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这本书里的信息十分庞杂，但却让一个中国人看到了不少令人担忧的幻象，有时真希望这只是我个人的多虑。

《金与铁：俾斯麦、布莱希罗德与德意志帝国的建立》 弗里茨.斯特恩著  王晨译

本书的作者对于马克思主义似乎有着自己的偏见，但并不影响全书对于读者更好的了解自欧洲之春以后的普鲁士以及德意志历史有着的巨大帮助。布莱希尔德在德国主流历史上似乎是个透明人，他生前的辉煌与死后的默默无名同样让人吃惊，他最亲密的盟友俾斯麦对他的存在的刻意无视更加凸显了德国当时的政治氛围。

现在让我们从头开始了解他们俩的焦虑联盟，回到这段关系的起点。

犹太人盖尔森.布莱希罗德的父亲是当时在欧洲名震一时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在德国的代理人，在父亲去世后，盖尔森延续了父亲与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关系，掌握了家族银行布莱希尔德银行。他与父亲似乎只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仆人，为他们探听这柏林金融市场的消息、打理债券和股票以及送上最珍贵的礼物，收到的仅仅是微薄的佣金。布莱希罗德并不满足于现状，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收集情报，同时为大量的高官们提供服务管理旧容克贵族们日渐稀少的财产。在这个时间点，调往圣彼得堡的俾斯麦需要一位犹太银行家来帮助自己处理财产，通过迈耶尔男爵他与布莱希罗德联系，开始了几十年的长久合作。俾斯麦此前在法兰克福对于罗斯柴尔德家族对奥地利的看重与帮助十分不满，但他也明白与罗斯柴尔德家族交好的重要性，正因为此布莱希尔德成为了俾斯麦私人银行家的最佳人选。

此后俾斯麦当上了首相，他的强硬威权作风与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议会格格不入，威廉一世的军改法案更是让内阁与议会的矛盾激化。议会坚决反对通过军改法案，而俾斯麦的内阁也为议会的反对而争论不休，唯有战争部长罗恩与俾斯麦站在一边。最危险的时候俾斯麦与威廉一世都有着被革命党绞死的风险，但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继承危机给了俾斯麦机会。利用整个德意志联邦内的民族主义情绪，他拉上奥地利前往干涉，不过由于没有与议会和解，出兵的资金问题留个了布莱希罗德。布莱希罗德联合柏林银行家一起购买政府的国有资产，甚至准备再没有议会通过的情况下购买内阁发布的战争债券。之后的普奥战争初期也同样如此，俾斯麦再没有解决国内矛盾的情况下再次出兵，不过在战争前景明了之后议会不得不屈服在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美好期望下。他的权威在两次战争中得到确立，1867年北德意志联邦宪法更是可以视为保守派对于自由主义的反攻，他亲手设计了一个只有他自己可以操纵的和谐玩具。

布莱希罗德与俾斯麦的亲密联系当然不仅仅体现在为政府的军事行动筹款上，事实上他一点也不喜欢战争，他在战争期间做的更多的是慈善事业，以及部分间谍活动（给匈牙利革命者转账）。他在为俾斯麦私人服务的同时经常会询问国际关系和国家政策上的参考意见，仅仅是这些就能让他收益颇丰，例如在其他人难以想象的时刻购买或者卖出某些国家债券。而且随着他本人与俾斯麦个人关系的深入，他逐渐成为了俾斯麦的非官方特使，他向在巴黎的罗斯柴尔德家族透露普鲁士的军事计划或者俾斯麦的个人想法，这些毫无疑问会被拿破仑三世知晓。正由于他是个非官方特使，这些不能直接通过外交渠道或者报纸发表的消息可以安抚法国，争取普鲁士成长的时间。布莱希尔德个人与德国的不少驻外大使有着密切往来，也利用他们来参与各个国家的金融业务。

布莱希罗德真正崛起时间点和俾斯麦一样，都是普法战争。这场战争让俾斯麦成为了德意志帝国真正的独裁者，也让布莱希罗德成为了柏林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和皇室也有了密切联系。虽然在普法战争中布莱希罗德只是在救助平民和赞助爱国主义小册子，还有便是给在凡尔赛宫指挥的毛奇、俾斯麦等人送上新鲜的鱼子酱和其他礼物。但是战争结束后的谈判中，布莱希罗德作为金融专家参与其中，他的主要目标就是接收来自法国的50亿法郎巨额赔款，为此他先行垫付了20万法军俘虏的生活开销。在俾斯麦的帮助下他成功了，之后再1872年他获得了皇室对犹太人唯一的贵族封号，成为了能够出入皇宫的宫廷犹太人。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但新成立的德意志帝国明显缺乏足够的包容作为基础，帝国内矛盾重重。资产阶级的浮夸风格，或者按照德国人的说法，物质主义的腐朽气息在柏林街头弥漫，以往的德意志或者普鲁士精神都荡然无存。新的投机和疯狂的扩张冲击着旧秩序，旧贵族看不起新富豪，新富豪渴望着旧贵族们的认可。布莱希罗德并没有闲着，他收购和秘密控制着不少报纸与记者，甚至在俾斯麦政敌身边安插间谍。他收购的报纸大多宣传支持俾斯麦的政策，又是也回击其他人对他的攻击。布莱希罗德的财富愈多，他愈加需要小心谨慎，愈加需要俾斯麦的保护。

俾斯麦似乎有着无尽的麻烦需要布莱希罗德去处理，由于他对汉诺威的吞并让历史悠久的韦尔夫王朝覆灭，他获得了一个可以在外交上给予资助的独立基金“韦尔夫基金”和保守党给他的的“白色革命家”称号。这件事也让维多利亚女王十分不满，屡次对于俾斯麦政府提出严正声明。俾斯麦还偷偷给了巴伐利亚国王一笔高额的年金，作为他支持威廉一世称帝的回报，不过这件事必须瞒着皇帝。就算是俾斯麦的庄园里也由于他的个人兴趣有着或是亏损或是扩张的麻烦事，以上这些都被交给布莱希罗德来处理。不过这些都没有罗马尼亚的铁路问题更让布莱希罗德头疼，皇帝的不少亲属与亲信都在这里面投了大笔钱，却由于当地的政治环境和德国建设者的各种毛病搞的血本无归。布莱希罗德被迫接手了它并与罗马尼亚政府进行了旷日持久的谈判，希望罗马尼亚政府能够收购这些铁路以挽回德国投资者的损失。但布莱希罗德也不是总是当冤大头，对于俾斯麦的不确定的海外殖民热情，他只是象征性的进行投资，对于萨摩亚和东非的殖民地计划他并没有丝毫的兴趣。

布莱希罗德虽然逐渐成为德国最富有的人，但他的政治影响力其实十分有限，更多的被捆绑与俾斯麦的外交政策上。在俾斯麦定下亲近奥地利和意大利时，他参与拯救奥地利和意大利财政的贷款计划；当俾斯麦反对俄国时，他卖出俄国国债；当俾斯麦想涉足远东时，他参与组建德国海外银行。布莱希罗德自己更加看重土耳其、埃及和墨西哥的机遇，他顶着俾斯麦的反对进行了大量的投资冒险，甚至还说服俾斯麦一起投资墨西哥债券。两人在经济与政治上互为帮手与好友，一直互通信件来交流政治经济形势。亲密的利益关系和信件上尊敬的称呼下隐藏着两个人以及整个社会的巨大暗雷。

事实上，每个与布莱希罗德交往的贵族在明面上都会嘲讽乃至唾弃他，而在私下里却在恭维讨好他。这与德国社会里深入骨髓的贵族崇拜和宗教上对于犹太人的仇视有着莫大的关系，这一切与自由平等的宪法一起构成了自相矛盾的德国社会，这一点在如今看来无比讽刺的1878和1884年两次柏林会议中体现无遗。德国成立后，社会上似乎有着对钱唾弃与鄙夷的老式贵族派头、有着人权平等的政治基础、甚至还有着反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社会主义潮流。但正直最终成为了虚伪的原材料，一切都变了。在瓜分土耳其领土的1878年柏林条约中，德国对于罗马尼亚犹太人人权的问题表达了严正关切。这背后不无布莱希罗德的努力活动，为了东欧同族的基本权利他联合多个国家的犹太人名流在舆论阵地上奋战，高呼解放犹太人是现代人权的标志。但是俾斯麦对此的关切更多是因为前文提到的罗马尼亚铁路问题，想借此威胁罗马尼亚，要么解放犹太人，要么收购铁路，不然罗马尼亚独立无法得到国际承认。很明显罗马尼亚选择了后者，他们收购了德国人失败的铁路，德国人宣布承认罗马尼亚在解放犹太人方面的阶段性成功和罗马尼亚独立。1884年柏林会议则是彻底瓜分非洲的前奏，为了获取在利奥波德二世的非洲殖民地内的贸易专属权和德国在非洲的领地，俾斯麦指使布莱希罗德对利奥波德的非洲计划进行了大量帮助。

似乎德国的民族主义热情正在慢慢上升，以往的道德追求越来越阻碍现在对于现实利益的追求。与之相对应的，反犹主义也在从中世纪的宗教、模糊的形式中蜕变。随着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下层乃至中层对于国家经济的分配愈发不满，社会民主党乃至马克思主义四处泛滥。俾斯麦不得不加强社会福利与保障，试图建立国家社会主义来打消左翼党派的基石。但单纯的物质满足不了中下层的政治需求，这时在一个多元化缺乏的主体民族国家，社会主义的绝佳代替品——反犹主义崛起了。德国解除犹太人的限制后，不少犹太人获得了巨大的财富，这与他们自己的勤劳不无关系，这也让犹太人与资本家慢慢划上了等号。医学的进步不仅没能解决种族主义反而成为了种族主义的帮凶，犹太人的不纯净已经从医学学上得到了侧面体现。反对犹太人与反对资本主义的联合让一个又一个阴谋论在报纸上涌现，在爱国主义的包装下，犹太人成为了操控帝国政治的可怕黑幕，他们的目标是摧毁整个德意志基督教文明。每个阴谋论中都会出现一个显而易见的例子，俾斯麦亲王的私人银行家布莱希罗德——他是帝国最富有的人，帝国的掌权者与他勾结在一起，他还是个可恶的犹太人！

布莱希罗德的巨大成功让他成为了整个帝国的嫉妒目标，他与俾斯麦的密切关系即让他受到尊敬也让他受到敌视。俾斯麦的敌人有时不便于直接对尊贵的亲王发起攻击，把矛头转向布莱希罗德是个完美的方案，语气上还可以展现自己对于帝国英雄受到万恶的犹太人蒙骗的痛心疾首。俾斯麦的下属们对于布莱希罗德充满了畏惧与憎恨，他们深信这个犹太人能摧毁亲王对于他们的信任，特别是亲王的儿子赫伯特，他已经彻底厌烦了布莱希罗德对于自己父亲的巨大影响力。

布莱希罗德本身是个明确的保守派，他自认为是德国公民而且坚决的热爱祖国，并且与政府和皇室站在一起，可以说是德国犹太人中的楷模了。事实上，德国犹太人绝对是最爱国的一批人，不同于普鲁士人、巴伐利亚人、莱茵兰人有权对于宗教、文化政策争吵，犹太人只有在政府保护和支持下才可能正常生活。而布莱希罗德对于来自他人的嘲讽与歧视早已习惯，他对于犹太人身份也有着歧视，在他获得贵族封号后立马与原本的犹太人们划清界线。他经常宴请柏林社交界最尊贵的嘉宾来参加自己的豪华宴会，却从不让自己的亲属出席，嘉宾们参加完后却纷纷以参加宴会为耻。老毛奇为了拒绝他的邀请，干脆去参加了同时间的一次自由派沙龙。似乎还有不少其他犹太人也认为反犹主义的根源出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指责同胞们缺乏足够的道德水平让犹太人族群蒙羞，不过他们好歹还是干了些提高同胞道德水平的实事——建设教堂、学校、改善犹太人聚居区、提供工作等等。更为激进的犹太人直接受洗改信基督教，布莱希罗德的儿子们全部都受洗了，但他自己坚持了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也坚决的希望俾斯麦和皇帝能打击反犹主义。

很明显俾斯麦和皇帝让布莱希罗德失望了，俾斯麦多次打破内阁与多数党的联合，在保守党、自由党和中央党之间反复横跳，在他的执政末期进步党已经彻底走向了他的对立面，不幸的是进步党的主要领导人有不少犹太人。反犹主义能让俾斯麦重新建立一个保守派联盟，但也将那些原本不愿支持进步党的犹太人逼向左翼。在反犹主义愈演愈烈，闹到议会听证时，还有犹太人在当黄牛转卖进入议会的入场券。布莱希罗德不得不请求俾斯麦和皇帝做出抵制反犹主义的声明，当然在拖了半年后只得到了基于宪法人权平等的冷淡回复。

有趣的是德国人对犹太人的偏见正如欧洲对德国人的偏见一般，德国人认为犹太人缺乏教养是物质主义的流毒，欧洲人认为德国人缺乏教养是军国主义与沙文主义的流毒。这个新兴帝国让整个欧洲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中，没有人相信德国会和他说的一样热爱和平。不过俾斯麦的好日子比德意志帝国的好日子先结束了，俾斯麦最大的支持者威廉一世去世，原本的皇储腓特烈身患喉癌在三个月后也去世了，由不赞同俾斯麦政策的威廉二世执政。不久俾斯麦就被迫离职，虽然威廉二世对外界宣传这是二人的和平分手，但俾斯麦对于这虚伪的关心恨之入骨。在俾斯麦失势后，布莱希罗德依旧保持了对俾斯麦的忠诚直到去世。俾斯麦在他去世前和去世后都给予了最真挚的问候，但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只提到了一次布莱希罗德。

布莱希罗德的子孙们并没有父辈们勤劳的精神，在放浪中消耗这布莱希罗德留下的巨大遗产，在一战后布莱希罗德银行受到巨大打击，二战前布莱希罗德家族的后人由于犹太人身份逃出德国，一代传奇也就此没落。

后记：俾斯麦之后的德国将会怎样呢？政治上，粗鲁的民族主义、沙文主义和军国主义在国民中蔓延；对于多元化的敌视容不下任何异族，敌视和仇视异族的言论在公开场合发表。外交上，积极推动外国殖民事业，特别是巩固在东非和远东的存在；在经济得到长久的发展后开始寻求世界事务中的地位，妄图打破原有的国际秩序。军事上，除了维持大陆的传统陆权外，为了保护帝国越来越重要的海外利益，开始加强海权，建设一支世界第二的强大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