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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小说】石之叩问

2021-12-08 03:51 作者:小僧の神様  | 我要投稿

1、筵席上的一出“境遇剧”

  去年30号晚上,风刀霜剑严相逼,却没有逼走外出聚餐的人们的热情,我和弟兄四个等人的在等、行路的在行、找地吃饭的在找,当夜无人赋闲。

  一年以来我同他们都没有什么照面,只在虚拟的时空为大学生固有的“生计”而奔忙着,偶尔互相帮衬帮衬,特别是其中的一位,打从我前年从集体公寓搬出来独自讨生活以后,这番再见面时几乎忘了他的姓名。找到他们锁定的餐馆后,我依旧严严实实蔽着面罩,衣帽也扣起来,似若不法分子。

  你们好。你好。这简直是些不用听就看得见的台词,陈词滥调。可此外呢,我们在一开始作不了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寒暄。二楼的窗外冻雪纷落,却还没有一片雪落在发梢来得清脆嘹亮,或许这偌大都会中的那些喧嚣与骚动从未是造物主无理取闹发出的。楼上有许多四人桌,只有我们四人的那一张最为静默。一盆管够的米饭巴望着五道不尽如人意的菜。

  该从何说起呢?可我们四个又不是帝俄时代的驿站马车夫,大喜不一定,但大悲总是可以相互倾倒的。不久前背过一篇英语作文,虽然是关于Plagiarism的恶习,但是插图上也是四个“难兄难弟”,他们竭尽全力进化自己的脖颈,如驯鹿进化成长颈鹿,以便互通有无。应试之外,是否还比较可爱呢?当然,这可爱的相帮背后大概也潜伏着可叹的悲凉吧。恰如长颈鹿的优胜劣汰,倘若不加以人类文明的规约去制止,无数代嬗递之后,会否就出现了长脖颈的新新人类了呢?这可悲的进化史虽尚且停留在无条件的遐想,思之成真又不免是滑稽可笑的。

  至于我们这四个,想象的上限和现实的下限又都如何呢?萨特在现代剧(又名“境遇剧”)《禁闭》中勾勒出同在地狱在三个“活鬼”之间的生存纠葛,提出“他人即地狱”套语式命题;比起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我越来越不为之欢喜了。想来简直是在异化了的世界中为异化开脱与正名。当全世界唯独剩下一个萨特在唱“举世皆浊我独清”般高姿态地执行批判与悲悯之能事,那还有什么希望可言?被启蒙者缺席的痼疾又发作了。A说我怎么怎么惨,大学四年一无所成,此中有虚情假意,欲辨伪存真已是忘言。B说别人家的大佬怎么怎么优越,大学四年赢得盆满钵满的,马太福音像是永不瞑目的太阳在她(他)顶上悬着炽热的光环。C说大环境很好啊,只是我们太坏,随便找份可以勉强糊口的工作就好,随便找个可以掩醉播种的女人就好,我们的境遇再坏,也还能坏到不如去行乞么?我们可是大学生啊,纵然是21世纪20年代的大学生……跨年前后的一周,在看一部《相爱十年》,讲的是几个90年代的大学生在深圳苦多于乐的奋斗生涯。“淦!我们TM的算个P!”口吐芬芳时,眼前的四菜一汤好像变得令人作呕起来。

  我难得下馆子,嗅着、咀嚼着这些异乎家常菜的美食,万万联想不到从口腔进入的势必要从什么地方出去,反正我的想象在口腹之欲面前麻痹了。当然,我也并非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得应酬,他们一句两句牢骚砸过来,我也会报之以感同身受。没有矫揉造作,毕竟在读书学习本身的乐趣之外,我与他们三个就人生过程中的种种境遇而论不要太有共同话题哦。

  “B君啊,我也不是劝分不劝和,只是你家那位女人明明又蠢又坏的,怎么还在犹豫,留着过年?”八卦桃色事件一向是我的偏嗜,带有恶趣味,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是从初次将人生或者人性看到底,有痞子文学中的顽主心态——上了瘾便无法改掉。

  “我也不明白,但是,再说吧,再说。”A君笑得最收不拢,好像是他第一次听我当众披露这件事。要是放在以往,我这么做绝对是要吃B君一记拳头的。可今晚他看得出这番冷嘲热讽的公开处刑里面,大有弟兄情谊在的。而他也表示未来数年可能会在最下流的岗位追求所谓“机会公平”的渺小人生,仅能自足而已。仅能自足?这像是在后浪圈子中流行的Versaille语法,人生赢家用来含沙射影的,竟然也能被用来安慰自己,是戈矛戳向自己、流血给冷眼观看的凛然斗士么?其实没有,是我平时因这周遭人事感伤得过度了,我远不用那样捧杀地去猜度,多少打工人已经衣不蔽体地裸露在他们认为可以发放尊严面包的厂门面前了?本应该是向着B这样老老实实的脱衣打工人致敬的;尊严面包可以嗟来不食,人可以在娼妓的唾沫中被溺死,但莫欺少年穷吧,年少而殇者在灵魂的内面往往更添几分犹太民族在集中营间受难时的伟岸。

  “D君,你和那个妹子进展到哪里了?”八卦者终被八卦,嗐,既然这局是可以坦白从宽的,那我就不避了。

  她呀……停箸了,欲举杯时杯中无酒,风声掠过耳畔,才记起大家都戒了。

       我还比他们多戒掉一样,色。

  A君也曾戒过色,缘起于和高中初恋在大学里分道扬镳,缘灭于买醉的一晚在网游中耍横、在被窝中犯罪,直到他最后一个异性闺蜜后来对他彻底失去信心;B君也曾戒过色,先是陷入了对于中学时代班上女神的“我执”,遍访大学的欲望焦土,最初只寻觅到一颗被工业文明异化了的谬种,有价无价的东西全部供给她作为野蛮生长的原料,可是他偏偏忘了最重要的“爱”,就连喜欢本身也愈变得只剩下“性”的浅薄,三度离合后终于拗断了。C君不曾戒过色,但与任何异性清白如水,他只抱守最为传统的手艺活,往往在一个本该阖眼的深夜苦于寂寞,对着艺术甄品泻下月光般的纯白。

  我早就后悔戒色了,比起后悔不去修缮色相更甚。馋着你的身或被你馋着,与慕着你的灵魂或被你慕着一样,都是与你、与我无关的本乎自然的事。

  “明年再见啊!”他们仨和我顺了一段路,然后在我的住处话别。今天是第二年的第七天,上帝约定的安息日,可我也没见着偷闲的他老人家。何况是她呢。

 

2、Six Feuilles Mortes(死掉的六片叶)

  上古时,有个小王子拿着桐叶戏耍弟弟,学大人封臣子采邑,虽然本是出于玩心,但偏偏被一个大人长者看到了,授之以柄,大人郑重地告诉小王子:君无戏言。于是从那时起,孩子的无邪、无忌和王子的无戏言之间开始了数千年的深刻对峙。迫于这一错位的身份认同,许多登基时尚且年幼的储君把儿童的玩心过早消费,在重锁禁宫之中,在托孤长者的窥伺之下,很需要处处留一个机心,好似在《蝇王》所想象的那一个严酷的斗争环境中谋生存,捍卫与生俱来的至尊的体面。慢慢地,无心之嬉在一整套帝王术、厚黑学的早慧启蒙下转变为有意之图——虽然民间多传颂爱新觉罗·玄烨的年少有为,但他如同大人的觉醒度和行动力同样是应激时变的无奈之举。倘若一个时代需要孩子,哪怕是处于精英顶层的“神童”来憔悴心力地迅速成长为精神楷模,大人则从旁担当无为的犬儒甚至掣肘的看客,那么是否也预见这一时代的某种危机呢?从“约之以礼”的捧起,再到“舍我其谁”的捧杀,我们这片老中国土地上的“老中国儿女”们,在90、00年代的这一辈是否还要重蹈那些过往的悲辛呢?

  至于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写得多符合理想主义者和唯美主义者的期待啊!那个只统治(几乎称不上govern,更妥帖的释义应该是“居住并拥有”,有点像早期的自耕农,宇宙间没有人能够证明他的“小王子”的领主合法性,但也无须证明)一个蕞尔星球的小男孩,他在外太空的体面与身份认同是与唯一一朵相亲的玫瑰共同维系的,他在地球上的存在则同样依赖于某一个情感寄托物(如飞行员、狐狸),因而他终归是属人的而非属地的,诚如三毛说的“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在哪里都是流浪”。老中国的小儿女们,往往缺乏这样一些超脱于尘的契机与自觉:当你我眼睁睁发现契机时还认不出它,眼睁睁看它走了;当你我认得一切的好到值得努力的方向时,幸运女神始终多舛,没有能够眷顾高标的自己。去年年底为止,理想主义者之死纷纷在我心上蛀了许多窟窿,百孔千疮之后居然麻木得忘却了何谓疼痛,我为之流下的眼泪与写下的不平甚至还没有为我的暧昧来得自然。大概我明白我原就是一个边沁式的现实主义者吧,只是在往昔的叛逆期对现实还臣服得不够彻底,如今我不耻下跪、唾面自干,多余的道貌岸然的大哭大笑则不明就里地掷给那些好死的人们。

  这是我的死掉的第一片叶,在它飒然飘落之前便已经死去了。

  想过做谁的英雄吗?我问我自己。当然,当然,想做宇宙间的超级英雄。可宇宙是谁?我在一篇考场小说创作中突然奇想:宇宙是否也能有边界?于是我让一个从疯人院跑出来的“狂人”去寻觅,在一番夸父逐日、西西弗斯垒山不止般的艰苦斗争后,他终于发现了宇宙的边界,环绕大地四周,宇宙开了无数个小门,但里头是未知。也许我想过的只是做一个地球的英雄吧,毕竟比起偌大的时空,地球只是一粒沙尘,在我这粒地球上的沙尘眼中已是想象的极限。未来想做谁的英雄吗?我继续追问自己。可我没有确切答案。仅仅是去掉了一个“过”字和增加了“未来”这一条件,我便哑口无言,在新旧过往之间彷徨无地。遥想古典的“历史循环论”和弥赛亚精神启示众生,三皇五帝的太荒时代是最好的“黄金时代”,此后由于人心不古每况愈下,所以长期以来庸碌无为的集体呼唤英雄个体现身救世,等啊等,等到晚清的近现代,西方连上帝都打倒了,把“历史进化论”带过来,于是因其对于“理想王国”蓝图的描绘,线性时间观的确立,我们大多数人蝼蚁般的生存开始具有向上的空间意义。我是否脱离了这一代表未来方向的普世观念呢?我是在恋旧,还是疑新,是否倾向于相信第三种边缘论调的存在呢?也许又不是,我不过还不明了在既定主流思潮下该做或能做谁的英雄而已。

  那年农历八月十五,伴随着我的呱呱坠地,皓月下清风徐徐,正将一叶小小的扁舟从此岸吹送到了彼岸。而今江湖之大,那时还只是池塘之浅,无舟子亦无游子,后来认得秋意更多,心想会否那片浮叶载着庄子的灵魂,“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老庄都系荆楚之人,肉身的归宿类如一些少数民族的“天葬”,我想上苍捐出了二十多年的光阴给一片叶子,足可以让它存亡二十多个轮回,足可以让道法自然的使徒们任性地皈依。英雄的话,放在儒家用世的“三不朽”差强可行,但是几经“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过后,能有几个五百年一出的“王者”呢?比起不朽之身,不朽的声名、荣利、灵魂能够天长地久到几时呢?牢牢拴住倒不如轻轻放去。太仓吴梅村有诗“从来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我更以为在当代这“人皆可以为尧舜”的时代,英雄之名本身已经构成了巨大的牵累,反是那些平凡的匠人,心无挂碍,究竟涅槃。

  曾经我是一个自我崇拜的狂徒,将狂徒等同于英雄,于世间种种法度都抱着轻视与敌视的态度,然而一直是为狂而狂、为英雄之名而正名,我生而为人可曾真诚地面对过何人么?狂的那些年,乡下故园已是平芜,池塘已被填平,我再也无法静观浮叶行舟的景象,它在淤泥地头长眠着,而我只能在无数个平凡的深夜里,默默在心上为之立碑祷告。

  这是我的死掉的第二片叶,它不畏死,但因我而牺牲,我的胸口一直有处叶子形状的凹陷。

  “我时常想说抱歉/对于那些在时间里度过的/无意义,以及未能回答的问题/四季在这里生,在这里死/连同交错的根茎纠缠/看似深沉的错误/在去往桃源的路上/我一生中的雪开始飘落/生命的晦朔来临之前/人们躲进准备好的躯壳里/做一场关于大雪的梦/山的那头,春水如绸/人类开始饮水,采食带霜的果实/尽全力保持愉快/其他的交给命运”——这是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友人写的致新年辞。她写得一点也不新鲜,但有一点很奇怪,落雪之后去桃源的路上竟然没有谈到桃枝和桃叶,何况还有初初绽放的桃花,宁肯避开重要文化背景不遗余力地描绘一种edible块茎植物。既然那么饥不择食,何必去传说是“死人国”的桃源呢,就地相互饥餐其肉、渴饮其血岂非一劳永逸之策呢?蒋方舟在《东京一年》里论述过一些有意义的人性之恶,如一艘满载30多人的渔船从中国山东出发前往南美洲极地,归程后只剩下了三分之一,幸存者表现得大有茹毛饮血的原生态。可如果学聪明一点,她还是可以故意不写,毕竟人类在一番to be or not to be之后的心灵困斗后仍然没有能够超越本能,桃林是祧祝的圣灵,这种当面看着蝇蛆般的兽物在啃食大地的姿态,最具有拔刀自刭、割肉喂鹰的残忍与悲悯。如果是我,我大概会写那些人比田横麾下五百壮士做得更为决绝,一路馁行意在倒毙在桃源的入口,粉碎了避秦世人的罗曼蒂克,若干年过去了,这里白骨成山,活脱脱是一个墓口,尽管不排除有盗墓者误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而内有宝贝珍藏,但伟大的盗墓者会遗憾于自己永远也成不了第一批渎神者。

  忽然,我看见一片桃叶进入了白骨堆中的窄缝,“初极狭,才通人”的过道对它来说何其宽敞。可除了后来强行闯入的盗墓者,在光天化日之下没人晓得那片桃叶的所往所见。

  这是我的死掉的第三片叶,唯有它是可以进入天堂窄门的圣人。

  最近,真想给我自己写写诗,内容丝毫也不要关于你的,但是我发现不能,因为正打算写诗的我这心里头有你。那么,我为了实现执拗的愿望就只能先给你下一道“逐客令”,善意的谎言怕你识破,恶毒的咒骂怕你伤心,于是我折中地干了这样一件事:被动。小丑的角色由我来做,你只需凭借你那颗敏感的童心就能够轻易发现,并且尽可以无情地指摘,然后我交出一些“恶毒的谎言”对你,“善意的咒骂”对我自己。如此,你会觉得我是一个答尔丢夫的无赖存在,伟岸的形象以及崇拜的心意尽可以崩塌成记忆废墟的样子。我不怪,因为我总算可以写一首只属于自己的诗了。这个鬼魅的世道,合之双美难于登月,孤独者临水自照才是审美的本来面目,哪怕,你只是像Echo那样偷偷为见着我的侧影而欢喜,而我学Narcissus欢喜我自己的正面,这也是好的,和穆而静美的。

  可古今的掌故不免会有很多悬殊啊,譬如你永远也看不见在我假装自恋的时候,为不能回头见你流淌一夜的眼泪。不是不想,只是不能,但恨在还是想念,所以我让我不想。

  从前我睡眠的草甸上匍匐着一枚顽石,我一人暮,无事可做的时候会伸出小指叩叩它如璞玉般的背心,不知过去多久了,它依然还是顽石。

  可我庆幸它是顽石,“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言之不诬。要是它隔世变成了草叶混同在这绿茫茫的大地,像地球上玫瑰满园,我这半盲的蠢笨人物可还能辨得清楚?

  你曾给过我三片不生长于人间水土的叶子,说代表了三个不太大的心愿。可我那时候比叶龄还小,只随口说了一句:

  “大姊姊,你陪我白相好不好?”这个愿望对你来说很大,很大,尽管你也好玩,但是,但是。

  还记得《天仙配》在魏晋志怪小说中的故事原型么?当许愿者愿望成真去还愿时,天人已经永远两隔了。

  “很遗憾,小朋友,你已经大了,不能再白相了。”

  “可是大姊姊要去哪里?”

       “我去天上白相了。别跟来,好好的。”

 

3、关于暗夜,以及天明前的顽石

(1)

  你一向不熬夜的,至多是从前与我闲聊而耽误了几分,而每每入眠时当地的夜生活或许才刚刚闹热起来吧。也不知是否你喜欢在火树银花和人头攒动里自得地结庐。

  我不太爱凑夜的闹热,在其中经营自己的乌托邦太难。无数陌生的脸从大地上照得夜空无比敞亮。我但爱那无人行处的夜色,常与孤寂之人以平和的抚摩。这才是我爱的暗夜。

  对暗夜心生欢喜,这是滥觞自19世纪下半叶以来都市浪荡者的哲学。自然光明的灵韵(aura)渐渐被人造霓虹灯亮吞噬,酿成了古典朦胧美学的“祛魅”(disenchantment)。百年间,不论是布尔乔亚一族或者波希米亚一族,莫不徘徊在城市边缘,控诉着苍白照明的伪饰,呼唤着“野人”个性的回归,倒逼着似乎合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线性历史观。“布波族”的先驱夏尔·波德莱尔在暗夜下以一切之丑为审美对象:“我爱你,犹如爱夜间的苍穹”。明治中期浪漫派匠人谷崎润一郎特书《阴翳礼赞》,直言“损毁歌舞伎美感的正是无用而过度的照明”,“我想,我们业已失去的阴翳世界,至少可以将其唤回到文学领域来,将文学殿堂的庇檐加深,白壁涂暗,将过于显露的东西掩敛进黑暗中,除掉室内的无用装饰。不要求户户一律如此,哪怕有一家也行。至于要怎样做?不妨先从熄灭过剩的电灯试试吧”,钱锺书先生幻想过魔鬼墨菲斯托深夜造访,因暗夜的消逝而引发强烈的生存危机感,并吐露出“你怎知道我闲得发慌,我也是近代物质和机械文明的牺牲品”的现代性苦闷。即便到了21世纪,我身边的一位友人在诗词比赛时也即兴写下了一首相关的讽喻之诗:

  “凿破千寻万丈深,野塘移得水仙身。如今何处城中水,能豢沧溟自在鳞?”该诗本来的主题是“湖”,倘若置换成明暗,那么在当代“沧溟自在鳞”想也是无处容身的。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光至照则无明。矫枉过正了的无明,却不好了,须要入无无明的境界,这仍旧是寻求暗夜的庇护了。

(2)

  这里久久存着两份渺小的渴望:一是去你的家乡,登上某处山顶看风景(夏天可不敢去,那里“雷公花招”太频繁,我担心会在登高时中招)。二是带你去我的故里指点星月,也许你指点给我看,毕竟天文通修课我没有好好上,不过是“去”而不是“回”故里了,因为打从拆迁后,那片天万万是认不出我来的。我现在位于你已经在心中标明的“魔都”之侧,偌大的“不夜城”照得小小的太仓如同极昼。从前一旦跳闸断电全乡摸黑点蜡的日子不复返了,如今整座城市都难欠电,家人也按时交费,窄如一天花板的夜空亦不可得。你听说了吗,学校宿舍的电有时故意似的走漏,害得满宿舍满宿舍地补交电费——我觉得挺滑稽的。少花一分钱,多享受一分钟的暗夜,岂不美哉?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引起我无心的猜度:学校大马路沿途的街灯一直都很准时明灭,从未停过电,从未吝啬于照破往昔乘夜偷欢的情趣——会否,宿舍那边走电是去向了街灯?天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为了扫情人的雅兴、解除朦胧暗夜之美的话,也够残忍的。

  拜读日本古典本子《徒然草》,不禁感叹十四世纪的古人觉悟之高,到今日仍不失为一种“异邦新声”。有两处论及暗夜的妙语最得我意:

  1、“所谓入夜则无物可观的说法,是不足取的……美男子在日暮时分才开始梳头,女子也是在夜色渐深的时候才离开座位,拿出镜子来化妆。”

  2、“梅香暗吐、月色朦胧之夜,伫立在她身旁;或任由宅垣旁的草露沾湿了衣裳,和她一起踏着晓月回去——没有这些可供追忆的往事,还不如不要谈情说爱。”

  彼时的夜无声光化电,却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再有同游的伴侣在旁,好聚之,好散之。今时还剩几个古典风流的宠儿呢?相信你是比我幸运一些的,在一个人丁大有的家族,有兄弟姊妹一起玩耍,又在一处尘嚣不到的桃源乐土,有光风霁月的造化堪玩。如果我能分享你的幸运的话……不过,也许我会先对着那样的美好而悲泣,不为自己的不幸,而是为那美好或将遭到毁弃的宿命。这我不希望你预知。我就希望看着你的小小乌托邦安稳地存在下去,这里面你说生活着聪明人、好人和笨人三类邦民:笨人是坏的,蠢坏蠢坏的,聪明人和好人理想得没有瑕疵,也愿意与笨人结识。我这“外邦人”偶然停驻,打了个岔:“我认为只需要分出男人和女人两种,这是最符合自然的分法。”你的想象默默认同了我的思考,于是有性别的三类人他们不仅笼统地结识、结伴,还出现了许多分工。根据关系分出了友情、亲情、爱情,根据职业分出了……你打了个岔,“我不喜欢阶级”,那就不往下分了。你沉默了一会,我也是,似乎掉进了同一场无声的酣梦里。白天我不找你,怕你早晚不来,赖着午后的白日梦醒不来。

  忽然我想起“暗夜”和“白昼”这对何其芳式的悖反命题。从暗夜出发,如同佛家的无明之境,宇宙的太初之荒,这是何其芳内心的“根本之夜”,“是督促他前行的那个内在的自我,它是不为时间和环境所制约的诗人全部的旅行,无一例外地指向暗夜。”又像鲁迅笔下举着投枪的思想斗士所涉的茫茫旷野,欲投枪而无门,彷徨于无地,英雄而失路。鲁迅营造了一个森然可怖的无物混沌,期待斗士可能去有所作为;沿着无力纸张,把另一个自我放置于“无言的荒郊”,在黎明前发现了“寂寞的喜悦”来贴近白昼。

(3)

       可是暗夜中并非处处得以寻欢,苦闷是人生的常态,亦是文学创作的原力。你若是不小心发现进来太久了,会感到一阵凛然的阴森,仿佛耳听着蒲松龄《聊斋志异·自序》中的呐喊:“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这时你是来不及逃跑跳脱的,文言文小说集大成笔下的鬼魅统统入了梦里,化身成你的那些最隐秘的渴望。比如说那个满是彩色泡泡的大千世界。果真是你想象出来的么?说不好,兴许是被吓出来的。

       取材的哲学永远是写实主义或者魔幻现实主义。这两天你忘写日记会否是因为于生活中忘了些什么呢?还是记什么记得太过深切与震撼,以至于不好落笔?

       快22岁了,你这个大孩子,打算在你的国度里当一辈子的孩子王么?B612星球那么小的国度么?可否还容得下一个像我这样的外邦迷子在那上面歇歇足呢?

       知我者,在这里吧。

 

4、异地遐思

       可笑的是,她亲眼所见的新潟并非像我曾就字面意义诡辩过的那样。

       善调“刻舟求剑”之恶趣的我开始相信:到现在为止,东亚地区仍有一些奇人异士能回忆起他们的前世——当时,一代征夷大将军正准备驱逐那里原住的蝦夷部落。

       “你总还是可以去成的,该做的事情一件不落。”

       “可不是咧,有几件已经白白退回来了……”

       “本当?那么你下面的打算是?”

       “……不过也不要紧,时间早着,重做就是。倒是发现自己和他们越来越会玩了,这里我只想一次性玩下去。”

       “又是你发明的什么新游戏吗?说来听听。”

       “这游戏啊,是他们发明的,老早发明了的,规则我却才刚领悟。”

       “一群人玩没意思、一个人玩倒蛮有意思的那种?”

       “所以我爱和他们对峙,而且有一种阿基米德克服地心引力的意味。”

       “说真的,你已经就那样决定好了吗?我这里好像还有些未完的话要交给你。”

       “你想说的我早就晓得了,可我还是希望你能离开地球,到B-612去。”

       “不,那不是你宣示过主权的星球吗?我可不想非法侵入。”

       “真是的,主权在我,你不来才是非法呢。不过也是好笑,离开了地球,谁又为谁立那种法、立那种游戏规则呢?”

       “那你也在的,是吗?”

       “或许吧。不用你多问。那里养一朵玫瑰都很难。”

       “抱歉,你的时间又到了。还是先困一觉。”

       “好嘞。”

 

       忽然,我看到她给我指了指远处呈群落分布的山丘,说是学校藏在其中的一处,我支了一声“了解”,然后复发失语症,日益严重。她似乎也是了,说完一个口癖“我的脑袋开始满了”就闷声不响。我好像记得她还给我指了指陆地的另一侧,问了声“你就在那头吗”,这样的提问听上去毫无意义,反令我不由担心起来,担心这会加剧她的索然之感;可轮到了我,还能作出什么更好的回答呢?因为那样的提问远不至于只能说“不”的境地。我就在这蓝色寰球上呀,宇宙星云中的蕞尔一枚,形同沙尘。我与你约为沙尘中的沙尘,异国与否又有什么差别。

       (可是,我这里好像还有些未完的话……)

       已经是晚间十点许了,我们躺在县立公园外的一条长椅上,以一种比较奇怪的姿势相拥入眠,但夜色正阑,灯火昏暗,提醒着我们无须羞涩的表演。

       这个叽里咕噜的谎言简直比我从前的诡辩来得可恶,既充满着危险的诱惑,又十分低幼,仿佛我从来活在她的梦里还说这是未来相逢的预兆。

       我的狭小圈子以外,有许多人为我们祝福,尽管他们并不都认得她,但祝福总比敲响丧钟来得强。可我偏偏不信。还有一些不常发言的、多半犬儒一族的先知角色,直言从最开始就预见到我们之间的悲剧结局,因此不太看好。无凭无据的预言,我不全信,信的那部分是它像一座警世钟在我和她的故事的缝隙里,不断鞭挞着情思摇曳的灵魂,整个过程看起来是分明向往幸福而为之努力的人,转而愈发接近不祥的宿命。是索福克勒斯阴魂不散吗?如果问我何以从“信”向“不信”倒戈相向,趋利避害的人性使然也。当形势每况愈下,人心因其取舍,终于陷入了夏目漱石氏竭力超克的“我执”之念。

       从那一个午后开始,我便注定不可自拔了吗?

       正如我坚信“新潟”之名只是盐碱湿地,而她愿意认取当地一切群山绿树的环抱。

       正如我坚信,我不只是属于吴语太湖片的,而她只喜欢在家乡雷灾频发的山上攀爬。

2021年初作于冷雨夹雪夜

注:这姑且是一篇小说,也可以不是,视乎它本身携带的一些人和事,而非写作者,更非旁观者。很神奇吧。然而神奇主义总有被揭破的一天,小说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午夜;想那无穷的远方和那有限的人儿,与我无关了吧,怎么还惦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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