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颅》-第二部分-第八章
译者:哼唧怪
统稿:斯派尔

失落的海岸
往昔于此逝去
信仰
东腓尼基荒原,伊苏斯【1】悬崖
这里没有大海。山谷的底部在过去曾是深埋于波涛下的无光之地,如今海水早已抽干枯竭,只留下一个个盐碱池。海岸线依旧存在,但如今它只是一条山肩,滑向光芒闪烁的远方。
欧尔揉搓双眼,它们泪流不止。头顶的天空是晕染蓝色的白色,阳光在污染笼罩下变得朦朦胧胧。他举起一只手遮住视线,热浪锤打在脸庞和手臂暴露的皮肤上。
“我们在哪里?”雷恩问道。
欧尔舔了舔嘴唇,发现它们很干燥。一阵风拂过他,没有凉意,只有酷热,仿佛炉火的翕动,从皮肤上汲取出更多汗水。远处,他能看见炙烤的地面绵延起伏成为山峦与沙暴,而后向远方继续延伸,直至隐没于闪烁的热浪下,空旷、干涸。他看过罗盘,但指针只是在原地缓缓摆动,与钟摆一样。然而,他不需要用它们来回答雷恩的问题。
“我们在——”
“我们在我们之前在的地方。”欧尔说道。他垂下手,跪下。骨白色的沙砾在掌心变得干燥。他用舌头轻触,尝到盐的味道。他想起拍打在岸边的浪花和大海的味道,那是亿万年前,几分钟前,匕首一切之隔。“这就是我们离开的地方,或者近得没有区别。”
“隧道,大海……”雷恩说道。
“都没了。”欧尔说道,“海洋干涸,隧道被磨平或者掩埋。”他站起身,擦去手上的尘土,转身望向他的船员。
他的船员……这个词不假思索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是因为他站立的地方就在海边,而这片大海在他人生第一个时期的大多数时间里就是他的家乡吗?是因为某种意义上他们一直是他的船员,而他刚刚体悟到了事实?他们没有船,但他们和那些驾驶阿尔戈号【2】的人,或是在忒修斯的黑帆下跃入波涛的人有什么区别?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带领他们走了这么远——不止是为了让他们活下去,而是因为这一直是过往伟大旅程的方式。
他们看起来不怎么样,只是一群混穿军用和民用装备的流浪汉。宰比斯在环顾四周,他的枪半挂着,手指搭在扳机护圈旁。他眯起眼睛望向远处,头上裹着一块褪色的蓝色头巾以遮挡阳光。克兰克正在用水壶喝水。欧尔注意到老兵的手在握住水壶时微微颤抖。他正在浑身冒汗。雷恩站在克兰克附近,强迫症似地检查他的装备袋。格拉福特一动不动,机件停滞,肩膀耷拉下来,皮肤在阳光下晒成红色。卡特正在遮阳帽的帽檐下皱起眉头,双眼凝视远方。
“就是这里?”宰比斯问道。“这里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欧尔没有回答。他想起约翰的脸在黑暗的隧道中抬头望着他,脸颊上鲜血淋漓,嘴巴张大,仿佛在尖叫。
“我们要去的地方……”他的话近乎自言自语。事实上,这里距离他认为他要去的地方还很远。那个地方距离曾是大海的荒原有数千公里之遥。他们本来应该在那里见面,他和约翰,还有……还有她。
“所以,这里是泰拉?”雷恩说道。
“是的。”欧尔说着,晃了晃身子,擦去额头上凝聚的汗水。“这里是伊苏斯悬崖,我们在另一个时间里看到的大海覆盖了外面所有的土地。如今绵延数百里格只有沙尘和流浪营地,以及古老城市的废墟。”
“但现在是正确的时间吗?”克兰克塞住水壶。“我们在……那个时刻?”
“我觉得是。”欧尔说道。他指向地平线上方的天空。光芒耀眼,雾气氤氲,但依旧能看到天际的阴影。巨大的锯齿状阴影,仿佛神明挥舞的豁口斧刃。“你看到它们了吗?”
“飞船。”克兰克说道,“近地轨道上的虚空飞船。”
欧尔放下手,点点头。
“那些船真大……”雷恩喘着粗气。
“那些可能还不足半数。”欧尔说道,“他们会把每一艘能运输炮弹的拖船都带过来。我就会这么干。在最关键的地方,它们会一直堆上星空,然后降下雷霆。”
“然后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雷恩问道,“去正在发生这些事的地方?”
欧尔呼出一口气。
“我觉得是,但不用马上去。”
“你的朋友,”宰比斯说道,“约翰,那个家伙,是他把我们带到这里,对吗?在隧道那会儿,有某种巫术之类的东西把我们带到这里?因为他不在这里。总觉得像是又迷路了。”
线头……在你身后放出来,否则你会迷失……
欧尔正要回答,卡特开口了。
“那边。”她指向东边。他们全都望向她。“有东西……”她顿了顿,打了个寒颤,歪着头,仿佛想抖落什么东西。“我能听到动静,从那个方向传来。”
欧尔一直看着她。她甚至没有问问其他人能不能听到。她知道只有她能。巫术。灵能。
“什么样的动静?”欧尔问道。
她摇了摇头。
“不确定。它在拉扯我们。类似一种像线头一样拉扯的声音。”
欧尔朝卡特眨了眨眼,又看向她指的方向。
“那边是什么?”宰比斯向欧尔问道。
欧尔还在往东看。那里的雾气最为浓密,悬崖上的山峰遮蔽了远方。
“那里应该是个大型都市群。”他说道,“哈塔伊-安塔基亚巢都【3】。如果它还在的话。”
“你的朋友约翰有可能在那里吗?”宰比斯又一次催促,几乎陷入愤怒和恐惧,想要前行,想要离开。这是此类旅程中会发生的另一件事,欧尔想到。人们已经习惯于为了活下去而前进,他们不愿意停下。欧尔曾经也是这样。在内心深处,他猜想自己现在仍然是这样。
“有可能。”欧尔谨慎地说道。确实有可能,但他内心的一部分还是忍不住想起约翰·格拉玛提卡斯血流满面的幻影在黑暗中尖叫。他内心的一部分认为他们应该转过身,找到一条路,穿过空旷的大海,到他们要去的地方。
“好吧。”宰比斯环顾其他人,然后开始沿着斜坡向山脊攀登。“好吧,我们走。”
雷恩和克兰克没有动。卡特向欧尔瞥去一眼。他迎上她的目光。他皱起眉头,然后耸了耸肩,点了点头。
“好吧。”他说着,跟上宰比斯。其他人随之跟上。
帝国圣域皇庭区,(前)记述者广场
地面车在建筑的二十步外停下。雨水从蓝绿色的铜屋顶流下,在排水管里冒着泡,直到消失在广场的石板路下。毛尔等了一分钟,让车辆引擎继续运转,启动车顶的自动瞄准机炮。一片死寂,只有雨点在宽阔的灰色池塘表面舞动。
“有点疑神疑鬼?”乘客座位上的安德洛美达问道。
毛尔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广场和建筑正面,然后将目光转回控制台上的鸟卜仪屏幕。
“没有动静。”毛尔说道。
“你担心还有谁会来?”
“我们刚刚卷入了一场阴谋。”毛尔说道,“在这个当口,每个人都需要担心。”
“你对《圣言录》了解得多吗?”她们穿过皇宫时,安德洛美达问道。大部分公共交通系统都已关闭,所以他们使用了一辆政委部的地面车。透过装甲玻璃狭缝,他们看到烟雨朦胧的街道上散布着坦克陷阱,建筑物的侧面挂满枪巢。
“崇拜帝皇神性的迷信。”毛尔说道,“我知道。”
“我可以肯定,你已经读过那些文本了。”安德洛美达说道。
毛尔点点头,继续等待。她不知道她们要去哪里。由于包括这一点在内的一长串不断增长的原因清单,她几乎开始后悔同意安德洛美达的提议。几乎。
“所以你不是皈依者?”毛尔觉得自己的脸变得僵硬。安德洛美达笑起来,“我不在乎,但考虑到你的本性,这是不可能的。你的本性,以及他们被你杀掉的数量。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他们会是个威胁。”毛尔谨慎地说道。
“噢对,他们会。”安德洛美达说道,“他们确实会,但眼下他们也许有用。”
“怎么个有用法?”
安德洛美达笑意盎然,但毛尔感觉到了表情中的冷酷。
“以一种毫无意义的方式。”
毛尔又看了一会儿雨。圣域的这一部分已经被遗弃,难民已经迁往别处。它太接近某些事物的核心,不能向公众开放,这是个直接的安全风险。它曾被划分和扩建,以容纳大远征的诸多非军事功能,从音乐学院到宣传部门。建筑物都还在这里,但街上唯一的行人是巡逻的士兵。她正在观察的那栋建筑是研讨楼,名义上记述者会从这里离开,前往并铭记大远征。广场也以他们的名字命名。毛尔想知道这些人里有几个真正见过他们所谓的家。
视野和屏幕上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她键入车辆的通讯控制。
“占卜师-洞-六,这里是正午-洞-幺,密码检查:幺-阿尔法-拐-两。”
一阵噼啪声后响起一个简洁的声音,带有地中海盆地都市群的口音。
“我是占卜师-洞-六,代码确认:六-拐-九号-幺。”
毛尔点点头。
“目标还在吗?”
“还在。”
“好。我们马上进入,完毕。”
她切断通讯,打开车门,走进雨中。安德洛美达跟在后面,骂骂咧咧地在灰色长袍外披上一件塑料雨衣。毛尔沿着街道,穿过广场,向研讨楼墙上的一道侧门走去。她手里握着枪,尽管已经上膛,却在身侧松松垮垮地拿着。当他们走到五步之遥时,门开了。她看到一张越来越熟悉的脸。
“进去。”她对安德洛美达说道,然后停下来,又扫视了一遍街道才跟上去。内部的厅堂里弥漫着潮湿的石头和荒废的味道。
“门外已经清空了。”阿尔博恩扣上门锁,“没人在外面,至少可以说,如果有,那他们比我厉害。”
“可能性很小。”毛尔抖落大衣上的雨点,“在我们完事之前保持紧锁。”
阿尔博恩点点头。他是另一名政委部新招募的成员——除了新人还会有别的类型吗?他敏锐、高效,毛尔对他评价很高,十分信任,哈斯卡尔统领阿坎姆斯也一样。
“他在哪里?”她问道。
“上一层,出楼道后第三道门。”
“那一层你安排了几个人?”她问道。
“我最好的两个人,非常小心,避开耳目。另外两个在下一层,还有两个在屋顶。”
“挺周密的,骑兵上校,嗯?”
“绝对周密,监军。”他回答道。
毛尔开始步入走廊。
“他知道要出事。”身后的阿尔博恩说道,“不好说如何或为什么,但如果他没有惊讶,你也别惊讶。”阿尔博恩顿了顿,微微摇头。“他很聪明,很敏锐。尽管看上去不怎么样,但……他有种独特的危险性。”
“我希望是这样。”毛尔继续向前走。
他们爬上楼梯,找到门,推开它。门后的房间肯定曾是个图书馆,但那些高架子和水晶柜子几乎空空如也。几本书册放在箱子边缘,一部分竖起,一部分打开,书页上布满霉斑。一个男人站在一张宽大的抛光木桌旁。他年事已高,脸上的皱纹和深邃的双眼中隐藏着亲眼目睹这个宇宙翻天覆地的人生。他的手里拿着两本书,一本打开,一根手指夹在另一本的书页里。一个破旧的数据板放在他身旁的桌面上。
“你是基里尔·辛德曼,所谓的首席审讯者和前首席宣讲者【4】。”
“是的。”他说道,“您是哪位?”
“我是政委部的监军毛尔,这位是安德洛美达-17,来自……”
“有关部门。”
“我明白了。”辛德曼把书放在桌子上。他看上去一点都不惊讶,一点都不慌张。“请坐。我们来聊聊。”
雄狮之门太空港
荷鲁斯的使者来到钢铁之主在黑塔中的房间。当他走出巨型升降机时,弗里克斯迎了上去。和先前一样,阿格尼斯径直走向指挥室的门。他孤身前来,一只手上拿着军官权杖,另一只手拿着头盔。弗里克斯没有试图阻止他,而是走到侍从身边。
“我有命令,带给你的原体。”阿格尼斯脚步不停地说道。
“来自战帅。”弗里克斯说道。
阿格尼斯沉默以对,但弗里克斯觉得他在军团战士的表情上捕捉到某些异样,一种不应该存在的情绪阴影。里克斯认出来了。他在复仇之魂上见到过,就在进入荷鲁斯的房间时。使者肃穆的脸上曾有一瞬悲戚。
靠近数据座篮时,他们停了下来。铁环自动机兵在他们接近时收缩阵线,但没有试图阻止他们。
“佩图拉博大人,我带来了人类战帅的指示和命令。”
佩图拉博没有回应,也没有动作。数据座篮发出嗡鸣声,在原体周围旋转。代码流在屏幕上闪过,机器嗡嗡作响。但钢铁之主脸上的目光没有转动。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他几乎没有动过。在其中的三小时里,钢铁之王已经停止调用新的数据筛选和报告流,他任由数据以任何形式流淌。在过去的四小时里,他已经停止发布新命令。而在最后的三十分钟里,弗里克斯甚至不确定他的主人是否还在接收数据。但他仍然没有离开座篮。似乎某种终结正在悄悄渗入佩图拉博,用一种恐怖的听天由命态度面对他看到的一切。太可怕了。
阿格尼斯吸了口气,准备再次开口。
“战略数据流出现大量错误。”佩图拉博说道,“如此多的错误和坏点,我几乎看不清战局。”他回头望向阿格尼斯,双眼如同黑沉沉的镜子。“我快瞎了。”
“大人,”阿格尼斯说道,“战帅命令你——”
“不重要了。”佩图拉博说道。钢铁之王从座篮中起身。缆线断开,火花从他的盔甲上迸发。屏幕闪烁,充满静电干扰。“我知道你来这里要说什么,使者。在我的视线晦暗之前,我看到了。它就在部队行动中,就在传感数据流中。变化太大了,不可能不是有意为之。”佩图拉博的目光紧盯阿格尼斯。原体的盔甲发出含混的声响。“不过还是说出来吧,侍从。说完它。”
“战帅命令你移动位置。你应当将你的军团战士分散到攻击部队中。你将负责指挥对圣颂之墙区域的进攻。”
弗里克斯感觉肺里的呼吸变得冰冷。
“部队增补已经接近完成。”弗里克斯说道,“没有战略监督,我们要如何引导——”
“我不会。”钢铁之王说道。弗里克斯直愣愣地看着他的原体。佩图拉博转身望向充塞房间的终端和缆线丛林。它们已经开始长出肌肉般的湿润光泽。“莫塔里安和死亡守卫正在移动,他们正在前来这里。”佩图拉博说道,“不是吗,侍从?”
阿格尼斯点点头。
“这是战帅的意志。”
“我们要被撤换了?”弗里克斯能够听到他话语的强硬自制中在难以置信中裂开。“胜利近在眼前,而你要在它完成之前撤下它的缔造者。谁来控制战斗秩序?”
“秩序……”尽管佩图拉博没有提高音量,但这个词似乎在回响。“这里现在没有秩序。这不再是一场战争。这是一场风暴。你看到了,对吗,使者,战帅的侍从,我曾经的兄弟的侍从?你看到了。我瞎了,但现在我能看见你看到的了。军团的战争已经死了。我们为之举起武器的大业只剩一具尸体。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不能称之为胜利。”
“主上,您在说什么?”弗里克斯说道,他的思绪和语言完全跟不上他的原体刚刚说出的话,完全跟不上他的原体刚刚宣称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佩图拉博走到房间的一扇窗户前,按下控制按钮。防爆百叶窗拉起,发出吱吱作响的摩擦声。层层云雾遮蔽了下方的地面。远处塔楼的顶端从浓密的蒸汽中升起,日暮时分的橘色光芒覆盖在二者之上。弗里克斯望出去时,远处点亮爆炸的火光,大得足以刺破黑暗。他有种感觉,自己应该走开,这个时刻不包含他,也不应该观视。他没有动。
“在这里要站多久。”佩图拉博的声音低沉,“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就像绝大多数凡人的生活。”他举起一只手,伺服系统发出呜呜声,外部支撑和装甲板在移动。他张开手,金属包裹的手指微微伸向远处未被征服的皇宫塔楼。“我从来都不想成为你让我成为的用具,父亲。你看重的只有破坏。你褒奖的只有软弱和骄傲。我所求的一切都被褫夺了。”佩图拉博的目光凝视远方,仿佛他的注视超出了目力所及,直至某处无垠的彼端。“而他就像你一样,父亲。荷鲁斯,你耀眼的儿子。你们都让我们心甘情愿地服侍你们,然后又让我们亲手扼杀了自己的梦想。”
佩图拉博向外多看了一会儿,然后握紧拳头,转身离开眼前的风景。
“侍从,你知道吗。”佩图拉博说道,“我可怜你。你看到了,你也知道了,你担心你的军团,想知道你曾经发下的誓言现在意味着什么。然而,你没有力量和权力去做唯一剩下要做的事。”阿格尼斯似乎准备回答,但钢铁之王已经转向弗里克斯。“向我军所有部队发出信号,全军撤退。让我们的舰队进入码头,开始登船。我们要移动到星系边缘进行转移。立即执行。”
弗里克斯没有动。他刚刚听到的话语如同子弹打在钢铁上。
“主上……”
“结束了。”佩图拉博说道,“荷鲁斯把这场战争交给了巫师和野兽。军团的战争结束了。莫塔里安前来是为了接管这里。他和他变成的东西就是这场战争现在的样子。他奉荷鲁斯的意志前来,要成为即来之事的代理人。”
“但他没有下令我们撤离。”
“我下令的。”佩图拉博咆哮道,“这是我的意志。这里没有胜利,只有怪物和虫豸在啃食垂死的野兽。结束了。军团的战争已经死了。机会已失。大业已亡……”佩图拉博顿了顿,然后摇了摇头。“我们不会为此流血。我们不会为此打破我们的铁环。”
弗里克斯点了点头。
“如您所愿,主上。”他开始转身,又停了下来。
“你们军团泼洒的所有鲜血,所有赤铁,走了这么远却半途而废,值得吗?”阿格尼斯问道。
佩图拉博沉默良久。活塞和武器咔哒作响。弹药在枪炮和供弹器之间来回交换。
“学到了真相就值得。这个宇宙冷漠无情。我们可以流干最后一滴血,但这毫无意义。我的战士的鲜血浇沃在大地上,长出的只是对更多鲜血的渴望。”他开始走向大门。
“如果你这样做,”阿格尼斯喊道,“如果你违背荷鲁斯的意志,你的舰船将在星辰间焚烧殆尽。”
“它们不会。”佩图拉博说道,“就像你现在不会拔枪向我开火,尽管你应该这样。荷鲁斯用你们的力量换来疑虑和虚假的承诺。但我们的力量还是我们的,我们的钢铁仍然真实。”
“你会被驱逐。”阿格尼斯对佩图拉博喊道,“他会猎杀你。一旦战帅夺取王座,他会猎杀你。”
佩图拉博停下脚步。
一瞬间,弗里克斯觉得他看到某些东西在主人的阴影中窜动,仿佛它并非源自全息屏幕的微弱光线,而是源自残破的敌人堆积如山的刀枪中坠落的火光。在他的脑海中,他听到子弹射入掩体的咔哒声和磨砺刀剑的嘶嘶声。骄傲的余韵从他的思绪中渐渐消退。
我们被诅咒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声。无论在这里做何选择,无论如何远离这场闹剧,我们都被诅咒了。在一个没有救赎,只有伪神的宇宙里被诅咒了。
“随便吧。”钢铁之主说道。
佩图拉博转身离开房间。铁环自动机兵跟在他身旁。弗里克斯迈开步伐,在他心中,他听到了钢铁的鼓点。
壮丽区
夜色席卷大地,昔班继续前进。热浪裹挟在空气中,然而随着光芒黯淡为紫色,继而变为浑浊的红色,最后变为黑色,它逐渐稀薄,却并没有消散。星辰不再,轨道飞船发出的光亮无法刺透云层。远处爆炸的闪光从地平线上消褪,仿佛追随夕阳西下,直至没入视野外。世界变得黑暗。昔班的双眼锐利无比,即便在无星之夜下也能视同白昼,但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带来那种便利。他看不见脚下的土地。很快,棍子成了他唯一的向导,它的敲击提醒他松动的瓦砾和淤塞的水坑。黑暗并非完全出于自然,他很确信。他不是风暴先知,但他知道,充塞天地间的东西并不遵循人类希望称之为真理的思路。他所穿越的黑暗并非来源于行星自转。这片黑暗是活物。它呼吸的脉动恰与这片大地上所有的临终之息相符。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呐喊。听起来仿佛呼救的呻吟。但这片土地已经毫无生机,除了他。
第一次听到呻吟的哭喊时,他曾跟随它进入公路隧道的空壳,在那里,大型运输车的残骸静静地躺在油污和燃料的池塘中。还有一束光。温暖的小小光明悬在头上,仿佛小火堆或是便携灯具的光芒。他跟着哭泣的声音和光芒,直到他看到是什么在哭。一具皮肤腐烂的松散躯体悬挂在隧道顶端,隐没在黑暗中。只有昔班罕有的双眼能勉强看到,否则只能瞥见阴影中的凸起。蜿蜒的肉质管子替代了它的喉咙,将恐惧和乞求的声音传入空气。灯光从它身上垂下,悬挂在一根柔软的白色肌腱上。骸骨散落在它脚下的地面。牵连的血肉足以让他认出一只手,一只脚和一个没有头盖骨的骷髅下巴。当他靠近时,怪物晃了一下,但没有移动。呻吟声减弱,如同孩子迷失在黑暗中,老人跌跌撞撞地走向希望。
他转身跑开,只停了一下,用金属杆在石头上敲出火花。溢出的油污和燃料点燃,隧道口腾起烈焰。屋顶上的东西在死亡时一直在哭喊,尖叫出上百种偷来的声音。昔班回到夜色中,脚步不停,直到火光变成一个小点,然后变成一粒尘埃,直到消失。他又听到了哭声,好几次,从不同的方向。怪物正在把这个崭新的地球变成它们的家园,他想知道未来的夜晚会不会都是这样,伸手不见五指,耳中充斥饥渴邪物的哭喊。
“还没完,除非你自己承认。”夜幕降临时,也速该从肩上对他说道,“只要还有抵抗的意志,只要继续驰骋,就总能辟开一条路。”
“一条通向胜利的路?”他开口回答,意识到话语在黑暗中激起干涩的回音。
“我没这么说。一条继续下去的路。”
“这是安慰?”
“这是事实。”
“你觉得呢,托尔浑?每一步会把我们带往何方?”
就算托尔浑的幽灵知道答案,它也没有说出来。
永恒之门……记忆和面孔在黑暗中向他袭来,一遍又一遍。多恩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而且把它的命运标记为毁灭。这就是他们现在跨过的土地,一片绝望之地,力量和鲜血的牺牲不是等待支付的价码,而是奉献。成千上万的人死在敌人的刀剑下,更是死在他们指挥官的意志下。这就是战争,他明白,他希望这不是他们正在进行的战争。还要付出多少?即便赢了,他们的灵魂还会剩下什么?
远方,一道光芒从大地射向天穹。它从地平线上升腾,在向天际攀爬时成型,凝为幽灵般的光亮,透出黄色和病态的绿色,以及干涸血液的红色。它流过云朵的腹部,以至于看起来仿佛烟灰底下发亮的煤炭。一个形状端坐在光柱中央,被变幻的光芒掩盖。昔班眨了眨眼睛,开始凝视,他的大脑开始拼命处理瞬间看到的景象。然后他意识到了。那是雄狮之门太空港,被外墙上的流光溢彩包裹,点亮。它的高塔在弧光中形成黑色的虚空,比被放逐的夜晚更为黑暗。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离它如此之近。又或许它没有靠近,只是感觉更近了。步步进逼,迫在眉睫,危机四伏。
在他的目光中,云朵飘摇,泛起涟漪,如同浪花在巨兽面前被分开。他能看到星辰,而在它们和他之间,巨大的飞船形状在大气的边缘移动,它们的推进器和重力扭曲如同水波一般耀眼。在它们身后,它们驶离的太空港尖塔褪去光芒,重新变为冰冷的黑色。舰船攀升,距离开始扭曲、收缩,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站在它们下方,凝视着船身坑坑洼洼的钢铁。铁血号和她的姊妹前来把她们的主人带回头顶的深渊。它们逐渐攀升,距离在眨眼间返璞归真,令它们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光芒,在云层卷动中消失不见。雄狮之门太空港周围的闪电消褪。夜色依旧。寂静又一次包围了昔班。
“我在哪里?”他问道。
“一个不同的世界。”托尔浑说道。
“还在泰拉?”
“大地已经变化。”也速该的声音说道,“位置一样,但并非你曾走过的大地。支点倾倒。往昔于此逝去,而这只是诸多死亡之一。”
“什么的死亡?”他问道。
“我们为之奋战的战争,以及我们在奋战中对自己说过的谎言。”
昔班没有回应这些声音。他矗立在寂静的夜色中,聆听是否会响起更多言语。
没有,但他觉得自己听到了高处食腐鸟类的叫声,盘旋在黑暗中。
他迈出另一步,继续前进。别无选择。无论白昼黑夜,无论黑暗光明,他都会继续前进。
帝国圣域皇庭区,(前)记述者广场
“我听说你已经失去了信仰。”安德洛美达坐上桌面,把腿盘在身下。辛德曼顿了顿,抽出一张椅子坐了下去。
“你听说的事真稀奇。”他谨慎地说道。
“我经常听到。”安德洛美达说道,“但这是真的吗?你是帝国真理的宣讲者,打从骨子里就是个世俗派。接着你皈依了《圣言录》,成了所谓圣人的信徒,变成新事业的狂热分子。你宣称已经看到了帝皇神性的证据。但你花了很长时间去看那些非法出版物,它们可能会给像你这样对某个神明存在特定信仰的人招来杀身之祸。”
辛德曼长久地细细凝视安德洛美达。
“你当真听说了不少,不是吗?”
安德洛美达耸了耸肩。
“你放弃了信仰。”毛尔说道,“作为条件,你获得了自由,并且可以组建你的历史记录者队伍。”
“审讯者。”辛德曼说道,“他们被称为审讯者。”
“对拿着鹅毛笔和照相机的非战斗人员来说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毛尔说道。
“在现实成为历史之前审讯它,或者你认为审讯只会发生在牢房里?”他停顿了一下,来回看了看毛尔和安德洛美达,“或者隔着桌子?”
“你的信仰……”安德洛美达轻声说道,“你很谨慎地没有提到你的信仰。”
“我没有放弃信仰。我承诺仅限于我个人。不去布道。不去传播。我也信守了承诺。”
“但你仍然相信皇帝拥有神性?”毛尔问道。
“相信?不,我不相信,监军。我知道。你无法相信一个事实。它客观存在。”
“你这话说的好像你很反感它。”毛尔说道。
“我还不如反感这场雨……”他摇摇头,“问题……一切都归结为问题。古老的问题,与思想和神明的概念一样古老。”
“如果皇帝拥有神性,祂怎么能允许正在发生的苦难和灾劫?”安德洛美达说道。
辛德曼点点头,目光落在桌上的书册,眼神飘向远方。
“而祂确实拥有神性,我看到了真相。不同时代的哲学家会用相同的问题来贬损超凡之力:世间存在苦难与黑暗,所以神明一定是虚构的。但神明是真实的,苦难也存在,所以一定是因为祂们纵容……我没有失去我的信仰。我发现我信仰的是神皇,它没有我期望的那么神性,却是唯一的真实。”他静下来,凝视着眼前的无尽远方。毛尔没有打破沉默。辛德曼眨了眨眼,抬头望向她们。“这真是你们要来问的吗?”
毛尔摇摇头。
“我们来请你帮助我们。”
“怎么帮你们?如你所说,我只是一群一无是处,只会拿着鹅毛笔和照相机的人的首领。一个失落真理和残缺信仰的宣传者。你们两人的事和我截然不同。”
“一样的。”毛尔说道,“我们的事是一样的。面对毁灭时确保人类的存续,以及帝皇的存活。”
“你所有的审讯者,”安德洛美达说道,“如果他们不是在试图为了将来而拯救现在,那他们在做什么?”
辛德曼愣了片刻,然后缓缓摇了一下头。
“我认为你们可能过分高估了我和你们自己的力量。”
“不。”安德洛美达说道。“我不这么认为。你审视历史和事件,所以告诉我,有多少次事情的转折点归功于极少数拥有洞察力和行动意愿的人?”
“比很多人想的要少。”
“但有时,”安德洛美达说道,“有时历史会在那么狭窄的临界点上偏移。你知道,你相信。”
一时间,辛德曼沉默以对。
“你觉得我能帮上什么忙?”他最后说道。
“很快一切都会失效。”安德洛美达说道,“我们的防御,我们的战斗意志,我们的抵抗力量,所有这些都会崩溃,而它会从内部崩溃,敌人不用举起一刀一剑,也不用射出一枪一弹。”
毛尔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数据板,在桌子上滑向辛德曼。他拿起它,开始浏览,双眼翕动,聚精会神。
“我明白了。”他说道,“我明白了。”
“是的。我想你会明白。”毛尔说道。
“告诉我。”他的目光再次飘向远方,但却聚焦于一点,仿佛看着事实和观点在他眼前形成图案。“它是如何传播和表现的?”
“梦境。”毛尔说道,“梦境和苏醒后的绝望。”
她闭上双眼,捏了一会儿鼻梁,然后把手从脸上放下。她觉得她的思绪在向大衣口袋里的圆柱体抽动。
“绝望、愤怒、彻底失去感知平衡。坚信在彼方,在梦境中有个更好的世界,一个能够通过某种方式到达的乐园。”
“暴力?”辛德曼问道。
“是的。”毛尔回答道,“遵循一种模式,但并非共通的原因。像是一种缓慢而隐秘的歇斯底里。”
“情况更严重,也更普遍?”他问道。
毛尔点点头。
“而这不是煽动或者宣传者的窃窃私语。相信我,这是我的老本行。不……就算缺乏细节,只要看看你的脸,就知道我说中了。这些暴行,这股思潮,它们就像神迹,不,就像神迹的阴暗面。几乎无法言喻,但又不完全。某种东西来自彼方,来自我们发现的新真相藏身的界域,虚假的神明和残酷的神明,恶魔和圣人。”他低下头,望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毛尔觉得她认出了闪过他脸上的神情。她曾在那些为了理想投身战争,最后却认清现实的士兵脸上看见过同样的表情。“但你已经知道这些了。”他抬头望向毛尔。
“是亚空间。”安德洛美达说道,“信仰和思想主宰一切的地方。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来。我们不是在寻求答案。我们是在寻求解决方法。”
辛德曼咬紧嘴唇,而后点了点头。
“我想我明白了你设想的解决方法。你认为……你认为你想传播对帝皇神性的信仰,它会像血液中的白细胞一样祛除梦境、绝望和恶魔的低语。”
“然后呢?”毛尔问道。
他笑起来,干巴巴的笑声毫无幽默感。
“你知道吗,就算提前六个月,我可能不仅会同意,而且会很高兴,但事情已经变了,不是吗,监军?”
“能做到吗?”安德洛美达问道。
“也许吧。”辛德曼说道,“但会很危险,就算用你的权威去包装也是。这是禁忌,而禁卫官可不是会屈服或者原谅的人。”
“记下了。”安德洛美达说道,“你会去做吗?”
辛德曼摇了摇头。
“我做不到。”他说道。
“你做不到?”安德洛美达厉声说道,“你是首席宣讲者。大远征一半的理念在用你发展的方法和你教出的学生传播。”
“这是我们最大的错误。”辛德曼说道,“认为能够像散播种子一样传播思想,去取代人们笃信某些超越理性,超凡入圣之物的需要。”他叹了口气。“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依照你的要求去做。这不是思想上的谜题,月神教的安德洛美达-17,它不是一个可以解析的生物调节因子。”
安德洛美达和毛尔交换眼神。
“你不认为会有用?”
“我认为有可能。我认为你并不真正知道你在要求什么,或者你在玩弄什么。我认为这可能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听过的最糟糕和最好的希望。”
“但你不会帮忙?”安德洛美达问道。
“我没这么说。”他咆哮道,“还有,不要诱导我!你很聪明,也很狡猾,但我已经见过了,亲眼见证了信仰和神性的真相,而它蕴含的恐惧和慰藉一样多。人类的存续,这是你用的词。当他们有办法尝试阻止它时,谁会置身事外呢?”
“但你拒绝按我们的需要传播信仰。”毛尔说道。
“不,那是个简单的事实陈述。现在已经无关思想或者演说。与信仰有关。与神迹有关。一个见过神性面孔的老宣讲者还不够。光靠语言还不够。需要的是某些超凡的东西,某些被彼方触碰过的东西。”
“而你能帮我们实现?”安德洛美达问道。
辛德曼看着她们两人,脸上露出疲倦的笑容。
“我当然可以。”他说完,将目光从安德洛美达转向毛尔。他向基因女巫示意。“这就是她为什么来这里。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能接触到的人。她考虑的是达到目标的手段,一旦她看到目标,每件事、每个人都只是手段。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过于相信她,监军……”他顿了顿,露出悲伤的微笑。“事实上,不要相信任何人,可能是更明智的准则。”
随后他转身穿上雨衣,拿起一块破旧的数据板,向门口走去。
【1】Issus:伊苏斯,位于今土耳其的伊斯肯德伦北部。历史上亚历山大大帝在此击败了波斯帝国皇帝大流士三世。
【2】Argo:阿尔戈号。古希腊神话英雄伊阿宋在雅典娜的帮助下建造了永不沉没的阿尔戈号,率领众英雄取
得金羊毛。
【3】Hatay-Antakya:Hatay(哈塔伊)是土耳其南部的一个省,濒临地中海,Antakya(安塔基亚)为其省会城市。
【4】 Iterator:宣讲者。是帝国在大远征时期的公众演说家和操纵民意的专家。帝皇指派宣讲者在民众中宣扬帝国真理。他们经常随同远征舰队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