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孝宗皇帝第一書 【南宋】陳亮.撰
臣竊惟中國天地之正氣也,天命之所鍾也,人心之所會也,衣冠禮樂之所萃也,百代帝王之所以相承也,豈天地之外,夷狄邪氣之所可奸哉!不幸而能奸之,至於挈中國衣冠禮樂而寓之偏方,雖天命人心猶有所繫,然豈以是為可久安而無事也!使其君臣上下苟一朝之安,而息心於一隅,凡其志慮之所經營,一切置中國於度外,如元氣偏注一肢,其他肢體往往萎枯而不自覺矣,則其所謂一肢者,又何恃而能久存哉?天地之正氣,鬱遏於腥羶而久不得騁,必將有所發泄,而天命人心,固非偏方之所可久繫也。
東晉自元帝息心於一隅,而胡、羯、鮮卑、氐、羌迭起中國,中國無歲不尋干戈,而江左卒亦不得一日寧。然淵、勒遂無遺種,而愍、懷之痛猶有所諉以安也。晉之植根,本無可言者,而江左諸臣若祖逖、周訪、陶侃、庾翼之徒,皆有虎視河洛之意。而元溫之師西至灞上,東至枋頭,又於其間修陵寢於洛陽,蓋猶未盡置中國於度外也。故劉裕竟能一平河洛,而後晉亡。百年之間,其事既已如此,而天地之正氣,固將有所發泄矣。元魏起而承之,孝文遂定都洛陽,以修中國之衣冠禮樂,而江左衣冠禮樂之舊,非復天命人心之所繫矣。是以一天下者,卒在西北而不在東南,天人之際,豈不甚可畏哉!一日之苟安,數百年之大禍也!
恭惟我國家二百年太平之基,三代之所無也;二聖北狩之痛,漢唐之所未有也。堂堂中國,而蠢爾醜虜安坐而據之,以二帝三王之所都,而為五十年犬羊之淵藪,國家之恥不得雪,臣子之憤不得伸,天地之正氣不得而發泄也。方南渡之初,君臣上下痛心疾首,誓不與虜俱生,卒能以奔敗之餘,而勝百戰之虜。及秦檜倡邪議以沮之,忠臣義士斥死南方,而天下之氣惰矣。三十年之餘,雖西北流寓皆抱孫長息於東南,而君父之大讎,一切不復關念,自非逆亮送死淮南,亦不知兵戈之為何事也。況望其憤中國之腥羶,而相率北向以發一矢哉!丙午、丁未之變,距今尚以為遠;而靖康皇帝之禍,蓋陛下即位之前一年也。獨陛下奮不自顧,志在滅虜,而天下之人,安然如無事時,方口議腹非,以陛下為喜功名而不恤後患,雖陛下亦不能以崇高之勢而獨勝之。隱忍以至于今,又十有七年矣。
昔者春秋之時,君臣父子相戕殺之禍,舉一世皆安之。而孔子獨以為三綱既絕,則人道遂為禽獸夷狄,皇皇奔走,義不能以一朝安。然卒於無所寓,而發其志於《春秋》之書,猶能以亂臣賊子。今者舉一世而忘君父之大讎,此豈人道之所可安乎!使學者知學孔子,當進陛下以有為,決不沮陛下以茍安也。
南師之不出,於今幾年矣;河洛腥羶,而天地之正氣抑鬱而不得泄。豈以堂堂中國,而五十年之間,無一豪傑之能自奮哉!其勢必有時而發泄矣。茍國家不能起而承之,必將有承之者矣。不可恃衣冠禮樂之舊,祖宗積累之深,以為天命人心可以安坐而久繫也。“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自三代聖人皆知其為甚可畏也。
春秋之末,齊、晉、秦、楚皆衰,諸侯往往困於陪臣而不自振。當此之時,雖如魯衛之邦,苟能舉大義以正諸侯,則天下可以一指麾而定也。孔子惓惓斯世,而卒莫能用。吳越起於蠻夷之小邦,而舉兵以臨齊晉,如履無人之地,遂伯諸侯。黃池之會,孔子之所甚痛也。天地之氣發泄於蠻夷之小邦,可以明中國之無人矣。王通有言:“夷狄之德,黎民懷之,三才其捨諸!”此今世儒者之所未講也。
今醜虜之植根既久,不可以一舉而遂滅;國家之大勢未張,不可以一朝而大舉。而人情皆便於通和者,勸陛下積財養兵以待時也。臣以為,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為妄庸兩售之地,宜其為人情之所甚便也。自和好之成,十有餘年,凡今日之指畫方略者,他日將用之以坐籌也;今日之擊毬射鵰者,他日將用之以決勝也。府庫充滿,無非財也;介胄鮮明,無非兵也。使兵端一開,則其迹敗矣。何者?人才以用而見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也;兵食以用而見其盈虛,安坐而盈者不足恃也。而朝廷方幸一旦之無事,庸愚齷齪之人,皆得以守格令,行文書,以奉陛下之使令,而陛下亦幸其易制而無他也。徒使度外之士,擯棄而不得騁,日月蹉跎而老將至矣。臣故曰: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為妄庸兩售之地也。
東晉百年之間,未嘗與虜通和也,故其臣東西馳騁,而多可用之才。今和好一不通,而朝野之論常如虜兵之在境,惟恐其不得和也,雖陛下亦不得而不和矣。昔者虜人草居野處,往來無常,能使人不知所備,而兵無日不可出也。今也城郭宮室,政教號令,一切不異於中國;點兵聚糧,文移往返,動涉歲月;一方有警,三邊騷動,此豈能歲出師以擾我乎!是固不知勢者之論也。然使朝野常如虜兵之在境,乃國家之福,而英雄所用以爭天下之機也,執事者胡為速和以惰其心乎!
晉楚之戰於邲也,欒書以為楚自克庸以來,其君無日不討國人而訓之于民生之不易,禍至之無日,戒懼之不可以怠;在軍,無日不討軍實而申儆之于勝之不可保,紂之百克而卒無後。晉楚之弭兵於宋也,子罕以為:“兵所以威不軌而昭文德也,聖人以興,亂人以廢。廢興存亡,昏明之術,皆兵之由也,而求去之,是以誣道蔽諸侯也。”夫人心之不可惰,兵之不可廢,故雖成康之太平,猶有所謂“四征不庭”、“張皇六師”者。此李沆之所以深不願真宗皇帝之與虜和親也。況南北角立之時,而廢兵以惰人心,使之安於忘君父之大讎,而置中國於度外,徒以便妄庸之人,則執事者之失策亦甚矣。陛下何不明大義而慨然與虜絕也!
貶損乘輿,卻御正殿,痛自克責,誓必復讎,以勵羣臣,以振天下之氣,以動中原之心。雖未出兵,而人心不敢惰矣;東西馳騁,而人才出矣;盈虛相補,而兵食見矣;狂妄之辭不攻而自息,懦庸之夫不卻而自退縮矣,當有度外之士起,而惟陛下之所欲用矣。是雲合響應之勢,而非可安坐而致也。臣請為陛下陳國家立國之本末,而開今日大有為之略;論天下形勢之消長,而決今日大有為之機。伏惟陛下試幸聽之。
唐自肅、代以後,上失其柄,而藩鎮自相雄長,擅其土地人民,用其甲兵財賦,官爵惟其所命,而人才亦各盡心於其所事,卒以成君弱臣強、正統數易之禍。藝祖皇帝一興,而四方次第平定,藩鎮拱手,以趨約束。使列郡各得自達於京師,以京官權知,三年一易。財歸於漕司,而兵各歸於郡,朝廷以一紙下郡國,如臂之使指,無有留難,自管庫微職,必命於朝廷,而天下之勢一矣。故京師嘗宿重兵以為固,而郡國亦各有禁軍,無非天子所以自守其地也。兵皆天子之兵,財皆天子之財,官皆天子之官,民皆天子之民,綱紀總攝,法令明備,郡縣不得以一事自專也。士以尺度而取,官以資格而進,不求度外之奇才,不慕絕世之雋功。天子蚤夜憂勤於其上,以禮義廉恥嬰士大夫之心,以仁義公恕厚斯民之生,舉天下皆由於規矩準繩之中,而二百年太平之基從此而立。
然夷狄遂得以猖狂恣雖,與中國抗衡,儼然為南北兩朝,而頭目手足混然無別。微澶淵一戰,則中國之勢浸微,根本雖厚而不可立矣。故慶曆增幣之事,富弼以為朝廷之大恥,而終身不敢自論其勞。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供貢,是臣下之禮也。夷狄之所以卒勝中國者,其積有漸也。立國之初,其勢固必至此。故我祖宗常嚴廟堂而尊大臣,寬郡縣而重守令,於文法之內,未嘗折困天下之富商巨室;於格律之外,有以容獎天下之英偉奇傑,皆所以助立國之勢,而為不虞之備也。
慶曆諸臣亦嘗憤中國之勢不振矣。而其大要,則使羣臣爭進其說,更法易令,而廟堂輕矣;嚴按察之權,邀功生事,而郡縣又輕矣。豈惟於立國之勢無所助,又從而削之。雖微章得象、陳執中以排沮其事,亦安得而不自沮哉!獨其破去舊例,以不次用人,而勸農桑,務寬大,為有合於因革之宜,而其大要已非矣。此所以不能洗夷狄平視中國之恥,而卒發神宗皇帝之大憤也。
王安石以正法度之說,首合聖意。而其實則欲籍天下之兵盡歸於朝廷,別行教閱以為強也;括郡縣之利盡入於朝廷,別行封椿以為富也。青苗之政,惟恐富民之不困也;均輸之法,惟恐商賈之不折也。罪無大小,動輒興獄,而士大夫緘口畏事矣;西北兩邊,至使內臣經畫,而豪傑恥於為役矣。徒使神宗皇帝見兵財之數既多,銳然南征北伐,卒乖聖意,而天下之勢實未嘗振也。彼蓋不知朝廷立國之勢,正患文為之太密,事權之太分,郡縣太輕於下而委瑣不足恃,兵財太關於上而重遲不易舉。祖宗惟用前四者以助其勢,而安石竭之不遺餘力。不知立國之本末者,真不足以謀國也。元祐、紹聖,一反一覆,而卒為夷狄侵侮之資,尚何望其振中國以威夷狄哉!
南渡以來,大抵遵祖宗之舊,雖微有因革增損,不足為輕重有無。如趙鼎諸臣,固已不究變通之理;而況泰檜盡取而沮毀之,忍恥事讎,飾太平於一隅以為欺,其罪可勝誅哉!陛下憤王業之屈於一隅,勵志復讎,而不免籍天下之兵以為強,括郡縣之利以為富;加惠百姓,而富人無五年之積;不重征稅,而大商無巨萬之藏;國勢日以困竭。臣恐尺籍之兵,府庫之財,不足以支一旦之用也。陛下早朝宴罷,以冀中興日月之功,而以繩墨取人,以文法蒞事。聖斷裁制中外,而大臣充位;胥吏坐行條令,而百司逃責;人才日以闒茸,臣恐程文之士,資格之官,不足以當度外之用也。藝祖皇帝經畫天下之大略,太宗皇帝已不能盡用,臣不敢盡具之紙墨,今其遺意豈無望於陛下也!陛下苟推原其意而行之,可以開社稷數百年之基,而況於復故物乎!不然,維持之具既窮,臣恐祖宗之積累亦不足恃也。陛下試幸令臣畢陳於前,則今日大有為之略必知所處矣。
夫吳、蜀天地之偏氣也;錢塘又吳之一隅也。當唐之衰,而錢鏐以閭巷之雄起王其地,自以不能獨立,常朝事中國以為重。及我宋受命,俶以其家入京師而自獻其土。故錢塘終始五代被兵最少,而二百年之間,人物日以繁盛,遂甲於東南。及建炎,紹興之間,為六飛所駐之地。當時論者固已疑其不足以張形勢而事恢復矣。秦檜又從而備百司庶府以講禮樂於其中,其風俗固已華靡;士大夫又從而治園囿臺榭以樂其生於干戈之餘,上下宴安,而錢塘為樂國矣。一隙之地本不足以容萬乘,而鎮壓且五十年,山川之氣蓋亦發泄而無餘矣。故穀粟、桑麻、絲枲之利歲耗於一歲,禽獸、魚鼈、草木之生日微於一日,而上下不以為異也。公卿將相大抵多江浙、閩蜀之人,而人才亦日以凡下;場屋之士以十萬數,而文墨小異,已足以稱雄於其間矣。陛下據錢塘已耗之氣,用閩、浙日衰之士,而欲鼓東南習安脆弱之眾,北向以爭中原,臣是以知其難也。
荊襄之地,在春秋時,楚用以虎視齊、晉,而齊晉不能屈也;及戰國之際,獨能與秦爭帝。其後三百餘年,而光武起於南陽,同時共事,往往多南陽故人。又二百餘年,遂為三國交據之地。諸萬亮由此起輔先主,荊楚之士從之如雲,而漢氏賴以復存於蜀。周踰、魯肅、呂蒙、陸遜、陸抗、鄧艾,羊祜,皆以其地顯名。又百餘年,而晉氏南渡,荊雍常雄於東南,而東南往往倚以為強,梁竟以此代齊。及其氣發泄無餘,而隋唐以來遂為偏方下州;五代之際,高氏獨常臣事諸國。本朝二百年之問,降為荒落之邦、北連許汝,民居稀少,土產庳薄,人才之能通姓名於上國者,如晨星之相望。況至於建炎、紹興之際,羣盜出沒於其間,而被禍尤極。以迄于今,雖南北分畫交據,往往又置於不足用,民食無所從出,而兵不可由此而進。議者或以為憂,而不知其勢之足用也。
其地雖要為偏方,然未有偏方之氣五六百年而不發泄者。況其東通吳會,西連巴濁,南極湖湘,北控關洛,左右伸縮,皆足為進取之機。今誠能開墾其地,洗濯其人,以發泄其氣而用之,使足以接關洛之氣,則可以爭衡於中國矣。是亦形勢消長之常數也。
陛下慨然移都建業,百司庶府,皆從草創,軍國之儀,皆從簡略。又作行宮於武昌,以示不敢寧居之意;常以江淮之師為虜人侵軼之備,而精擇一人之沈鷙有謀、開豁無他者,委以荊襄之任,寬其文法,聽其廢置,撫摩振厲於三數年之間,則國家之勢成矣。至於相時弛張以就形勢者,有非書之所能盡載也。
石晉失盧龍一道,以成開運之禍,蓋丙午、丁未歲也。明年,藝祖皇帝始從郭太祖征伐,卒以平定天下。其後契丹以甲辰敗於澶淵,而丁未、戊申之間,真宗皇帝東封西祀以告太平,蓋本朝極盛之時也。又六十年,而神宗皇帝實以丁未歲即位,國家之事於是一變矣。又六十年而丙午、丁未,遂為靖康之禍。天獨啟陛下於是年,而又啟陛下以北向復讎之志。今者去丙午、丁未,近在十年間爾,天道六十年一變,陛下可不有以應其變乎?此誠今日大有為之機,不可苟安以玩歲月也。
臣不佞,自少有驅馳四方之志,常欲求天下豪傑之士,而與之論今日之大計。蓋嘗數至行都,而人物如林,其論皆不足以起人意,臣是以知陛下大有為之志孤矣。辛卯、壬辰之間,始退而窮天地造化之初,考古今沿革之變,以推極皇帝王伯之道,而得漢魏、晉唐長短之由,天人之際,昭昭然可察而知也。始悟今世之儒士,自以為得正心誠意之學者,皆風痺不知痛癢之人也。舉一世安于君父之讎,而方低頭拱手以談性命,不知何者謂之性命乎!陛下接之而不任以事,臣於是服陛下之仁。又悟今世之才臣自以為得富國強兵之術者,皆狂惑以肆叫呼之人也。不以暇時講究立國之本末,而方揚眉伸氣以論富強,不知何者謂之富強乎!陛下察之而不敢盡用,臣於是服陛下之明。陛下厲志復讎,足以對天命;篤於仁愛,足以結民心;而又仁明足以臨照羣臣一偏之論,此百代之英主也。今乃驅委庸人,籠絡小儒,以遷延大有為之歲月,臣不勝憤悱,是以忘其賤而獻其愚。陛下誠令臣畢陳於前,豈惟臣區區之願,將天地之神,祖宗之靈,實與聞之。干冒天威,罪當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