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说】多雷区生存指南

一、31岁 张金灿又开始了,我一哆嗦,惊醒过来,耳塞掉了一个,我从枕头摸到他屁股,没摸着,呼噜一声比一声紧,箍得我脑袋生疼。我摸起手机,才过了九分钟,车头灯晃过棚顶,敢情我压根就没睡着,我是给自己编了个故事,说路远航回来了。 我把枕头调个过儿,张金灿消停下来,他有呼吸暂停,不长,大概十几秒。我想象自己睡着了,醒来后,世界一片寂静,张金灿已经咽气——我该怎么拿回他股票账户里的20万?那20万可是婚前财产,是领证前半拉月,我妈瞒着我爸给我的。我学金融的,但不炒股,生理不允许,平常我血压56到81,低血压,低血糖,一看股票K线,立马飙到120,数值看着是正常了,但脑子胀乎乎,眼球往外凸,连亲爹都不认得。在淘宝买东西也一样,加购物车、左滑、找相似、比对价格时,我总是屏住呼吸,自以为是他妈的丘比特。赶上过购物节,满300减30,我总能买回来一堆东西,270块9,271块5,272块3,两块五是我的极限。 张金灿又开始了,我踹他一脚:你给我侧身睡。啊,张金灿张着大嘴,身子才转一半,就累得够呛,陷入新一轮人事不省。那20万,我领证前就打给他了,不会判定成他的婚前财产吧?我打开手机,手机银行查不着了,一年前转的账,得去银行打流水,反正这20万,不能落到他妈手里。张金灿那个妈,保不齐在张金灿死后,从哪掏出张金灿的精子,搭上我的卵子、我的子宫、我的阴道口、我的20万,让我给张金灿生个遗腹子。说真的,让他妈死在张金灿后头,绝对是个悲剧,所以要弄死张金灿,还得先把他妈弄死。 二十年了,路远航那张脸,还是初中毕业照上的样子,就是阴茎粗壮了,佶屈聱牙的老树根,往上攀着,梦里没有太阳。张金灿在梦外,倒抽一口气,就像目睹了我的偷情,我抠出床缝里的遥控器,床垫的上半部,立马朝空中翘起来,几乎就是我和路远航刚才的体位。路远航拿着手机,扫描二维码,点击用户名,输入密码,点击申领避孕套,跳转支付平台,输入支付密码,对着五彩缤纷的光圈,眨眼睛,张大嘴,勾选本人申领,等待得到批准。在那个世界里,避孕套的领用时间、使用时长、弃置地点,是政府公开政务,公民有资格盲选盲查,在那个世界里,我一样有丈夫,他一样有女友,一切关系,建立在现实背景上。 床垫都快成直角了,张金灿还在打呼,他妈的,我就不该买这破玩意儿,还以为两万块钱能买个消停。凌晨三点,我抱着枕头和被子,躺到沙发上,窗外一望无际,想到三个小时后,张金灿那张无辜的脸,我恨不能现在就捂死他。保准的,他会趴在门框上,跟加菲一样,先舔我两口,完了哭唧唧:你不是答应我不逃走吗?——张金灿,你搞搞清楚,是你打呼噜,你这一觉睡醒,耳清目明,我跟拉了半宿屎似的,腿都伸不开,张金灿,不是我说你,你不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能死吗?想到张金灿会死,我脑子里那根要崩断的弦,终于松了一下。 早上六点,张金灿推醒我,上来就是一句:我想你了,媳妇儿。往后剧情就顺了,我说:别叫我媳妇儿。他撒娇:媳妇儿,你就是我媳妇儿。我说:老头子。他说:我是帅小伙。他妈的,我心想,就你那一脑门芸豆大的青春痘,叫大碴粥还差不多。我起来煎鸡蛋,张金灿去洗漱,全麦面包烤脆了,像春饼,可以从中间揭开,夹一个鸡蛋,一片培根,一片生菜叶,厚度正好。张金灿不吃生菜,我不管他,照样夹进去。我坐到马桶上,张金灿正吹头发,边吹边说:周六妈要来。我说:你爸不来?嗯,张金灿含糊一声,吹风机的暖风轰到我头上。我怒了:到底来不来?不来,张金灿奇怪地看我,哪回他也不来啊。 行吧,我这么提醒他,张金灿都没意识到,他妈一直跟我们单线联系,有多他妈的变态。恋爱时就这样,我跟他认识才俩月,他妈就叫我到家里过圣诞节。早上六点,他哐哐凿我防盗门,说他妈刚包的牛肉大蒸饺,让我趁热吃。张金灿跟我旅游,从来不出省,长春到延边没高铁的年头,他就买两张硬座票,让他妈自己在硬卧躺着。两家噶亲家前,他妈跟我说:要不把你妈叫出来,咱四个吃顿饭?看我没吱声,他妈又说:你俩玩你俩的,我跟你妈单见也成。我也是被他妈洗了脑,真回家跟我妈说:张金灿他妈想见你。我妈说:不年不节的,我见她干啥啊?要是见家长,你爸也得去,还是他爸不在了? 回想起来,我那三年恋爱,就像跟他妈谈的,他妈给我写信、打毛衣、织围脖,找我拍大头贴、拔罐按摩,搓澡修脚。情人节,张金灿送我条项链,周大福的,2398,倒是不便宜,信誉卡规规整整,叠在盒子里,上面签着他妈的名。除开这个大件,张金灿拢共送过我两回东西,一次是蛋挞,肯德基午餐款,一盒八个,亲自送到我单位,我吃不完又不好意思送人,当时没觉得丢人,反而有点甜蜜,不好意思显摆。到了第二次,我才有点醍醐灌顶,要送我礼物,张金灿提前预告了,然后精彩纷呈了一周,跟他妈电影发行造势似的。到我手一看,啊,是两只天鹅,肯定不是活的,每个大拇指那么长,银白色的塑料颈子,后屁股扎着红纱,纱里包着三颗大虾酥,敢情是俩糖盒,是他妈上周日参加婚礼,从礼桌上顺回来的。 我从医院回来,进屋丝袜还没脱呢,他妈就来了,拎着一只老母鸡,从爪子到鸡冠子,从嗉子到鸡屁股,一样不缺。我说:今儿周六吗?他妈说:你二姨刚送来的,你爸也不吃,我生灿灿那前儿,成天喝鸡汤,你爸一闻这味儿就想吐。行吧,我把厨房灯给她打开,妈,我洗个澡,水压小,你先别用水。我在马桶上坐了半天,生气,我最烦她说你爸,你什么爸,我自己有爸。洗完澡,张金灿还没回来,他妈说:你爸明天去钓鱼,鲫瓜子让他给你留着。我说:不用,拿来张金灿不会收拾,也是扔。哎呀,他妈说,你别惯他,让他学啊。说着掀起锅盖,白气冲天,捂住她的嘴。要是这时候,我在身后给她来一下,看她脑袋扎进锅里,我也一辈子不用喝鸡汤了吧? 老母鸡炖得都快瓦底了,张金灿还没回来,他妈问我:多多,你饿不饿?饿,我拔了电饭锅,开始盛饭。她妈从锅里挑出鸡头,把鸡冠子咬下来,搁到我碗里。母鸡的冠子窄窄的,四个尖儿,像幼儿画报上的小草,我看着刺眼,赶紧扒拉到嘴里。他妈问我:你老舅出来了?我说:我爸找人私了了,人在这边住院,我去看了,挺吓人的。他妈说:打得够呛啊?我说:我老舅把人家打得够呛,说是一铁锹撂倒,拿脚踩人脖颈上,碾烟头似的,来回搓。他妈说:还行,没落下残疾。我说:我挺害怕的。他妈说:四十多了,不是小伙子了,打架也就这一回了。我说:我不敢跟他没皮没脸了。他妈说:那是跟别人,跟自己家里人,还是不一样。我说:我从小就胖,十岁就90斤了,他还让我骑他脖颈上,看花看冰灯——张金灿回来了,门让我反锁上了,他打不开,他妈去开门,张金灿说:想我了妈?其实我还没说完,冬天零下三十度,我老舅骑车驮我上学,冰面溜滑,碰上个油罐车,他飞腿下来,没站住,两腿跪在地上,手还往上伸着,扶住车把,没让我掉下来。 我又盛了两碗饭,他妈和张金灿坐一边,接着问我:你大舅挺好的?啊,我说,一家四口人倒班呢,前天跟我说,现在连病都不敢生。他妈说:第一胎要是一对双就好了,仨孩子是不好带。我说:我姐就不该生二胎,忘了小时候咋跟我弟打仗了?她小时贼能作,天天跟我大舅妈哭,说她重男轻女,大舅妈连饭都不敢做我弟爱吃的,我姐说吃啥吃啥,我弟就吃酱油拌米饭长大的。他妈说:我给你二舅打了条围巾,多多,你爸要喜欢我也给他打一条。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妈说的你爸,是指我爸。张金灿说:谁还戴围巾啊,人都开车。他妈说:你咋不开车呢,俩人自驾,领多多出去玩一圈。 我彻底顶着了,想吐,就他妈对我天下第一好这劲儿,搁谁谁不犯恶心。我家这些亲戚,跟他妈说多少回了,真没啥大本事,用不着一趟又一趟,扒拉来扒拉去的。我家这帮男的,都在油田,大舅野外看井,西北风可劲喝,二舅坐办公室,A4纸免费拿,老舅开大车,能给她换个胎是咋的。女的,我妈、二姨、三姨、老姨,一水在银行,工、农、中、建包圆了。要说最有用的,还得是我爸妈,一个处长一个行长,还都没退休,算是让他家娶着了。 吃完饭,他妈赶紧扒拉我:你歇着去,我刷碗,我刷快。我也不跟她抢,省着她再拿胳膊肘怼我,我说:洗洁精你用不惯,我下楼买袋小苏打去。他妈说:你让灿灿去。我说:大六楼的,他腰不好,我在家也是踩椭圆机。走到楼下,我一胳膊鸡皮疙瘩还没下去,这都多大岁数了,又不是没养老金,至于这么巴结吗? 没一个小时,张金灿给我打电话,说他妈走了。我进屋,把小苏打扔垃圾桶里:特爽是吧?大老婆陪你一晚上。你是我大老婆啊,张金灿说,我妈顶多算童养媳,把屎把尿的。我说:你妈跟你爸多一句话没有,咋过这些年的?张金灿说:为了我吧。看他享受那样,我悲从中来,全中国那老些人,咋就我找了个妈宝?张金灿说:我妈说十一上净月潭,给你拍点照片。行吧,我心说,你妈心是真大,你每个月赚三千,结果她单反一个接一个地买,镜头一个接一个地换,我从四室两厅搬出来,跟你住连电梯都没有的破房子。江桥,江桥不看了,天天听楼下卖大碴粥、黄米饭,就是为了看你们娘俩享受生活的? 我刚上椭圆机,张金灿就说:不累吗?我说:我啥也没干啊。张金灿说:跟我妈唠嗑,我算工分的话,你得算工伤。我想起我二姨夫,看我二姨退休了,第一件事就是把亲妈接到家里来,让我二姨伺候,二姨夫菜也不买一根,肉也不割一两,话也不跟他妈说一句,好像弄个老太太摆家里,就算他尽孝了。我说:你乐意看见你妈吗?啊?张金灿张个大嘴,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悲愤,恨不得冲到厨房,一刀结果了他。 外边有人敲门,我一哆嗦,张金灿说谁啊,还磨叽着不想开门,压根没意识到,人家救了他一命。我说:是不你妈落东西了?张金灿说:她不有钥匙吗,把钥匙落下了?外边还是敲,张金灿一开门,一个老太太尖叫着:我睡不着!谁他妈也别想睡!张金灿朝屋里喊:媳妇儿你把衣服穿上!我套上衣服,出来看见一个老太太,甩着两根麻花辫,整个人挂在张金灿胳膊上:你让我进屋,我不回家了,我就在你家睡!张金灿说死不让她进屋,手支在门框上,一动不动。老太太突破不了张金灿,两只手开始往自己脑袋上招呼:我脑袋都要炸了!你家啥玩意搁楞搁楞的,让不让人活了?中门的阿姨,东门的大爷,都把门推开条缝,探出脑袋来。我跟张金灿说:你让她进来,你让她自己找,看是啥响。张金灿还不松手,我伸手去拉老太太:你自己找,我家就俩人,又没孩子,能有啥动静?老太太哆嗦地进来了,指着我家入墙大立柜说:就这屋,我就住这屋底下,这屋门在哪?我说:这屋没门,里边都是祖宗牌位,骨灰盒。老太太就势倒在地上:你在我脑瓜顶供骨灰盒?我要报警,让警察给我评理!你是不是个人,在我脑瓜顶供骨灰盒?我掏手机说:你不要报警吗,我替你报——我马上拨了110,可谁能想到,110还占线,我脑浆子都冻住了,只有老太太临危不惧:警察来了也是你没理!你有能耐供骨灰盒,你有能耐开火葬场啊!你住大别墅去啊,你别住我脑门上! 我上厨房拿了一摞碗,冲到楼下,楼下门儿都没关,一男一女,挺年轻的,正趴门口听动静。我站走廊里,哐当摔下一个碗,屋里小孩哭起来,男的进卧室看孩子,女的冲过来要挠我,张金灿把我拎到他身后,我隔着他叫嚣:我家有监控,警察就在路上,你家老太太这是私闯民宅,要拘留的你知道吗? 老太太让她姑娘拽下楼去了,走时还在恋战:你没孩子,你一辈子没孩子吗?我家孩子,到晚上我都告诉她小点声,爹妈死了没人教你做人吗?气得我掏出手机,还要报警,张金灿关上门说:媳妇儿,你咋这么机智?我手机掉在地上,哐当又是一声,楼下鸦雀无声。我想,我鬼话连篇,说胡话奔儿都不打,张金灿看出来了? 张金灿睡着了,我打开立柜门,走进去:地砖冰凉的,椭圆机匍匐在地,龇牙咧嘴。这是我的秘密空间,装修时我跟张金灿说,我不要阳台,我要一个消失的房间。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的秘密空间下面,住着一个老太太,一个巫婆似的老太太,让我去住大别墅的老太太,嚯,你女儿女婿让你睡阳台,该住大别墅是你才对吧?我两手攀上椭圆机,两条腿怎么都提不起来,好像陷在泥潭里——黑暗里,我看见老太太冲上来,穿过立柜门,把我按在椭圆机旁边,人赃俱获:撒谎撂屁的,要脸吗?你爹妈生你,就是让你咒他们都死了? 天刚亮,张金灿就发现,我还躺在他身边:没睡着?我说:我把椭圆机挂咸鱼上了。张金灿搂着我:有我呢,她进不来。我说:我害怕。张金灿说:昨儿不该让老太太进来,在咱家晕过去咋整啊?我说:我还想报警,她私闯民宅,70岁以上,拘留所是不能要她,但是,可以罚她钱,吓唬她。张金灿看着我,半天说:是你让老太太进来的。是啊,我还拉她手了,我看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在裂开。以前我觉得,我在这个家是安全的,没人不讲理,没人指着我鼻子骂,幻觉,什么消失的房间,都他妈是幻觉,我想让阳台真的消失,让它带着我的椭圆机,还有楼下的老太太一起消失。 叮铃一声,是自行车车铃,楼上大哥下夜班回来了,一进屋,不知道鞋脱没脱下来,就开始数落孩子。他家俩小姑娘,一个四岁,一个七岁,欢腾,大哥不在家,她俩能在楼上跑一天,大哥一回来,她俩就成植物了,靠边站,听声儿连上厕所都踮着脚,其余时间就是哭,自己浇灌自己。我上楼找过几次,说能不能别大早上管孩子?每次都是大哥他妈开门——啊?满眼呲麻糊,真不像装的,要不是我来敲门,他妈根本就没听着。每一次,大哥都冷冷地,坐在小板凳上,从胳肢窝底下看我,随时准备过来给我一拳,看我会变成什么植物。 张金灿又开始了,我拉上窗帘,走到卧室门口,不敢往外走一步,我不知道老太太起了没有,不知道她在客厅、阳台、还是厨房,只有卧室是安全的,卧室是她不能涉足的地方。我就这么站着,张金灿的呼声,盖过楼上的公鸭嗓,盖过楼下无处不在的耳朵,他妈的,最简单还是弄死张金灿,这屋子要是死了人,我看你们还敢不敢住。 二、28岁 张金灿死了,我妈拿着一卷煞白的卫生纸,一下一下往我眼皮里怼,好像怕我哭不出来。我一左一右,躲着她的手,躲醒了,发现我妈还真坐在榻榻米上,挺大一个黑影,罩在我头上。我决定把梦倒灌,注进现实,我哭着喊:张金灿,你别死——我妈站起来,一只骷髅飘了出去,吱嘎吱嘎。第二天,我们谁都没提这茬儿,本来我妈半夜出现在我屋里,就像一个梦。 第二天做梦,还是张金灿死了,我哭得马葫芦倾倒,满世界废水横流,就算在梦里,我也知道我哭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死了,再也没人对我这么好了。 第三天,是大年初六,我爸过生日,我家那些皇亲国戚,为了看驸马爷,老早上饭店候着,没人知道,前天张金灿就让我爸撵走了,住倒是住了一宿,那是因为太晚了,回长春没车了。初三晚上,张金灿一个人住主卧,我爸妈和我,打横睡在榻榻米上,我家仨卧室,老姨结婚后,书房里的单人床一直没拆,但他们硬要这么安排,我也没招。灯一关,我耳边的叹气声,跟窗户外边的炮仗似的,刚以为放完了,又来两声。多少次,我都想爬起来,给他们磕几个响头——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还不行吗?人家孩子谈恋爱,都是给父母长脸的,咋就我这么没用,让爹妈跟着我上火? 大姨,大姨夫,大姑,大姑父,大姐,大姐父——我爸妈微微颔首,跟皇上皇后接受群臣朝拜似的,群臣不敢问,他们自己臊眉耷眼地,遮起家丑来。没来,我妈说。没让他来,我看不合适,我爸补充。我老舅趁着催菜,拉我出来:人来了?啊,我一张嘴,鼻涕都出来了。这就是我老舅,全天下最了解我的人,初三下学期,我妈领我配眼镜,配回来我一直哭,二姨三姨都说:哭啥啊,近视有啥哭的?你戴眼镜好看啊,不行高考完,让你妈领你做手术。一听要做手术,我更哭了,只有我老舅知道,我觉得自己犯了罪,我一哭,他马上就明白,我老早老早就近视了,我哭是因为我没瞒住,我给爸妈添麻烦了。 我老舅点着一颗烟:拥护啥啊?我说:也赖张金灿,跟他说多少遍,别拿酒,我家不缺酒,到底拎来两瓶天之蓝。我爸说,这一看就是家里没地儿放了,说多少遍都得给你拎来。我妈说,这肯定是他妈让的,你说话他根本听不见,妈宝咱可整不了。我老舅说:要拎茅台五粮液还强点。我说:张金灿穿的也不行,你看我皮羽绒里边,就一个纱衫,他倒好,羽绒服里是冲锋衣,冲锋衣里是棉马甲,马甲里是毛衣,毛衣里是半截袖。我爸说,到底是长春来的,以为元市还烧炕吧?我妈说:他这穿的,比三岁小孩都多,是不有啥病啊?我老舅说:张金灿他爸,是干啥的?我说:说是工程监理,具体干啥,我也不知道。我老舅说:甭问了,反正在你爸妈那,都叫打工的。不是,我说,他俩是嫌张金灿家里不行?我老舅说:你看你家酒柜,一下子茅台,送人拿出来两瓶,当然也是茅台。我说:人家就不能是专门买的?我老舅说:天之蓝要是买的,那更不行了,家里连两瓶天之蓝都没有?那啥家庭啊?可我是奉旨恋爱啊,我说,我妈逼我追张金灿啊。我老舅冲着我鼻子,吐个眼圈,好像嫌我还不够晕。我说:张金灿没来家之前,他俩真同意,不同意也不能处三年,这一见到真人,马上变卦,还是张金灿这人不行吧?我老舅说:你妈还给你前面那个老舅妈找过工作呢,白搭一万块钱,后来不也反悔了? 其实是两万,在我爸眼里,则是五万、十万、一百万,两万现金送礼,两瓶90年的茅台请客。现在茅台一路飙涨,说不定我爸死之前,真能涨到50万一瓶,那他跟我妈的仗,就能一直干下去。我刚坐下,我妈就给我夹了一筷子粉条,说再不吃瓦底了。我躲着我妈的手,就像躲避迎面而来的车流,能见度太低了,21口人,21口小火锅,21道水雾蒸腾,我不往远了比,就眼前这七家,也是我活得最憋屈,我愿意给我二姨当女儿,给我大舅当不受待见的二胎,甚至缩到新老舅妈的肚子里,变成三个月大的胚胎。 我爸电话响,说修马桶的来了,我赶紧站起来,说我回去开门,我看着修,你们不用管了。我老舅跟我下楼,要开车送我回去,我说:不用,就一修马桶的。我老舅说:我拉你回来吃主食啊,主食还没上呢。我说:饱了都。扯淡吧你,我老舅牛脾气上来了,你过年好容易回来一趟,修哪国马桶啊?我说:漏水,不知道是水箱还是哪。我老舅说:你爸那意思,是张金灿弄坏的?我说:你气啥,又不是你爹妈。我老舅说:跟他妈我爹妈也没差哪去。 师傅到家里一看,说法兰坏了,得把马桶撬开,再安上,100块钱。我说行,赶紧撬吧,晚上还得用呢。师傅扑通跪下,掏出一把壁纸刀,往马桶边沿里塞,玻璃胶丝丝缕缕掉落,师傅眼睛越瞪越大,像在刮一张硕大的奖券。刮完胶,他让我搭把手,把马桶放倒,半水箱的水,横流一地,他指着下水道口说:看见没,贴墙太紧,法兰没对住,锈这么大一片,好几年了吧?也就是说,我脚下这片水域,有一半是马桶冲下来的水,包含屎尿。我没敢用抹布,拿了一卷纸,蹲下开擦,怕臭味漫到主卧去。师傅擦干马桶,后面的窟窿,上法兰盘,前面的窟窿,贴胶垫,完了打胶密封。师傅说:这玻璃胶打上,过24小时再用,要不还得漏。我顿时天塌地陷,尖叫起来:我就是晚上要用,才让你修的!你修不好,你撬开干吗?你给我安回去,你看我干啥,我还死给你看啊?师傅说:你没毛病吧?你家客厅不还一个厕所吗? 不是那回事,那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个马桶是我修的,我就必须把它修好,还有一个马桶能用,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冷,想起初一那年,有人上我家推销洗发水,50块钱3瓶,送一个大瓶护发素,我脑袋一胀,真掏钱买了,还觉得捡了便宜,能向我妈邀功。后来我寻思过味儿,吓出一身汗:首先钱哪来的,我就没法解释,再说我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一个人在家,不能给陌生人开门吗?脑袋让驴踢了,越长越回旋?此地不宜久留,我记得我抱着四瓶不明液体,羽绒服脱下来,盖在胳膊上,冻得像狗。门口垃圾桶不能扔,我就往树林里钻,在梆硬的雪上挖坑,把洗发水倒进去,一会儿就冻上了,倒一瓶换一棵树,空瓶我拿脚踩着,来回出溜,瓶身磨花了,捡破烂的都不稀罕。从那时起,我就觉得,我要是杀人放火,肯定是完美罪犯,就像我一直是完美小孩一样。 我爸在二舅家打完八圈,回来直奔马桶,问我多少钱修的,我说50,给他一顿数落:玻璃胶你没花钱吧?没人告诉我,换法兰是这么容易个事儿,我还以为,卸马桶就得一小时,地上有个老深的卡槽,打水泥里了,最好上起重机来起。我爸再张嘴,动静就变了:玻璃胶要你钱了?我操他妈——没有,我说,我特意让师傅多打了一圈。我爸说:那能值几个钱?一瓶玻璃胶也就4块!修个马桶给人家50,我看你就是钱烧的!其实白玻璃胶一瓶13,剩那半瓶,我让师傅拿走了,没有打胶机,剩半瓶也是扔。本来,我也可以是善良的、好说话的、乐善好施的、稳定的、咋点都不着的,像一瓶稀有氦气,像路远航最初以为的那样。 马桶就算翻篇了,我正要装行李,明天一大早还要回长春上班。我爸说:你把你指甲整整,明天上班了,领导看见多不正经。我妈说:要是红的还行,过年这几天,领导也能理解,你这一黄一蓝的,多吓人啊。我爸说:他妈这年过的,起头就晦气,今年肯定走背运。我妈说:回去就说清楚,分明白了,别耽误事儿。我说:耽误啥事了?你现在手里有合适人啊?我妈说:你分都没分,我咋给你介绍?我说:别耽误你事儿,你该介绍介绍,要是比张金灿强,我立马就分。我爸大炮突然开火:就你这态度,我他妈能指望你养老?让人卖了还帮着查钱呢,你他妈下生就该给你捏死!我妈把我往屋里推,说明天四点就起来,你不睡我们还得睡呢。我躺在榻榻米上,哭了半宿,那么大个儿一马桶啊,光靠自重站立,拿几个塑料片在边缘找平,左右不咣当了,就拿玻璃胶粘住,那么脆弱个东西,让一百多斤的屁股坐来坐去,几十年不坏,不是个奇迹吗? 早上四点,我爬起来,厨房灯亮着,一家三口坐下吃饭,哈欠连天。我对这类早课非常熟悉,一家人,就是整整齐齐,彼此折磨。我从小到大,没睡过一个懒觉,寒暑假照样六点起床,我爸妈的意思是,你上学我们给你做饭,我们上班你还想装看不见?非常像我在幼儿园,小朋友跟我说:你得陪我上厕所,我昨天都陪你去了。对于已经完成的施舍,我无法反抗,无法否认,无法偿还。 老稀的粥,大米粒沉底,白汤在碗面招摇,你敢端一下试试,烫不死你。我趴在碗沿上,一只马嘴,温顺地伸进食槽,一通吸溜,我会奇怪这个家里,咋还没人得食道癌。吃完饭,我妈拎箱子,我爸给我的水杯,灌满热水,一左一右,挡在我面前,比起女儿,我更像死囚。果然,我爸意料之中地打了个喷嚏:老咯,你以为我们还能活几天?我妈说:别让你爸跟着上火了,你看这些年,他跟你老姨老舅上过火吗?我爸说:你别仗着是亲生的,琢磨把我们气死了,剩下都是你的,我跟你说,你也就仗着你爸妈活着,还能过几天好日子。我妈说:你要跟张金灿结婚,长春那房子我就卖了,结婚给你20万,你想买车,想交首付,都行。哎呦,你还真挺好心,我爸说,我的钱是一分不给她,扔水里我还听个响呢。 我无动于衷地听着,好像我是机器人,一个指令下来,立刻就得执行——张金灿,我该怎么跟你分手啊,你能不能自己死一下,别让我费事了?我不想跟张金灿分手,我又的确想跟他分手,我被制造者植入的指令卡在这,不完成它,日子没法往下走了。早班客车拨开夜色,朝远方开去,我闻到天边的大火,一个又一个屋檐,烧成棺材。我戴上耳机,发现昨天删掉的一首歌,还在那唱着。磁带没地儿买了,而歌单永远有一个问题,我删掉一首歌,忘了重新进入歌单,那首删掉的歌,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出现,我看不见、摸不着、没法再删一次,我只能忍受。路远航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首歌,因为我无法重新进入我的人生,我也没法忘了他。 回到单位,我先打水擦桌子,然后打一壶热水,自己喝,大枣刚泡开,楼梯上嘎嘣一声响,打火机窜出火来,领导下来拜年了,一层一支烟,雨露均沾,笑声开始不受控制,疯了一样满走廊乱窜。我和对桌的老李,怕累着领导,马上赶到声源地,共襄盛事。领导问我:多多,啥时候结婚?我说:不着急。领导问:对象哪的?我说:也是公务员。领导又问老李:你儿子啥时候结婚?领导继续下楼,办公室给我们一人两袋瓜子、一袋糖,不像过年,倒像有人结婚。老李揣上瓜子,上楼唠嗑,回来给我俩橘子,边扒边说:海燕那屋老呛挺了,都不能呆人。我说:多亏没让领导进屋,要不地白拖了。老李说:中午在食堂吃吗?我说:点麻辣烫了。老李开了窗户往楼下看:拎家吃去吧,领导车都走了。 下午真让老李说着了,没事,我坐到两点,直接去了张金灿家,九十年代的老小区,没有门禁,六层楼无边无际,望过去一片白,二次供热站就在他家楼下。进了门洞,墙上都是小广告,疏通管道、定制纱窗、加装烟囱、清洗地热,一应俱全。一上六楼,绿树蓝天迎面扑来,红气球飘在空中,中间有一张新贴的发票保真,张金灿他妈是教音乐的,但也会画画。 他妈站在门口,光腿,穿着自己织的毛线裙。屋里暖气烤人,我在单位冻了半天,脱了羽绒服浑身都痒,坐在那一直挠腿,挠完了,才觉出屋里一股怪味,他妈从里屋抱出一只小黄猫,啥也没说,就往我怀里塞。小猫半睁眼,叫一声,我刚要还给他妈,它在我胳膊上打个挺,好像还挺舒服。他妈说:没起名呢,多多你给它起个名。我说:捡的啊?啊,他妈说,灿灿买了奶瓶喂它,我给你拿来。我喂完小猫,他妈拎着暖瓶和脸盆,放到我脚边,要给小猫洗澡。小猫一沾水,就有点原形毕露,身上瘦得皮包骨,鼻子也塌,前爪尤其吓人,僵尸似的,就知道往前伸。我几次没抓住,小猫也没啥求生欲,都是他妈把它从水中捞起,像捞一条毛巾。 吃完饭,张金灿拎着猫笼,送我回家,他妈说:养烦了就抱回来,多多,你没事来玩啊。我只觉得脑袋胀痛,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张金灿说:你冷啊?我说:冷。张金灿说:咱俩打车走。我说:你不关心我爸妈咋想吗?张金灿说:你没说,就是没事呗。真行,我想,这种缺根弦的脑袋,我咋就长不出来。张金灿说:明天多穿点,别老管别人咋看。我说:小猫你妈哪捡的?张金灿说:这是加菲,好几千呢。我说:你跟你妈说了?啊,张金灿说,我妈第二天就去买猫了,她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咋能那么想呢?说不上从啥时候起,我老做梦扔小猫,梦里小猫肉嘟嘟的,像个天使,有的小猫,甚至张嘴就说英语,是个天才。但养不了几天,我就把猫扔出阳台,一晚上心急火燎,怕邻居看见,怕监控拍到,怕它没摔死,自己血淋淋地找回来。所以加菲到我家,算是噩梦奔现,我没敢给它起名,我一直等着,直到四个月后,带它打完最后一针三联疫苗。 我刚到家,没来得及把加菲放出来,我妈就来了,自己拿钥匙开的门,发现我工作日竟然在家。我把猫包踢进阳台,打开窗户,穿堂风掠过我妈,没有阻碍,像经过一架骷髅。我妈说:你让他出来。我说:啊?我妈说:装什么傻?你以为我爱管这事?我说:不是我的。我妈说:我不让你爸来是为啥?让他看见,还不把你腿打折了?我说:真不是我,是我领导——我妈说:里边不是张金灿?我从阳台拎出猫包:领导养的,她出差,我帮着喂几天。喂几天啊?我妈的眼睛,飞速掠过地上的猫砂盆、猫爬架、沙发上的破床单,东西挺全啊你。我拎着猫包,不敢放下,也不敢把猫放出来。我妈说:你整这么个玩意,屋里咋住人?我说:就几天。我妈说:撒谎撂屁的,现在跟我一句实话都没有是吧?我说:我们科要提副主任了,估计是我。我妈说:你工作我不愁,但找对象也是大事啊,你就说这猫,过完年张金灿就送来了吧?为啥,还不是看出咱家不同意吗?张金灿和他妈,这一家人不就骗你呢吗?对,张金灿是骗我,骗我,让我不做噩梦,你们不骗我,你们对我说的,都是外人不会对我说的话,可你们也不管我死活。我妈还在说:他们家现在对你好,那肯定,肯定比我们对你好,买猫才几个钱,咋不给你买房呢?住着我们的房子,没念我们一点好,你说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你心里没谱吗?直到这一刻,我才确定,我不会把加菲扔了,如果我不想要它,我最多把它挂上咸鱼,找个好人家,谁不比我强啊,我不会让它死在我手里。 我妈就此住下,现场督战,我晚半个点到家,都要挨一顿骂。我和张金灿改在中午见面,反正长春也不大,就是大夏天的,阳光刺眼,让人流泪。张金灿说:没事儿,我给你当情人、当小三。我说:我知道我对不起的是你,不是我妈。张金灿说:你妈有一句话说得对,肯定能找着比我更好的。我说:我不想上班了。张金灿说:那我下午请个假。张金灿没明白,我是说,跟他结婚,我辞职他同意就行,我不用再给我妈报批了。 晚上炖豆角,我妈说:给你泡点汤啊。于是我就泡点汤。我妈说:不咸吧?你最爱吃架豆王了。于是我就夹一根架豆王,埋到饭里。我妈说:这个豆多,给你。我说:你自己吃吧。我妈说:我再生气,我也不能害你。我说:你回家吧,已经分了。我妈说:你要想哭,就哭出来。我说:只有在害怕的时候,我才哭得出来。我妈说:分手肯定难受,妈怕你憋坏了。我说:我只能体会到恐惧和害怕,其他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你看我说啥,我妈说,你跟张金灿就没啥感情基础。嗯,我跟张金灿,不过是一种不必恐惧的生活方式,不值一提。我妈说:这些天你爸自己在家,净吃馒头了。我说:我辞职了。我妈说:别吓唬妈了,好好吃饭。我在她脸上,捕捉到恐惧。 第二天,我就不上班了,我妈不让我在家睡觉,我就上宾馆开房,一睡一天,晚上到点回家,吃她炖的豆角。我妈说:你以为你工作没了,张金灿还会要你吗?我说:张金灿是谁?我妈说:人家看上你,还不是因为你工作家庭,哪样都比他强?你现在倒好,工作没了,啥也不是了。我说:这不就分彻底了吗,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人家吗?我妈说:张金灿的主意吧?你没这个胆。我说:你知道为啥你一炖豆角,我就泡汤吗? 当天晚上,我爸就从元市过来了,他不会开车,现在公车私用管得严,是我老舅拉他来的。我爸进屋第一件事,就是照我脑袋,拍下一张假条,要不是我老舅拦着,他还要踹我一脚。我爸说:你不是爱躺着吗,这回好好躺吧,出去看让车撞死。我捡起来一看:我骨折了?我妈说:同事问你,你也得这么说,病假一个月,领导替你担着风险呢。我惊恐地看着我妈,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她,这个家有她在,才叫个家,她是我的保护者,没有她,我不可能存活下来,她是我的救世主,我供奉她,哀求她,生怕错走一步,害她折寿。我今天才发现,我是入了邪教啊,我以为她在保护我,只是因为她比我爸,更像个人而已。我现在只想杀人。 三、22岁 我在High Street等车,二十几个人,都跟我一个宿舍区的,都要赶9点半的车上山,白车来了,有季卡的掏季卡,没季卡的掏硬币,我啥也没干,看大家上车交钱就交了三分半,白车开走了,剩下五个人,橙车开来了,剩下我自己。张金灿摇摇晃晃朝我走来,掏出橙车季卡,我很尴尬,怕他看出来,我买的是蓝车季卡,比橙车便宜80磅。每次我在Iceland买完鸡蛋,都怕在这碰上认识人,对面就是Texco,1.2磅4个鸡蛋,在Iceland我能买10个。张金灿说:德国老头吓人吗?我点头:昨天印度小哥迟到了,站门口敲门,老头说“Hello”,印度小哥也“Hello”,老头说“Goodbye”,印度小哥还没“Bye”完,门就让老头踹上了。张金灿说:那你说我还上山吗?我说:第一节课肯定没戏,你课间溜进去,上第二节课呗。张金灿说:不点名吗?我说:不点。真是怕啥来啥,蓝色U18来了,我不能在张金灿面前假装买的是白车季卡了。我掏出季卡,在司机面前晃了一下,拉着吊环刚站定,发现张金灿交了1.2磅,也上来了,其实他根本没必要。橙车车次最多,工作日10点前,3分钟就一班,不像蓝车,说5到10分钟一班,其实是半小时,但一个季度120,也没啥好抱怨的。 车上人不多,我的希腊同学,正在制作“坐垫三明治”,把坐垫当盘子使,一片面包上放火腿,一片面包上抹黄油,看见我,他把两片面包合到一起,拍拍旁边的坐垫。我坐下来,担心牛仔裤不要油了,看到希腊人把三明治塞进嘴里,我有点难受,我也太干净了,好像人家的嘴赶不上我的屁股。我夸他长得像孙悟空,本来想说彭于晏的,都是一张倒三角脸,但是在这,说一个人长得像演员,好像不是啥好话。我跟希腊人一个导师,第一天欢迎晚宴,我拿甜点,他走过来说,我恐怕这是收费的。我手里的夹子一哆嗦,这顿饭一个人19磅,提前付过了,我穿着旗袍,没地儿揣钱,关键是没必要花钱吃,市中心有家自助,一对北京夫妇开的,7磅一个人,甜点免费吃。有外国人看着我,我也不能把甜点再夹回去,关键是我穿着旗袍。他说你是中国人吗,说他喜欢《西游记》,说他刚才是开玩笑,这儿甜点不收费,但也不好吃,比希腊的Halvasi差远了,然后介绍自己是雅典来的。叫啥我没听懂,听懂了也念不出来,就说叫你骗子吧。现在这个骗子,正在跟我讨论,金箍棒是啥材质的,为啥可以瞬时变大又缩小。我说:啥材质能声控呢,是不还得先长耳朵?可能声音大了点,张金灿走过来说:你叫啥啊?我摇头。他说:我说你叫啥?我说:我没叫啊!张金灿笑了:我叫张金灿,你叫啥?多多。现在我笑不出来了。 我跟张金灿从北京出发那天就认识了,17个小时的飞机,在迪拜转机,跟我俩同一班机的,还有三个女生,来巴斯大学读同声传译,五个人里,只有我是半奖。张金灿问我咋申到的,我说,只要你跟招生的说,帝国理工也给你半奖,但你不喜欢伦敦,大城市太庸俗,他铁定把半奖塞你怀里,你不想要都不行。我还以为自己很幽默、很与众不同,倒不是说我对张金灿有啥意思,关键是到伦敦之后,我们包了一辆面包车来巴斯,仨女生坐前排,我跟他坐后排,他把一肚子飞机餐全吐我腿上了,那个味儿,直接让我克服了时差。半夜三点上了趟洗衣房,1磅刚塞进去,滚筒就转起来,裤子还没搁呢,门就打不开了,只能再换一台洗衣机。洗条裤子花了2磅,在Texco都能买盒提子,要是去Iceland,可以买两个冻披萨,吃三天。 希腊人上完课,跟我一起下山,问我晚上想不想出来逛逛,我说去新月广场吗,今天有太阳,中午去比较好,买点东西在草地上吃,还有美女和三条腿的狗看。希腊人说晚上吧,晚上他来接我,交换完手机号,我就下车了。我住Cleveland,三角形的宿舍区,我住的那条边,建在一个大斜坡上,一下雨跟河一样,哗哗往下淌水。外边看着是四楼,其实进去是二楼,只用走一节楼梯,楼梯尽头就一扇门,门里三个卧室,两个厕所,一个带浴缸,一个不带,一个厨房,四个灶口。我刷卡进大门,发现张金灿跟在我身后,张着大嘴,又忘了我叫啥。我说:多多,我姓多,你别叫不出口。张金灿说:你知道老外的约会文化吧?我挺奇怪的。张金灿说:希腊人在约你。啊?我说,约散步?张金灿说:要不我跟你一起?我就给希腊人发短信,问介意我带个朋友不,希腊人不介意,晚上六点,我们仨从宿舍出发,往普尔特尼桥走。希腊人说天太冷,桥下的黑天鹅就剩一只了,张金灿说天鹅都是成对的,我说起中央公园的野鸭子,希腊人说起塞林格,张金灿不知道我俩在说啥。这要是个化学实验,张金灿就是催化剂,没有他,我真不觉得能和希腊人怎么样。我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就是路远航,我和路远航的关系,建立在大学四年每天一个小时电话的基础上,建立在高中三年每周一封信的基础上,建立在初中四年两年前后桌的基础上。我们11岁就认识了,我们之间浓墨重彩,层层叠叠都是懂得,一个人不懂得我,是不会喜欢我的,在这点上,我不奢望那个希腊人。 张金灿要是不在,我应该会跟希腊人走,去巴斯最远的宿舍区过夜,第二天一起坐U18下山,我们都是蓝车季卡啊,至少在圣诞节前,我们都可以坐在一起。然后,他会回到雅典,找他的前女友,我会留在半山腰,准备期末考,我得考博啊,不然就得回家考公务员,这才开学一个月,我妈已经把行测邮过来了。我想起出发那天,在机场,这边行李箱刚顺着传送带不见,那边我爸腰就歪了,左高右低,一步道都走不了。我说别送了,前边就是安检口。我爸说不行,扶着腰,一瘸一拐,挺感人地送我到安检口。过了安检,我倒着走,想朝他们挥挥手,但我没有手了,四个兜子压得我胳膊都抬不起来。毫无疑问,这是不完美的告别,但一般来说,不完美的告别,都是永别。 从我考雅思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回去,找个外国男朋友,事情会变得简单点,一个听不懂我爸说话的女婿,一个离我妈万里的小家庭,我可以再活一次。说不定二十年后,我就是张金灿,可以缺根弦似的,大半夜在这当电灯泡,可以在一个月后,傻呵呵地问人家你叫啥。 张金灿和希腊人友好再见,在希腊人的注视下,跟我进了宿舍。我问他:喝水吗?他说:厕所在哪?我说:出门右转。张金灿刚出去就回来了:男的在哪?我说:不是混住的,都是女厕,你就上吧。张金灿洗了手进屋,没找纸擦,在地上边走边甩他的湿手,明显是刚才憋得够呛。我心说这人可真神,没看过《麦田里的守望者》,还麦田捕手一样,把我捞了回来。这种被父母捧大的小孩,我可得离他远点,除了好心办坏事,伤人不自知外,他们一无所长。 张金灿说:说一晚上英语,不累吗?我泄气,还以为他会注意到我的英音。张金灿说:有时上一天课,一句话也说不上,对吧?我说是啊,多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张金灿说:那老些书名,都下午背的吧?你搞这么文艺,很突兀啊。我说:你是文盲,才觉得突兀。张金灿说:你就代表你自己,代表不了中国人。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这人是吃醋还是干吗。张金灿说:外国人说你口音好,说你该学同声传译,你就上钩了?我说:我咋就不能喜欢他呢?张金灿说:你在猎奇,你会后悔的。我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要不咋说,好家庭的孩子太保守呢,为了融入这个我爸妈不能涉足的国度,我早就做好了溜冰吸大麻的准备。和一个不讨厌的外国人上床?太小意思了,当然,张金灿说得对,艾滋病可不行,我得多活两年,好日子在后头呢。 第二天一早,张金灿又来了,拎着两大提厕纸,搁门口就走了,我头顶一个大雷,半天动弹不了。今天是周六,本来我打算上山拿厕纸的,反正车票买了季卡,不坐白不坐。自打开学,我就没买过厕纸,那玩意太易得了。学校卫生间里多的是,十来卷摆在水箱后面的置物架上,整卷的我不敢拿,其实也不是不敢,主要是太大了,直径三拃多,书包装不进去。每回我都坐在马桶圈上,把厕纸往手上缠,周一到周四,缠五十下,够晚上小便和第二天早上大便的,要是周五,就缠二百下,有一回缠得太紧,一个巨大的手铐拷在我手上,怎么抠都不下来。 隔着透明的包装袋,我看到厕纸的暗花纹,扇形的,好像银杏叶,和学校卫生间的截然不同。完了,张金灿知道了,他知道我偷学校厕纸了。是,我是拿了半奖,张金灿学费交十七万,我交九万多,住宿费他一天两百,我一天八十多。是,我没跟我妈说,我拿了半奖,我是拿了家里三十万来英国的,但我一个月生活费只有三百,不是英镑,是人民币。我太习惯把每样东西换算成人民币,所以我买不了二十块一卷的厕纸。万一我考不上博,万一我得租房找工作,万一我找不到工作,十五万人民币够我撑多久?每天早上,我吃一个甜甜圈,中午下挂面,晚上不吃,上次本科校友聚会,让我去买酒,真的,我对天发誓,我钱都掏出来了,可我没带学生证,没带护照,没法证明我年满18,超市收银员跟我道歉,我只想谢谢他。 现在张金灿肯定觉得,我和希腊人上床,是为了省钱,再直白点,是为了赚钱。早上等车,再碰到张金灿,我更尴尬了,好在他坐橙车,我坐蓝车,橙车来得快,看他上车了,我会想,还好是张金灿吧?他总比希腊人好一点,要是那天晚上,跟我回宿舍的是希腊人——我不能往下想,就算我只代表我自己,我也得把这事赶紧忘了。一个月后,当我能跟张金灿像两个英国人一样,聊一聊天气,周末他又送来两大提厕纸,不是他亲自送的,是Texco的一个配送套餐,里边还有火腿和巧克力豆啥的,我这就闹心了,没完了是吧,一个月提醒我一次?到下个月,张金灿改中国超市了,川崎、华丰、老干妈,粉条、虾仁、嘎达白,这是想让我涮火锅啊? 我把张金灿找来,涮给他吃,我从家带的电饭锅,用十几年了,外边白烤漆斑斑驳驳,插上转换插头,还往外蹦火星。我说:张金灿,我家不穷,这就是我的活法,像这样的电饭锅,我家有十几个,知识竞赛发一个,运动会发一个,逢年过年发一个,我爸我妈都发,发多了,他俩就不习惯花钱了。我也没花过啥钱,像我来这之前,我以为我家存款就三十万,我把爹妈棺材本拿来留学,我是败家子。昨天我才知道,他俩在元市给我买一别墅,就一桥那边,挨着松花江,多少钱你应该有谱,我要是回去,还给我买五十万的车。张金灿往锅里下土豆片和豆皮,没说话。是,我说,也有钱买不来的东西,像你这么健康,我就买不来,我知道你女朋友也健康,不在乎你对别人好,可我有点受不了了,我又饿不死,是吧?偷学校的厕纸,抓着也不够开除的,你别管我了行不行?张金灿猛劲往碗里倒川崎,辣得直淌鼻涕,我过了挺久,才发现他在哭。我说:我不是说你,我是谢谢你,真的我——张金灿突然说:浅浅跟我分手了。我说:你女朋友?张金灿索性抱着暖气片,恸哭起来,暖气片那边,住着四川来的大姐,跑出来骂他:你瓜娃哭个锤子哟?老子还当地震了! 再碰着张金灿,就是他绕着我走了。下雪天,山路结冰,上山的公交减了三分之二,U18无论橙白蓝,都变成爱心巴士,从大学站上车不要钱,但要开到市中心才停,得往回走两站,才能回宿舍。车到市中心,张金灿没下,我也没下,开到新月广场,张金灿旁边有空座了,我就坐过去。张金灿眼睛看着窗外,窗外海风吹雪,三点多就黑了,不知道是鹰还是什么隼,迎风站在屋顶,迷失了方向。我在某种程度上,喜欢巴斯,冬天长,比元市还长,九月份就冷风飕飕,一进十二月,黑得比元市还早,是一种扎进双倍童年的感觉。我说:我也分手了。张金灿说:你提的?我说:你女朋友不一定想分手,像我和路远航,分手就是他提的,他要不跟我分手,我还真出不了国,我肯定回家考公务员了,一个月赚三千块,还把自己当名媛,工作是为了找人唠嗑。张金灿说:他不想跟你回家?我说:离我爸妈太近了。张金灿想了想:我可以回家。 后来,我就发现张金灿回长春了,圣诞三周假,他第五周才回来,缺考三科,四月份才能补考,到那时我们都论文开题了,他恐怕毕不了业。春天开学后,张金灿买了蓝车季卡,天天上山学习,图书馆24小时开放,他时不时就睡在山上。巴斯是个U形,U18从一个山顶开到另一个山顶,像巨大的海盗船,来回逛荡,反正在季卡有效期内,我没事就坐公交玩,热气球太贵了,六千多一个人,够我飞回去找路远航了。车到宿舍那站,人下去一半,张金灿经过我,我点点头,他停在我旁边,直到车开动了,还站在那。我说:你往前看,能看到布达拉宫。车到市中心,张金灿说:还不下?我说:你看着了吗?啥?张金灿说,布达拉宫啊?我说:就这两站间能看到,市中心太洼了,灯又多,就不像了。张金灿坐下来,车开始上坡,他的脸映在车窗上,偶尔被路灯照亮,巴斯的确没有路远航。 我们从山顶到山谷,往返四趟,张金灿都没看着布达拉宫,他没那个想象力,他就会哭。我是在末班车上,才知道他两天没合眼了,他女朋友,原本是跟他一起出国的,他来英国,女朋友去美国,在南加州读电影,要当下一个李安,闯荡好莱坞。开学第一周,女朋友早上四点起来,要坐灰狗去旧金山玩,没到联合车站,就碰上一个遛狗的醉鬼,女朋友还傻乎乎地,夸人家狗帅,跟人家练英语呢,结果被狗咬掉半个耳朵。跟他分手,不是女朋友提的,至少不是那个清醒的浅浅,他女朋友精神出了问题。 我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心疼,还是幸灾乐祸,我从来没想过,好家庭的孩子,也会被厄运伏击,变成心理有问题的人。我和张金灿,和张金灿的女朋友,竟然在二十年后,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张金灿原本打算,毕了业就去洛杉矶陪女朋友,工作,或者再读个研,都不行就去咖啡馆端盘子,但是现实告诉他,都不行。女朋友休学在家,吃盐酸曲唑酮,看心理医生,假装不认识他,他跟她的全部计划,都得等她变回原来那个人再说。我说:她变不回去了。张金灿说:我不管,我得回去陪她。我说:路远航和我十一年,我就是他咬掉的半个耳朵,你回去,连你自己也回不去了。张金灿看着我,我想,他还是跟我不一样,他没法把自己当成一个麻烦。 要毕业了,我就是长在我妈屁股上的火疖子,她得把我解决了,才能痛快地拉屎。她天天给我汇报别墅的装修进度,好像是我的小丫鬟,买个壁纸拍来50张照片,她让我跟她无话不谈,我就跟她无话不谈,把坏事的主角换成别人,好事的主角换成自己。她老是说,我就指望你了,好像我爸多让她失望。我爸怎么你了呢,也就是不让你花钱,不让你打电话,让你挺大个行长,在家里擦玻璃通下水,给他当牛做马。为啥不让你当牛做马?你给你亲弟亲妹,不也是当牛做马吗,你这辈子做过别的吗? 我骗我妈说,找到工作了,月薪3000,是英镑,不是人民币。我妈说一想到我在外边租房子,她就睡不着觉。我说:那咋办,不行我再读个博?住宿舍你能睡着吗?我妈说:你要是有个病啊灾的,我都够不着你。嚯,就好像她管过我似的。我说:你管好家里那些人就行了,我不用你操心。我妈说:你是不谈恋爱了?和希腊人?我说:谈挺好,早就忘了路远航。我妈说:路远航啊,小孩小时候真不错,到了跟你爸一样,自私,也不道咋长的。我说:对,男的老了都自私。我妈说:不是你自己说,不想找你爸那样的吗?那肯定,我说,你婚姻不幸福,我婚姻也不能幸福了,对吧?我妈说:你看你二姨三姨,大舅二舅,哪个不幸福了?我说:你咋不说我老舅呢,前边五个,买房买车你都给钱,结婚的时候,电饭锅、豆浆机、电饼铛、电话机、加湿器一家发一个,到我老舅,咋就给一个烧水壶?我妈说:你老舅这个啊,早晚得离。我说:哦,给下一个留着呢,有远见。我妈说:啥东西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有数。我说:你把我那份给我老舅吧,邮来挺费钱的。我妈说:你个死丫头,想让你妈死啊?好像她是稻草,我是风,动一动她就要折。 我妈说:那个张金灿,也找着工作了?我说:他回长春,他女朋友在长春。我妈说:你看看人家,就知道跟女朋友回家。我想说,人家女朋友有个好妈,没成天要死要活的。我妈说:你咋就找不着一个这样的?我没好气:张金灿家就是长春的!我妈说:他本科北师大的?啊,我说,跟路远航一样。我妈说:你看,妈一说让你回家,就好像憋屈你了,人张金灿本科比你还好呢,不也要回家了?我气得昏头胀脑,本科比我还好,这话你他妈咋寻思说的?你不让我上北师大,不就因为路远航报那了?简直要疯了,我妈还在叨叨:妈不图你别的,你说你成天就知道抱本书,别人家姑娘,还能陪妈逛逛街。我说:你身边不还有六个吗,都是你养大的,肯定能养你老。 我气得下午课都没上,他妈的,你想让我当学霸,我就得当学霸,你想让我当小棉袄,我就得当小棉袄,我又不是他妈的孙悟空,看我七十二变啊?你以为我爱看书?我看书那是给你省钱!你以为我不想像张金灿似的,不挣钱就敢花钱,家里没钱也敢大手大脚?我妈大概忘了,第一次见张金灿,她就坐在我行李箱上,一点点挪着屁股,生怕一使劲儿,把拉锁拉秃噜扣了。我后边背着书包,左手拎着电脑,右手是一卷压缩过的棉被,两腿间夹着刚拽出来的塑料袋,托运行李超重了,掏出来这四公斤,一会儿也得拎上。张金灿说:你是多多吗?我点头,以为他能帮我拎个兜子,结果伟大的张金灿同学,接过我嘴里叼的护照,说了句最没用的话:咱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啊。 四、21岁 来北京一个月了,我一直不敢进北师大校门,路远航说:咱不逛,破学校有啥逛的,咱就进去吃个大盘鸡。我不爱听他说话,好像他和北师大是一伙的,我说:我不爱吃大盘鸡。路远航说:那吃盖浇面。我说:我不爱吃面。路远航说:我要关里边出不来,你还能不爱我了?我说:我现在就不爱你了。路远航说:多多你考研吧,考北师大。我说:我和你不一样。我隔着一会儿红一会儿黄的八车道,看北师大,我和路远航的确不一样,我没法向前,没法走进自己的向往,我习惯了把想要的,当成公交车上的风景。路远航说:别想了,等你找着工作,我考上北大的研,过去就纠正过来了。我说:过去三年是错误?你跟我异地恋是错误?路远航说:我说错话了不行吗?要考研了我太紧张还不行吗?路远航不是他妈的紧张,他考试就没紧张过,他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我说:三年前高考,你可没像现在这样。路远航就说:三年前我要报了北大,现在就不用再考一遍了。我说:你没报吗?你不是报了吗?气得路远航甩手就走,把我扔在北师大门外。 的确,路远航第一志愿是北大,但他提前批报了北师大,当然先被北师大录走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上北师大的,我不知道自己为啥非要这么说。 我们高考那年,吉林还是考前报考,五月初志愿表预填,班主任把我妈留下来:多多这个志愿,咱讨论一下,报华东师大和同济太低了。我妈说:她就打这点分啊,我按分数线给她报的。班主任说:摸底考咱自己老师都压分,不能按考的分数报,得往上加20分到30分,这才是多多的实际水平。我妈说:那太悬了,万一她没发挥好呢?不瞒您说,提档线我都觉得不准成,想按最高分数线给她报。班主任说:五中前十,报的都是北大、清华、人大、复旦,多多十次摸底考,平均下来是全校第四,要不是看你们家长这么保守,我都想让她报北大搏一搏了。我妈说:我们家不搏,就这一个孩子,也不差钱,复读太累了,我们就想保准,多多呢,也不是那么聪明。班主任看我:这孩子还不聪明?她天天——我头低得不能再低,我妈早就知道我早恋了,这就是我早恋的惩罚。我妈对我来说就是老天爷,分数不惩罚我,她惩罚我:你不是不分手吗?人家路远航是北大的苗子,你看他会为你去上海吗? 路远航没有为我去上海,但他为我上了北师大,这么大的牺牲,在我妈眼里绿豆大。路远航万众瞩目,他报北师大,还不像我,背着父母改个志愿就完了,全油高就俩报北大的,班主任说不动他,捅到校领导那,整个三年组闹得沸反盈天,第二名睡觉都偷着乐。这都是我高考完听说的,当时为了让路远航考北大,我骗他,说我提前批报北师大,第一志愿报北大——反正我也考不上,报着过干瘾呗。 回想2007年,我家只有两件大事没办,一是我考大学,二是我老舅结婚。我要是夏天考上大学,秋天就可以给我老舅办事,婚房都不用买,直接娶进来,反正家里四室两厅,就剩下我爸妈了,闲着也是闲着。我老舅当时的对象是我家邻居,我家一门洞,她住二门洞,在油田档案馆上班,独生女,父母油田双职工,身高1米7,走出去跟空姐似的。这么好的条件,本来轮不着我老舅,应该嫁给当官的,但人家父母觉着,我家姐慈弟孝,没有公婆要赡养,女儿跟了我老舅,等于我老舅倒插门。婚事迫在眉睫,要是我考劈了,复读一年,就等于让我老舅打光棍。所以不光我妈要保准,我也觉得肩负重任,当年必须要考走。结果我高考完,分还没下来,人家就跟我老舅就分手了,听说是被局长家的亲戚相中了,没到一年就结婚了。我老舅单了三年,刚谈的这一个,没啥正经工作,大概是在药厂里数数药片、装装瓶,反正我妈没相中,不过人家也没想搬到我家,跟我爸妈一块儿住。 我给我妈回了个电话,我妈接起来说:你别说话,我现在脑瓜仁子都疼。我说:不是你上午给我打的吗?我妈说:我正犯愁,给杨红安排个啥工作好。我说:杨红谁啊?我妈哐地撂了电话,我反应过来,应该是我老舅的对象,看来我妈同意了。我给我老舅打电话,我老舅没接,大概跟杨红庆祝去了,也不知道我妈啥毛病,让我老舅必须娶个有工作的媳妇儿,好像家里有一口人没工作,她就对不起死去的姥爷。这些年,我妈给这六个弟妹找工作,找得够够的,据说求人求得都没脸皮了,我妈对我,大概也没啥期望,只要不用她给安排工作就行。 我在北师大门口,打开淘宝,找个日本代购,给我妈邮了两盒头疼药,买完发现都九点了,路远航还没出来,看来是真生气了。我妈说得对,三年前没生的气,早晚都会补回来,路远航的敏感,他自觉的付出感,都在让他逐渐成为我爸,一想到我妈和我爸的关系,我就脑袋疼。我来北京,就是不想走我妈的老路,路远航去哪,我去哪,我付出,我心甘情愿,我管得住我的嘴,我的下半身。 路远航还不出来,我只好自己回出租屋。房子是路远航给我租的,就在北师大旁边,两室一厅,跟他班上两个女生合租,这几天我才发现,木木和小林原来是一对,木木在四中实习,小林跟路远航一样,要考北大的研。其实路远航不考也行,绩点年级第一,保本校本专业的研肯定没问题,要是三年前他上了北大,肯定早就硕博连读了,省下三年干点啥不好。 天黑透了,昏黄的路灯渐渐刺眼,我一进小区,就发现路远航在花坛上坐着呢。没等我说话,他就说:对不起。我拉他手,摸到他掌心四起的波浪,一道一道,年轮一样。我说:啥东西这么沉?他说:你要不来找我,也可以在华东师大保研、保博、留校、找个沪上华侨。我说:我就稀罕东北人,木木都说了,你班上六个男生,就你一人一米八。他说: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用去上海。我说:你到底给我买啥了?他说:被芯,刚街边买的,也不知道好不好。我说:大棉被啊?啊,路远航说,不是你说在上海开空调盖棉被,老得劲了吗?我没说只有木木那屋有空调,没说我来北京找工作,我妈压根不知道,没说不就是北师大吗,不就是陪你一起上食堂上图书馆吗?没事,我可以假装,假装没有这三年的离散。 第二天,我去云周出版社面完试,下公交直接就进了北师大。来北京第一天,路远航跟我到出租屋,把床垫子翻完面,就塞给我一张校园卡、一张图书卡。我看图书卡上的照片,一个齐刘海的女生,眼睛弯弯的,我说:这是舒宁吧?啊,路远航说,她暑假回家了,门卫不看,你别怕。木木鬼精灵,路远航一走,就过来说:帮你铺床单啊,路远航新买的,在阳台晾好几天了。我跟木木上阳台摘床单,一看路远航就让人蒙了,跟我说买四件套送铺床的毯子,结果这毯子只有枕巾大,连屁股都垫不住。木木说:路远航跟我们没话,站讲台念PPT都脸红。我说:所以他当不了老师。木木说:师大女多男少,我们班四十三个人,才六个男生。我说:我知道舒宁在追他,路远航跟我说了。 其实是我告诉路远航,舒宁在追他的,要不他还觉得舒宁挺好玩,天天把她当笑话跟我讲。我说不保研了,来北京找工作,路远航也没听出来,我要来看着他。我说,既然舒宁长得比我好看,本科学校也比我好,跟你马上也四年同学了,你要是被她追上了,我也理解。路远航说追来追去没意思,互相喜欢多好啊。呸,就是说他路远航,从来没追过我呗? 我拿着舒宁的卡,在陌生的校园里,走得心惊肉跳,看着有人想问路,我就像踩到狗屎一样跳开。大学这三年,都是路远航去上海看我,我不敢来北京,不敢踏进北师大,生怕两个平行时空交汇,让那个上了北师大、和路远航做同学的我,坍塌成现在这个我。路宽,衬得梧桐树极小,这些年我失去了什么,我连清算的勇气都没有,我的故乡配不上我,我的父母配不上我,我上的大学配不上我 ,我从来没拥有过配得上我的东西,除了路远航。 我逛到太阳落山,路远航才打电话说,他和小林听考研政治宣讲去了,才结束。我说我在教八拍爬山虎,你快来给我拍一张,路远航吓了一跳,借个车子赶紧就骑来了。我说:吃大盘鸡去啊?他看看天:八点就关了。我说:那就吃盖浇面。路远航笑了:上车吧您呐。我说:我咋觉得北京话,跟东北话差不多呢?他说:八旗都东北来的,都一个放牧的祖宗。我说:我姥爷和王府沾亲,祖上是王爷府的兽医。路远航说:他要是活着,你妈跟你爸去了福州,你就不会认识我了。我心说,那可不一定,去了福州,沿海省会城市,师资条件比元市强一百倍,就我这脑瓜,肯定考上北大,留到北大相遇,不是更好吗?我妈那个人啊,谁她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有为我考虑过。 到了清真餐厅,大盘鸡果然卖没了,我和路远航一人一盘盖浇面,我木须柿子,他青椒土豆丝。路远航问我:面试过了吗?我说:我不想去了。啊?路远航说,怎么了?我说:给的钱太少。路远航说:多少啊?我说:一个月一千,包午餐。路远航说:这还少?木木说四中一天才给她补二十。还好木木没跟路远航说,我上周跟她去了趟雍和宫,木木求姻缘,我就是想进云周,求的时候跟人家佛祖说,不给我钱也行,搞得我现在都不知道,该不该去还愿。路远航说:你初中就想上那当编辑,你忘了?我说:喜欢又不顶饭吃。路远航说:你怎么了?我说:我得找更好的,我都来你这了。怎么,路远航撂下筷子,我是罪人吗,跟我在一起,你就得对你妈百依百顺? 路远航每一个“怎么”,都让我胆战心惊,他不再是那个“咋”来“咋”去,冻出鼻涕,就往袖子上蹭的小男生了,他在变化,他一直在变化,如果我持续做错误的选择,我势必要失去他。三年前,在我妈和他之间,我就选择了我妈——路远航认为我选择了我妈,其实我没的选。我从小到大,就没做过自己想做的事,我没被赋予过那样的权利,从小到大,父母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我要敢不知恩图报,那我一出家门,就会被车撞死。我没跟路远航说,报考前,我在柜里找毛巾被,翻到我妈的账本,前边记的是账,后边是我妈的日记,写我爸在我13岁时出轨了,写她谁都没告诉,自己扛了下来,写她就指望我了——我爸已经让她够失望了,我不能再让她失望。 我在去大厂面试的路上,接到出版社的电话,说我要是去实习,最好下周就去,第一编辑部一直缺人,除了主任,就一个老编辑,毕业留下来的机会很大,明年有两个北京户口,先可着名校生来。我不知道华东师大算不算名校,我先表态说,我特想去实习,就是家里有事,得回老家一趟。我是信口胡诌,骑驴找马,没想到一语成谶,第二天大清早,就接到我爸的电话,说打我宿舍座机没人接,我吓出一身冷汗,我跑来北京,万千周全,却把我爸忘了。大学三年,每个学期,我爸也就给我打一个电话吧,每回都是早上七点半,他到单位泡好一杯茶,就开始指点我的人生了。每一次,我都想跟他说,晚点打,舍友都被你吵醒了,但我又怕他听出来,我跟那帮懒蛋一样,八点钟还没起床。何况我爸也不可能晚点给我打,拿家里电话、他自己交话费的手机,他不舍得,也就公家的免费电话,他能给我打一个。这个电话跟上一个,隔了得有大半年,现在我爸一来电话,就是让我考公务员,我说:回元市考?我爸说:你妈让你回来,你还废啥话?我说:我妈没跟我说啊。我爸说:还得咋跟你说?说了你听吗?这个家为了你,成天鸡犬不宁,你书都念狗肚子里了?我这骂挨得莫名其妙,但接下去那套磕,我可太熟了,从小到大,事无大小,只要一点不合他心思,我爸保证跟我划清界限,他是他,我是我,要饭也不要要到他门口。 后来我才弄明白,敢情是我妈给杨红找工作,找得头疼腿疼屁股疼,天天回家骂我爸,我爸受不了,就打电话来骂我。我妈本来就看不上杨红,现在还得为她丢人现眼,她老弟她管不了,三十多不可能不让人家结婚,自己生的女儿还管不了吗?我妈让我别有别的想头,要是不在本校保研,就回家考公务员。我心说,敢情在这等着我呢,我老舅要搬出去,你就让我回家,填补你的四室两厅?我妈说:你嘀咕啥呢?我说:我希望他们都去死,我希望他们六个,有一个算一个,全死干净。我妈说:养你算是白养了。我说:我一下生,你就该把我掐死,为了你弟妹,你当牛做马,啥苦都吃,你那么想给他们当妈,你生我干啥?我妈说:你说的是人话吗?你姥一个农村妇女,我不管,她能拉扯大这么多孩子?我说:你走了,他们也饿不死,你要该上哪上哪,我姥真不一定改嫁,结果倒好,你不去福州,留在家里当妈,我姥不改嫁干啥? 我妈让我气得直哭,她哭我也哭,我想说,你以为我老姨老舅过得什么好日子?你要该走走,我姥就算改嫁,也会带着我老姨老舅,他俩起码落个真妈,我姥爷死的时候,我老姨七岁,老舅才五岁,在继父家寄人篱下,总比在姐夫家寄人篱下强吧?就你能,你带头牺牲,让我爸跟着你,从福州调回元市,元市那破地儿,别说研究院,连个生物制药厂都没有,我爸只能进油田搞人事,锔碗的修鞋子——蹉跎一生。有时他骂得不太狠,我都想,他也是可怜人,要是他夙愿得偿,一辈子搞研究,他也完全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所以,我不会让路远航为我付出,我妈用一辈子证明了,我们还不起,即使他出了轨,她还是还不起。大四开学,路远航把校园卡和图书卡还给舒宁,我们一起请她吃了顿饭,舒宁刚考完雅思,在申请学校,她说:路远航,小林喜欢你吧?路远航说:你别让木木听见。舒宁说:多多,他不怕你听见啊?我说:听木木说,小林之前喜欢的都是男生。路远航说:反正考研之前,我是安全的,此多多可高枕无忧三个月。我和路远航在一起太久了,初高中大家开的玩笑,远比这个过火,但他语气里的自珍,让我如坐针毡,路远航赖我,是该赖,那我赖谁去啊?我是他选择的,但我爸妈不是我选择的。 考研考场下来了,路远航把准考证打出来,我在考点附近订了宾馆,提前一天过去试住。八十年代的国宾馆,转角房,落地窗,外边有个汉白玉阳台,挂着厚厚的门帘,棉被似的,挡得屋里一点光也没有,暖气也不行。我睡到半夜冻醒了,差点以为自己在上海,这时再想订附近的宾馆,也订不着了,好在隔音还行,上下水听不见声。我打电话,找前台多要了一床棉被,压在身上跟钻煤堆似的,睡得倒实,再醒来都早上十点了,就出去买了个电暖气。下午路远航看完考场,跟我吃完饭,我就回出租房了,路远航觉轻,我在这他睡不好。考研两天,我也没问他考得好不好,路远航有一种迷信,一旦他自我感觉良好,那成绩一定不行,我和他爸妈都习惯了,不问,他自己考完就回来了。 我妈大概是觉出我不在上海了,天天打电话来查岗,我说她:你要真不喜欢杨红,搅和黄就算了,别成天拿我撒气。我妈说:那个杨红啊,懒就算了,话还说不明白,好不容易面试过了吧,体检还查出尿酸高。我心里冷笑,你这个大姐真痴情啊,替人家找工作就算了,还能替人家生孩子?风凉话眼看要出口,我想起当下的工作重心,是战略转移,我说:我也觉得杨红也不咋地,一把年纪,还嫉妒我,我老舅现在当她面,连我电话都不接了。 回过头,路远航正瞪着我。我指指电话,唇语问他:考完了?路远航说:你怎么能说你未来老舅妈坏话?震得我一哆嗦,撂了电话,赶紧给我妈发短信,说信号不好。路远航说:你怎么就不能将心比心?我说:我连杨红几只眼都没见着,跟她比哪国心?路远航说:你妈拆散咱们,你还想拆散别人?我说:能拆开的都长不了。路远航说:你不知道我是为了你才上北师大的?我说:又没人逼你。你给我再说一遍!路远航气得都哆嗦了。我说:都要毕业了,掰扯这个有用吗?路远航说:你现在跟你妈一个样,你知道吗?我说:没有你,我还真理解不了我妈,我妈是不知道感恩吗?是我爸干的那些事儿,让她没法感恩!路远航说:我操你妈!我说:路远航你有病吧?路远航说:我要是变成你爸,我就去自杀! 我看着路远航,我当然不希望你是我爸,可是我怀疑,所有男人到最后,都是我爸。我妈已经变得不像我小时候的妈了,我也不是小时候的我了,我们的爱情,建立在一个消失的湖面上。我想起高二的夏天,路远航上长春参加物理竞赛,宾馆没有桌子,他趴在床上给我写信,说他临出发,他爸妈吵得天翻地覆,生怕他走了听不见。我们曾经都以为,那种畸形的依恋跟自己无关,我们好不容易,才从残缺的小孩,长成亚健康的大人,我们以后,只会让彼此变坏。 五、17岁 路远航,我说,我爸让人揍了。他喜气洋洋,我也喜气洋洋,地摊全是卖风筝的,路远航看上一道三角形的彩虹,非要买,我说八十,卖风筝的说一百,我说不买了,卖风筝的说你回来。我问路远航:你会放吗?路远航一边摇头一边掏钱,我说:小学风筝比赛,杨林他爸给他扎了一个老鹰,老大了,两张桌子都放不下。路远航说:我知道,白色的。我说:后来他爸就跟他妈离婚了。路远航说:我爸给我买过一个金凤凰,塑料的,背面贴的竹筷子,一上天,筷子刷刷往下掉,差点没把我戳瞎。我站在台阶上,把手伸进他厚厚的啤酒瓶底眼镜里,摸他的上眼皮,我说:我的风筝都是蝴蝶,先在八开大纸上画,完了贴纸壳箱上剪下来,触角那别根针,线就穿针鼻儿里。路远航说:拉你手行吗?我踮起脚,把嘴唇送上去。 我拉不了手,我爸特搞笑,每回在家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出来一过马路,还习惯把手往后伸,我不把手递过去,他就在人行道上杵着。每回过完马路,我都得假装系鞋带,把手抻出来。过马路,是我爸爱我的证据,至少他不想我撞死,对吧?可他不知道,我想被车撞死,想重新托生一次,他大概、可能、从理智上讲,有一点爱我,可我不爱他。 接完吻,我就得回家了。我家住镜湖小区,路远航住局长楼,不是说他爸是局长,他爸是个厨子,石油大厦的大厨,准确讲,是三厨,负责面案和冷盘,在家从不做饭。路远航初三时,第一次上我家,我爸给他炒了个鸡蛋,他受宠若惊,差点站起来管我爸叫爸。那时我俩还没谈恋爱,他还不知道,我爸只会炒鸡蛋,一旦我想吃卧鸡蛋,他就骂我一顿,我爸对我的爱,只能支撑到不把我饿死。 从局长楼到镜湖,要走20分钟,过了马路,就是江南俱乐部,路远航说他以前在里边学乒乓球,老师姓姜。我说:那咱俩不是一个老师,我老师姓路。路远航笑了:里边那个室内篮球场,还办过歌友会。我说:苏永康吧,早过气了。路远航说:苏永康是谁?我说:唱《越吻越伤心》那个。路远航说:没听过。我说:粤语歌,你不都听日语的吗?呀没得,狗修金三嘛。路远航把风筝夹到胳肢窝底下,眼看要上来咯吱我,我撒腿就跑,一股熟悉的臭味迎面扑来,完了,要到家了。 镜湖本来是个臭水泡,从我初二搬过来,一直在搞污水净化,今年春天才拆掉施工挡板,好容易不臭了,给婚纱摄影免费当外景地了。一个夏天还没过完,挡板又圈上了,说要建公园,秋天又说不建了,填平了盖楼。填湖肯定不能等湖冻上,立马就得填,赶在第一场雪之前。邪门的是,自打填上土,镜湖就诈尸了,那个臭味,比净化前臭了十倍不止,别说镜湖小区五十多栋住户,朝北的窗户全不能开,连镜湖小区以南的一中和供应小学,一样开不了窗户。那个味儿,就好像有人在你家楼下开杀猪场。路远航说:镜湖有东区和西区了,新建这个叫啥?我说:北区呗,还能叫啥。可是,路远航说,镜湖已经没有了。咋没有,我说,镜湖是一片家属区,你的初恋我,就住在镜湖。路远航说:太臭了,我坐12路回去。我跟他站在站牌底下,想象一百年前,没有马路,没有公交站,镜湖也不叫镜湖,没来得及发臭,这里人烟稀少,烟波浩渺。 12路开来了,上半截绿色,下半截白色,跟路远航今天穿的一样,我叫他:风筝给我啊。路远航愣了一下,突然紧紧握住我手。我把手伸出来,拎着风筝往回走,这彩虹看着不大,其实比我上半身还长。路远航说坐车,肯定想先回学校,把风筝放班里,哪怕被没收呢,也不能让他爸看见,要不是我爸住院了,我妈陪床,我俩谁都不敢把风筝拿回家。 多多!路远航从车门跳下来,把我推到栏杆上,这时已经不臭了,不是修辞,不是我太爱他,而是路远航整个脑袋,都淹在九州烧烤的白烟里。在外接烟囱的掩护下,他把手伸进我的运动服,隔着球衫,摸我的胸,球衫上都是亮片,他摸哪都扎手,一路哎呀叫疼。在我爱上路远航之前,最看不得男人走路,手放在女朋友腰上,觉得男的就是趁着关系存续,使劲占便宜。但是路远航,他是爱我的,我紧紧抓着他,怕自己像白烟一样飘走。 我回家,把风筝放前边阳台里,我老姨正在卫生间,洗我爸医院里换下来的衣服,洗衣机洗涤桶坏了,得先手搓,漂完了捞起来,再放甩干桶里甩。一个灰色的大裤衩,飘在浴缸里,格外显大,能塞进我两个屁股。我坐下上厕所,我老姨说:晚上煮方便面,炸薯条。我眼睛一红,看着大裤衩说:这个也甩吗?啊,我老姨说,得先搓一下。我就没洗手,把大裤衩从水里捞起来,忍着一股尿骚,往上打肥皂,心想我老姨真不容易,从小七岁不到,就在姐夫家寄人篱下,今天我要是没回来,那给姐夫洗大裤衩的,还不就是她。 我老姨说,我爸是让部里借调的小科员给揍了,借来干活才俩月,这下哪来哪去了,局机关留不下,原二级单位让不让他回去都两说,谁还敢要他啊,刚上班就敢打副处长。我老姨说:你爸心真软,自己还没拆线,就担心上别人的前途了。我说:别说了。我老姨说:明天月考啊?我说:你不觉得我爸该打吗?我老姨没吱声。我说:揍他就对了,我要不是他生的,我早揍他了。甩干桶在我和老姨之间,猛烈抽搐起来,我突然意识到,在我老姨眼里,我跟我爸关系更近,我跟我爸一样,是这家里的主人,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他毕竟是我爸啊。但我爸是那种,我五岁,他加班回来,欢欢喜喜要给我泡面吃,我说不想吃泡的,想吃煮的,他立马往我屁股上踹一脚的人。我在最合理的投入产出配比下长大,最少的投入,最大的产出,我要是考不进前五,晚上写作业我爸都不让我开灯,我连两个电字儿都不配花,我老姨有啥不知道的? 我老舅回来了,刚在医院给我爸翻完身,满头大汗,拎着十几个鸡爪子。我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坐下开啃,其实我也没弄明白,我爸不是让人拿笔筒敲了脑袋吗,咋还半身不遂,不能自己翻身了?我也不想问,就闷头啃鸡爪子,我老舅坐到我身边,把我没啃净的碎骨头,放进嘴里再嗦了一遍。我老姨在厨房里下方便面,窗户上都是雾气,我忽然想,要是老舅是我爸,老姨是我妈,我们是一家三口,该有多好啊。 往前数几年,我上小学的时候,最烦的就是老舅跟老姨,成天跟他俩干仗,觉得我爸妈偏心,老舅和老姨的要求,永远能得到满足,就我的不行。小学五年,我就一套水彩笔,3块钱买的,12个色儿。每回上美术课,我都得装模作样,抽出一支色笔来,揪开笔帽,一惊一乍地说,哎呀没水了,完了碰碰同桌的胳膊肘,我这个色儿干了,借我用用你的。其实哪个色儿都干了,幸亏我每学期都换同桌,一演演五年。 面端上来,我老舅说他要出去吃串,问我来不来十个板筋,我说跟谁啊,老舅指着阳台上的风筝说:不错啊,我拿出去放放。我说天都黑了,我老舅说:别这么抠,不然我给小路打个电话?拿走拿走,我说,别在我妈跟前说漏了。我老舅说:风筝盘呢?我说:啥是风筝盘?我老舅说:缠线那个,没盘也得有个木头柄啊,要不手不得放出血?我说:没买,要不你戴我棉手套。我老舅看看我,穿鞋走了。 我把风筝拎回阳台,缠上线,靠墙放好,才发现这线就三米长,怎么能上天呢?窗户外面,我老舅出了门洞,把脚踩在花坛上,拿手背擦皮鞋尖儿,我心里明镜似的,他肯定处对象了。他跟我大舅二舅一样,也会结婚,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七岁那年的冬天,会一再重演,除夕夜,我二舅妈生孩子,难产,一直生到初二早上。我一觉睡醒,听说生的是女孩,恨不得立马死了,我二舅有自己的女儿了,他再也不会喜欢我了。这十年,我的感情就像候鸟,从我二舅、二姨身上,迁徙到我三姨、老姨,最后落到我老舅,我知道,没跑的,他也会让我失望。 吃完饭,我老姨趴在餐桌上,帮我写语文作业,下个月她就结婚了,我不知道她搬出去后,谁还能替我抄课文、描小楷。晚上十点多,我老舅回来了,拿着一个不锈钢圆盘,把一百米长的风筝线,接在我的彩虹上。我回屋,坐在梆硬的榻榻米上,痛痛快快哭了一通,姥姥我谢谢你,谢谢你除了我妈,后边又生了六个,没有我这些舅舅阿姨,我一辈子也不会明白啥叫宠溺。像我爸妈,明知道我尾椎不好,故意在我屋里砌个榻榻米,他们觉得我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不惯就好了。 高三第一次月考,我和路远航都考了第一,他学理,我学文,他在油高,我在五中,他考第一正常,我考第一是破天荒,没啥,就为了打我爸脸。路远航说得庆祝一下,我骑车去油高找他,他领我上食堂吃饭,他就一个饭缸,他使盖儿,我使底儿。一个底儿里打了五两饭,四个菜都混在一起,白菜三毛,茄子四毛,麻辣豆腐五毛,炒香肠一块五。我吃完了,路远航把缸底儿拿过去,往嘴里扒拉剩饭,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要是在家,我爸看见我剩饭,那我只有挨踹的份儿,这跟开灯做作业不一样,他不是嫌我浪费,而是嫌我恶心,我的剩饭,我爸是一口也吃不下。 我说:我爸明天出院了。路远航说:一会儿回你家取风筝,上江边放了。我说:倒好像给他放晦气。别咒他了,路远航说,明年这时候,咱都远走高飞了。我说:你是报北大,我报啥啊?路远航说:随便报,北京那老些学校呢。我说:我想跟你前后桌。路远航说:你还想回初中啊?我点头:只要能天天见到你,我愿意一辈子念初中。路远航拉着我的手,说他爸连只狗都嫌,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亲戚敢在他家过夜,他家从不请客,反正他爸在大厦工作,方便,每回家庭聚餐,都跟陪他爸加班似的。这几年更邪乎,自打上了初中,路远航年年考第一,他爸就把他罩起来了,老觉得家里这些七大姑八大姨,接近路远航是有目的的,一个个都是妖精,要吸他儿子的日月精华。 我听着,就觉得我爸要是有机会、有的选,就会过路远航他爸的生活。然而命运弄人,我爸被错置在人声鼎沸的场景,每天不是给这个擦屁股,就是等那个给他上眼药。我小时候,家里常住人口九个,后来这些人次第结婚,只剩下我老姨和老舅,一到年节,结婚的带上各自的配偶和孩子,二十来口,那真是尽管四室两厅,想找个地方躺下都难。有时我会想,我爸不是恨我,他是恨不得我没出生,恨不得我只是我妈六个弟妹里的一个,那他就可以甩手一走,过他本该过的一生。 我和路远航坐1路车,过江一块五,不过江一块,小时候我爸带我上江滨公园,常常提前一站下车,走过长长的江桥,就为了省五毛钱。自打看到风筝装了线盘,路远航就没说话,我何尝不知道,他唯一拥有过的风筝,是他爸去江北买皮夹克,回来等不着车,站道边想买盒红梅,烟摊破不开钱,买个风筝才破开了。要是公交车准点,要是他爸有零钱,他说死也不会有一个风筝。就像我们从小没有过雨衣、雨靴、卡通雨伞,没有过口红形状的橡皮,我们从来什么都没有。 刚到江边,天就开始下雨了,秋雨没啥看头,也就看看空调外挂机,雨一浇,一个赛一个地白。路远航把彩虹解下来,风筝线缠在自己手上,让我放它。我说:飞高点,再高点。天与地之间,只有我和他。 我爸出院回家,脑门缝了两针,头发里缝了五针。我妈看我嘴角起泡,还说我跟着上火了,其实我是恐惧。我爸住了两周院,我没去医院看过他,虽说我高三了,刚考完月考,但我爸要是想骂我,那理由也是张嘴就来。我把成绩单递上去,我爸说:看着没,父母太懂事不行,也得适当闯点祸,让孩子长长心。我呵呵跟着乐,想起小学四年级,我爸突发奇想,要听写我汉字,翻开陈毅吃墨汁那篇课文,让我写蘸毛笔的蘸,我说这个字不是生字,老师没教。那不行,我爸觉得,课本是他花钱买的,我不会写,他就撕我一页书,后来我粘书粘了半宿,上课从来不敢把课本放平,净跟老师打游击了。有时候,看他这么恬不知耻,我真是有自毁的冲动,不然他还遥哪乱吹,说我是他教育出来的,说我最崇拜的人是他。 我爸妈前脚进屋,后脚揍他的小科员就和媳妇登门道歉了,抬来一个老贵的美容仪,说是祛疤的,美容仪院线产品。东西刚放下,跟着来的媳妇就哭了:我这几天吓坏了,真的多处长,我差点都要跟他离婚了,我说他平时也不是暴力的人啊,一个指头也没动过我,那天晚上也不知道咋地了。小科员接着说:那天我喝了点酒,加上活多,心里不痛快,看见您晚上十点多还回来陪我加班,我脸真是没地方搁,多处长,您把我调上来,对我帮助这么大,我对不起您。 我隔着门,听到这出颠倒黑白的大戏,难受得想跳楼。明明是我爸喝多了,明明是我爸一张嘴,就侮辱你人格,甚至这里面,也有我的错,我从来没有反抗过,我哪回都让他骂舒服了。我想冲出去,跟小科员说,你没错,你一点错都没有,我求求你,别再对不起了,要不我爸还真以为,他那套歪理邪说多有理呢。你不要被他驯服,不要被可怕的后果驯服,你不要变成我,我是他生的,我活该,活得像个奴隶。 六、13岁 路远航希望他爸妈离婚,我也希望我爸妈离婚,但我爸妈是不会离婚的,我妈说了,我爸在元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同学,只有她,我只能希望我爸死掉。老师在前边讲课,我就在脑袋里边构思,我爸离奇身亡的场面,今天是他吃鱼噎死了,明天是他被煤气罐砸死了,后天是他让公交撞了,大后天他没骂我,就算了。我不祈求地震、海啸、台风,我不想跟他同归于尽,我得好好活着,前提是,跟他活在两个世界。 路远航又肿着眼皮来上学,我掐指一算,这都第四回了,上个月他才串到我前桌,平均一周哭一次,这频率可比我大多了。我爸虽然天天骂我,但要想把我骂哭,咋也得隔上仨月,赶上天时地利人和,我老舅闯了祸,我妈不在家,我三姨出门忘了关灯。我爸成天横躺竖卧,光喝酒不运动,就指着骂我维持健康呢。 ——路远航,你眼睛咋啦? 我心说,就有杨林这样的欠儿登,我招呼路远航:蚊子咬的吧?路远航回头,我把六神花露水给他,刚才我没细瞅,他这哪是眼皮肿,他是连睁眼睛都费劲,这得哭出多少盐啊?大海啊都是水,鱿鱼丝啊都是盐,我问杨林:吃鱿鱼丝吗?杨林伸手抓了一大把,才要给路远航,一股刺鼻的香味冲上来,杨林叫:这是喷的,不是倒的!已经晚了,花露水没了大半瓶,路远航裤子湿了半条腿,全班芳香四溢,喷嚏四起。杨林说:我咋觉得这味儿,比镜湖水还臭呢?我说:赔你一瓶,行了吧?杨林递给我一个白药瓶:你看这个。我说:啥啊?杨林说:精神病吃的。我说:你哪来的?杨林朝路远航努努嘴:他书包掉出来的。我白杨林一眼,把药瓶偷偷塞回去。 但路远航不怕我们知道,他在吃药,他会在眼保健操后,第一个站起来,往嘴里扔两个白药片,完了找杨林借水喝。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杨林了,他不想借路远航喝,杨林说:你这病传染不?路远航说:不传染啊,狂躁症传染啥。杨林掏出新华字典,没查到狂躁症,路远航说:你查英汉大词典“manic”。看杨林可着全班,遥哪借文曲星,路远航仰天大笑起来——别笑了,我捂住耳朵。路远航说:咋了?我说:你自己听不着啊?路远航说:你怕声儿,对吧? 渐渐地,我们都明白啥叫狂躁症了,狂躁症就是路远航,成天说他爸不爱他妈,说他妈该跟他爸离婚,说根本没有爱情的结晶,反正他不是。他目之所及,没见一个是的,说上一代人,不过是对象谈半年结婚,婚结一年生孩子,讲究节奏,惯性使然,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路远航说的每句话,我都赞成,但我不赞成他写到作文里,我说:你生个病,咋还这么得意?路远航说:我哪得意了?我没得意啊。我说:你不怕变成三班的老班啊?路远航说:老班回来了?我摇头:杨林说他要转学。路远航说:他不刚转来一年吗?别看我,杨林说,我听沈千说的。路远航又哈哈笑起来。我说:别笑了,又不是金毛狮王。路远航说:你在做同义词替换,对吧?我吓了一跳。路远航说:你想说发自肺腑,想说就说呗,我想笑就笑。噎得我半天才说:你爸妈我不知道,但我爸妈肯定有爱情,我爸为了我妈,从福州回来了,他给我妈写过两百多封情书。 路远航坐下来,又写了一篇作文,第二天就被酒坑找了家长。他在作文里写五一去大连玩,他爸耍酒疯,一晚上鬼哭狼嚎,隔壁住着他妈的同事,他妈怕影响不好,捂着他爸的嘴说,只要你不叫,我给你跪一晚上都行。后来,他和他妈就在床边跪了一晚上,第二天出太阳,他爸酒醒了,他们坐大巴去千山,他妈还喂他爸吃西瓜。酒坑觉得,这是家暴,还虐待儿童,但路远航他妈说没这事儿,是路远航编的。酒坑说:那你家五一去大连了吗?路远航他妈说:去啥大连,他爸看得紧,屋都不让他出,孩子都憋出毛病了。 有他妈的背书,从此路远航真成了精神病,考第一有啥用啊,精神病才考第一呢。初三换了语文老师,一个老太太,连讲课都吧嗒嘴,说看路远航作文都折寿,说你们现在条件多好啊,还不知道珍惜,教你们就等于教白眼狼,你说对亲爹亲妈都这样,我能指望你们尊重我吗?路远航一个人精神病,好像全班都道德沦丧了,好多女生看他屡教不改,都不喜欢他了,扭头去喜欢三班的叶小星。 路远航的下场,让我庆幸自己是另一个人,我一直就相信,没说出口的事,就没有发生过。我没跟人讲过我爸骂我,踹我屁股,我爸就没骂过我,没踹过我屁股,我就跟所有人一样,是独生子女,掌上明珠,我爸爱我,我爱我爸,这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写一篇作文说服别人。我爸在元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我妈跟他也没血缘关系,他就我一个孩子,他不爱我爱谁? 老太太又布置作文了,全班唉声叹气,就路远航一个人闷头猛写,杨林说:路远航,你写完给我抄一遍。路远航说:作文你也抄?杨林说:我替你挨骂啊,老太太翻来覆去一套磕,我都听出茧子了。路远航说:咱俩换啊?那还不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说:要不我写的,路远航拿去抄,路远航写的,杨林拿去抄,杨林写的我抄,看老太太能发现不。路远航说:能行吗?杨林说:你看你娘们唧唧的,抄多多的正好。我说:路远航,你知道云周出版社吗?路远航点头。我说:你写小说吧,等我上那当编辑,给你出书。路远航说:我没撒谎。我说:我没说你撒谎啊。路远航抄完我的作文,问我:你爸妈晚上看电视,还手拉手?我一愣,装出小公主的样子说:他们俩最恶心了,我爸只吃我妈的剩饭,连我的都不吃。杨林说:你还剩饭?我看你现在比我都沉吧?于是我这个公主,顿时沦为穿不上灰姑娘水晶鞋的胖姐姐。路远航说:家庭健康,比身体健康强。杨林说:你没发现她不长个,就长肉吗?我憋得脸通红,第二天把作文交上去,绞尽脑汁给他们看我小时候的影集,我六岁以前,是体重正常的小孩,穿着黄色背带裤,叉腰站在草地上。路远航说:这是你爸妈?我点头,其实那是我二舅和三姨,我爸在拍照片,我妈在家做饭。从小家属区的邻居都以为,多多可怜,多多没有妈,因为我妈不是在家做饭,就是趁着月黑风高,拎着一兜子礼品,去给我大舅和二姨找工作,我们一家三口,没有一张照片。杨林突然说:小学分班那天,你穿个白裙子,可好看了,老师一点你名,你就说到,老大声了。我想,那是因为我爸在后边踹了我一脚,他说我本来就比别人小一岁,要是再蚊子哼哼,老师肯定不要我——比别人小一岁,也是我的错。 作文发下来,我们仨面面相觑,我打42(杨林),路远航48(多多),杨林50(路远航),杨林没挨成骂,倒是我让老太太叫去一顿批:这么简单的题目你都能写跑题?我心说,跑题了你还给我及格分?杨林看出老太太是看人下菜碟,说路远航:你下回写好点,看老太太咋夸我!路远航说:你还想当范文上讲台念啊?杨林说:我打42啊,哪辈子她给过我42分啊?路远航看我:还来吗?我说:没事儿,作文又不让家长签字。第二次作文交上去,路远航说:我教你打乒乓球吧。开始我还没明白啥意思,后来才想起来,杨林作文写的是下课抢乒乓球案子,没有球网,把砖头立起来当网的事儿,他总写这些穷不拉几的事,我咋可能得高分?老太太就喜欢清平乐,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跟不上她起的调,她就扣分,人在屋檐下嘛。反正我习惯低头,我爸从小都给我训出来了,他一瞪眼,我就知道他想让我干啥。 但我看不出来,路远航想干啥,虽然他直接告诉我了,教你正手直握。打了两天,路远航说:你是不是看不清球?我说:看能看见,是打不着。那没事,路远航说,我四岁打球,光正手就打了半年多。我说:不学了吧,像邓亚萍更不长个了。路远航说:她是不长个之后才——我心里一颤,浑身僵硬,“发胖”两个字已经到他嘴边了,可路远航说:你还能长。我六岁五十斤,后来每年长十斤,现在都快一百三了,坐在班里,听见有人说体重、超重、体重秤,我就觉得下一句就是我了。但是路远航,他和大咧咧的杨林不一样,他在我面前,连几斤几两、半斤对八两都不说。 我坐在路远航身后,有时课间他一回头,看见我会吓一跳:你走路咋没声?我说:我没动地儿啊。路远航说:那你喘气咋也没声?杨林说:路远航,你管天管地还管着人家喘气了?路远航说:真的,她喘气一点声都没有,不信你喘个气听听。让他这么一说,杨林使劲一抽,肚子鼓出来,冷空气和鼻腔摩擦,像黄鼠狼的尾巴在地上拖。杨林说:多多,你也来一个。四只眼睛的注视下,我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有声啊,杨林说路远航,我看你真是有病。路远航看看我,没说话,等杨林上厕所去了,他才说:你刚才用嘴吸气了,对吧? 路远航的问题稀奇古怪,就像他发给我的球,一个接一个飞过来,我不接不行。他说:你是不是看不见黑板?他说:你为啥要笑?他说:你是不是生气了?往往他问的时候,我还没生气,后来才真的气起来,好像他是半仙,脱离了现在,直接抵达未来。我说:你写科幻小说呢?你把我当机器人控制啊?路远航挠挠头:我就想知道,你是咋思考的,你的喜怒哀乐,跟我有啥不同。我说:没不同啊,能有啥不同?路远航说:你不是家庭健康吗?原来路远航最想问的问题,是这个,我心里叫苦,我哪知道健康人家的小孩在想啥啊?要我看,杨林就挺健康的,毕竟他爸妈离婚了,他跟他妈。要是路远航知道,我跟他一样,从来没有被父母善待过,他还会这么关心我,觉得我与众不同吗? 不过好在,我不知道健康人长啥样,路远航也不知道,所以我俩就盲人摸象了,摸出来的结果是,我俩真挺像,有好几次,我都觉得我露馅了。路远航说:我觉得我爸不爱我,但理智上,我说服不了自己。我说:因为他就你一个孩子,对吗?路远航说:感谢独生子女政策。我说:虽然你是他的唯一,但有时候,他就是见不得你高兴,见不得你有他小时候没有的玩具、没有的机会、没有的父母,他嫉妒你,想毁了你。路远航说:你是第一个知道我在说啥的人。他简直都要哭了。 我想,在这点上,我起码比你强,我毕竟是女孩,我爸除了嫉妒我,偶尔也会拉拉我手,想呵护我。我们的爸爸,浑身上下都是缺点,只有一个优点,就是不重男轻女,给他们当儿子,可比当女儿惨多了。 第二次互换作文,老太太终于给了我一个公平的分数,一个属于杨林的分数,34分。发完作文,老太太理直气壮占了一节体育课:这个作文题,是挺别扭,连多多都审错了,来多多,你站起来,说说你是咋想的,写了个记叙文。现在矛盾就转移到我身上了,我一人不及格,全班上不了体育课。杨林看我都快哭了,差点站起来承认,我磕磕巴巴地说:我是,我,我拿去年作文改的——老太太说:偷懒是吧?那帮小年轻,净教你们偷懒了,我说过没有,不要写记叙文,议论文最保准。先立论,找仨论据,每个论据底下举两个例子,你有论点和论据,不像路远航一样出怪声、发神经,你这42分就有了。字迹再清晰点、不勾不抹,就有48分,语句通顺,加两句名人名言,52分就出来了,不比你背通假字容易?我站着,心想我有啥论点论据,我现在对我爸,连评价都没有,他是好人也罢,坏人也罢,他不骂我就行。我想起昨天晚上,我爸骂我贱:你以为你老舅老姨真喜欢你?他们对你好,还不是因为你爸妈、因为我们?是啊,老舅老姨对我好,只不过是在报恩,我要是再对这些欠债的人好,才是真贱。 下课铃响,老太太在黑板上,又布置了一篇作文:以“记忆”为话题,写一篇文章,文体不限,不少于600字。文体不限四个字,看起来就像一个陷阱。路远航说:想啥呢?我摇头,路远航说:不能这么搞了,你跑两次题还行,跑第三次,老太太该怀疑了。杨林两手一合:你俩互换,看老太太给不给多多满分。路远航说:我不想拿满分。杨林说:你咋这么熊啊?要是有人天天骂我,我可忍不了。我看路远航,四目相对,我发现,这才是最严重的指控,比说我胖严重一百遍,我说:打乒乓球去啊。路远航行尸走肉地站起来,乒乓球案子上积了一层雪,薄薄的,我攥紧拳头,用小指一侧,在上面按了个手印,添上五个圆点,就是一个小脚丫。路远航支着球拍,突然说:其实我撒谎了。我看着他。他说:在大连那次,我没跪,是我妈跪了一个晚上,我一直在另一张床上装睡,装作我啥都没听见。路远航哭了:我希望跪在那的是我,希望我当时陪着我妈。 我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哭声,那年我六岁,哭的是我大舅家的姐姐。因为一盘小鸡炖蘑菇上桌,我跪在凳子上,一口咬掉了鸡冠子,我姐看着了,杀猪一样嚎起来,紧接着,我屁股挨了一脚,凳子倒了,脑门磕在折叠饭桌的大铁梁上。我妈把我从桌子底下拉出来:这孩子从来不这样啊,今天也不知道咋了,干出这种事来。我不后悔,咬那个鸡冠子前,我就知道,我妈是不会给我吃的,我自己不去咬,鸡冠子永远轮不到我。 路远航哭了,我也哭了,从这天起,我开始变瘦,他开始长个,我们不止交换作文,还交换心底的秘密,我拿起笔,想起三岁的夏天,我最初的记忆: 一个大雷打下来,她还是那个刚洗了屁股,颤巍巍站在花坛上,看着自家阳台的小孩。阳台里,有一双大手,刚给她洗了屁股,正在洗她一裤兜的屎,而她这个被冲得很干净的活物,被大手推出门外:想上哪上哪,别回来了。 她站在花坛上,想让她爸看见,她没有找人玩,她还站在这儿,等他消气。头发化了一样,呼呼往下淌水,她屁股火辣辣的,给废报纸揩得生疼,她支离破碎地站着,等她爸看她一眼。 越来越多的雨,经由她,降落到地面,她很安全,外面只会下雨,不会打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