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镇的小茶馆 第八章 故人
生活中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奇遇和波澜，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平淡如水的每一天。天还未亮，爷爷便起床开始准备早餐和擦拭桌柜台面，为新的一天的营业做准备。八点左右，欣灵已经在桌边开始捧读，而陌漓仍然沉浸在他做的又一个美妙的梦中。时间一到，三个沉浸在各自小世界里的人开始有了交集。爷爷推开欣灵的房门，呼唤她为早餐做准备，欣灵则习惯性地放下书，推开那扇隔开阳光和朝气的大门，将沉浸在睡梦中的陌漓叫醒。然后便是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早餐时间。油饼，包子，馒头，有时候还会有油条的身影；豆浆，汤，粥，稀饭，这几样的不同搭配促成了多样的早餐，一周七天的搭配各不相同。而开店后，年轻的西装革履的先生又会在差不多的时间出现，满意地品完一壶茶后提起公文包去工作。
他似乎是茶馆的老顾客。早上他会来喝每天的第一壶茶，日落时分又会出现在店外的街道旁远远地挥手。欣灵倒不会去过问什么，她似乎已经很习惯这样的日子，但是陌漓不一样。他总觉得，这位先生也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但是他不肯说。除了静静地品茶和与爷爷和欣灵姐偶尔闲谈几句，他几乎不会去做第三件事，这不禁让陌漓既觉得好奇又觉得可疑。
“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一次他离开后，陌漓问欣灵和爷爷。虽然见面的次数很多，但是与爷爷和欣灵相比，他们根本不算熟悉，充其量就是最普通的顾客与服务员的关系，只有必要的沟通。
“是因为你和他不够熟悉吧？”欣灵笑道，“他只是每天都很忙碌，不是很善于表达而已。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和他成为关系亲近些的朋友的。”
“这样的吗？”陌漓一边挠头一边说，“经常会觉得，和他之间有种很强烈的距离感。”
“那很正常，”欣灵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随和、易于接触的。他们可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厌弃、憎恶自己所生活的环境，抵触与陌生人的接触。而这样的话，就更需要我们去探寻、去理解他们，去倾听他们的心声，重新让冰冻的心中升起温暖。”陌漓也觉得，欣灵的话很有道理。不过，他暂时还没想好和那位先生相处的方式。
“别着急，”欣灵鼓励他，“有时候去明白一个人，可能要一生的时间。”陌漓不想花那么长的时间，他只需要明白他的过去，理解他就好。想到这里，他想起一个合适的人选。
“也就是说，你想向我讨教一些关于那位西装先生的事？”当晚茶馆歇业后，陌漓特地来到爷爷的房间。既然上次爷爷说过，这是位从小跟到大的老顾客，那爷爷也一定对他非常了解。“您和他是老相识，所以一定非常了解他。”陌漓如是说。
“哈哈，老相识可不算，”爷爷一边笑一边摸着自己的胡子说，“但是呀，用别的什么词来形容我也想不到。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关系少点什么。”爷爷说的有道理，或许在他和欣灵，还有山松、郗梓他们眼里，他只是一位本分的茶客吧？
“您之前也说过些许他的事情，不过，您这次能否细致些讲给我听呢？”陌漓恳求道。
“当然可以呀，”爷爷一边笑，一边招呼陌漓把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板凳拿过来，“你坐下，我慢慢和你说。”陌漓把板凳搬过来坐在爷爷面前，这一幕让他感觉似曾相识。没错，那是他小时候，晚上总是缠着爷爷给他讲故事。在和爸爸妈妈一起住之前，爷爷奶奶那幢低矮的农村小屋就是他童年里记忆最深刻的地方。这次来到忘忧镇这样一个颇有古朴气息的小镇，他慢慢开始觉得，自己就应该属于这里。抬起头，爷爷看到陌漓的眼中竟泛着光彩。
“你这眼神不错呀，”爷爷称赞道，“小伙子，是在想什么事情吗？”
陌漓连忙摇摇头。“没……没什么，”他用笑容搪塞道，“您请讲。”
爷爷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说：“我和他的父亲是老相识。在我还没接手茶馆的时候，我有时会和他父亲到处闯荡，同时做些生意赚钱。后来我接手茶馆，他则继续做生意，时间一久联络倒也少了不少。再见面的时候啊，人家都已经为人父了。明明年纪差不多，那时我还没找到伴侣呢。”爷爷一边说一边感叹。不过，茶馆这种地方，真的能有爷爷喜欢的女子吗？听的时候，陌漓针对这一点很是困惑。不过，他也不打算说出来。
“那孩子，也就是你们说的那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周末的时候，他会陪父亲一起找我聊天叙旧，而他就坐在那里独自捧着杯子看着窗外，有时也会看来来往往的人群。直到父亲起身他才也跟着离开。后面父亲过世，那时他也开始工作，凑巧每天早上会路过这里，于是就到这里喝杯茶再走。人嘛，总有些难言之隐。不然还要写信请求排忧解难做什么呢？”
“您不觉得，他似乎有什么不肯说的心事吗？”陌漓问爷爷，“一个人坐在那里品茶，他也一定很孤独吧。每天上班已经很忙碌了，又没有人理解他，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承受，看上去表面很光鲜，内心是不是正在煎熬着呢？”对于这点，陌漓倒是深有感触。暑假的时候，因为和父母的争吵让他选择离家出走，其中的一个诱因便是不被理解。一次，两次，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矛盾和误会越来越深，彼此间又不肯解开心结，于是就有了现在的他。
“人嘛，都有自己的心思，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情，”爷爷一边笑一边说，“举个例子，你有和大家讲过自己的过去吗？”作为答复，陌漓摇了摇头。
“对吧。”爷爷摸了摸他的头。少年的身高已经比爷爷高出一头，但是爷爷仍然勉力地伸出手臂，想要够到他的头。而对陌漓来说，这种感觉很温暖——那是他久违的温暖。从他升入初中起，陌漓和父母的关系就淡了许多。他们总是忙于工作，很少回家，而他所在的学校又刚好可以住宿，于是每隔两周，他们才能凑齐一次。起初，他们还会和对方分享各自的经历，但久而久之，彼此间的沟壑却还是越来越大。若是抛开父母和孩子的这层关系，就朋友的层面上来说，像是两个曾经关系很好，但许久不联系之后渐渐分道扬镳的那种。此番被爷爷照顾，让他慢慢开始对这里产生归属感。或许他会忘记曾经的家，而把这里当作新家。
“所以说呀，只是空想是没法明白他的想法的，”爷爷指导道，“真诚的、交心的话语才能打动对方，让对方愿意向你吐露心声，而不是你去强迫对方这样做。”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对他有进一步的了解呢？”陌漓接着问道。
“这就要靠你自己去尝试了。”爷爷笑着将他送出自己的房间。
“还在为他的事情苦恼吗？”晚上，欣灵来到陌漓的房间拜访，只见陌漓两只手托着腮，面对着空白的墙壁思考。爷爷的建议只能说是点到为止，而对包括写信在内的没有什么阅历的陌漓来说，一切的规划都仿佛是一张白纸。
“是的，”陌漓向她倾诉，“虽然我有想法，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和他并不熟悉，感觉很难有共同的话题。”若是失了言，只会把事情推向更糟的方向发展。
“我能理解你，”欣灵说，“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的相识还是因为他先开的口。”
“诶，真的吗？！”少年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想不到吧，”欣灵弯下腰，笑着面对他说，“不过那之后没多久，西装革履的先生就变得沉默起来，过了几个月才稍微热情一点。也许……是受了什么打击吧？”结合爷爷和他说的父亲过世一事，陌漓推断他现在为之烦恼的，正是父亲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彼此间发生过什么事情，虽然不清楚他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感，但是他希望了解这些事，就像这里的人们给大家写信，为大家排忧解难一样。陌漓也希望能为某个重要的人做些什么。
“我明白该怎么做了，谢谢你，欣灵姐，”陌漓像是突然灵感爆发一样，回过身攥住欣灵的手，“明天，明天我一定会达成目标的。”虽然有些云里雾里，不过看到陌漓兴奋的样子，欣灵猜想一定是件好事情。“希望你能成功。”她默默祝福道。
第二天早上，西装先生如期而至。“金爷爷，早上好。”他像往常一样送上问候。
“早上好，今天也是菊花茶吗？”爷爷一边准备烧水沏茶一边问。
“嗯，谢谢啦！”他一边说一边放下公文包，“您还是记得我的口味呢。”
“是啊，”爷爷捋着胡子说，“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都喝我家的茶。”这一次，西装先生不言语了，转而扭头望向窗外。和时间有关的话题，一直是他的痛处。
“您在苦恼什么事情吗？”和昨晚安排的一样，陌漓端着茶壶和茶杯来到西装先生面前问，“您现在的脸色看上去很差。”放下茶水，陌漓注视着面前的先生。那双真诚的眼睛似乎蕴藏着某种魔法，他想要极力避开，却根本无法逃避。
“是啊，”第一次，他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有些事，还真不是想忘就能忘的啊。”
“是在说您的父亲吗？”刚好还没有其他顾客，欣灵也凑过来问，其实在这之前，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只是还希望能够得到本人的确认。
“是啊，”他坐下来看着欣灵说，“你应该有印象吧，欣灵姑娘？忽然从某天起，我开始变得精神涣散，见到你和爷爷也不开口问好，有时甚至茶都没能喝完。”
“嗯，我记得。”欣灵接道。阳光透过窗户映在她常穿的那件裙子上，恍惚间让西装先生感觉，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位怀着悲悯之心的神袛。
“原本，我可以放弃现在的住处和熟悉的一切，去更远的地方的，”说话时，他的眼角已经盈满泪水，“但是，我终归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有我和父亲的共同记忆。从我记事起，他忙进忙出的身影就一直刻在我心头。也正是因此，我才会留在这里，并每天来追思他。不过，人总要往前看，不是吗？所以久而久之，当这种感情开始渐渐淡化，我便不再去执着于它。现在若是工作上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或是一些无法解决的烦恼的时候，我就会望向窗外，慢慢想通一切，接纳现在的自己。”这时陌漓明白，并不是每位顾客都会想要写信来排遣烦恼。所以爷爷虽然一直保留着回信的项目，却从不强制大家去做。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
“对了，你要不要试着给父亲写封信？”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句话很自然地就从陌漓的口中跑了出来，“把思念写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再烦恼了呢？”一边说，他一边取来笔和信纸。在欣灵和他的注视下，西装先生开始挥笔写信。陌漓没有看内容，不过看到他几度停笔，又时不时地哽咽，还是能对内容猜出一二的。写好信，他在信封上写下名字，拎着公文包又去上班了。陌漓看到，他给自己的署名是“凯”。
“他的名字是……凯吗？”陌漓看着欣灵问。
“也可以这么认为吧，”送走他，趁着其他客人还没有来，爷爷捋着胡子走过来说，“以前呀，他爸爸带他来的时候，就经常凯、凯地叫他。所以时间一久，我们也就默认那是他的名字了。不过，他会不会想在这里，再被叫一次名字呢？”虽然没有直接说出答案，但是陌漓和欣灵都明白，答案是肯定的。缺失的那份爱需要用其他的东西去填补，而那些在茶馆的时光，便是目前为止属于他的最好的填充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