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七十三)
赤地之春(七十三)
一连数十日,刑部尚书宋千里都有些诧异,已经在刑部轮过的淏王殿下又被一纸诏书送到他刑部职司之一的都官司按了个主事,照理这位爷不是该进内阁了么?即便真跟丞相李跃鸣有些抹不开面儿,但他现如今“一骑绝尘”的身份,加上本就是实实在在的皇子,李跃鸣明面儿上不也得将人供着?他如今来刑部做什么?难道是为了亦力把里人那桩案子?以延年的性子,当事人谁都插手不得,难不成这位爷还想“曲线救国”?还是他看准了延年与自己的关系?
宋千里端坐沉思: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相信光风霁月的淏王殿下如他表面展现的一般平易近人、善良无害,反而觉得比之惠王,这位简直深不可测得令人脊寒。
从他主动请缨代天子酬军开始,桩桩件件的事情似乎总循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关联,可以绕到他身上。此间虽不乏有惠王那些故作聪明的操作,李跃鸣也或推或裹,但终究……宋千里微微皱眉:以前李跃鸣也没少给惠王擦屁股,但从未像这几次这样手忙脚乱——这风向似乎都是从淏王巡边之后改的!
甚至,还不着痕迹的串上多年前江南赈灾的事儿——江南赈灾,若淏王殿下没中毒……或者这回没有那个侯进,这事儿根本已经翻篇!可偏偏……这个侯进却是惠王自己的动作!
这……算无遗策么?
太可怕了!
然后是亦力把里人。
京中的亦力把里人与西北细柳营盗取布防图的亦力把里人是一伙儿的,从他们进攻细柳营开始,兵分两路,一路扰边一路进京。
进京的这些,按照延年审到现在所知道的情况,他可以“合理”猜测一是为了找当年污镇国公、里应外合之人——亦力把里的那个小头目咬定了不知道当年此人是谁,说只知道算是个有分量的,不然当年他们的王也不会轻信祭司的话作下这个局,只是这个人只有他们死了的祭司知道身份,他们这次冒险混入京城也是为了拼一拼运气!
二是……会不会又有惠王的动作——利用亦力把里人刺杀淏王这样的目的,想来想去也只有惠王……
想到这里,宋千里陡然目光一震——若是惠王能跟亦力把里有这样的渊源,那么李跃鸣呢?
宋千里“蹭”地站起身,迈开腿急急踱了两步,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可怕——毫无证据,李跃鸣是大靖之宰,他陷害镇国公有何好处?他与镇国公一个在文一个在武,根本毫无关联,即便镇国公威名赫赫、权倾朝野,他也深得皇上信任,风头无两,这又是何必?
宋千里顿了顿,缓缓坐下,理智上他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猜想,因为确实毫无根据,镇国公府的倾颓最终受益的也并不是李跃鸣,可是……可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
他决定不再延续这个插曲,神思还是回到淏王殿下身上。
淏王殿下把世子从西北“骗”回京里来了!
怎么“骗”?
自然是翻案!
怎么翻?
你助我登位,我给你翻案,易如反掌——所以世子就同意了!
这个理由在他脑海里想了千遍,只觉得这是唯一答案——虽没有镇国公,但现如今军中那些老兵痞们都是在国公爷麾下看着世子长起来的,加之世子在西北这些年的表现有目共睹,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些武人虽粗却热血不减、义字当头,所以世子在军中还是很吃得开的!
淏王殿下没有有力的外家,就只能另辟蹊径握住军权,所以一定要冒险去西北拉拢世子——啧啧,这一招变相的“围魏救赵”也算是使得淋漓尽致了!
这才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却有这般缜密如丝的筹谋——这就是他宋千里一直在旁观望,不愿意靠拢淏王的原因——治国,并不等于阴谋!只是君国之位通常也没有“合适”一说,或论嫡长、或较筹谋罢了,如此说来,相较于惠王倒还是淏王殿下……
想定了心神,宋千里唊了口茶望向窗外,陈芳挺拔的身影静静伫立在都官司门口——这是淏王贴身近卫,之前淏王来部里从不带他或是其他人,他们就只送王爷到刑部门口,最多就是淏王的膳食偶尔由王府长史薛用带人送过来,可近几天却有些反常,这位淏王近卫总是或远或近的关注着刑部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淏王殿下这是想要做什么?且看得出来,近日这位爷心气儿并不是很顺,虽他努力掩饰,但终究不似平日那般自如……
宋千里有些琢磨不透淏王,但他也不能太过探寻这其中缘由,甚至原本偶尔能见上一面的世子,最近似乎也久未露面了——为什么?
张云雷并不知道这些天按部就班的来当职竟引起了宋千里如此细致的揣摩,他无暇顾及,这些天他几乎将京城上下翻了整整三遍,可杨九郎依旧杳无音讯!甚至西山大营,他动了所有关系手段,得来的仍是韩天超并未见过杨九郎!
他去了哪里?
回西北么?
张云雷现如今有些无法确定——如果他选择原来的方法翻案,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总是“蠢”得让人难以置信!
就这么整个京城让淏王殿下按暗戳戳翻过来的许多天里,杨九郎正躲在皇宫华文馆归档阁一点一点翻着与他当年镇国公府有关的案卷。
案卷大部分已经被吴锦安搬去了大理寺,而一向正直不阿的吴锦安为了心目中“永远的神祇”竟破天荒的一点一点给他透露了勘察进度,所以杨九郎知道重要证据被烧一事十分蹊跷——明摆着有人怕案子被翻出来之后,这些“通敌信笺”会被人看出问题来,索性一并处理了,一了百了!
只是,谁有这个权利可以做到如此迅速?
大理寺审讯记录层层上递,刑部尚书宋千里能看,内阁丞相李跃鸣能看,大学士徐尚卿、华云峰能看……但谁又能有手可以伸到宫中……
李跃鸣?
裕妃在宫中经营多年,惠王也风头正炽,有可能!
但张云雷……为什么?
“咳咳……”杨九郎捂着嘴闷咳了两声儿,摁了摁发涨的太阳穴,脑海中闪过那日在刑苑偷看见的人——正是山洞夺了他信笺之人!
杨九郎僵直着身板轻轻靠在泛着霉味儿的书架角落,一点一点理着之前不曾细想的真相——或是……张云雷!
他几乎是咬着牙想过这个名字——淑妃如裕妃一般在后宫有一席之位,虽娘家无力,但也与背景深厚的裕妃争斗多年却已经风头正劲,也不能排除可能!
可笑,他竟是做了这等蠢人,果真是被人卖了还在给人数钱,呵……
他抚了抚微热的额头,大约是着了凉,这几日略有些低烧——这副身子自打进了京城似乎就没断过灾病,看来大约是他八字与京城犯冲!
只是这烧也烧得奇怪,他进宫颇费了一番功夫,是从曾经张云雷给他指的那条河道游进来的——那次游出皇宫时发现铁闸与铁闸之间的木栅栏不少已成朽木,不过多浸没水中没有人发现维修,这次他便在水底踹了几根木栅栏游进宫来。
天还是寒了些,他费了一点时间偷换了身小太监的衣服,大约因此着了凉,但头几日倒没什么症状,这几日才有些昏昏欲睡起来,真是不争气!
杨九郎扔了手中最后一沓案卷,深呼了口气:这里查的差不多,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东西,但有两点:一,当年国公府案子出来的时候,孔三佑作为国子监的一员曾参与过案子的誊抄查审,孔韫贤给他的信笺大约就是孔三佑偷偷扣下的吧——所以,当年的证据确实有问题!只是如今这些信笺已杳无踪迹、无处可循……
想到此,杨九郎心脏紧紧一缩,像是被人狠狠拿捏住,他皱眉使劲喘了几口气才渐渐缓过来,全身无力——张、云、雷!
孔韫贤抱着求死之心给他的信笺,他竟这么……因为私情……弄丢了!
他原本觉得,如果自己努力过了却仍然翻不了案,那是命该如此,是他们镇国公府的劫数,可如今他竟是因为私情……他是杨家的罪人,如何去见九泉之下他的父母弟兄?
刻骨的阴冷自磕着后脑勺的墙体传来,寒凉浸透身体,孤寂落寞,却也让他再次回过神冷静下来……
另外一点,前几天偷听到当值的老太监与人闲聊,说年前皇上身边的红人儿大太监高全福来过这里,取了点旧档,临走时还赏了他几个银角子,倒是让他过了个滋滋润润的年儿。
这归档阁在吴锦安未提及要重审镇国公通敌案前,多年寥落,几乎无人问津,高全福为何突然来此?
吴锦安发现的那本被篡改的目录……巧合么?
如果是高全福……
杨九郎心底一沉,又抑制不住闷咳了两声——如果真是高全福……他该怎么办?
是高全福,就代表……代表皇上……
所以……所以竟是他杨家百年大族终究错付,到如今,留得他茕茕一身,孑然无援……
杨九郎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就这么僵直着盘腿呆坐许久,直到胸中传来憋闷的窒息感,才反应过来要呼吸,才重重喘息一口,身子一软,沉郁的情绪再次渐渐散开……
他缓缓起身,决定冒险往明帝的乾德殿、泰安殿和牧春斋去探一探——说“通敌”信笺烧了,总要确认一番才能甘心!
他轻巧地从书架顶端钻出窗棂,由廊檐翻上屋脊,循着记忆飞快地从各个连绵的屋脊几个起落悄然翻进乾德殿侧殿。这里原本是明帝接见外臣的地方,只因连日来明帝身体一直不好,已经有月余未启用,防卫也就寥落些,杨九郎避着侍卫和几个打着瞌睡的小太监摸进书阁,但探寻了许久,却并未发现什么。
他只好退出再探泰安殿。
泰安殿也是灯火寥落,沉静如水,他细细搜寻了一番,依旧毫无所获。
只是……
他陡然觉得有些不对来——他探寻了两个多时辰,竟未遇上任何巡防的卫队?!这是为什么?
是自己太幸运,避开了所有卫队么?
还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他想了想,决定先去明帝目前住的牧春斋探一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