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结局)
冷风吹拂,卷起两人的衣摆,珀伊被吻过的眉心隐隐现出了一抹淡淡的粉色。
“你今日怎么黏黏糊糊的?”珀伊嘴角轻扬,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把,打趣道。
末几,手指轻刮了一下他鼻尖,又道:“我去集市很快就回,好好在家等我,雪下这么大,别出门了,快回吧,别冻着。”说完为他拢了拢衣袍,将他揽入怀里,片刻后,转身走了。
走出很长一段路,再回首,萧筱还在雪地里望着。
珀伊再次朝他挥了挥手,示意回屋。恍惚间想起,多年前龙山上那个初夏的上午,两人第一次相遇,那日走出很远后,萧筱也如今日这般原地望着他。
还是一点都没变,他在心里轻笑。
宿雪未消,新雪又开始簌簌飘落,因为下了雪的缘故,青石镇不像往常那般热闹,街头冷清,行人寥寥无几。
在商铺采买妥萧筱交代的物品,珀伊另外又挑了一些他平日里爱吃的零食,才不慌不忙地往家里赶。
眉心那一抹粉色,比来时深了些。
珀伊推开屋门往里走,一边道:“萧筱,快来看看我给你买了些什么好吃的。”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他。
厨房的饭桌上躺着一封信笺,还有一幅珀伊的自画像,萧筱已经不见了踪影。
珀伊心里咯噔一下,扔下手里的东西打开了信笺。
信纸上泪迹斑斑,珀伊拿着信的手开始颤抖。
“珀伊,我本是一只修炼千年的兔子,那日山中相偶并非偶然,我是在那里等你——我的命定之人。
这些年与你在一起,我过得很幸福,原本希望能与你长相厮守,伴你到老,奈何造化弄人,天不遂我愿。
我本是妖,那日你跌落山崖,为救你,我失了灵丹,为了保住人形,日日消耗修为,如今我元气散尽,大限将至,即将形神俱灭,上天念我对你情痴,留我一丝魂魄,允我转世投胎为人。
珀伊,适才吩咐你去集市,因我承受不住与你生死离别,只好以这种方式离开,你莫要怪我。
我的时辰已到,要走了。我走后,你回普仙城和爹娘一起生活吧。珀伊,不要太难过,人生总有别离,只是这别离来得早了些。
真想看看我的珀伊十年后是什么模样,二十年后是什么模样啊,可惜我看不到了。
我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记住我们的约定,来世来寻我。“
”萧筱!“
珀伊冲出屋子,大喊了一声,冷冽的寒风钻进肺腑,屋外什么也没有,白茫茫一片,回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还有飘落的鹅毛大雪。
雪下得很大,珀伊觉得他这一生从来就没有遇见过这么大的一场雪。
“萧筱!你回来啊!”
“别扔下我,你别走……”
眼泪不断从眼角涌出,他踉跄着回屋,在巨大的悲恸中抱着那幅画像爬上了床榻,似只孤独的小兽蜷缩进被窝里。
被褥上,枕上,还残留着熟悉的气味,
珀伊闭着眼,俊美的脸庞上染满泪水,鼻尖轻轻蹭着被褥,深深地嗅着,整个人融浸在这味道里,想象着他还如平日里一般卧在自己身旁。
睡意慢慢袭来,过了不知多久,男人渐渐睡着了。
翌日,当清晨的第一缕光从窗棂透进来时,珀伊醒了,眉心的那一抹色血一样红。
他眯缝着眼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睡在一间陌生而又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怀中还抱着一卷白纸。
试着回忆了一下,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顿时觉得头痛欲裂。
所有关于萧筱的那部分记忆都消失了,屋子里也没有留下任何他的踪迹。
珀伊掀开被子下床,慢慢走出屋子,四野白茫茫一片,雪停了,四下寂静,天空灰蒙蒙的。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那里,按着记忆中家的位置回到了普仙城。进屋倒头就睡,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后才悠悠醒来,披衣起身时觉得疲惫倦怠,走出屋,见娘在院子里正和丫鬟素兰说话。
珀伊隔着些距离不确定地问:“娘,我有一段时间不曾住在家里么?”
珀伊的娘停下了说话,转过身有些诧异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又上前探了探儿子的额头。
“我儿发烧了吗?好端端地怎么说胡话呢,你一直住在家里啊,昨夜和几个朋友在逸轩楼吃饭喝酒,回来倒头就睡,睡一觉起来怎么就胡思乱想了?”
是吗?原来自己不曾离家,一直同爹娘在一起,怎会……生出这般荒诞的感觉,奇怪!
珀伊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洗漱去了。
绕过亭廊时听到有人在轻声说话。
“削削,削削再吃。”
循着声音望去,是两个小厮在长廊下讲话,其中一个手中拿着一个苹果在比划着。
削削?萧……筱?
隐约记得,似乎有人叫过一个这样的名字,是谁呢?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珀伊心里莫名涌上一丝酸楚,忽觉脸上凉凉的,抬手一抹,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掉泪了,他拭了拭眼角,苦笑了一声,穿廊走了。
所有人脑海里关于萧筱的记忆都被抹了去,就像——就像他从来就不曾到过人间。
许多年后的一个夏天,珀伊与几个友人出外游玩来到了候龙山脚下。
一行人谈笑间,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珀伊就领着他们来到了小屋前,小屋早已坍塌,残垣断壁几乎被半人高的荒草淹没,屋后的几棵木槿,花却开得盛极了。
那几棵梨树,还静静地立在那里,风轻轻地抚摸过它们,枝丫摇晃,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流年往事。
“此地甚是偏僻荒凉,从前竟有人在这里生活。”友人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情景道。
“珀伊,快来看,这几棵野梨树结了好多果子。”
一个友人说着摘下几个青梨,递过一个给珀伊。
清脆鲜甜的果肉在口中慢慢化开,这时有微风拂过,隐隐一个声音似乎随风而来,飘入他耳中。
“珀伊,你说,明年这几棵梨树开的花,能和今年一样盛吗?”
珀伊四下环顾,除了几个友人,并无旁人在附近。
“珀伊,今晚我做一碗木槿蛋花汤给你喝。”
那声音还在继续,似乎是久远的过去,隔着经年在对他窃窃私语。
珀伊不知道怎么了,眼眶开始发酸,随后又听到了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心突然就开始抽痛起来!
“珀伊,你怎么了?我们走吧。”
一个友人发现他神色不对,走过来扯了他一把。
珀伊眨眨眼,蓦然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他拭干泪回首又看了一眼那几棵梨树,与大家一道离开了那里。
那一日,几个友人玩兴浓,拉着珀伊在山脚下的青石镇玩了一整日,因着太迟,夜里并未返回普仙城,大家宿在了镇上一间客栈里。
是夜,珀伊反反复复做着一个梦,梦里依稀见到一个清瘦的身影,一袭青衫淡如水墨,似山间的精灵美得不可方物,缓缓朝他走来。
青丝微动,那人朝他伸出了修长的手:“珀伊,我们回家。”
岁月匆匆,时光垂垂老去!
珀伊弥留之际躺在榻上,眉心的那一抹血色开始逐渐消散,所有被封印的往事都在这生死相交的刹那间苏醒在了记忆里,一滴浑浊的泪自眼角缓缓滚落,濡湿了鬓角的白发,珀伊口中喃喃着:“萧筱,你等等我,我来寻你了……”
珀伊终身未娶,一生无疾,百岁而终!
忘川水在悠长的岁月里静静地流淌,血色的彼岸花沿着津岸摇曳盛开,黄泉路很长,似乎一眼望不到头。
“尘归尘,土归土……”
勾魂使白无常领着一个白衫男子缓缓走来,黄泉路上鬼魂无数,白衫男子身边浑浑噩噩的游魂来来往往,他仔细地辨认着,似乎在寻一个什么人。
白无常催促了一句:“珀伊,快走吧,别耽误了投胎的时辰。”
珀伊被引到奈何桥上,在孟婆熬的一大锅汤前站定,却并未看那汤,还在转头四下张望。
“珀伊,喝了这碗忘魂汤上路吧。”
孟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珀伊踌躇片刻,问道:“你可曾见过一青衫男子,唇下有颗痣,名唤萧筱。”
孟婆木着一张脸:“你寻他做什么?”
“他是我心爱之人,我怕喝了这忘川水,转世投胎的时候把他给忘了。”
孟婆日日在桥上施汤,接待着一个个来自人间的鬼魂,听着种种伤心,凄美或离奇的故事,当下了然,这又是一个前世执念太深的魂魄。
遂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说道:“来生缘不可强求,前世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喝下这碗汤,爱恨离别忘了它吧。”
珀伊:“萧筱与我生前有约定,来世一定要寻他……”
一个幽冥鬼差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
“你寻的魂魄是萧筱?他在三生石畔已经等了你几十年,一直不愿入那轮回,转世投胎。”
“他在三生石畔?”
珀伊顺着鬼差手指的方向望去,三生石边上静静地坐了个男人,青衫广袖,背朝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血黄色的忘川水。
珀伊眼睛睁得圆圆的,走了过去。
“萧筱……”
那人回过头来,怔了征,转瞬轻扬起了嘴角,唇下的那颗痣分外耀眼。
俩人顾不上边上的鬼魂来来往往,紧紧拥抱在一起。
珀伊鼻尖嗅着那熟悉的味道,想哭,埋首在颈窝,恨不得将他揉进身体里。他以为自己流泪了,伸手抹了一下眼角,才发觉自己只是魂魄一缕,流不出一滴泪。
珀伊看着他又哭又笑,目光一刻也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未曾想你竟在此等我。”
萧筱松开他,牵过他的手:“珀伊,黄泉路上我一人走来,往生路上想与你同行。”
珀伊抬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让你等了几十年,我该早些来这里。”
萧筱温柔地笑:“傻瓜,我要你一世无忧,活的长长久久,你这不是见到我了么。”
“二位,上路吧,时辰已到,别误了投胎,耽误一时片刻,说不准帝王将相命就成了路边乞丐。”白无常手摇蒲扇,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指了一下远处的转生池道,“二位执念深重,纵使喝了孟婆汤,也恐难忘却生前所爱之人,往生路上同行吧,来世再续前缘。”
两人依偎了片刻,一起穿过奈何桥,十指紧扣走到池边,最后互相看了一眼,双双跳进了转生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