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最后的森林》

——1
发条还在转动着,内部的齿轮发出机械的响声,一下,两下,三下……
霓虹灯还在闪烁着,隔着雾气的窗子,光晕还在分散着,一片,两片……
远方的火车发出轰鸣声,铁轨震动着,轨道边的砂石与那亮起的红色指示灯。
身上的衣服有些湿气,看来要下雨了。
“要来了吗?”
“就快了吧?”
“骗人!”她笑了笑,“明明还要十几分钟呢。”
少女的声音很轻柔,像是气球,又像是飘在半空的蒲公英。
“快了嘛,就十几分钟而已。”
“对于我来说,十几分钟很宝贵诶!”
“好吧。”
时间对于我们来说,都很宝贵。
她坐在轮椅上,穿着一件淡薄的衬衫,下半身则是灰白色的长裙。手中抱着她最爱的书,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封皮早已因为年月而变得满是皱褶。但这对于书来说,这对于文学来说,也是味道的一种吧。
她看书很慢。
“我不喜欢一目十行,”她扭着头道,“我更喜欢,十目一行。”
“为什么?”我配合着问道。
“因为……只有慢慢看一本书,你才会明白作者想要在文字间藏入的感情是什么,慢慢品味角色说的每一句话,你才会明白,他们也都是活着的,可爱的家伙。”
“真好。”
“你也这样不就好了?”
“可惜我看书比较快,因为快点看完就可以看下一本了。”
“不行,不行!你这样不行啊。”
“为了和学姐你聊天,我可是拼了命的补那些真的很无聊的文学诶!”
“但看完总有些收获吧?”
“有吧?”我捏了捏下巴,“大概有吧。”
关于我和她的事情,我想在以后如果有时间再讲。
因为……故事很奇怪。因为故事很复杂,也因为,现在的我没有勇气去讲那个故事。
总之……面前的女孩子是二零零一年出生的,是我的学姐。
“你真是的……”
“倒是学姐你才是,剩下的时间可不够你看完所有的书哦。”
“人生总需要遗憾嘛!”她大方的笑道。
“你人生的遗憾可真不少。”
“没有办法嘛……可能我上辈子太过于完美了。”
“是是是……”
云朵展开影子,铺盖着大地。它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我眼前的这位少女,又该去哪呢?
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无法一个人行动,因为在六岁的时候,她坐上了轮椅。
她无法大胆的畅谈未来,因为她的身体早已到达了极限。
人类现代的医学真的很伟大。
因为,她生了重病却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但……不知道能支撑多久就是了。
我因此悲伤过一段时间。
但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我,需要继续活下去。
带着她的意志,活下去。
她没有告诉我,她得的是什么病。
我也不想去问。
但我明白,她……可能,不,是一定会死,而且是会在不远的将来。
一个阴雨或者天晴的某天,平常又普通的一天。
那天,人们或许还会上班,学生或许还在上学。太阳仍会升起,落下。
而我也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忘记她吧。
“学姐,你的药。”我从包里掏出沉甸甸的保温杯和一小罐药物。
“到时间了吗?”
“嗯……”
“不要这样啦!”她发出“咯咯”的笑声,“只是吃个药而已。”
顺着温水,那橙色的药片被她吞下。沿着食道,去到了漆黑身体的某处。
“来了!”她看着从山脚那拐来的火车,兴奋地说。
“嗯。”
我们真的知道自己正要去哪吗?
或许……是知道的。因为车票上写着目的地。
或许,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没有未来的车票。
我也不明白自己呆在她身边的意义。
有我,没有我,她都会离开。
我只是作为一个陪伴,一个见证人。
“我最后确认一次喔,学姐。”
“嗯?”
“最后的时间确定跟我一起度过?”
“确定!”
“这个时候不应该跟家人一起吗?”
“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多了。”
“可……”
“好了,我决定了!”她握住我的手,“我要和你一定度过,生命中最后的一次……旅行。”
她将半个身子靠在我的身上。
握住的手还在发抖着。
我知道的……我,明明是知道的。
眼前这个家伙有多么痛苦,多么想要挣扎一下。
但我却置之不理。
老旧的火车在不远处开始鸣笛,像是在宣告着什么。
相触的掌心很湿润,很湿润。
这种在我们之间弥漫开的沉默,是一种毒药,一堵高墙。
是我心理承受能力到达边缘时的逃避,是我为了保护自己所做的挣扎。
“学姐……”
“好了,你别说了。”她的声音满是疲惫,“上车吧?”
“好。”
她松开了手。
我握住有些寒冷的铁质把手,稍稍用力。
也许……我与她都是生活在阴影下的人。
而我们相拥,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怀念,只是想要互相取暖罢了。
就好像小学时,男女生排队牵手出校门,不是因为友情有多么要好,不过只是应付老师的吩咐罢了。
如果此时的我可以真的纯情,那么童言……也便真的可以无忌了。
——2
我们的包间并不大。
简简单单。
两张床,一个洗手间,一张桌子。
“真够有味道的。”
“味道?”
“这是一种比喻啦,白痴!”
“唔……”
“满满都是旅行的味道!”
“你说……旅行会是什么味道的?”
“幸福的味道。”
“幸福又是什么味道的?”
“大概是……美好吧?”
“所以说……美好又是什么味道啊?”
“不要刨根问底,因为我也不知道!”
“好吧。”
她从轮椅上一下蹦到床上,我吓了一跳。
其实她并没有失去走路的能力。
不过是坐在轮椅上更安全。
“哇,好舒服啊,你也来试试?”
我坐在了自己这边。
“确实还不错。”
“你实在太安全了。”她突然笑道。
“安全?”
“嗯,与你在一起,就算脱光了都不怕被看一眼。”
“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你会看吗?”
“唔……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咯。”
“你会看吗?”
“大概会吧?”
她突然抱住自己的身体,然后露出惊悚的表情。
“好了,好了!你也不会在我面前脱光的吧?”
“这可不一定,要是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不会出那样的意外的。”
她听后“嘻嘻”的笑着。
“只是夸张一下你的保守罢了。”
“我很保守吗?”
“铜墙铁壁。”
“真够过分的。”
“不过,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不用害怕说错什么,或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嗯……”
“抱歉,跟你说这么严肃的话题。”
“没关系啦。”
“我有点累,打算休息一会,你呢?”
“一直坐在轮椅上,行李也是我在搬,你到底累什么啊……”
“我的眼睛可是一直睁着的诶!”她用手捏了捏眼皮。
“唔……”
“我的心脏也一直再跳啊!”
“那确实蛮累的,”我笑了笑,“那你去睡会吧。”
“那今晚你得陪我聊天喔。”
“我尽量忍住不睡着。”
“是,不许睡着!”她蛮横的说道。
不久,包间里是她平缓的呼吸声。
学姐她……不瞎说话不搞怪的时候,还蛮可爱的。
我这么想到。
“请问……”服务员推开门,“午餐放在这里就可以了吗?”
“嗯,放在这里就好了。”
“好的。”他微微鞠躬后退出了房间。
“学姐?”
“嗯……”她像只懒猫一样伸展着身体,然后抱着枕头,继续睡着。
“学姐……吃中午饭了哦。”
“哦……好,”她回复道,“五分钟……最后五分钟。”
结果就这么让她在床上赖了半个小时。
学姐……
我望着她的脸,圆嘟嘟的,腮帮子有一抹粉,口水沾在枕头边。
“好可爱……”
我伸出手,顺着她皮肤的纹理,抚摸着她的脸。
轻轻捏了一下,仿佛捏在棉花糖上面。
好软……好暖和。
“唔……?”她在最不好的时机睁开了眼睛。
“啊……抱歉。”
“嗯……”她半梦半醒,揉了揉眼睛后,看着慌乱的我,“怎么了?”
“没事,吃中午饭了喔!”
“哇!”她突然挥动着双臂,“列车上的午饭,好有味道诶!”
所以……至今我还是没有搞懂她所说的“味道”到底是什么。
“不过为什么凉了……”
“因为,你已经赖床半个小时了。”
“真的假的?”
“嗯。”
“呀……真是的,为什么不叫醒我啊……”
“你这个女人……”我憋着怒火,“我叫了你至少十次……”
“是吗?”她脸上浮起潮红,估计是为自己的行动感到后悔了。
“嗯~~!”把咖喱送入嘴中后,她发出了幸福的声音。
“确实不错。”
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电线杆,干枯的树枝,一望无际的青空和连绵不断的山脉。她一直兴致勃勃的摇着头,偶尔发出:“哦!”这样的呼声,然后我凑过去。
也许,火车旅行就这么一回事吧。
享受的不是旅行,而是与某个人在一起,被困在一个小空间里,感受着彼此的气温,呼吸与心跳,亲密地接触着,玩笑着。同时望向哪个地方,同时发出惊叹。
“你说……”她看着我,“我死的那天,天气也会现在一样好吗?”
“嗯……也许吧?”我想了想,“若要我选择的话,我会让天气糟糕些。”
“诶?为什么!你那么坏心肠吗?”
“这样的话,”我停顿了一下,看着她气嘟嘟的脸,突然想笑,“噗……”
“怎么了!笑什么嘛!”
“你现在这样子就像是一个小孩子。”
“我本来就是个小孩喔……”
“明明是学姐……”
“就算比你大,我也是个小孩。”
“好吧。”
“所以……为什么天气要糟糕?”
“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吗?”
“嗯!”
“是个秘密喔……”
“诶!”
“如果,你可以活长一点,我就告诉你。”
“切……”
火车到了第一站。
那是一个北方的小城市。
秋意正浓,地板上满是金色的落叶。
有些叶子仍倔强地挂在树干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像金箔发着光。
我将她抱起,放在轮椅上,从行李箱中拿出一条红色的毛毯,披在她的肩膀上。
“谢谢。”
“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这是礼貌!”
“好吧。”
我们走过没有人的过道,阳光从每一个玻璃车窗透过,形成刀片状的影子。
当我们走出车厢,我们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清爽的空气,像刚浮出水面的小海豚。
“看!”她指着远方的灯塔。
“这里是海港来着?”
“嗯,北方唯一的不冻港。”
“你的知识真的渊博。”
我看着灯塔的一角,幻想着只存在于脑海里的海港。由于车站的地势较高,从这里可以看见起伏的山峰,低矮的房屋和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
这便是她旅行的第一站……中学时期的学姐曾经居住过的城市。
“感觉过了好久,但是无论是这个车站,还是那座灯塔,都那么熟悉。”
“其实也就过了两年罢了。”
“嗯。”
不过,这里真的很美。
与她所说的一样,可惜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栋房子,每一个路过她身边的人都只存在于她记忆深处了吧?
我看了看她。
瞳孔里满是光泽,像小时候玩的玻璃球,中间带着一抹漆黑。
“不过,还是很熟悉啊……气温,味道,”她伸出手,捏起一片落叶,“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啊。”
“学姐很喜欢味道这个词诶。”
“可能是因为比较闲,我经常会幻想一下某个地方的味道。”
“这里是什么味道?”
“嗯……”她突然双眼放光,“拉面的味道!”
“诶?”
我是一个城市里长大的普通孩子,爸妈都是工薪阶层,没有过富裕的日子,但也不需要为温饱担心。而我对于自己的城市的记忆,只剩下了家,学校,附近几家常去的小店。
而学姐她……不一样。
她跟我说过,算上与我相遇的南方城市,她已经在四个城市居住过了。
而她最后的愿望,便是去这些地方走一走。
找一找,自己曾经活着的证明。
“这里,看。”
“怎么了?”
“我每天上学的时候,都要在这里吃碗粥来着。”
但她所指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白色的垃圾桶,而靠近街道的那家店,名牌还依稀可见,锈迹斑斑的铁招牌好像在告诉我——它曾活着。
“你说……我以后也会不会这样?”
“哪样?”
“不该这么说,”她笑了笑,“你以后会不会路过某个地方,突然想起我啊?”
“或许会吧。”
“你也太过分了吧,这个时候温柔的男孩子都会说:‘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这样的话才对吧?”
“可惜,我不是温柔的男孩子。”
“对喔!”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拐过一个没有人的小巷,眼前的视野变得开阔,这是一个坡道。
旁边种着树,树上有银白色的小花。
这里的地势本就高,下面又是海港,我们站在坡道上,仿佛站在山顶,将海港的风景尽收眼底。
港口停泊着的小船,白色的帆正随着海风飘荡着。
海风的味道很腥。
“回你以前的家看看吗?”
“这个就算了吧!”她转过头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解读她的表情。
开心?
落寞?
还是夹杂着一种她自己都说不出的感情。
估计……只有老天才会知道答案吧。
“好了!这就是……”她憋足了一口气,“拉面馆!”
那是一家小面馆。
散发着檀香的木门,纹理中全是污垢的石狮子,被擦得发闪的银质招牌。我仿佛理解了什么叫做“味道”。
这家面馆满满都是拉面的“味道”。
“我从小到大就是个挑食的人,只要是我看上的店,就一定有着特别的味道。”
“又是味道吗?”
“怎么?”
“不是,我刚想说这家店有着满满的‘拉面味’。”
“嘻嘻~~”
“你笑什么?”
“你也开始变得玄乎了。”
“啧……”
“好了,进去吧。”
店主是个中年大叔。满头斑白,但是手上的肌肉却很唬人,围着印有一个碗和一双筷子的围裙。
“两碗豚骨拉面,钢丝。”
“钢丝?”
“是面的软硬程度啦!”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特别的癖好呢。”
“才没有呢!”
说实话,刚才确实把我吓了一跳。
“嗯~~~!”
与咖喱颜色相同的汤汁,白中带些黄的面条,还有大片的肉和紫菜。
光是味道就够我的食欲大开了。
“我说的没错吧?”
“这次姑且算你赢了。”
“哼!”她得意地翘起鼻子来,拿手不断拍着我的肩膀,好像在说:“跟着我吃,就对了!”
“学姐,你不问一下吗?”
“什么?”
“这家店的老板,问他些问题。”
“哦,对!你提醒我了,我刚才忘了。”
“真是的……”
她从怀里拿出那粉色的笔记本,里面很乱。
不是日记,不是手记。
她有什么似乎都直接写在上面。
“老板!”
“客人您说。”
“你还记得以前五点左右就会来这边吃面的小女孩吗?”
“嗯……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左右。”
“好像有些印象吧?”
“真的?”
“抱歉……很模糊了,毕竟来我们店的人真的不少,特别是放学时间。”
“没事……”学姐她笑着挥着手。
“真是可惜了呢。”我说道。
“嗯!”
一碗拉面下肚,我们和老板闲聊了些最近城市的变化,便离开了。
“接下来要去哪?”
“去天空吧!”
“虽然很浪漫,但到不了喔……”
“诶嘿嘿~~~”
“去向更远的地方吧,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可以,走吧。”
这条路我们还要走好远……好远。
——3
因为路途无聊且没有什么聊天内容的缘故,我也第一次开始回忆起了往事。
明明只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但我总觉得它过了好久,好久。
四月初,学校门口种的樱花树盛开了。
花瓣落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纯白色的校园配上这一抹粉,显得一切都那么的美。
我背着包,走过了空无一人的过道。
灯亮了,风扇在为地板降温。
那天的我,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
我要请很长,很长的假。
一辈子的假。
“打……”我赶忙闭上嘴巴,站在原地。
眼前的风景实在太过于……奇怪。
职员室里没有老师,打印好的试卷的一角随着窗口吹进来的风而飘荡着,绿色的窗帘也是如此。
在窗口,坐着一个少女。
她坐在轮椅上,痴痴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额头的发丝随着风向后走,一阵大风拂过,好像有什么进到她眼睛里了,她低下头去揉了揉。
“哦……”
“哦……”
她绽开笑颜,朝我招了招手。
啊……原来是这样啊。
结束了回忆的我,突然看向远方的天空,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今天的天气,和那天很像。”
“那天?”
“我们在职员室见面的那一天。”
“哦……”她抬起头,“确实很像!”
“是吧?”
“可惜……那个时候我们还不认识,要不然就可以创造更多回忆了。”
“够多了。”
“不够!”
“够多了!”
“我说不够就是不够!”
“你……真是的!”
“对了,你那天去职员室原本是打算做什么的?”
“请假。”
“生病了?”
“不,我要请的是一辈子的假。”
“自杀?”
“啧……为什么你的思想不可以积极一点,”我无奈的吐槽道,“我只是想要退学罢了。”
“为什么?”
“总感觉……什么……就是学习没有出路。”
“为什么?”
“在学习方面没有天赋啊,怎么学都不懂,付出的努力根本收不到回报。”
“为什么?”
“如果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刨根问底的话,橘子都可以炸来吃了。”
“橘子可以炸喔。”
“真的假的?”
“大概可以吧?”
她调皮地笑了。
“真是的……”
“不过……为什么后面就打消了这个想法了呢?”
“找到了呆在学校的理由。”
“莫非……”她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靠近她一些,“那个理由……是我?”
我的脸一僵,有些慌神了。
“你猜。”
“诶!”
我也有些改变了。
与她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了,我也随着她改变了。
眼前的这个少女,这个被我称为学姐的女孩子,活泼的就好像把没办法到达的二十岁以后的精力与乐观全部集中在今年用完,调皮的像个孩子,偶尔会犯傻,偶尔会说些让人悲伤的话,偶尔……也会很可爱,惹人怜爱,像一只小猫一样。
“唔……”
“啊!抱歉……”
我想着,就摸了摸她的头发。
“没事……”
我们还在走着。
还能走多远呢?
“这就是我的学校了!”
“哦……!”
与高中的风格差不多,但装潢已经很老旧了,铁门上的红色油漆已经掉落了。
“呀,还和以前一模一样呢。”
“是吗?”
“可惜今天是放假时间啊。”
“嗯。”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啊?”
“去海边走走?”
“诶,我们之间会不会有这样的戏码?”
我们又踏上了去海港的路。
“什么戏码?”
“在一个很美的地方,哦!最好是一片花海,然后闻着那诱人的香味,然后一阵风,哗!”她双手举起来,示意花被风吹起,“四处都是花瓣,然后你站在我的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凑到我耳边对我说:‘呐!我喜欢你’这样的场景。”
“这你就想太多了吧?”
“诶!不会有吗?”
“大概不会吧?”我皱着眉头。
“为什么?不喜欢我吗?”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啊……”
“诚实的回答。”
“我现在无法回答。”
“为什么?”
“都说了,如果每一句话都要刨根问底的话……”
“这里没有橙子喔。”她打断了我的话,也猜到了我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啧……”
“好了,快点!”
“现在吗?”
“嗯!”
“大概是……喜欢的吧?”
“真的?”
“嗯。”
“啊……被自己小的男孩子喜欢了……”她捂住脸颊,好像是真的害羞,又好像在开玩笑。
“你啊……”
“这算是‘爱的告白’吗?”
“并不算。”
“但你喜欢我吧?”
“嗯。”
“那为什么不会有之前那种告白的场景?”
“你希望我那样对你说吗?”
“诶……”她呆滞了一下,“对喔……其实我是不希望你喜欢上我的。”
“嗯……”
本该这样的。
为什么要特意提出来呢,学姐?
在见面的第一天,在相遇的第二天,在相识的第三天,你不就告诉我了吗?
“不要喜欢上我哦……要不然会很痛苦的。”
明明……这样警告过我了。
为什么还要问我心里的感情呢……?
“那你为什么要说喜欢我啊?”
“我不想骗你。”
她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笑了笑。
“不愧是你。”
我们到了海边。
近距离看着帆船,它把我想象中的要大好多,好多……
最近似乎是休渔期。
“哇!”
“真的蛮漂亮的呢。”
“是啊。”
海风带起我们俩的心,我……希望自己是蒲公英,随着风去到远方。
在某个地方生根发芽,然后再踏上旅程。
与谁相遇,被谁珍惜,爱上谁,拥抱谁。
海的彼岸……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海的里面,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去沙滩上走走吧?”她问我。
“嗯。”
在沙滩上推轮椅有些费力,轮子深陷在沙子里,鞋子深陷在沙子里……我们都深陷在那里面了吧。
想必……没有人可以逃脱。
这里,我想借用一位探险家的话。
“为什么要攀登珠穆朗玛峰?”
“因为它就在那里。”
——4
再次坐上火车的时候,是晚上了。
简单吃了晚饭的我们,还是把火车上的晚餐消灭干净了。
“临死之前要把以后没办法品尝的东西,都品尝完!”
“那样会变胖的喔。”
“我还需要担心这个吗?”她捧腹狂笑着……
是喔……她好像并不需要担心这个。
这样与她对话,总觉得自己也脱离了现实。
总觉得她死的瞬间,我的生活也会随之结束一样。
大方地谈起生死,大方地说着遗言。
想必,会这么没有心肺的与她聊天的,只有我了吧?
就算是刚认识的人……不,应该说,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听闻她的处境,她的故事,都会发自心底地为这个少女感到悲伤才对。
而我……却没有这样的心情。
好像也有,但是……早已被她夺走了。
我的悲伤,我的难过,我的担心,我的一切,能为她的死而共鸣的感情,都被她夺走了。
我已经不明白了,自己到底害怕还是希望着与她的死一起结束生活的一切,我已经……什么都不明白了。
她是我的发条,我是她的齿轮。
“呐!呐!”
“怎么了?”
“说好的陪我聊天呢?”
“你想聊些什么?”我侧过身子来,看着她正躺在床上,瞳孔在黑夜中仍是光泽闪烁。
“嗯……我想想啊……”
沉默差不多持续了两分钟。
“不知道聊什么诶……”她尴尬地笑着。
“是吧?”
“不过,我睡不着喔……”
“学姐,你说……我们这条路要走到什么时候啊?”
“要走好久好久,但又很短很短。”
“你在说什么啊……”
“秘密。”
我是明白的。
她的说法,她的做法。
“学姐……”
“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呢?”
“学姐叫的顺口。”
“是害怕叫了我的名字,我就会变成你回忆的一部分了吧?”
“学姐叫起来好听。”
“如果成为回忆的一部分,就会特别讨厌现在的自己吧?”
“而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叫你学姐的嘛。”
“讨厌自己为什么不为我多做些什么,哪怕是夺走我的第一次也好。”
“……你,你这个人,真的,真的,真的……”
“为了继续活下去,你只能选择逃避现在的我。”
“我真的很讨厌你!”
“诶?”
明明……警告过我,却还要问起我的心意。
明明……说好了不再互相刺激,却每次都要说些让人悲伤的话。
“抱歉……”
“不,我才是……”
“我只是……很讨厌这种藏着的东西都被说出来的感觉。”
“嗯,我明白的。”
“抱歉,睡觉吧?”
“嗯,明天要忘记今天的事情哦。”
“嗯。”
她说对了。
我只是在逃避着。
为了活下去,我不能留下这段日子的回忆。
如果留下回忆的话,我肯定会厌恶自己厌恶到不行,直到恶意与肮脏将我吞噬。
可能有人会说——现在为她做些什么不就好了?
没那么简单。
更何况……她并不希望这样。
她与我在一起的原因,不是因为我是她的朋友,或者是爱人。
仅仅只是因为我会以对待普通人的方式对待她——这个临死的女孩。
缄默的黑夜。
火车前进的声音还在响彻着。
这条路还要走好久好久。
但……又太短了。
——5
第二天中午,我们抵达了第二座城市。
车站的味道不一样了。
“这一站,我只想去一个游乐园而已……”
“学姐?”
“小学已经拆掉了。”
“抱歉。”
“不是你的错啦!”
我们上了计程车,游乐园离车站有差不多二十公里的距离。
越往北方走,秋意就越来越明显了。
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剩下光秃秃的树枝。落在地上的是些枯黄的残渣,完全看不出什么“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能看见只有生命的凋零,而且它不会再来了。
用黄色油漆涂成的长颈鹿滑梯,红色的跷跷板,铁杆上的蓝色油漆基本都掉完了,沙坑旁锈迹斑斑的铁桶,埋在沙地里的落叶与水晶球,一切的风景,都和以前一样吧?
“果然……”学姐她笑了笑,“这里也要拆了呢。”
“太可惜了……”
一个小女孩子朝我们这边跑了过来,远处还有几个男孩子。
“你们也来这里玩吗?”小女孩对我们说。
“嗯!是喔。”学姐很热情。
“好久没有大人来这边了。”
“是吗?”学姐还在笑着。
女孩牵住学姐的手,天真的说:“妈妈!”
“唔……”她突然脸红了。
身体里的母性爆发了吧?我憋着笑。
“这位是爸爸吗?”
“诶?”
“哈哈哈~~~~”学姐她突然笑了,“听见没,这位爸爸。”
“我可真无奈啊。”
她坐在那看着孩子们玩耍,我则被他们拉着各种玩弄,真像个带孩子的父亲。
“好累啊。”我抱怨着。
“好啦,这位爸爸。”
“你也真过分。”
“嘻嘻……”她笑了笑,“不过小时候,我也差不多是那样,天天在这附近转。”
“嗯,看得出来。”
“咋看出来的?”
“这是客套话啦!”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超能力呢。”
“我如果可以有那种东西的话就好了。”
“如果你有的话,会做什么?”
“超能力吗?”
“嗯!”
“什么超能力都可以有?”
“应该吧?”
“其实,我犹豫是假的。”我犹豫了一会,但我犹豫并非思考要做什么,而是该不该说。
“犹豫?假?”
“嗯,本来我可以脱口而出的。”
“那你说吧,现在也不迟。”
“我不要什么超能力,我只想治好你的病。”
我们停了下来。
是学姐她突然按住了轮椅。
“怎么了?”
“你过来,走到我前面。”
她的声音很小,像微风拂过湖面泛起涟漪。
“嗯。”
“谢谢。”
当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抱住了我的腰。
脸贴在我的腹部,姿势有些奇怪。
我拨开了她的手,蹲了下来,我们重新拥抱了。
是啊……原本就是这样。
想为这个临死的少女做些什么都是多余的,对她来说,真正有意义的是陪她旅行和治好她的病。
不过,后者应该已经不可能了。
“突然觉得你的体温刚刚好。”
“什么?”
“就是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却不会热。”
“人不都是这样吗?”
“或许吧?但我只跟你拥抱过哦,除了家人。”
“那我还真是荣幸啊。”
也许她说了些什么。
我感受到了耳朵边的气息,但却没有声音。
“什么?”
“什么?”
“学姐,你刚说了些什么吧?”
“没有哦,只是吸了一口气。”
“是吗?”
“嗯!”
我们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路上绕了些弯路。
去了一些早已经大门紧闭的小店。
去了一些只剩下痕迹的遗址。
去了一些学姐回忆里的地方。
我发现它们都好像等待着什么一样,留下一点可以让她辨识出的标记,倔强地残存在那。
就好像……这些回忆都在等待着她,等待着她去寻找,去辨别,去怀念。
不过,这也应该是我的错觉吧。
到达车站,火车刚好要出发了。
“下一站,就是最后一座城市了呢。”
“嗯。”
“不过到那边好像要一天半的时间。”
“没关系。”
没关系的,时间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因为……她就在这里。
——6
“你们也是一起出来的?”一对夫妇住在我们旁边,他们是这一站才上车的。
“嗯。”学姐回应道。
“真好啊,小年轻情侣,我们以前也有这样的时光呢。”
确实,岁月的痕迹在二人的脸上留下了创伤。
“啊……”我刚想否定,学姐便开了口。
“你们知道恋爱到底是什么吗?”
夫妇两人面面相觑,笑了笑。
“要说的话,我们也不知道。”
“恋爱啊……”学姐她突然好像换了一个人般,声音也变得低沉了,“就是临死之前有人愿意陪你出来旅行。”
“哦……哦。”
“真是大胆的告白啊。”
他们两人可能会错了意。
“对了,你们二人如果要先死一个,会选择是谁呢?”
“诶……?”
“啊……”
“学姐,别强人所难啦!”
“没事没事,”男人先开口了,“我希望是她先死。”
“诶?”学姐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但那女人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因为啊……如果我先死了,她很可能没有能力照顾自己,而且每年要扫墓什么的,太麻烦,太费力了。”男人笑了笑,“如果是她先死,我就会替完做完一切,尽全力的照顾她,然后在某天随她一起离开。”
“听起来很浪漫。”学姐低下头,手……正用力地抓着轮椅的扶手。
“那我们先去休息了。”他们回了包间。
“学姐……下次别问这样的问题啦!”我带着些斥责的口气说道。
“只是,突然有了兴致而已。”
“别人会很困扰的。”
“抱歉啦!”
“哎……”
“你也有一样的想法吗?”她冷不丁的开口。
“什么?”
“如果我们可以选择,你也会让我先死吗?”
“我的话,就不太一样了。”
“为什么?”
“那样的话,就太浪漫了吧?”
“啧……真是个现实的男人。”
“是你太过于幻想了。”
“那既然不一样的话,莫非你想先死?”
“嗯……”我摇了摇头,示意并不对。
“没得活两个哦。”
“你可真消极,但刚好我也没那么积极。”
我看着眼前掠过的风景。
天空,群山。
这个世界真美好。
晴时满树花开,雨天一湖涟漪。
告别了太可惜了。
我没有急着回答学姐的问题。
“所以……到底要怎么样啊?”
“学姐,你为什么那么着急啊?”
“着急?”
“是啊。”
“啊……不知道为什么吧,突然就这样了。”
“如果是我的话,”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我想和你一起死。”
“诶?”
“我想……和你一起死。一起告别这个世界,不过这并不太可能,因为我……必须替你活下去。”
学姐她……终有一日会成为我的一部分。
这是定下来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
也是我父母会同意我同她一起出来旅行的最大的原因。
我果然……还是很喜欢她。
就算被她警告,被她伤害。
我还是……无可奈何地喜欢着学姐啊。
——7
逐渐到达国之最北,因为上世纪战争的原因,这一块其实居民已经不多了。再加上近几年国家的政策,北方大部分的城市都被荒废或者说是,资源开发干净便抛弃了。
也因为这个,我们瞥见了不少极美却又骇人的光景。
废弃的车站,月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料,偶尔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还可以看见人的影子,而过了这个车站,往后望,则是一座死城。
马路蜿蜒着,房屋还保持着当年人们离开时的样子,不过里面是死一般的黑。
“学姐……”
“这座城市其实我也有印象,”我看着她脸上的不可名状表情,“小时候第一次来治病就是在这。”
“是吗……”
“当时还是发达的大县城啊……”
“嗯……”
废弃的城市中央建起的体育馆和几栋在十几年前已经算是高楼的“石柱子”,就大概可以看出,当年这里也算是北方城市的发达地区。
“不过,世界就是这样吧,没有价值的东西就会被抛弃。”
“学姐……”
“好啦,我不是再说我喔,你别总是误解。”
我没有说话。
她咬着下唇,眉头紧锁,连同刚才的笑容,也只是牵动面部的肌肉,强行让嘴角勾起弧度而已。
“不知道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现在是什么样子。”
“既然火车会到,肯定还没有荒废吧?”
“可能……这是最后一班到那边的火车也说不定嘛。”
越接近目的地,眼前这位坐在轮椅上的少女的思想,就越接近颓废。
仿佛有什么魔法,它吸引着她回去。但又是因为什么……它好像也等着她回去。
临死的城市等待一位以前在那居住过的临死的少女。
听起来……好像也不赖。
“咳……”
“学姐……又该吃药了喔。”
“只有今天我不想吃药,可以吗?”
“不可以……”
“我可以忍住的。”
“学姐……!”
“好了,你别过来。”
她举起双手,将我挡在她的面前。
“只有今天,不行。”
她的声音中满是疲惫,我一辈子也没办法明白那种钻心的疼痛到底是什么滋味,但她每天都会经历,每一分钟都活在这种疼痛之下。
“只有……今天……”
她哽咽着,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坚持。宁可让自己痛苦到哭泣,宁可让自己承受着,也无法说服自己吃下止痛药的理由。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会明白。
但我的责任,是陪她旅行,是推着她的轮椅,是保护她不受其他东西伤害,还有……让她在生命的最后不再承受痛苦。
我将药拿出来,用上牙和下牙咬住它。
我抓住她的双手,男孩子本就比女孩子力气大,再加上她现在光是忍受疼痛都已经是极限的情况下,她的手无力得就好像脆弱的树枝。
“不要,不要!”
就算如此,我也要用两只手才能控制住她。
当唇与唇相贴的瞬间,那颗白色的药物,散发着可怕的苦味,还有一种奇妙的酸涩,在我们的嘴中扩散着。
我不确定止痛药到底对正常人的身体有没有伤害,但我现在只能这样。
“唔……呜……”
她终于在数秒后放弃挣扎,手中牵制着的力气消失了。
我与她仍在深吻着。
“抱歉……学姐,我……只能这样。”
“我,理解。”
她将头垂下,晶莹的泪珠滴在粉色的裙子上,双手无力地耷拉在轮椅的扶手边,额头的汗水就像凝固了的钻石,停留在那。
在药效的作用下,她睡着了。
我将她抱上床,帮她盖好被子。
而我自己也有些晕沉。
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中的男孩。
像一台机器,一具可动的人偶。
我仿佛透过黑色的瞳孔看见里面的齿轮,我摸着自己脸上的肌肤,就好像摸着什么冷冻的金属,一点弹性都没有。
唇瓣上残留着一抹红,是学姐的口红吧。
还是……被她咬破了呢?
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了。
列车仍在往前走,风景仍在向后退,而我们……为什么可以停留在原地呢?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有好多事情我们非做不可。
以善良的名号做着丧尽天良的事情,以正义的口号抹杀了鲜活的生命,因为控制不了就关进院子里,因为与我们不同就视作疾病,因为有更好的大脑被视作疯子去辱骂,因为站在我们这一边被当做天才赞美。
他们还假惺惺的教育我们,好人是这样的,坏人是这样的,你……必须是这样的。
与学姐相处之后,我才发现……世界本无善恶。
好人不过是有着好的理由,站着大众的价值观,秉持着所谓正义罢了。
坏人……只是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有着自己的价值观,但它……与我们的不同。与我们的秩序不同,所以……它才是坏。
就像学校里的前辈,把学姐视作怪物,视作畸形一样。
她坏吗?
她善良得像天使。
她怪吗?
她只是调皮了些。
但……她得病了吧?
不……那只是上天的反面给了她一个吻。
我坐在她身边。
她……真的很美。
在我眼里,这世界一切美的事物,花朵也好,星辰也好,都是为了比喻她的美而生的。
而我……也是为了她而生的。
我活到今天的价值,我走到这里的理由,我推动轮椅的力气,我喉咙中的声带,我活跃的大脑,我跳动的心脏,都是为了陪她旅行而存在的。
对不起……学姐,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
她沾有泪渍的脸颊似乎不会原谅我了。
我用手背的皮肤拂过她的脸颊,它还是那么温暖。
我突然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拼命地吸吮着附近的空气。
“抱歉……学姐……抱歉……”
——8
经过五个小时的昏睡,学姐她终于醒了。
“呀……我睡了很久?”她看着桌上的饭菜,早已不再冒着热气,略带歉意地说。
“还好。”
“你怎么了?看起来状态很差诶。”
“我只是……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情,感到良心不安。”
“真的假的?”她突然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衣物,然后抱住自己的身体,“你不会……”
“才不会呢。”
“那也真是伤心啊,昏睡那么久,身边有个男孩子却没有被做任何事情。”
“就算你昏睡一年,我也不会对你那样做。”
“那你真的是否定了我作为异性的全部魅力。”
“不……正是因为你太美了,我无法拥有,我才不会去触碰。”我笑了笑,“就好像如同苍穹一般的蓝宝石,你不能去碰,所以买不起。”
“居然把我比作宝石!”她深呼一口气,“好吧,原谅你了。”
“嗯。”
“不过下次,要好好说喔。”
“嗯……”
“还有……我的第一次也不追究你了。”
“你刻意提出来真的是不追究吗?”
“反正,都是最后一次了嘛。”
她将意面送入嘴中,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有胡诌些什么“味道”之类的话。
“你果然还在生气吧?”
“那是肯定。”
“那要怎么办?”
“能怎么样呢?你也没做错什么呀。”
“只要学姐不开心,我就是错了。”
“但你为了我好吧?”
“我突然不想为你好了,我只想要你开心些。”
“你要刚才可以想到这些就好了。”
“我不想把‘好’建立在普通的价值观上了,我想让学姐变成我的价值观。”
“唔……”她捂住了脸,“这告白也太得劲了吧?”
“啊……”
“啊……”
“总之……我想为了学姐做些什么,不再是大众意义上的好,不是说你痛苦就强迫你吃药,不是说你快要离开了就强迫自己悲伤,我想要……就是……”我突然无法从大脑中选择合适的词藻去组成后面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懂了,”她笑着,双臂环绕住我的脖子,我们二人的额头相贴。
火车仍在向前走着。
轮子与轨道碰撞着,发出“噔”的响声,它很有规律,听起来像音乐一样。
拐过大山,我们所能看见的就是这个世界的最北之地的模样了。
山是绿色的,山峰却是纯白的,伴着白云,就好像白云帮山染了色。
我们穿梭着一个又一个的山洞。
“以前从家里去别的地方的时候,就特别讨厌这里的山洞。”
“为什么?”
“看不见外面的风景了嘛!”她似乎在谴责我的无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好不容易可以看看风景,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山洞里,那个时候还是很抵触这样的事情。”
“想必也是,小时候的学姐吗?肯定特别调皮,把家人弄得哭笑不得吧?”
“才没有,我小时候虽然有些调皮,但在家里人面前一直都是个乖孩子,因为不想让父母继续为我担心,所以我一直扮演着不适合自己的角色。”
“原来如此啊。”
“嗯,所以……和你在一起很舒服,就是因为可以把自己露在外面晒太阳。”
“说法听起来很奇怪。”
“就是可以不用扮演奇怪的角色啦!为什么看了那么多文学书你就是不懂呢?”
或许我是懂的。
只是我心中的某处隔离了这些想法罢了。
“大概是笨吧。”
“笨死你得了!”
学姐说罢,自己都笑了。
火车停靠在了最后一站。
学姐她……出生的城镇。
这座最北的小城市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衰败,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
不过五层的低矮房屋,挂着老时代的宣传语,路边摆摊的大爷,沙尘的土路,以及那围着警戒线,用黑色的油漆写着“拆”的老旧会议堂。
“以前啊,国家有什么就会在这里开会,然后审判几个罪人,偶尔开开讲座。”学姐的表情不算太糟糕,回忆涌上心头,一脸的怀念。
“所以,为什么才拆掉呢?”
“老了呗,没用了呗,占地方就拆掉呗。”
“听起来真的蛮可怜的。”
“大概是都挺可怜的吧。”
我有些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我也不会开口去问。
“哇!批发市场,小时候的玩具都是在这买的。”
她指着已经没有招牌但门口摆着木箱子的街道,确实有不少人还在里面贩卖着东西。
“进去看看?”
“不了,我们时间并没有那么多,直接去我家吧。”
“还在那吗?”
“不清楚。”她歪着头无奈地笑了。
路上的行人,基本还保存着以前的风格。
没有什么时尚的味道,更没有时代在发展的感觉。
南方的城市都变成沥青石路,高楼大厦的时候,这边还是小土路,水泥屋。
南方的城市已经在追求时尚的时候,这边还贴着旧时代的宣传语。
总感觉……这座城市已经脱离了现实。
它早就死了,不过是不肯死的东西还在躁动。
走过了差不多五公里的路,一棵树都没有看见。
“真是一点生机都没有啊。”
“学姐小时候住在这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那个时候没觉得这里那么衰败,而且还有公园啊,小游乐园之类的地方。”
“时光没有原谅任何一个人啊。”
“当然也不会原谅一个临死的女孩。”
“那……它肯定也不会原谅一个陪着临死的女孩子的男孩。”
“毕竟……它连城市都不放过。”
“真是薄情的家伙呢。”
我们把时光当做人来谴责着。
如果……时间可以多一些该多好?
学姐会不会这样想呢?
“到了!”她的情绪突然变得高涨,“呀,还和以前一样呢。”
三层的小房屋,铁栏杆围着的大概是小花园,但里面早已经没有花了,只剩下泛黑的瓷砖。
“以前我在这种了不少花来着。”
“现在都没有了。”
“嗯。”
里面看上去已经没有住人了。
大门被铜色的锁和漆黑的铁链环绕着,如果学姐可以行动的话,我们兴许可以**进去,但她没有这个条件。
“帮我拍一张照片吧。”
“好。”
紧锁的大门,油漆脱落的外墙,模糊了的玻璃与满是白漆的木门。这样的背景前,有一位临死的少女。
这一张照片,估计可以获个奖吧?
我思考着,按下了快门。
时间,定格在了这一刻。
未来却无法定格了。
我们离开地很慢,不停地听着学姐分享以前在这附近的回忆。
水龙头,消防栓,连同草地里藏着的小木桩她都记得。
“要是可以的话,真想在这住几天。”
“嗯,我也是。”
“客套话?”
“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为什么?”
“我想再多了解一点,关于学姐的事情。”
“是吗?”
“嗯,没有办法参透未来的话,至少把过去的事情听完。”
“那我慢慢给你讲吧。”
“好。”
“在时间流逝完之前,能讲多少就给你讲多少吧。”
“好。”
“回去吧。”
可能,学姐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了。
可能……它也没办法撑到学姐下次回来的时候了。
大概率……在它消亡的瞬间,学姐也会跟着一起走吧。
想到这里,我就停下了脚步,无比怀念地盯着身后的风景。
明明不是我居住的地方,却让我怀念。
“怎么了?”
“不多看几眼了?”
“它的样子已经刻在我的脑子里了。”
“真厉害。”
“毕竟……每天晚上我都会拼命的回忆嘛。”
“怪不得你晚上睡不着。”
“这怪我吗?”她无奈的拉着我的衣袖,像是在撒娇。
我们坐上了反向的列车。
将沿途的风景再看一次。
衰败的北方小镇,废弃的车站。
装潢豪华的小车站,以及那北方的海港。
——9
回到了熟悉的城市。
熟悉的街道。
公路上蜿蜒着的光河中带着红色的光晕。
街灯亮着,飞蛾飞着。
钢筋水泥的森林遮住天空和月亮。
熟悉的让我有些厌恶的城市。
“回来了?”
“嗯。”
“怎么样?”
“她很好。”
“我问的是你。”
“我还是那样。”
我与学姐的距离慢慢拉远了。
我的家在北街道,她住的医院在南边。
我每天过去都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但我每天都坚持着。
她躺在白色的床上,吊瓶连接着她的手腕,穿着蓝白病号服的她,望着外面的天空。
最开始,还会碰见她的家人。
直到最近几天,完全剩下我和她在独处。
她回到这边之后就不爱说话了。
只要我不找她,她就不会主动开口。
这是我们约好的事情。
回到现实之后,我们就只是普通的供给与接受供给的关系。
“抱一下吧?”
“诶?”
面对学姐突然的开口,我被吓了一跳。
她的脸也从窗口的那边转向了我这边。
我站起来,拥抱住她。
身体已经不再温暖了,而是冰凉。
“果然你身体的温度刚刚好。”
“那就好。”
“我想多抱一会了。”
“我也想。”
我们拥抱了多久,我自己没有印象了。
打断我们的是进来换吊瓶的护士,她一脸潮红。
日子逐渐向后推移,我们已经习惯了互相拥抱。
有的时候学姐会撒娇,我便会坐在她的病床上,让她依偎着。
附近病房的护士和医生都在议论着我们——“什么时候会修成正果”
但他们似乎搞错了一点。
学姐很快就会死。
很快,很快。
“死前会告诉我的吧?”
“嗯。”
她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
她不同意我吻她的唇。
偶尔,我会吻她的额头,脖子和手。
每次我离开的时候,她都带着谜一般的笑容。
每次我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在回到现实的一个月,我习惯了和她拥抱,我习惯了一天的沉默,习惯了很多本不该习惯的事情。
“讲真的,我们去找花海吧。”
“还想要继续那个戏码?”学姐所构思的,我在花海里向她告白的画面。
“嗯,我果然还是想要。”
“哎……”
“你喜欢我吗?”
“我回答了太多次了。”
“再回答一次。”
“我喜欢你。”
“爱我吗?”
“挚爱。”
“珍惜我吗?”
“嗯。”
她傻傻地笑着,然后挽着我的手臂,将脑袋依偎在我的肩膀上。
平原上出现了一棵树苗,平原上长出了一棵大树。
它的叶子,它的根,它的一切都扎根在平原上。
随后,这里就会长出第二颗树,第三棵树。
它……最后会变成森林。
不是因为森林本在那,而是因为那棵树生在那。
而对于我来说,学姐已经慢慢在我的心里扎根了。
我已经无法靠不叫她的名字而逃避她了。
因为她,已经变成了我心中的一片森林。
而……这也将是我心中第一片森林。
——10
十二月份的某天,学姐的病情恶化了。
从可以探视的病房送入了重症。
戴上了氧气面罩。
身旁放着一台有着起伏绿色曲线的机器。
偶尔进去看她,她也没办法同我聊天了。
我终于明白了不安的感受。
心被揪着,提到半空。
越来越喘不过气来了。
“她大概……马上就要……”学姐的妈妈拉着我的衣服,哽咽着。
我早就知道了啊……
我早就知道了。
早知道了。
“学姐她,应该不会有遗憾了吧。”
“嗯……多亏有你啊……”
多亏?我?
“才不是……不是这样的。”
“只有你愿意陪在这孩子的身边。”
“不是……不是……”
我望着病房里的学姐,明白了一个关于我个人的问题的答案。
是啊……从四月那天见面起,从樱花盛开的那天起,从学姐靠近我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了。
尽管她……一定会死。
哪怕是一个星期也好,哪怕是一天也好,哪怕是一个小时也好,哪怕是一分钟也好,哪怕是一秒钟也好……我想让她属于我。
“学姐。”我坐在她身边,她用眼睛看着我,嘴巴微张着。
“好了,我知道了。”我自说自话着。
“我喜欢你,挚爱你,珍惜你。”
她牵强地露出一个笑颜,我牵住她的手。
“学姐,我说真的,我喜欢你。”
“嗯……”
“我想和你结婚。”
她的眼角睁大了点,随后恢复正常。
不停地摇头。
这是我收到的回复。
“哪怕是一刻也好,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嘴唇挪动着,我似乎可以明白她说的是——不要。
“原谅我没有给你那一片花海,但是这个,给你。”
我掏出盒子里的钻戒,戴在她的手上。
她情绪变得激动,眼角涌出泪水,她仍在摇头。
“你说过,你死的那天要放你最爱听的音乐,你说过你死的那天要穿上最好看的衣服。”
她仍在摇头。
“我想让你带着你可以带走的一切美好,一起走。”
“唔……”她手微微用力,其实根本算不上用力,但我明白她在用力。
“可以把我的爱,算上‘美好’中的一种吗?”
她似乎放弃了挣扎。
用尽全力举起手,看着那枚戒指。
“嗯……”
——11
十二月,下旬。
绿色的森林终于到尽头了。
在“滴”的一声后,我们走过绿色的森林,看着一片平缓的绿色平原。
病房里的哭喊声让我心绪烦闷。
过几天,最好是阴雨天啊。
我想着。
——12
墓园里没有花。
我撑着黑色的伞,站在人群的外边。
白色的花朵被雨水打散,落在石碑附近。
石碑上刻着的是我最讨厌的名字。
因为……我永远无法再叫一次了。
等人都走光了,我才从阴影处出来。
将伞丢在一边,将背后背着的吉他从包里拿出。
“学姐,好久不见啊。”
“我来了。”
“给你弹你最爱的音乐咯。”
“我真的学了蛮久的,所以不许抱怨不顺畅。”
雨水抵在吉他表面,让它变得光滑。
我拨动铁弦,发出空灵的声音。
——13
“ 这个世界仍然是
想要驯服我的样子呢
一切都如你所愿了吧?
我会优雅地挣扎一番
让我们就这样凝望着
彼此手中的沙漏亲吻
让我们就相约在
离再见最遥远的地方
我憎恨着
憎恨着由字典中的辞藻组成的世界
万花筒中8月的某个早上
你就站在我的面前
明明脉脉含羞却又故作淡然
露出这世界上教科书级别的笑容
而今这一刻终于到来
昨天为止只是序章前言
所以粗略地跳读就好了
现在开始请看着你眼前的我
我带着迄今的经验和知识
怀着尘封已久
锈迹斑斑的勇气
以前所未有的速度
冲向你的身边
浅眠中
揣着一杯温热的可乐
梦见你和我远走高飞
去往我们教室的窗外
去往随着电车而流浪的清晨
就连爱一个人的方法
也弥漫着你的气息
就连走路的方式
也萦绕着你的笑声
你所有的一切
终会烟消云散
将那些点点滴滴深深烙进我的眼底
我想已不再是我拥有的权利
而是我必须去履行的义务
“命运”亦或是“未来”这样的字眼
不论如何伸出手
也望尘莫及的地方 就是我们相恋的地方
在偏安一隅
目送时光的流走 凝望着我们向前迈进
你和我在那样的世界相守余生
不管是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
我也要和你长相厮守到天荒地老 ”
——14
我捂着自己的心脏,她正有力地跳动着。
“她和你一样活泼呢,学姐。”
“我也变得些许,或许是她在我身体里的缘故吧。”
“学姐,我喜欢你哦。”
我笑着。
“对了,”我抬起头,雨水滴落在我的脸上,天空中满是阴云,“你曾经问我,为什么希望你死的时候天气糟糕些吧?”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因为你会一直活在我这里。”
我又一次捂住心脏,她还在有力的跳动着,驱动着血液。
“只有天气糟糕些,只有下雨,只有阴天,”我学她咬着下唇,但泪水依旧夺眶而出,“只有这样,我才能为你而哭泣啊……”
我围着的围巾和吉他掉落在地,我抱着她的石碑。
那是一种冰凉透骨却又温暖无比的触感。
但这种触感不可能存在,大概是我出了问题吧。
当泪水止住的那一刻,我将她最爱的那本书——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放在她的石碑旁,封皮早已因为岁月而变得花白,连标题都有些看不清楚了。
依稀可见的是一个人,围着围巾的男人,走在一片白桦木树林里,他的头微微低着,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在墓园里和学姐见面了吧?
但……这不会是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
因为学姐她不会离开我。
她是我的一部分了。
是我正跳动着的心脏上的唯一的一片森林,估计……也是最后的一片森林了吧。
想着,天晴了。
我也该离开了。

PS:部分灵感取自B站专栏作家诗者酱的文章《最后的木偶(木偶之歌)》
不过并没有询问本人,若侵犯作者,联系可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