军来找我了，他们认为你已经叛变了革命。”
“老师，那您认为呢？”
“我不敢确定，所以想亲自来问问你。”
“老师，您不是常说，说什么，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做什么。对吗？”
“是。”
“我们才刚刚开始了第一步。”
“那第二步是什么？”
“本来，我的第二步是搞好义务教育以及卫生设施，可是现在来看，我得先处理好一场也不知道是谁挑起来的革命军内战。”听到突然响起来的警报，首相重新启动了那些机器人，革命军已经带着电磁脉冲武器突进到了地堡里面。
“那你认为会是谁挑起来的？”
“我不得不怀疑，是那些没有被彻底清算的顽固派。”
“不如，就把内战的事情交给我吧，我能处理好。”在罗比先生的干涉下，革命军根本不是机器人的对手，他们都被逮捕了。
要不是我趁乱躲进那台钻地机器人，我也会被抓进牢房，而不是跟着罗比先生返回了贫民窟。
罗比先生终究还是站到了首相的那一边，可他把家人送进附近的高楼之后，他自己却选择了留在贫民窟。
“为什么您还要留下来？”我很费解。
有人说过，不管是什么，都可以被丢弃在贫民窟。他完全可以在贫民窟抛下他那份责任感，然后和他家人一起搬进附近的高楼里。换做是我，我肯定会这样做。试问，屈身在贫民窟的人，有哪位不向往首相有意修建在贫民窟边上的高耸楼宇？我们都想在温馨的饭厅享用了美味佳肴之后，移步到宽敞的阳台上跟新结识的朋友们相谈甚欢；聊到兴起，我们还能指着楼下的那片锈迹斑斑，眼含热泪地跟朋友们讲述，那是我们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那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他只是反问。
我无言以对，我想，他比我更清楚，革命军的人一定会来找他算账。
他留下来的当夜，就有一小队火冒三丈的革命军踹开了我家的门。
“罗比！你这个叛徒！快滚出来！”他们冲我喊。
“你们走错地方了，罗比住在另一边。”此时，我不敢加上尊称。
他们冲向了隔壁，然后径直跑进地下室，将罗比先生绑在了椅子上。
“你这个叛徒，我们要绞死你。”
“我奉劝你们不要这样做，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解决矛盾的办法。”
他们不想谈，直接给他实施了绞刑，也许是用力过猛，他们勒断了他的脖子。一颗蹦着火花的脑袋滚落到地板上，然后面朝着窥视中的我。在我捂住嘴巴的同时，他的身躯也散落到了地上，他居然是一个机器人。他们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重组完毕，接着便把他们打倒在地，他就像拎着几身要换洗的衣服那样，将他们塞进了那部也许是直通地堡的钻地机器人......
目睹这般场景，我只能想象，真实的罗比先生也住进了那些高楼，然后看着这里升起的一缕缕硝烟，跟他的新朋友们讲述这里是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而看着隔三岔五就撞开我家大门的革命军，他们总是有进无出，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的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那难得可贵的沉默，因为这会让我心里好受些。
“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你是聋哑人吗？”多亏其中一名革命军点醒了我，在这种尴尬的时刻，我就应该是哑巴和聋子，必要时，我还可以是一个瞎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